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明:你好。在你收到這種封信的時候,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最終的結局。請原諒我走之後的瑣碎之物要麻煩你處理。


    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我僅有的擺脫命運的機會硬生生的離我而去。可笑的是,幾個月前我還孜孜不倦地追求著,現在我最後的支柱我的父母也離我而去,我已經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勇氣。我是個無神論者,西方人人死後會進天堂或地獄,我不知道我會去哪裏,我隻希望在另一個世界,我可以像別人一樣快快樂樂地生活、讀書、勞動。


    李思明,真的謝謝你。和你認識的幾個月裏,我覺得你是最值得依賴的人,隻有在你麵前,我才能找到發泄的出口。嗬嗬,真好笑,你年紀比我還,但我還需要你的照顧。


    你以前曾經教我唱的那首《真心英雄》,我很喜歡,不經曆風雨,怎見彩虹。風雨見得多了,可我卻見不到彩虹。佛家有雲,萬事皆空。既然這樣,這為什麽還去追求什麽奢望。


    請原諒我的懦弱,你一定會埋怨我的。不過我什麽都聽不見了。今天上午我去武裝連見了你最後一麵,你當時很忙,現在你一定感到內疚,請你不要太在意,你請我吃的最後的午餐,很豐盛,謝謝你!


    我遺物中,有一堆書,你幫我處理一下,誰喜歡你就送給誰。還有一些教科書,如果有人要上學考試,就請你轉交給他吧,不要浪費了。還有,我走後,我希望能住在那片白樺林中,麵朝北京的方向躺下。將來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能來看我,我很怕孤單的。寧衛東絕筆。”


    寧衛東家裏已沒有了親人,連長和指導員張羅著開了個簡短的告別儀式。許多人在儀式上訴著他的種種善行,李思明心裏覺得很是諷刺,幾個月前還是這些人在批鬥、謾罵甚至吐口水。


    “寧衛東是在逃避,逃避人民的審判,畏懼人民民主專政的強大力量,是畏罪自殺!”徐學青在告別儀式上陰陽怪氣地道。


    李思明怒了,心中的怒火燒得他難受。他一隻手掐住徐學青的脖子,舉了起來,強壯有力的手讓徐學青雙腳了地,在空中亂舞,臉色煞白。連長和指導員紛紛上來勸解,七手八腳地讓徐學青雙腳落了地,混亂中徐學青挨了幾下黑腳。


    寧衛東被安葬在連部後麵的白樺林深處,按照寧衛東生前的要求,麵朝北京的方向躺著,身著最好的一件的衣服,安詳地躺著。墓穴是李思明他們農工一排動手挖掘的,墓碑是由基建排幫忙刻的。


    天空中飄著雪花,新壘的墳,立刻就被白雪,終於和白樺林融為一體。送行的人群中有人輕輕地哼起了歌: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


    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


    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有一天戰火燒到了家鄉


    夥子拿起槍奔赴邊疆


    心上人你不要為我擔心


    等著我回來在那片白樺林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失在白樺林


    噩耗聲傳來在那個午後


    心上人戰死在遠方沙場


    她默默來到那片白樺林


    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裏


    她他隻是迷失在遠方


    他一定會來


    來這片白樺林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失在白樺林


    長長的路呀就要到盡頭


    那姑娘已經是白發蒼蒼


    她時常聽他在枕邊呼喚


    來吧親愛的來這片白樺林


    在死的時候他喃喃地


    我來了等著我在那片白樺林


    人群有人在啜泣,有人麵無表情,有人失神地越過白樺林眺望著七星河。那七星河是個冰封的世界,春的歡騰、夏天的奔放、秋的恬靜都已經不見,像個老人靜靜地臥在蒼茫的原野,等待著春天的到來。


    李思明仍然沉浸在悲傷中,連長安排他回到農工一排,他卻主動要求去養豬場,去替寧衛東的工作。


    養豬場現在除了啞巴之外,還有曾智,他是全連家庭成份最高的一位。


    “衛東的遺物都在這裏了!”曾智還沒有從悲傷中恢複過來,他和寧衛東同病相憐,最了解寧衛東的恐怕隻有他了。炕的一角擺放著一個的木質箱子,李思明打開箱子,裏麵整齊地擺放著各種書籍。


    “這些書都是衛東的寶貝,平時誰也不準翻。”曾智苦笑道,希望用笑聲驅散心中的悲傷,不過他失敗了。


    “現在想起來,那幾天他就表現得很反常。看上去似很高興,每天跟我聊他時候的事情。出事的那天晚上,在炕上他還一直跟我聊將來的理想,他想上大學,做中國的愛因斯坦。我睡覺前,他一直在紙上寫著什麽,現在才知道他在寫遺書。我真混啊!”曾智哽咽地道。


    箱子裏有一個黑色的日記本,寧衛東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扉頁寫著:


    “人的生命,似洪水在奔流,不遇著島嶼、暗礁,難以激起美麗的浪花。——奧斯特洛夫斯基。”


    李思明一頁一頁地翻開,一個普通知識青年靈魂深處理想、悔恨、痛苦一一擺放在他的麵前:


    “1972年9月20日,晴。今天我終於拿到上山下鄉批準書。爸媽和我都很高興,這是我和爸媽劃清政治界線得到的。在廣闊的天地裏,我將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努力加強思想改造,為偉大的社會主義添磚加瓦……”


    “1972年10月7日,晴。明天,我就要出發去北疆了。我很舍不得離開爸媽,他們現在在政治上需要改造,在工廠裏勞動,工資僅能糊口,爸爸身體不太好,我很不放心……”


    “1973年5月20日,晴。今天我又被批鬥了,我好恨啊。為什麽我出身在反動知識分子家庭,而不是先進的工人階級家庭。批鬥時,沉重的鏈軌板勒得我脖子快斷了。真佩服李思明,始終麵對微笑,還好心地將我的掛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1973年10月9日,陰。今天我接到了兩個不好的消息。一個是文化考試成績作廢,上大學還要看出身,看檔案。想想前段時間的努力,真是不值啊。這我還可接受,可是關於我父母的噩耗傳來,我的心快要碎了,一個人跑到樹林裏痛哭了一場……”


    “1973年11月9日,雪。我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如今我成了孤兒了,爸媽的音容相貌時不時在夢中浮現,我真的很想念他們。我攢了一年的工資和糧票如今換不來我的家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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