長安縣終於被狄仁傑給弄散架了,縣令自殺,主簿罷官,縣尉流放西域,六曹被換了一個遍,就連縣衙裏的書吏,行走,獄卒,也基本上被換了一遍。


    孫戶曹從萬年縣調任長安縣八品司戶,其餘官員,基本上不用長安本地官員,全部從吏部空降下來。


    而《長安縣秘聞錄》繼續在長安市上流傳,隻是風格有些奇妙的變化,主攻臍下三寸,於是,那些死掉的,罷官的,流放的官員們,就再一次成了人們茶餘飯後,避開婦人孩子的談話主角。


    這本書開了一個很壞的頭。


    自從長安縣被連鍋端掉之後,這種小冊子,就時不時地會出現在長安的坊市上。


    有時候是針對某一個人的,有時候是針對某一群人的,總之,隻要這種手抄小冊子出現,指向性就非常地明確,禦史言官們最喜歡這東西。


    哪怕是誣告,人家禦史言官有風聞奏事的權力,告錯了,也不打緊。


    大理寺於五月初五破獲了一起流言案,主謀是門下省的典儀周春,流言傷害的對象是門下省左拾遺祁安路。


    內容其實並不嚴重,隻說祁安路此人有偷窺癖,他偷窺的對象不僅限於女人,還有男人,還說他最喜歡看牛馬交配,即便是在上朝的路上遇見了狗連環,都要停車觀察,等徹底地滿足了偷窺欲望,就讓車夫打散這對連環在一起的狗,再心滿意足地上朝。


    謠言傳播不久之後,門下省左拾遺祁安路,就獲得了一個“狗連環”的外號,並且廣為流傳。


    就是這個外號,讓祁安路兩次上書要求告老還鄉,兩次被皇帝拒絕之後,還自殺了一次。


    想想也是啊,一個貞觀年間的進士,幹了一輩子的文書整理工作的老讀書人,突然被人安上了一個如此不堪的名頭,這對他維護了一輩子的清譽,造成了毀滅性地破壞,讓他再也無顏苟活於人世。


    案子是大理寺破的,卻是禦史台台閣禦史,門下省給事中,中書省的中書舍人三家審理的。


    這三家合作審理案件其實也叫作小三司,非大案要案達不到小三司審理的地步。


    然而,這一次不同,在查明典儀周春純屬胡說八道,血口噴人,目的在於敗壞門下省左拾遺祁安路的名聲,以報祁安路不將女兒嫁給周春兒子,還罵他兒子豬狗一樣的人,也能配得上他家的虎女之仇。


    人證物證俱全之後,周春竟然因為一樁流言案子被夷了三族,長安全城震驚。


    自從周春被夷三族之後,長安市上的小冊子才漸漸地消失不見了。


    然,流毒依舊未熄,就在周春三族被誅殺後的七天,洛陽坊市上又出現了類似的東西,而放眼全國,六月裏類似的案件共有七十六宗。


    對於周春被夷三族這件事,雲初是不以為然的,既然要用這東西害人,就要有承擔後果的準備。


    在大唐這個律法不完整,不公平的時代裏,流言這種類似輿論監督的手段,其實是利大於弊的。


    隻是大唐讀書人太少,而且良莠不齊的,沒辦法弄出《鍘美案》這種,可以讓一個好人蒙受上千年罵名的好文章,好故事。


    手段多少有些低級。


    晉昌坊的人今天非常地忙碌,每家每戶都在忙著製作新鮮的食物,晉昌坊飯堂更是馬力全開,從早上開始,就炊煙不絕。


    朗州大總管趙孝祖班師回朝了,隨行的還有一千一百餘名,在叢林苦戰兩年的關中府兵,因為戰功卓著的原因,需要迎接進城,在大校場接受兵部尚書李績的檢校,驗功之後才能解散返鄉。


    白日裏的長安城商賈雲集,車船牛馬不絕於道,不方便讓趙孝祖這個六品地方羈縻州總管,跟這些帶著滿身征塵的府兵們進城。


    真正的緣由卻是,司天監的人認為,趙孝祖這些人殺氣太重,煞氣過甚,白日裏長安城流年星官衝犯鬥牛煞,位置在西,趙孝祖一行人又自西邊來,會加重煞氣。


    隻有等太陽落山,紫微宮在正天,才能消解趙孝祖這些人帶來的煞氣。


    也就是說,不允許趙孝祖一行人白日從西邊的開遠門進城,隻允許他們天黑之後從南邊的啟夏門進入。


    而正南的中門是明德門,打開城門就可以直接看到皇城口的朱雀門。


    平日裏走啟夏門最多的是農夫與菜販子。


    眼看著太陽落山,又等到星鬥漫天的時候,在城外等待一天的趙孝祖吆喝一聲,就帶著隸屬於關中的一千一百餘府兵沿著啟夏門魚貫入城。


    雖然是關中府兵,對這座城,他們還是不熟悉,馬蹄特特地走在長安平整的石板街上,除過一些不良人在街上遊蕩,看不到一個百姓。


    六月的長安悶熱且潮濕,趙孝祖身上的汗水從鐵甲裙擺位置不斷地滴落,而被汗水侵蝕的斷臂傷處更是又痛又癢。


    他強忍著憤怒,問前來迎接他的一位兵部郎中:“秦郎中,兒郎們在城外等候整日,為何不見有糧草供應?”


    秦郎中攤攤手道:“某家接到的軍令是迎接總管進城,並無支應糧草一事。”


    趙孝祖道:“兵部不會以為某家與兒郎們的身子,真的是鋼澆鐵鑄的吧?”


    秦郎中隨意地拱拱手表示歉意道:“或許是忘記了吧!”


    趙孝祖瞅著眼前這群忍著煙瘴毒癘,蛇蟻蚊蟲叮咬的部下,再次將快要噴發的怒火隱忍了下來,他不想因為自己,讓這些即將受到兵部嘉獎的部下們受損。


    漆黑的街道像是沒有盡頭一樣,隻有府兵們手中的火把,在呼啦啦的燃燒。


    秦郎中的心情似乎很好,話裏話外都是詢問趙孝祖,在朗州斬獲的戰利品。


    趙孝祖想起那些戰死在叢林裏的部下,悲從心來,跟野人作戰,能指望得到什麽樣的戰利品呢?


    是那些不值錢的青銅祭器,還是野人身上穿的破爛皮毛,亦或是那些平日裏連衣衫都沒有的女野人?


    那些野人就是因為窮,就是因為沒有吃的,才會屢屢騷擾大唐西南州縣,如果他們富裕,至於如此嗎?


    再看一眼黑漆漆的街道,趙孝祖覺得那些兒郎們白白戰死在了叢林中,這陣子,他們的屍首都已經被蛇蟲吃光了吧。


    一陣蕭索之意油然而生,趙孝祖再也不理睬眼前這個聒噪的兵部郎中,就眼前這個樣子,將士們即便是獲得了並不頒布的獎勵,估計也沒有多少。


    畢竟,在西南立下的功勞價值,遠遠不及西邊。


    一股股酒香,飯菜香味被夜風送了過來,秦郎中疑惑地吸吸鼻子,大為不解,此時,各個坊門早就關閉,哪來的酒香,飯香。


    趙孝祖瞅著秦郎中道:“這是為將士們準備的?秦郎中剛才是在戲弄兄弟我嗎?”


    秦郎中斷然搖頭道:“沒有,兵部沒有這樣的安排,可能是這附近的坊市子裏的人在大宴賓客吧。”


    剛剛有些愉悅的府兵們聽秦郎中這樣說,頓時安靜了下來,吞咽一口口水,繼續無精打采地向前走。


    轉過一個彎子,眼前的街道上燈光大作,一盞盞明亮的燈籠從坊市裏麵探出來,將整條街道照耀得如同白日。


    就在這寬闊的街道上,竟然沿街擺放著長達一裏的長桌,就在這些長桌上,擺放著數不清的美酒佳肴,有些佳肴下麵竟然還有微火在加熱。


    趙孝祖剛剛停下戰馬的腳步,就聽高牆裏麵有一個老婦人在歌。


    “等待良人歸來那一刻,眼淚為你歌唱……”


    老婦人的聲音並不動聽,還有些沙啞,就如同老娘倚門相唱,這一聲落進趙孝祖的耳中,心口竟然如同針紮一般,呼吸上不來,眼淚卻滾滾而下。


    “等待良人歸來那一刻,眼淚為你歌唱……”


    這一次又換成了一個少婦的聲音,唱得依舊不算動聽,卻讓這些離家數載的漢子,仿佛聽到了妻子的呼喚,眼淚滾滾而落的人更多了。


    “等待良人歸來那一刻,眼淚為你歌唱……”


    這一次又變成了少女的聲音,婉轉千回清脆如黃鸝。


    三聲過後,就聽高牆裏有一個清越的聲音傳來。


    “晉昌坊裏長雲初率全部坊民,恭迎大將軍凱旋。


    恭迎關中兒郎凱旋。”


    趙孝祖用僅存的一條手臂,重重地捶打幾下胸口,才要說話,就聽得高牆那一邊,又有無數人的喊聲響起,雖不整齊,卻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恭迎大將軍殺敵歸來……恭迎關中兒郎歸來……”


    “大將軍喝酒,第一排就是我家的酒,孫神仙喝了都說好……還有包子,羊肉蘿卜餡的。”


    趙孝祖終於弄通了嗓子,單臂高舉吼道:“謝過父老鄉親,謝過父老鄉親……”


    他很想找到這些自發款待自己這群人的人,街麵上卻一個人都看不到,隻有高牆的另一邊,不斷地傳來邀請他們喝酒吃肉的聲音。


    揮一揮獨臂,那些早就心情激動地難以自已的將士們,就衝向了街邊的美食,也不管是啥,先吃了再說。


    “我家的甑糕可還吃得?”


    “好吃,好吃。”


    “我家的黃米糕可好?特意加了蜜棗。“


    “好,好。”


    “娃娃多用一些湯餅,走遠路先吃幹的不好。”


    “嗚嗚……曉得……”


    趙孝祖下馬,獨臂舉起眼前的一壇子酒,凶猛得灌了一口,淡白色的酒水順著胡須一串串滑落,一氣喝了半壇子米酒,才高聲道:“好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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