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我拖到這燈光通明、粉刷一新的審訊室,味道很濃烈,是嘔吐、廁所、酒氣、消毒劑的混合物,都來自附近的牢房。可以聽見一些囚犯在咒罵和唱歌,我想還聽到了一個人起勁地唱道:


    “我要回到親愛的身邊,


    等你;親愛的,離開以後。”


    但有條子在喝令他們住嘴,甚至可以聽到有人遭到痛打,嗷嗷直叫的聲音,聽起來倒像醉酒的老太大,不是男人。有四名條子跟我一起來的,都在大聲地喝茶,桌上放著一把大茶壺,他們把茶水倒在肮髒的大茶缸裏啜飲、噴吐,他們沒有請我喝,隻是給我弄了把破鏡子瞧瞧,果然,我不再是你們的帥哥敘事者啦,而是醜八怪,嘴巴腫起,眼睛通紅,鼻子也碰歪了。他們看到我的沮喪模樣,都笑個不停,其中一個說:“愛就像年輕的噩夢。”這時,一個警官進來了,肩上的星星說明警銜很高很高,他看見我就“呣”了一聲。他們開始審訊了,我說:


    “我不會說一句話的,除非有律師在場。我懂法的,狗雜種。”當然,他們又是一陣子哄堂大笑,警官說:


    “對的,弟兄們,一開始就要給他看看,我們也懂法的,但懂法不能萬事大吉。”說話聲像紳士,但疲倦得很,接著他以哥們的笑容朝一個胖大雜種點點頭。胖子脫掉上衣,隻見他真是大腹便便,不緊不慢地靠近我;他張開嘴,疲憊而懷疑地對我獰笑著,噴出剛才喝過的奶茶味。作為警察,他胡子刮得不大幹淨,襯衣胳肢窩下有汗漬,靠近時可聞到耳屎的氣味。他捏緊紅色的臭拳,直捅我的肚子,真不公平,其他條子看了笑得前仰後合,隻有那警官還是那樣疲憊地獰笑著。我被迫倚靠著粉刷的白牆,布拉提沾了一身白,盡力回過氣來,肚子疼痛萬分,禁不住想嘔出晚上行動前吃進去的黏糊糊的餡餅。但我不能忍受那滿地亂吐的行為,所以就咽回去了,接著我看見胖彪形大漢轉向條子哥們,對自己的工作業績誇耀哄笑一番,我便伺機提起右腳,沒等其他警察來得及警告他小心後麵,就狠狠踢中他的腥骨。他尖叫殺人啦,來回跳動著。


    此後,他們每人輪流著,把我當做斷命的球,彈來彈去,弟兄們哪,同時揍我的卵袋、嘴巴、肚子,拳打腳踢,我終於忍不住嘔吐到地板上,就像情急發瘋的人一樣,我甚至說:“對不起,弟兄們,那件事做得一點也不好。抱歉抱歉抱歉。”但他們交給我舊報紙,命我擦幹淨,接著又令我用鋸未擦。然後,他們幾乎就像老哥們一樣說,我可以坐下,大家夥平心靜氣地談談。此時,德爾托得進來看了看,他就在本大樓裏辦公,顯得很疲憊,髒兮兮的,說:“還是出事了,亞曆克斯仔,對吧?不出我所料。大哪,天哪,天哪,對吧。”他轉向條子說:“晚上好,督察。晚上好,巡佐。晚上好,晚上好,大家好。嗨,我該歇業了,對吧。我的天,我的天,這孩子看上去真的髒亂差,是不是?看看他的麵目吧。”


    “暴力滋生暴力,”警官以神聖的口吻說。“因為他違法拒捕來著。”


    “歇業啦,對吧,”德爾托得又說,他冷眼看看我,似乎我已變成物件,不再是疲憊不堪、慘遭毒打的人。“看來我明天得到庭吧。”


    “不是我,兄弟,先生,”我說,有點想哭。“為我辯護吧,先生,我還沒那麽壞。我中了好計,先生。”


    “說得跟紅雀唱得一樣好聽,”警官冷笑著。“簡直可以把屋頂唱飛嘍。”


    “我會說話的,”德爾托得冷冷他說,“我明天到庭,別擔心。”


    “如果你喜歡打他的排骨,先生,”警官說,“不用顧忌我們的。我們來摁住他。他想必是你的又一個掃興鬼吧。”


    德爾托得接著做了一個我萬萬想不到的動作,像他這樣的人,本該把我們壞蛋改造成真正的好人才是,特別是四周有那些個警察呢。他湊近來啐了一口。他啐了一口。他對準我的麵孔啐了一口,然後用手背擦擦濕嘴。我用帶血的手帕將挨啐過的麵孔擦啊擦啊擦啊,說著:“謝謝你,先生,非常感謝,先生,你真好,先生,謝謝啦。”德爾托得一聲不響就走了。


    條子現在著手搞了個長篇材料讓我簽署。我自忖,你們統統見鬼去吧,如果你們這些雜種都站在“善行”的一邊,那我很高興去另立門戶。“好吧,”我對他們說,“狗雜種,臭淫棍,拿去吧,統統拿去。我不再準備趴著爬來爬去,臭雜種。你們想要從哪裏講起呢?狗屎野獸?從最後一個教養所?好的,好的,就這個吧。”我和盤托出,讓這速記員寫了一頁一頁又一頁,他不聲不響,謹小慎微,一點都不像做警察的。我講述了超級暴力、搶劫、打架、抽送抽送,統統講了,直講到今晚與養貓咪富家老太婆的事情。我確保把那些所謂的哥們也牽涉進去,脫不了幹係。我講完時,速記員有點頭暈腦脹的,可憐的老頭。警官以友善的口吻對他說:


    “好啦,小子,你下去好好喝杯茶,然後把這些汙七八糟的東西打印出來,注意用衣夾夾住鼻子,一式三份。然後再拿來請我們英俊的小朋友簽署。你呢,”他對我說,“可以去看看結婚套間,自來水等設施一應齊全的。好吧,”疲憊的聲音對兩個十分嚴厲的警察說,“帶他走。”


    我被連踢帶揍威逼著來到牢房,與十一二個囚犯關在一起,其中不少是醉鬼。有些真是可怕的野獸,一個人鼻子全被吃掉了,嘴巴像大黑洞一樣張開;一個躺在地上打鼾,嘴巴一直在淌粘液;一個好像褲子裏拉滿了屎;還有兩個同性戀,都看上了我。其中一個跳上了我的背脊,我與他和他的氣味好一陣鬥爭,那味道像脫氧麻黃堿興奮劑和廉價香水,我差一點再次嘔出來,隻是腹中空空如也才作罷,弟兄們哪。接著另一個同性戀開始伸手摸我,隨後兩個人嗥叫著扭打起來,兩人都想接觸我的身體。聲音搞大了,引來兩個條子,用警棍捅他們,才使他們安靜地坐下來,目光茫然,其中一個的麵孔滴滴滴淌著血。牢房中有高低床,全是滿滿的。我爬到一摞四層床的上鋪,發現有一個醉老漢在呼呼大睡,很可能是條子給舉拋上去的。不管他,我又把他托下來,其實他並不怎麽重。他攤垮在地板上的一個胖醉鬼身上,兩個人同時醒來,喊叫著,笨拙地對打起來。我在臭烘烘的床上躺下,精疲力竭地忍痛睡著了。但這哪裏是睡覺啊,分明是昏厥中來到了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在這裏,弟兄們哪,我身處鮮花盛開、樹木叢生的田野,那裏有一頭人麵山羊在吹長笛,而貝多芬暴雷般的麵孔像太陽一樣升起,戴著領帶和狂風吹亂的怒發,接著就聽見了《第九交響曲》最後樂章,歌詞有點混雜;這是夢中,仿佛歌詞本身不得不混雜起來似的:


    孩子,你這蒼天的喧鬧鯊魚,


    樂園的屠殺,


    燃燒之心,喚起了,著迷了,


    我們要打你的嘴巴


    踢你的臭屁股。


    但曲調正確,我被叫醒的時候是知道這一點的;由於手表被抄走,不知道是兩分鍾、十分鍾,還是二十小時,幾天,甚至幾年後把我叫醒的,下邊數裏開外,有一個條子在用鐵釘頭的長杆戳我,嘴裏說:


    “醒醒,小子。醒醒,我的美人。來看看現世的煩惱。”我說:


    “為什麽?誰?哪裏?什麽事?”心中《第九交響曲·歡樂頌》的曲調依然唱得美妙無比。條子說:


    “下來自己看。你有非常可愛的消息呢,小子。”於是我爬了下來,身體僵硬疼痛,不像真正的蘇醒;這個警察身上散發著濃烈的奶酪洋蔥味,他推著我離開了肮髒且鼾聲四起的牢房,穿過重重走廊,與此同時,“歡樂,你這蒼大的光輝火花”的曲調仍在心中閃耀著。我們來到一個整潔的寫字間,辦公桌上是打字機和花瓶花束,老板桌後麵坐著警官,神情嚴肅,冷冷的眼神盯著我睡眼惺鬆的麵孔。我說:


    “好好好。不錯呀,兄弟。有何貴幹,在這亮堂堂的半夜?”他說:


    “給你十秒鍾,把臉上那愚蠢的好笑抹去,然後要你仔細聽著。”


    “哦,什麽?”我笑著說。“差一點把我打死、啐死,讓我連續幾小時但白罪行,再把我投入肮髒的牢房,睡在瘋子、變態狂中間,難道不滿意嗎?狗雜種,又有什麽新花樣折磨我呢?”


    “是你的自我折磨,”他一本正經他說,“我對著上帝祈求,這事能把你逼瘋。”


    他沒說出口,我就知道是什麽啦。養貓咪的老太婆已經在一家市立醫院進入了那美好的世界。我顯然下手太狠了一點。好好,那說明了一切。我想到了那些個貓咪,嗥叫著要牛奶而不得,老太婆女主人再也不能喂它們了。這事具有決定性。我已經輸個精光。而我才十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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