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推去的地方,一點也不像以前見過的電影院。的確,一麵牆為銀幕所覆蓋,對麵的牆上是幾個方孔,供放映之用,整個地方掛滿了立體聲喇叭,但另外兩堵牆的右邊一堵則排滿了小儀表。地板中間麵對銀幕的,有一把牙科椅,各種各樣的電線拖出來,我不得不從輪椅上爬出來,由另一個白大褂男護士扶著坐上了牙科椅子,此刻我注意到,放映孔下麵遮著毛玻璃,隱隱約約有人影在後麵移動,還聽見有人咳嗽,咳咳咳,但當時我特別留意的是,身體顯得那麽的虛弱,我把這歸咎於從牢飯到新的豐盛飯食的轉變和維他命針的緣故。“好啦,”推輪椅的家夥說,“現在不管你了。等布羅茲基大夫一到,電影就開映。希望你能喜歡。”說實話,弟兄們,今天下午我並不希望看電影的,就是沒情緒看。我倒更喜歡在床上靜靜睡=覺,靜悄悄的,就我一個人。我感到全身軟綿綿的。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白大褂一邊哼唱著臭狗屎般的流行歌曲,一邊把我的格利佛用皮帶紮在頭托內,“這是幹什麽?”我問。這家夥稍微中斷一下哼唱,回答說,頭托可以固定我的格利佛,使我保持直視銀幕,“可是,”我說,“我願意看銀幕的呀,既然被帶來看電影,我就看唄。”室內一共有三個白大褂,其中一個是姑娘,坐在儀表板那邊調節旋鈕。聽到我的話,另一個男的嘻嘻笑著說:


    “難以逆料的。世事難料哇。信任我們吧,朋友。這樣更好些。”接著我發現,他們在把我的雙手紮在椅子扶手上,而雙腳則像粘在擱腳板上似的。這在我看來有點瘋狂,但我任由他們擺布著。假如能在兩個禮拜之後成為自由自在的小夥子,在此期間再苦也忍著吧,弟兄們哪,不過,一件事情我不喜歡,那就是他們把夾子夾住我的額頭皮膚,使上眼皮提拉得吊起來,隨便怎麽都閉不上眼睛。我苦笑著說:“你們這麽希望我看這部電影,一定是貨真價實的好片子吧。”白大褂笑著說:


    “好片子是對的,朋友,真正的恐怖戲啦。”接著在我的格利佛上套了一頂帽子,隻見上麵引出大量的電線,他們還在肚皮上貼吸盤,有一個貼在肚臍眼上,我剛剛能看見電線引出來。隨後有開門的聲音,從下屬白大褂拘謹的樣子,可以看出要員的來臨。接著,我見到了這位布羅茲基大夫,個子不高,很胖,鬈發披頭,粗短的鼻於上架著厚厚的眼鏡。我眼角剛好能看到,他的西裝極具品位,絕對的時髦,身上還散發出手術示範教室特有的微妙氣味。布拉農大夫緊隨其後,笑容可掬,似乎要給我以信心。


    “一切就緒了?”布羅茲基大夫喘著粗氣問。隻聽遠處幾個人說,對對對,然後附近也有人答應。此後,出現輕輕的嗡嗡聲,好像開關打開了。電燈熄滅,你們的小說敘事者兼朋友……鄙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心中萬分恐懼,身體動彈不得,眼睛閉不上,什麽都不能動。此時,電影開始放映,喇叭裏傳出響亮的背景音樂,十分猛烈,充滿了不和諧音。銀幕上的畫麵出現了,沒有片名和演職員名單。場景是大街,可以是任何城鎮的任何街道,是個黑夜,點著路燈。電影的質量是符合專業標準的,不像偏僻街道居民家中放映的那種肮髒電影,會出現閃亮和色斑。音樂不停地嘭嘭送出,令人毛骨悚然,畫麵上出現一個老頭子,非常衰老,在街上蹦蹋,而兩個穿著時髦的家夥撲上去,這時依然流行細腿褲,當然寬領帶已經讓位於真正的領帶了。兩個人開始戲弄老頭,可以聽見尖叫和呻吟,十分逼真,甚至能聽清兩個拳打腳踢者的喘氣聲。他們把老頭揍成了肉餅,拳頭啪啪啪打個不停,布拉提撕開後,赤膊的老頭還領受了一頓靴子踢,直到血淋淋的軀體躺倒在明溝的汙泥中才作罷,兩個流氓迅速逃走了。下麵是挨揍老頭的頭部特寫,流淌的紅血血真漂亮。真有趣,現實世界的色彩,隻有在銀幕上看到時才顯得真真切切。


    在觀看電影的整個過程中,我漸漸感覺到不那麽受用的味道,而我把這歸咎於營養不良,腸胃還不適應豐盛飯食和維他命針的緣故,不過,我盡力加以忘懷,凝神觀看迅速接上的第二部電影;弟兄們哪,一點休息時間都不給呀。這次,鏡頭直接跳躍到正遭輪奸的小姑娘身上,先是一個男孩,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又是一個,透過喇叭,她大聲尖叫著,同時播放著十分傷感的悲劇音樂。很真實,栩栩如生,但隻要好好想想,是無法想象有人會真的同意在電影裏讓別人對自己這樣於的,如果電影是善者或國家監製的,也無法想象會允許拍這些鏡頭,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不予幹涉。所以,肯定是聰明的剪輯搞出來的,所謂的蒙太奇手法罷了。確實是栩栩如生啊。輪到第六七個男孩睨視、淫笑、抽送的時候,小姑娘在狂叫,我就感到惡心了,好像是全身疼痛,感到既想嘔吐,又不想嘔吐;我開始感到荒野遇險一樣,而身體卻固定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弟兄們哪。這部電影結束後,隻見布羅茲基大夫的聲音從配電盤那邊傳來:“反應是接近十二點五嗎?有希望,有希望。”


    接著我們直奔另一部電影,這次隻講一張麵孔,一張非常蒼白的人臉,保持不動,對著它做各種各樣的惡心動作。我肚於疼痛,渾身流汗,口渴難忍,格利佛在噗噗噗跳動;我覺得,要是能不看這鏡頭,也許就不會那麽惡心了。但我無法閉上眼睛,即使轉動眼球,仍然無法擺脫畫麵上的火線。我不得不繼續觀看著那些動作,傾聽這麵孔發出的恐怖嗥叫。我知道這不可能是真實情況,但那也無濟於事。我看到剃刀先是挖出一隻眼睛,然後劃下麵頰,接著嘩嘩嘩亂割一氣,鮮血噴射,濺到攝影鏡頭上,我於是拚命喘息,卻無法嘔吐。其後是老虎鉗把所有的牙齒擰下來,尖叫和流血令人不忍卒睹。此時,隻聽見布羅茲基大夫非常滿意的聲音:“妙極,妙極,妙極。”


    下麵一部電影是關於開店老大的故事,一夥男孩一邊大笑,一邊把她踢來蹬去,他們先砸了店鋪,然後放火燒掉。隻見可憐的老太婆尖叫著,拚命想從火海中爬出來,但一條大腿已經被強盜們踢斷,根本挪動不了。熊熊大火卷到她的周圍,隻見痛苦的麵孔透過烈焰哀訴著,最終被火舌吞噬,隨後聽到一陣人類發出的最最響亮、最最痛苦、最最揪人心肺的喊叫。這次我自知一定要嘔吐了,所以喊道:


    “我要吐。請讓我嘔吐吧。請送嘔吐臉盆來。”但布羅茲基大夫回答:


    “想象而已。你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下麵的電影要放了。”那可能是開玩笑吧,因為我聽見黑暗中有人偷笑。下麵我被迫觀看了極其惡心的日本式折磨鏡頭;關於一九三九到一九四五年的二戰,有士兵被釘在樹上,在下邊點火,有士兵被割下卵袋,甚至有士兵的格利佛被人用劍砍下來,在地上打滾,嘴巴和眼睛還會動,無頭的軀體還在跑動,頭頸鮮血如噴泉一般倒出,然後才倒地;與此同時,日本人在哈哈大笑。現在我感到肚子痛、頭痛,口渴難忍,而且發現那恐怖的場麵像要從銀幕上跑下來似的。於是我喊道:


    “電影停放!勞駕,停放了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這時,布羅茲基大夫的聲音說:


    “停放?你是說‘停放’?嗨,我們才剛剛開始呢。”他和眾人哈哈大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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