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滄陵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寧桃死了。


    楚昊蒼也死了。


    按理說, 楚昊蒼死了,他該覺得痛快才是!可他非但沒感到任何痛快,反而覺得他快瘋了。


    他一閉上眼, 就是寧桃哭著說。


    “他沒有殺你娘——”


    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楚昊蒼沒有殺娘?!


    他想不通。


    雙目赤紅,麵目猙獰, 這段時間幾乎瘋了一般地每天待在練武場, 誰要是不慎闖入了, 都會被楚滄陵猙獰如鬼地抽出去,抽得血肉模糊。


    這段時間鳳陵仙家的弟子和閬邱弟子也不敢去招惹楚滄陵。


    這麽多年,他就靠著這一腔恨意為生的。


    唯有“恨”才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


    可是、可是楚昊蒼死了,他反倒又想起來了。


    楚滄陵閉上眼,手中的“蒿裏”鏘然落地。


    父母皆為修士生出的嬰兒, 天生靈體,記事一向比普通嬰兒要早, 其實一開始,楚昊蒼曾帶著他離開,一個大男人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裏,背著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 狼狽地東躲西藏, 躲避追殺,去向曾經每一位好友求救, 隻希望能將他安置在一個尚且安全的地方,隻希望好友能收留他一時。


    但後來不知怎麽地, 他突然將他丟下了, 丟在了刀槍劍戟林立,煞氣騰騰的戰場上。


    從此之後,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眼。


    他根本不明白!!


    楚滄陵額冒青筋, 目眥欲裂。


    他隻想和他待在一起啊!!哪怕被人追殺,做兒子的也隻想待在父親身邊!


    身後傳來了陣腳步聲。


    楚滄陵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唇瓣微微一動,頭也沒回地問:“為什麽,為什麽不讓她說下去。”


    “你都知道是不是?!他根本沒有殺我娘。”


    謝迢之平靜地移開了視線。


    楚滄陵緩緩放下手,盡量平靜地問:


    “你什麽時候知道這事的?”


    謝迢之道:“四百多年前。”


    四百多年前,四百多年前!也就是說早在楚昊蒼被關在扃月牢之前,他就知道這事了!!


    楚滄陵唇瓣顫抖得更厲害了,額上冷汗涔涔:“那其他人呢,其他人知道嗎?張浩清他們呢!!”


    謝迢之沉默了一瞬道,“太遲了,就算事後知道了真相也太遲了,那時,他已經殺了太多人,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了。”


    就算事後修真界各宗門高層推演還原出了真相,知道了這一切是楚昊行意欲借此弑兄奪權。


    但楚昊蒼當真沒錯嗎?


    一步錯,步步錯,他殺了那麽多人,就算沒殺謝眉嫵又如何?


    眉嫵一個人就能抵得上這麽多人的性命嗎?


    一步踏出,因緣既定。


    楚滄陵手抖得厲害。


    也就是說隻有他一個人被蒙在了鼓裏,他想拔劍,他恨不得想當即轉身拔劍一劍殺了謝迢之,可是,他做不到。


    楚滄陵呆了半秒之後,終於受不住了。


    楚昊蒼、寧桃,寧桃,楚昊蒼……


    他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演武場,背影宛如落荒而逃般狼狽。


    目睹這一切,謝迢之很輕地皺了下眉,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動,有些不是滋味。


    楚昊蒼伏誅之後,他並未覺得高興,更沒覺得悲傷,反而覺得蒼茫。


    回到書房後,張浩清已經在等他了。


    此夜無星無月,燭焰微燙,張浩清在仔細地端詳著書房裏一幅江雪垂釣圖的掛畫。


    謝迢之在進屋前,微微斂身行了半禮:“拜見張掌教。”


    張浩清轉身莞爾微笑:“謝家主。”


    謝迢之循著張浩清的視線,目光一並沉默地落在了這副江雪垂釣圖上。


    蒼茫的湖麵中魚翁寒江獨釣。


    謝迢之道:“楚昊蒼臨死前曾經吩咐寧桃擊碎了他的肉身。”


    張浩清道:“那丹田中的魔核想必也一並擊碎了。”


    人修行到一定的大境界,如蜀山掌教張浩清,半步神仙,丹基已成,丹田中便會養出“真元”。


    與之相對應的是,走火入魔的大能邪修,丹田中會養出“魔核”。


    魔核與真元,為陰陽正邪兩麵,無法共存於同一人體內。


    早在百年前,走火入魔的楚昊蒼體內的“真元”就已經漸漸轉化為了“魔核”。


    楚昊蒼體內的魔核,若是落到有心人手裏後果不堪設想,卻沒想到楚昊蒼臨死前竟然特地吩咐了寧桃擊碎了她的肉身,毀去了魔核。


    張浩清微感訝異。


    這倒是省去了他們不少的麻煩,隻是楚昊蒼這麽做的用意他卻有點兒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說,他當真是擔心這魔核危害人間不成?


    捋了捋胡子,張浩清笑意漸淡道:“謝家主,我有一個疑惑,望家主解答。”


    “小徒丹基未成,他走火入魔後,緣何能殺得了這一百二十人?”


    謝迢之沉默了半秒,緩緩走到了桌前,端起銅煎茶壺,倒了兩碗茶:“此事怪罪於我,是我吩咐金桂芝帶著一隊人馬前去。”


    這一百二十人,俱都是鳳陵仙家和蜀山的小輩,隻有金桂芝一人算得上如今鳳陵仙家中流砥柱的年輕一輩。


    從扶川穀中僥幸撿回一條命,金桂芝受傷不輕,如今還在調養。


    “戰場上刀槍無眼,我已愧對掌教在先,倘若有個閃失,又害死了掌教這唯一的愛徒,迢之心中愧疚難安,故而這回扶川穀之役,未敢派出境界已有所成就的弟子。”


    “是我估算有誤,”謝迢之皺眉道,“高估了金桂芝一行,也低估了常清淨,這才導致扶川穀一役傷亡如此慘重。”


    “後續安撫死者家屬賠罪道歉種種事宜,鳳陵仙家會一並承擔,畢竟,常清淨入魔確是鳳陵步步緊逼所致。”


    張浩清聞言,端起茶碗,將碗中茶湯一飲而盡,歎息了一聲:“說到底都是造化弄人,塵緣未盡。”


    情之一字,有又誰能說得清呢?


    謝迢之承認,忘情水解藥具有副作用,藥既是毒,這解藥喝下去,這解藥的原理本是為了強化人心頭愛恨,促使人回想起過往,這就導致,恩恩怨怨,愛恨情仇,都會遭到反噬與加強。


    張浩清本來隻擔心常清淨與那小狐狸糾纏不清,然而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


    他原諒那小狐狸原諒得太過平靜,他性子一向孤高,極為高傲,受人欺騙後絕不至於如此輕易就低頭,倘若他真愛這野狐狸,那絕不至於如此平靜。


    可常清淨偏偏如此輕而易舉地救原諒了她。


    常清淨他太鎮定太平靜了,平靜地有些不正常,平靜地甚至像是在“粉飾太平”。


    張浩清活了近八百年,他少年時天縱英才,根骨絕佳,百歲入道,直至今日,入道也近八百年,素有半步神仙之稱,於人間世事看得透徹。


    那個叫寧桃的小姑娘死後,斂之甚至在剛醒來的刹那,記憶都發生了錯亂,到現在這般平靜,要不是大悲大慟,哀大莫過於心死,要不就是淡漠得近乎不近人情。


    但就他對常清淨這極重情義的性子了解而言,恐怕不會是後者。


    辭別了謝迢之之後,張浩清未走出多遠,便看到了孟玉瓊走上前來。


    “掌教。”


    “玉真身子怎麽樣?”


    “已大好了。”


    兩人邊走邊說,凡是張浩清問的,孟玉瓊都一一答了。


    末了,張浩清腳步陡緩,立在原地頓了半晌,歎息了一聲,心中生出無限感慨,“我懷疑楚昊蒼與斂之一事,謝迢之另有蹊蹺,你好生注意著你小師叔些。”


    常清淨他們去的第一站是萬妖窟。


    去的人不多,隻有常清靜、吳芳詠和蘇甜甜,不過這一路上卻十分艱辛。常清靜殺了一百二十多人,如今在修真界可謂是人人喊打。


    蜀山的天之驕子,一夜之間墜入泥潭,成了人人鄙薄,恨不得除之後快的存在,然而又礙於謝迢之和張浩清的回護,就算恨得牙癢癢也對此毫無辦法,就隻能在路上碰到的時候,冷笑一聲,又或者是投去或鄙薄或厭惡的一眼。


    不顧蜀山和鳳陵的麵子,偷偷追殺的也有。


    本來,蜀山和鳳陵保他就有點兒理虧,別人偷偷追殺,也隻能裝作沒看見,睜隻眼閉隻眼。


    於是,這一向高高在上的小師叔,第一次落魄至此。


    碰上這些追殺,常清靜沒辦法反駁,他啞口無言,心誌不堅入魔的是他,他不能反抗,隻能躲,隻能逃,如同一條惶惶而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


    麵無表情地擦幹淨了臉上的血跡,常清靜垂著眼看了眼水潭中的倒影。


    少年眼下是疲倦的青黑,唇瓣幹裂,皮膚極其蒼白,眉眼已經褪去了點兒稚氣,隱約有了男人堅忍與成熟的風采。


    在桃桃死後,他一夕之間從高高在上的蜀山小師叔成了人人喊打的喪家犬。地位的跌落,心境的改變,也讓他從少年成長為了個男人,


    月光落在水麵上,冷月無聲,波光粼粼微漾。


    草叢裏傳來秋蟲細微的鳴叫聲,


    常清靜突然有一瞬間的恍惚,猛地像是被驚醒了。


    又突然想起了那一次,他提著劍,眉宇間戾氣未散,神情冰冷,不屬於他的鮮血順著眼睫,滾滾往下掉。


    寧桃當時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慌亂和害怕。


    他微微一動,感覺一顆心好像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好像,又要失去這個朋友了。


    可是她卻鼓起勇氣拽住了他袖口,踮起腳尖,用袖子替他擦去了頰側的鮮血。


    他目光落在她沾滿了血汙的袖口,他心裏那些恐懼、慌亂和戾氣好像也被這袖子輕輕拭去了。


    這一次,好像再也沒有人幫他擦幹淨臉上的血跡了。


    “斂之?”


    一道猶豫的嗓音從背後傳來,蘇甜甜眼神複雜又微露怯意地緩緩走近。


    緩緩整理好思緒,常清靜平靜地站起身,語調冷肅:“走吧。”


    早在半年前,他和初到異世手足無措的寧桃,莽撞地闖出萬妖窟後,他就修書一封寄向了蜀山。


    蜀山之後派來了不少年長的師兄,將這萬妖窟蕩為了平地。


    如今的萬妖窟,隻是山上一片瓦礫廢墟。


    三人撥開灌木,艱難地走到這些斷壁殘垣間,將這搜魂鏡拿了出來。


    光滑如洗的鏡麵中倒映出瓦礫縱橫的淒涼,除卻這些亂石磚塊便再沒有旁的東西了。


    吳芳詠驚訝又恐懼:“怎麽、怎麽會沒有?”


    將這搜魂鏡拿出來,看到這空蕩蕩的鏡麵,吳芳詠幾乎快崩潰了。


    怎麽會沒有呢?!!這上麵怎麽會沒有桃子的殘魂?!


    空蕩蕩的鏡麵倒映出常清靜蒼白又疲憊的麵色。


    望著鏡子裏那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的人,常清靜倏忽一愣。


    按理來說萬妖窟是他和寧桃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也是桃桃第一次來到這個異世的地方,符合了“執念最深”這一要求,怎麽可能會沒有?


    然而,另一個隱秘的念頭卻悄悄浮上了心上,這一念頭甫一浮現,常清靜渾身上下如墜冰窟,臉色也慢慢地難看起來,呼吸急促,掌心冒汗。


    人若心死,那這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對她而言也沒什麽值得懷念的。


    他本來以為他並不在乎了。


    至少在寧桃死後的這段時間,他再想起寧桃,心裏隻是細密密的淡然的隱痛,並無大悲大慟。


    他失去的太多了,失去多了也就成了自然。


    可是這一瞬間,常清靜白了臉色,身形有些搖搖欲墜。


    “去王家庵。”上下唇一碰,常清靜低聲果決地道。


    這才過了一年多,王家庵和記憶中沒有多大區別,他們的到來在村子裏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就連小虎子都沒想到,當初告別之後,故人竟然回來得這麽快!!


    他正被王二嫂子摁在桌前練字呢。


    自從桃桃那次露了一手之後,王二嫂子每天非得摁著他寫滿一百個大字。


    “人桃桃這字寫得這麽漂亮,你就不能跟著學學?”


    搬著個小板凳坐在門口,表麵是縫鞋墊,實際上暗行監視之實的王二嫂子,咬斷了手裏的線,沒好氣地絮絮叨叨。


    又看見小虎子人坐那兒,屁股動來動去的,頓時黑了臉。


    “都多大人了,快成親了,還沒個定性。”


    小虎子如遭雷擊,僵在桌前,臉色漲紅了,低吼了一聲:“我才不娶那什麽梅花呢。”


    氣得王二嫂子掄起鞋墊就往他腦袋上砸。


    “都說親了還不去?你還惦念著甜甜是不是?”


    小虎子被砸得扭著身子到處躲:“誰惦記了啊!!”


    “我才沒惦記呢!”


    “你沒惦記最好,這是你能高攀的起的嗎!”


    “憑啥我要這麽快成親啊,錦輝哥哥不是還沒成親嗎?”


    “人家那是秀才,學業為重,之後考上了這縣太爺的閨女都能娶的,哪能一樣嗎?”


    反正說啥都能被擋回去,小虎子默了,深深地鬱卒了。


    偏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飽含喜悅的吆喝。


    “王二嫂子!!清靜他們回來啦!!”


    王二嫂和小虎子齊齊愣在了原地。


    小虎子直接撲到了門口:“誰?說誰回來了?”


    來人喜形於色:“清靜啊,清靜和甜甜回來啦!”


    不等王二嫂呼喝,小虎子想都沒想,飛快地追了出去。


    跑到一半,又想到一茬,趕緊折返回來,去牽那條大黃狗。


    大黃今年下了一窩崽子,裏麵有隻母的,他都沒讓丟,好好在家裏養著呢!


    他想給桃桃看看!


    常清靜他們這回回來,王家庵大半的人幾乎都來了,王三爺在村口親自迎接。


    “長大了。”細細地打量了一眼這記憶中的小道士,王三爺笑眯眯地道。


    可不是長大了嗎?身量變高了,肩膀變寬了,容貌褪去了點兒單薄,多了點兒堅毅,不過才一年多沒見,看上去就像個冷峻的仙君了。


    蘇甜甜笑盈盈的,脆生生地喊:“三爺爺!”


    “誒!”


    王三爺納悶地看了一眼這另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


    “這位是。”


    吳芳詠擠出一個笑:“三爺爺好,我叫吳芳詠,是清靜他們的朋友。”


    “哦。”王三爺了然地點點頭,目光又在這三人身上轉了一圈。


    “那桃桃呢?”


    “對啊。”村口的村人麵露納悶之色,“桃桃呢?”


    “桃桃沒來嗎?”


    “桃桃……桃桃……”對上眾人疑惑的眼神,蘇甜甜抿了抿唇,緩緩道:“桃桃,死了。”


    剛牽著大黃狗跑到村口的小虎子,渾身一震,僵立在原地。


    ……


    桃桃死了。


    據說是除妖的時候死了。


    這消息傳到王家庵的時候,王家庵眾人還有點兒回不過神來,就像被一個驚雷砸懵了,砸得幾乎喘不上來氣。


    好端端地一個人,怎麽就沒了呢??


    風和日麗的天氣,王二嫂搬了幾個小馬紮出來,一行人就坐在王二嫂家的院子裏說話。


    太陽曬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白雲從人頭上飄過。


    今天是個好天氣。


    王錦輝一放學,就急急忙忙來了,得到消息之後,半天都沒能緩過神來。


    桃桃沒了?


    一向溫和的青年還抱著書,麵色慘白,頃刻間,便覺得天旋地轉。


    那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小姑娘萌生出真正的好感,無關於皮囊美貌,他甚至,甚至想把這小姑娘娶回家裏,他想好好念書,以後若是娶了她甚至能給她掙個誥命夫人當當。


    這也是第一次,王家庵的眾人俱都沉默地開始回憶起了這小姑娘。


    一開始蘇甜甜在的時候,眾人的目光難免落在了蘇甜甜身上,而如今再想到寧桃,更是心疼得指尖都發顫。


    這小姑娘剛剛散發出光芒,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蘇甜甜猶豫了一下,問:“二嫂,之前那間屋子怎麽樣了?”


    “那屋子不能住人了啊。”


    “怎麽了?”


    “那屋子前幾年屋頂破了,漏雨,你王二叔爬上去修也沒修好。這台階下麵的草,長得都有一人那麽高啦。”


    “之前桃桃不是總愛拉著清靜量身高嗎?”


    “看樣子,清靜也長到‘一米八’了吧,不過那牆上的道道也已經被大雨衝得剝落啦。”


    他們說話的時候,小虎子一個人坐在階下,沉默不言地彎腰去摸這條大黃狗的頭。


    他也不明白,寧桃怎麽突然就沒了。


    少年沉默地將頭埋在臂彎裏,眼眶已然悄悄地紅了。


    桃子走之前,他都說了什麽啊。


    他們說話的功夫,常清靜沉默地站了起來,徑直走到了記憶中的那間屋子前。


    一想到桃桃沒了,王二嫂子心口就疼。


    疼得要命。


    “桃桃之前對清靜多好啊。”


    “之前桃桃可怕魚了,說魚渾身上下光溜溜的,又愛亂撲騰,她抓在手裏害怕,但清靜喜歡吃昂刺魚,她就自己學著殺魚。”


    暖融的日光落在人身上,也依然擋不住常清靜遽然失神的麵色,緩緩地攥緊了指節,好像有什麽東西攪得五髒六腑鮮血淋漓,常清靜頰側肌肉微微抽搐。


    桃桃剛死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那些尖銳的疼痛,總是不期而至,像是尖嘯著的幽魂在胸膛裏咆哮。


    他以為他已經不在意的,甚至悲痛之後,心又漸漸地歸於了近乎於虛無的死寂。


    沒有悲痛,沒有歡愉,好像感知外界的情緒都被一一地抽離了。


    痛楚有時候並不是在得知死訊的那一瞬而來的,而是當你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陪伴,習慣了每每回到家中總有人為你點著一盞孤燈守候。


    而某一天,等你冒著夜雪叩開門扉時,屋裏卻隻餘下了仿佛融入人骨血的冰冷黑暗。


    歸根結底,隻是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


    春天到了,路旁開著野花,上有白雲,下有綠水,稻田裏水稻青青,水麵平滑如鏡。


    家家戶戶門前晾著衣裳和褲子,日頭往牆角去了。


    有人在唱:“紙鳶高放野風吹,舂岸鍬溝日晷遲。轉眼春光二月二,瓜茄下種莫愆期”。


    春天是萬物複蘇的季節,草芽新發,燕子來去。


    可是那這台階下麵的草,長得都有一人那麽高,牆上的道道也已經剝落啦。


    ……


    想要在王家庵搜集殘魂是個大工程,寧桃與常清淨曾在王家庵待了半年多,這就代表著,常清淨他們要帶著搜魂鏡踏遍王家庵大大小小每一處角落。


    這一次,搜魂鏡並沒有辜負他們。


    搜魂鏡脫手而出,飛上半空,立時便化作了一人大小的巨大鏡麵懸停在了空中。


    往日種種,曆曆在目。


    謝迢之曾言,鏡中所倒映的皆為對死者意義非凡,死者生前執念最深的往事。


    然而鏡中倒映的卻是對於常人來說有些乏味的小事,殺雞、捉泥鰍、打粽葉……


    鏡中的少女,頭發被陽光一曬,呈現出了近乎栗色的光澤,笑起來眼睛就像琥珀一樣。


    常清淨沉默了,驀然發覺這些小事自己竟然沒有多少印象。


    除卻一件事。


    鏡子裏的寧桃,牽著裙子,神情很認真,跨過刺藤,摘了不少紅彤彤的蛇果子。


    這本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了,少女垂著纖長的眼睫,摘了蛇果子,一路小心翼翼地兜著,眼裏露出了點兒顯而易見的喜悅和期待。


    她自己都沒舍得吃,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同伴共同享用。可想而知,當初寧桃是多麽期待。


    而這捧蛇果子最終卻被倒入了臭水溝裏。


    常清淨看著麵前這麵搜魂鏡,神色莫辨,又垂下眼看向了自己這一雙手掌,眼裏紅芒乍現。


    他竟然不知道,竟然不知道,從前自己是如何冷酷自負地踐踏好友的心意!!!


    蘇甜甜臉上已是紅一陣白一陣。


    至此,搜魂鏡又從空中跌落,化為了尋常大小的銅鏡落入人手中。


    常清淨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接住這散落的魂魄碎片。


    然而,手中卻空落落的。


    沒有!!


    常清淨瞳孔微縮,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掌心。


    怎麽,怎麽會沒有魂魄碎片?!


    那天,常清淨他們走遍了整個王家庵,卻沒有找到哪怕任何一片魂魄碎片!!


    很奇怪,人若是處於情緒最激烈的時候,反倒很難做出什麽相應的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悲痛。


    沒敢在王家庵多待,常清淨怔愣了半晌之後,又馬不停蹄地祭出“行不得哥哥”趕往偃月城,冷靜得以至於顯得冷酷。


    偃月城和記憶中相比也沒多少改變,蜿蜒的城牆如同一條碧綠的長蛇小憩在山緣,下麵是流水湯湯。遠處的桃花裏就是人間,渡口依然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的,運送著騾子、菜擔子、米油。


    桃花如雲如霧,霽雪紛紛。


    這一路上,吳芳詠還是鮮少和常清靜說話,緊抿著唇,目不斜視的模樣。


    蘇甜甜倒是變著花樣地想要哄兩人和好。


    “斂之。”


    蘇甜甜囁嚅著,自己跑去買了一份蒿子粑粑送到了常清靜手上,擔憂地問:“你和芳詠哥哥要不要……吃點兒?”


    常清靜隻是微微側目,又淡然地移開了視線,末了低聲道:“多謝。”卻並未伸手去接。


    蘇甜甜手裏提著個油布包,不上不下地呆在原地,眼裏漫起了層委屈的霧氣。


    桃桃都已經死了。


    人死不能複生,桃桃死了她心裏也難受。


    可是又一個隱秘的,令她自己都驚慌不安的想法時不時冒出頭來。


    難道她要和常清靜就這麽僵持下去嗎?這麽多天下來,常清淨對她的態度算得上溫和有禮,可這絕對算不上一個對心愛之人的態度。


    寧桃作為一個幽魂,將永遠橫亙在兩人之間。


    蘇甜甜咬了咬唇,收斂了心神,追上常清靜的腳步。


    走了一段路,突然,前麵的路上冷不防地響起陣劍鳴聲!


    “妖怪!!”


    “捉妖怪!!”


    幾個閬邱和蜀山弟子麵色冷肅,運動飛劍,在長街上緊追不舍。


    被他們追著的是個豬臉妖怪,嚇得兩股戰戰,連滾帶爬,好不容易剛逃出生天。


    卻見冷不防一道劍光從斜刺裏遞來!


    豬臉妖一抬起頭,和這道劍光的主人雙目相撞,險些失了神。


    常清靜半垂著眼,眼裏如冰如霜,目光銳利,眉峰冷硬。如同雪劍冰簾,怪石嶙峋,夕照炊煙,冷極寂極又哀極豔極。


    他他他,他認識這個少年,或者說青年!!


    然而,就是這麽個冷極的少年,手下的劍卻如同桃花春水般是胭脂色的,那道胭脂色的劍光不停,飛旋著直欲擷下豬臉妖頭顱的那一刹那。


    豬臉妖怪噗通一聲,十分沒出息地跪倒在地,淒厲地哀嚎:“仙長饒命啊!我知道仙長是為什麽而來的!!”


    於是,那道劍光堪堪地停在了離他脖子還有半寸遠的地方。


    常清靜皺緊了眉:“說。”


    豬臉妖渾身冒汗,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地把這劍光往邊上推了一點兒。


    哆哆嗦嗦地正打算開口,後麵那幾個蜀山閬邱弟子就追了上來。


    “妖怪受死!!”


    “休跑!”


    然而撞見常清靜之後,這幾個少年紛紛一愣,旋即嫌惡地皺起了眉。


    “是你!”


    “你怎麽會在這兒?!”


    那眼神好像在看什麽垃圾。


    而常清靜對著嫌惡的目光置若未見,內心平靜無波。


    他已經習慣了這目光。


    別人不加掩飾的敵意和嫌惡,對他而言已經沒什麽大不了的。


    豬臉妖悄悄地看了看兩方人馬,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摸不準這是個什麽情況。


    被這麽堂而皇之地無視,幾個少年立刻勃然變色:“你以為你是誰?!還是那個蜀山小師叔?!”


    “我們追這妖怪關你什麽事,你該不會是要保他——”


    常清靜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目光落在了豬臉妖身上。


    “說。”


    豬臉妖咽了口唾沫,眼睛一轉,吞吞吐吐地絞盡腦汁找話聊:“仙仙仙長……”


    然而,根本沒等他掰扯出個所以然,脖子前的這道劍光突然在半空中一轉,一劍刺入了豬臉妖的膝蓋。


    豬臉妖淒厲地慘叫了一聲,跪倒在地上,大半個膝蓋幾乎被這劍光給戳爛了,鮮血淋漓地流了出來。


    不遠處,那幾個蜀山和閬邱弟子也都驚呆了,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常清靜。


    追來的蘇甜甜刹住了腳步,目睹這一幕,嗓子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劍光沒入豬臉妖的膝蓋,卻沒拔出來,劍刃微微一轉。


    豬臉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麽冰涼尖銳的東西挑上了自己的腳筋,隻要稍微一用力——


    他疼得幾乎昏死過去,朦朧間瞥見常清靜那張冷硬的臉。


    根本想不明白,一年多前那個小道士怎麽變得這麽冷酷又狠心了!!


    “說說說!我說!!”


    “我聽說你們最近這段時間在給那個、那個圓臉姑娘搜魂。”


    “我知道點兒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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