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陽的爸媽到病房時，病房牆上的掛鍾時針正指著6。
走在前麵的是古陽媽媽，身上穿了一件中長淺灰色呢大意，黑色闊腿褲下是一雙中跟黑色皮鞋，手上跨一隻白色挎包，留著一頭短發，沒有燙染，臉上沒有過多修飾，隻稍微畫了下眉毛和唇膏，白皙的膚色在橙色唇膏的映襯下，別有一番生動。56歲的古陽媽媽和40左右的護工站在一起，卻讓人看不出什麽年齡差距。
古陽見護工大姐站在病房門口旁，無事可做，說了聲：“大姐，我爸媽來了，有他們幫忙，你去休息一下吧。”護工大姐回了聲好，就輕輕地開門出去了，留下一家三口在病房裏。
跟在古陽媽媽後麵的，是古陽爸爸。古陽爸爸穿了一件橙色運動上衣，一條同係列的深灰色褲子，腳上是一雙和褲子相同顏色的休閑鞋。60歲的古陽爸爸，身材勻稱，走路帶風，堅持健身20年，身材必須杠杠的！
病房門一打開，首先映入兩人眼中的，就是病床上那一堆繃帶：臉上的，腿上的！本來還麵帶笑容的夫婦倆，頓時眼泛淚花。
微博上隻是寫著古陽車禍受傷，年內都需要養傷，無法工作。夫婦倆想著，應該不算嚴重。因為之前古陽拍戲，也會經常受傷。骨折、擦傷都是有過的，古陽也總是笑嘻嘻地養傷，然後笑嘻嘻地回工作崗位。夫婦倆早已習以為常。沒想到，這次見到的，卻是一張纏滿繃帶的臉！
“你的臉怎麽了？怎麽會用繃帶纏起來？”古陽媽媽坐在床前，輕輕摸著兒子臉上的繃帶。古陽爸爸站在身後，也滿臉問號地看著古陽。
“下頜骨受了點傷，需要用繃帶固定。沒看上去那麽嚴重！”古陽不想讓爸媽擔心，所以避重就輕。
“問這小子也問不出多少實情來，等下我們去找主治醫生問問。”古陽爸爸雙手扶著古陽媽媽的肩膀，傳達著來自自己的支持。
“你們吃飯了沒？醫院食堂的飯菜挺好吃的，跟老爸的技術有得一拚！”古陽知道瞞不住，也不多做無畏的隱瞞。
“還沒有，你吃了沒？我去給你們弄飯來。”古陽爸爸還能穩穩地站在古陽媽媽身後，保持著冷靜，反觀古陽媽媽，已經開始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轉頭抽取包裏的紙巾擦起眼淚來。
“好！老爸你去吧。我想吃紅燒魔芋，再來點豆腐。哦，要一晚白稀飯，我中午吃太多，晚上吃不下米飯了。”古陽趁老爸出門前，急急地點餐。其實古陽並不是真的想吃這些，而是，這些食物比較軟，待會兒吃晚飯的時候，無需太用力地嚼。這樣，古陽爸媽就不會因為自己吃飯時齜牙咧嘴而心痛。
“我這還算運氣好的，媽。你看，我的手都沒怎麽受傷，可以活動自如，自己吃飯都沒問題。”古陽在媽媽麵前揮舞著雙手，想讓媽媽從悲傷中走出來。
“唉，媽知道你不想看我難受。”古陽媽媽擦了擦眼淚，抬起頭來，擠出一點微笑。
“你們怎麽這麽快就來了，你走了，你們公司不就群龍無首了？老爸今天也沒有課嗎？”古陽從桌旁拿了個橘子，一邊剝，一邊問媽媽。
“公司就交給我助理打理幾天，你爸給學校請了兩天假。”古陽媽媽回答，情緒穩定了許多。
古陽爸爸在去食堂的路上，順便去找了古陽的主治醫生，那個大肚子，了解了一下古陽的情況。回來時，推了個餐車，放著三人的飯菜。護工大姐並沒走遠，看到古陽爸爸推了飯菜過來，迎上去幫忙：“古陽爸爸，我來把餐車推進去吧。你們才下飛機，也累了！”
古陽爸爸和善地笑笑，也不推遲，將餐車讓給了護工：“哦，你是古陽的護工吧？這兩天辛苦你了，感謝感謝啊！”
“這是我的工作，應該的，應該了。”護工和古陽爸爸互相客氣，說著進了病房。
護工大姐已經了解了古陽的脾氣，吃飯時，不願被伺候。餐車推進病房後，護工大姐將桌上的橘子皮收進垃圾桶裏，然後帶著垃圾桶，走到門口說，“古陽，等下吃完飯，按鈴叫我來給你們收桌子吧。”
“好的，大姐，你也去吃晚飯吧！”古陽對這位護工大姐的默契，頗有好感。
古陽爸爸先把古陽的餐桌放下來，放上古陽要求的魔芋、豆腐和稀飯，對古陽說：“這是你的！”
然後，把旁邊桌子上的水果放在病房的小冰箱頂上，擺上他和古陽媽媽的餐盤：“這是你的西蘭花美容大餐，這是我的。”
“要媽媽喂你嗎？”古陽媽媽起身吃飯之前，不太放心古陽自己能否搞得定晚餐。
“不用，我自己能搞定。快吃吧，一會兒你的美容大餐就冷了！”古陽看了一眼桌上所謂的西蘭花美容大餐，其實就是清炒西蘭花和一點米飯，一小碗三鮮湯。於是，和老爸一起配合著，戲謔老媽，並和老爸會心一笑。
“你們兩個！”古陽媽媽早已習慣被家裏的兩個男人逗趣，假嗔一下，起身坐到古陽爸爸旁邊吃起自己的晚飯來。
吃完晚飯，古陽爸爸起身，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古陽，你別按鈴，我來收。”
古陽爸爸是重慶一所大學，機電係的教授。雖然是理工科教授，但卻很懂得照顧他人的感受。作為健身達人，古陽爸爸也很懂得養身。剛才看到護工大姐臉上的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就猜到，這兩天，肯定是沒休息好。
古陽媽媽卻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沒注意那麽多，眼裏隻有病床上的古小陽。
一切收拾妥當，古陽爸爸把水果籃帶出去洗了，然後把水果依次放進冰箱裏。古陽媽媽坐在床前，一邊剝香蕉，一邊說：“唉，你這一年，天天拍戲拍廣告，從沒休息過。也好，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
古陽媽媽雖然很為古陽的傷難過，但是，也願意往好的方麵看待事情。也許，這就是年近60卻仍然衝勁十足，帶領自己企業不斷前進的企業家，共有的特征。
到了晚上9點，古陽勸說父母：“今晚你們去醫院旁邊的酒店住吧。我有護工大姐照顧，不用你們陪睡。”
古陽父母雖然想多陪陪古陽，但是想到來日方長，沒必要大晚上所在病房裏的沙發上，整得大家苦哈哈的，也就欣然同意，待到晚上10點，就離開了。
今天是住院的第二天，第三天，就可以拆臉上的繃帶了。繃帶拆開，古陽的臉會是什麽樣子，大家現在都還無法預料。也許情況不是太糟，古陽給自己的心理建設足以應對。也許會出人意料，古陽不再是古陽。也許......
一切，等到第二日，才能見分曉。
古陽住院的第三天，是個大晴天，陽光一早就透過窗戶，鋪滿了古陽的病房。斑駁的陽光透過窗戶欄杆，灑在古陽臉上的白色繃帶上，一條一條的陰影，像斑馬線一樣整齊。
大肚子醫生今天心情也和天氣一樣，很愉悅。踏著輕快的腳步，哼著不知名的調子，進了病房。
“古陽，等下吃過早飯，就可以拆臉上的繃帶了。”大肚子醫生一邊做著常規檢查，一邊告訴古陽。
“嗯，沒有發燒，傷口應該沒有發炎。”大肚子醫生笑眯眯地告訴睡眼惺忪的古陽。
古陽昨晚淩晨兩天才睡著，準確地講，是自從大肚子醫生告訴他要毀容的事之後，晚上都是很晚才睡著。古陽已經三天沒洗臉洗澡了，身上倒還可以忍受，臉實在癢得難受。一聽說臉上的繃帶可以拆了，很是高興，終於可以洗個臉了！
“好！”古陽也笑眯眯地回答大肚子醫生。
大肚子醫生走了不久，護工大姐端來了早餐，隨即，古陽爸媽也到達病房。古陽爸媽的臉色不太好，顯然，昨晚也沒睡好。
護工大姐照例，把早餐放好，就出了病房。
“老爸老媽，你們吃早飯了嗎？”古陽一邊拿餐盤裏的麵包，一邊問爸媽。
“我們在酒店吃過了。剛才在走廊碰到胡意思了，他說等下早餐後，就來給你拆臉上的繃帶。”古陽爸爸一邊把古陽媽媽的挎包接過來放在病床旁的桌上，一邊回答。
古陽媽媽沒有說話，坐下後，看著古陽吃完早餐。待古陽爸爸收拾好餐桌之後，才拉過古陽的手，望著古陽，用擔心的口吻說：“古小陽，等下拆了繃帶後，你......”
古陽媽媽沒有繼續說，隻是更加用力地握著古陽的手。古陽爸爸昨晚在酒店裏，已經和古陽媽媽說了古陽會毀容的事實。古陽媽媽知道，古陽之所以選擇學表演，當演員，除了喜歡表演，還因為對自己的外形非常自信。如果毀容，不知道會對他造成怎樣的打擊。
古陽知道媽媽所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即將看到的事實。但是，他知道，無論怎樣，他都必須麵對。所以，他反握媽媽的手：“媽，你放心。不管怎樣，我都會好好的。”
其實古陽想說，即使毀容了，自己也會好好的。可是，他不敢提毀容兩個字。他知道，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勇氣。
窗外陽光仍然很好，深秋的陽光，不像剩下那麽辣，暖暖的，很溫柔，像一位慈母撫摸著萬物。但是，窗內的人們，心情卻開始忐忑起來。
大肚子醫生，也就是古陽的主治醫生，胡東雲帶著另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走進了古陽的病房。胡東雲和古陽爸媽點頭微笑，算是打了招呼之後，看著古陽，收起了平時的笑臉，嚴肅地說：“古陽，我們現在開始給你拆臉上的繃帶。你準備好了嗎？”
胡東雲將你字稍微拉長了一點，古陽明白，這是胡醫生在詢問自己，有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沒有準備好，難道就不拆了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古陽隻能回答：“準備好了，胡醫生，開始吧！”
胡東雲彎下腰，接過護士遞來的剪刀，開始剪繃帶接頭。古陽躺在病床上，看著胡醫生突起的肚子，被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勾勒出一條半圓的金色弧線，出了神。這一刻，光線很美好，要是手上有相機，古陽一定會拍下那個金色弧線。可是，此刻的古陽，不能亂動，醫生正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的為他解開臉上的繃帶。
“好了，繃帶拆完了！”胡醫生吐了一口氣，看著古陽的臉，胡醫生並沒有異樣的表情。
可是，古陽爸媽卻悄悄地，拿過凳子，坐了下來，因為他們怕自己會失態。古陽媽媽坐在凳子上，眼裏含著淚水，極力忍住，沒讓淚水流出來。古陽爸爸的臉正好背光，看不清楚，但陽光勾勒出他的輪廓，難過的輪廓。
古陽的視線被胡醫生擋出，並沒看到自己爸媽的難過。他隻看到胡醫生在用鑷子，夾著棉球，正準備擦洗自己臉上的傷口。
傷口擦洗完了，胡醫生放回手上的工具，回頭給另一個醫生說：“看，這傷疤已經在結痂了。情況良好，沒有發炎。”
年輕的醫生一邊聽著，一邊在自己的本子上記著。這是胡醫生帶的實習醫生。
“好了，古陽。你的臉這幾天會有點癢，都是很正常的，因為你有臉上的傷口在結痂。即使癢，也不要撓。洗臉的時候注意，不要讓傷口碰到水。也不要太用力地擦下頜。”胡東雲說完，又問：“還有什麽問題嗎？”
古陽想了想，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有鏡子嗎？我想先看看自己。”
胡東雲有過很多病人，古陽這樣的案例也並不少見。所以，他知道，有的病人會故意拖延時間，不願看到自己毀容的樣子，有的病人會鼓起勇氣，想要立即看到真相。顯然，古陽是第二類病人。
胡東雲早已準備好了鏡子，他轉身，從護士的托盤裏，拿過鏡子，遞給了古陽。
古陽接過鏡子，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來，然後左手抓著床沿，右手慢慢地將鏡子舉起，放在自己的麵前。鏡子裏，清楚地映著古陽的臉。
鏡中的古陽，眉毛依舊濃密，雙眼仍然清澈深邃，隻是，幹淨白皙的臉不再幹淨，右邊臉上斜斜地一條傷口，結著痂，那麽突兀。而曾經棱角分明的下巴，此時卻歪斜著靠在嘴唇下方，毫無生氣。除此之外，額頭和左臉上還有幾處小傷口，分散在曾經英俊自信的臉上。
古陽知道自己的臉上會有疤，下巴會歪，但是，無論他怎麽想象，都沒有現在，鏡中的那個自己這麽震撼，這麽無法直視！
鏡中的那個古陽，沒有了英俊，更沒有了自信。取而代之的是，兩行淚水從那布滿傷口的臉上，彎彎曲曲地，慢慢滑落到歪斜的下巴，再滴到潔白的被單上。被淚水浸濕的被單，瞬間變色，就像潔白的花瓣淘氣的孩子用手捏過之後，沒有生氣的顏色。
胡東雲知道，這種時候，自己不應該再呆在這裏，於是，帶著實習醫生和護士，輕輕關上病房門，離開，留下這一家三口，慢慢接受這難以接受的打擊。
古陽爸爸知道，此時流淚，對臉上的傷口沒有好處。可是，他更知道，此時的眼淚，可以幫助兒子發泄心中的悲傷情緒。所以，古陽爸爸並沒有像小時候，古陽犯錯後，被懲罰時大哭那樣，嗬斥他不許哭。而是，就這樣，任由古陽放肆地哭出來。
古陽媽媽溫柔地摟過古陽，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古小陽，你可以哭出聲來，媽在！”
古陽靠在媽媽的懷裏，本想忍著不要哭出聲。可是，媽媽的懷抱真的很溫暖，很像小時候在外受了委屈，回家之後媽媽的擁抱。那時候，古陽媽媽總是抱著古陽，摸著古陽的頭說：“古陽乖，媽在！你想哭就大聲哭地出來！”想著想著，26歲的古陽，仿佛回到了6歲，趴在媽媽的肩上，嚎啕大哭起來。
護工大姐打開門，本想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看到這樣的場麵，沒敢打擾，悄悄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悄悄關上房門退出去的，除了護工大姐以外，還有辦理好廣告合約和保險公司賠付事宜，前來探病的塞玉。
塞玉本是來告訴古陽，可以改辦的事都辦了，可以安心養傷了。但是，一開門，看見古陽母子抱頭痛哭，古陽爸爸站在一旁黯然神傷，就悄悄地退了出來，關上房門。塞玉猜到，古陽已經看到自己毀容的臉。顯然，現在不是談事情的時候，塞玉決定，明天再來看望古陽。
不知過了多久，古陽的病房安靜了下來。
經過放肆的大哭，古陽臉上的傷口被淚水浸漬後，隱隱作痛。但是，古陽的心裏，卻平靜多了。再次看著鏡中的自己，仍然神傷，但不再如剛開始那般震驚了。
古陽爸爸按鈴醫生呼叫鈴，請來來胡醫生：“胡醫生，麻煩幫古陽清理一下臉上的傷口吧！”
胡醫生在旁邊指導，讓自己的實習醫生幫忙給古陽清洗傷口，然後塗抹消炎藥，防止傷口感染發炎。事必，離開的時候叮囑古陽：“藥一定要繼續堅持吃，嗯，適當控製一下情緒。”
此時的古陽，想起來自己已經26歲了，剛才如6歲小孩兒嚎啕大哭，實在有失風範，覺得非常不好意思，隻弱弱地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麽。
經過一場大哭，一家三口錯過了午飯時間。等想起來時，已是下午3點。古陽和古陽媽媽都還陷在悲傷的情緒裏，所以，古陽爸爸必須讓自己堅強，擔起照顧家人的擔子：“我去外麵買點吃的吧！”
雖然三人都知道，彼此都沒胃口，但還是默默讚同古陽爸爸出去買吃的東西回來。古陽從小就被教育，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必須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強迫自己吃下東西後，古陽情緒好了一點，才注意到自己爸媽一臉的倦容，心裏有說不出的愧疚，千言萬語，隻化作：“爸媽，謝謝你們趕來這裏！”
真的要謝謝他們，要不是媽媽的擁抱，古陽是不會有機會如此痛快地發泄情緒的。要不是爸爸忍著悲傷，沒有跟著自己一起跨下，現在情況會更糟。此刻，有爸媽在這裏，古陽覺得自己很幸福。
“謝什麽，我們是你的父母，這樣的時刻，就應該陪著你！”古陽媽媽一隻手握著古陽的手，一隻手抬起來，捋了捋古陽額頭上那撮故意留長的劉海。拿撮曾經飄揚的劉海，此刻耷拉在古陽的額前，和古陽一起沉痛。
“古陽，昨晚我和你媽商量過了。你現在受傷了，暫時也不用工作，跟我們一起回重慶吧，這樣我和你媽放心一點。”古陽爸爸挨著古陽媽媽坐下來，覺得現在可以討論這件事了。
“嗯，北京這邊的瑣事，就讓小玉幫忙辦理。你和我們一起回重慶吧。你爸有個同學，是重慶最好的整形醫生，全亞洲都有名的。”古陽媽媽用殷殷期盼的眼神，看著古陽。
而古陽此時，大腦一片空白，還沒想到這麽多，聽到爸媽這麽說，才開始想起來胡東雲曾說過，也許可以通過整形，恢複容貌的事。
古陽開始冷靜思考，留在北京，也隻是給塞玉增加負擔。還不如回重慶，塞玉也就能安心做其他工作。自己現在這個樣子，被媒體拍到，後果不堪設想。唉，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在心裏念了兩句不如歸去之後，古陽終於體會到詩裏的無奈和悲愴。此時的古陽，心灰意冷，關於自己的演藝事業，一點都不願想，隻想逃離，逃得遠遠的，任何人都看不見自己。
沉默了幾分鍾，古陽抬起頭，看著爸媽，點點頭，說：“好，我回去！”
古陽爸媽沒想到古陽會這麽痛快地就答應回去，本來還準備好各種勸說理由，以說服古陽。現在，卻是無話可說。
回想當年，古陽拿到大學通知書時，興高采烈地回來告訴他們：“老爸，老媽，我終於可以逃脫你們魔爪，奔向那夢想的遠方啦！”
回想當年，古陽媽媽苦口婆心地勸古陽，學一個像爸爸一樣的專業多好？做演員，即使成名，光鮮亮麗的背後，要付出的，常人難以想象。可是，古陽卻堅定地說：“即使跑一輩子龍套，每天風餐露宿，我也心甘情願。有夢想，為何不追？！”
回想當年，古陽接到第一個表演角色，給父母打電話報喜時，那歡呼雀躍的聲音：“我喜歡北京！霧霾再大，我也喜歡！你們再也不要勸我會重慶了！”
可是，現在，他卻說，好，回去！古陽爸媽知道，這幾個字裏，包含了多少的無奈和不舍。
確實，古陽此時的心情隻能用四個字形容：心灰意冷！
仿佛曾經的那些灑在健身房的汗水，那些撒在威亞上的血水，那些拚命背台詞的夜晚，那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飄遠，如此時窗外天邊的晚霞，絢爛但轉眼就消失不見。
天暗了下來，到晚飯時間了。護工大姐用餐車推來了三人份的晚餐，打過招呼後，就識趣地離開了。
三人都不餓，但卻還是勉強吃了點。收拾妥當之後，古陽爸爸先開口：“我等下去問一下胡醫生，什麽時候可以出院，或者轉院也行。”
“好！”古陽無精打采地回答了一聲，就又陷入沉默。
入院的第三天，是古陽出生以來，最低落的一天。不過，再低落的一天，也會有過去的時候。古陽數著牆上掛鍾的滴答聲，迎接了入院第四天的第一縷陽光。
古陽昨晚依然是淩晨12點以後才勉強入睡，可是，淩晨4點多被噩夢驚醒後，就再也睡不著。夢裏，古陽站在一個廣場上，突然，湧出無數手持相機的人，對著他狂拍，人越來越多，相機的哢嚓聲越來越密集，古陽被人群包圍得透不過氣來，想扒開人群逃走，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快要窒息的時候，古陽醒來，發現是虛驚一場，卻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
等到古陽爸媽進病房之後，古陽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明天就回重慶吧！今天先和塞玉商量一下北京這邊的事。”
坐在病床旁的古陽爸媽，輕輕點點頭，表示讚同。隨即，古陽爸爸起身，要去問問胡醫生轉院手續相關事宜。
等古陽爸爸走後，古陽拿起電話，打給了塞玉：“寶，今天空了嗎？”
塞玉那邊傳來的聲音：“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正想去找你。我馬上過來！”
塞玉進病房時，古陽爸爸已經辦好了轉院手續，回到病房。塞玉很有禮貌地跟古陽爸媽打了招呼：“叔叔阿姨好，什麽時候來的？”
古陽爸媽同時起身，回答：“前天來的，小玉坐這裏吧！”
塞玉自己從屋角搬了個凳子，坐到了古陽旁邊：“叔叔阿姨，你們坐。這裏還有凳子！”
等大家都坐定了，古陽轉頭看著塞玉：“寶，我打算明天回重慶。”
“明天？！”塞玉顯然很吃驚，不過看到古陽的臉，也明白了大概，“早點走也好，免得被那幫狗仔打擾。”
“我知道還有幾個廣告合約，現在......”古陽想說，現在自己也拍不了了，會不會被告毀約等等，可是，他卻沒有說出來，他知道塞玉這幾日就是在這裏這個，還是先聽聽塞玉的。
“廣告合約的事，我谘詢了律師。我們最好主動賠償違約金，以免被告毀約，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另外，主動賠償違約金，對你日後複出，也有好處！所以，我已經都談妥了。因為是我方主動賠償，幾個老板都沒為難我們，按的最低標準算的違約金。”塞玉省略了幾個老板刁難的話，沒告訴古陽，最低標準是自己通過多方努力爭取來的。
“這我就安心了，辛苦了，寶！”古陽知道那幾個老板，沒有一個是好說話的，塞玉這幾日的辛苦是可以相見了。
“沒事！隻是，賠完違約金後，我們賬上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塞玉說這句話的時候，想起了兩人第一次收到片酬，看著賬戶上的數字，激動萬分地擁抱，歡呼發財的場景。
“唉！”古陽隻長歎了口氣，看著塞玉。如果隻是骨折，幾個月後可以回去，古陽一定會輕快地高呼“千金散盡還複來”。但是，現在，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機會實在太渺茫了！
古陽媽媽本想用隻要人還在，錢沒了沒關係這樣的話來安慰安慰他們，可是，話到嘴邊，卻停了下來，隻是伸手出手，一隻緊握古陽，一隻緊握塞玉。
第二天，一大早，古陽一家三口，就到了機場。古陽坐在輪椅上，帶著口罩和帽子，由古陽媽媽推著。古陽爸爸在旁邊推著行李。到機場不久，塞玉也包裹嚴實地來到了一家三口身邊。塞玉知道，此時，不能被媒體拍到，橫生事端。
“古陽，這張卡上是剩下的50萬，你拿著。”塞玉遞給古陽一張卡。
“現在第三部電視劇的片酬還沒到帳，哪還有剩下的錢？”古陽沒有接，因為他知道，這肯定是塞玉東拚西湊加上他自己這幾年的積蓄。
塞玉上前從古陽媽媽手裏接過輪椅把手，“阿姨，我想和古陽單獨說幾句話，行嗎？”
古陽媽媽默許以後，塞玉將古陽推到角落，說：“就知道瞞不過你！這是我跟公司提前預支的，等你的片酬下來了，就還上。”
古陽還是接，塞玉站到古陽麵前，將卡裝進古陽上衣的兜裏，然後使出殺手鐧：“你回重慶後，一個大老爺們兒，難道要花父母的錢？另外，你必須去整形醫院！容貌修複也要花一大筆錢，這點也不知道夠不夠！”
古陽拍了拍胸前裝卡的兜，像是在保護那張卡，更像在拍胸脯保證：“寶，謝謝，你放心！”
飛機起飛了，塞玉望著那架載著一起打拚三年的哥們兒的飛機，想著，什麽時候，他會坐著它再回來？
飛機上的古陽卻沒有想著什麽時候回來，此刻的古陽，心灰意冷，隻想逃離。
重慶深秋的樹開始凋落，準備著寒冬的到來，如此刻古陽的心情。
可是，誰能想象現在凋零的枯樹，待到寒冬過後，春暖花開的樣子？
走在前麵的是古陽媽媽，身上穿了一件中長淺灰色呢大意，黑色闊腿褲下是一雙中跟黑色皮鞋，手上跨一隻白色挎包，留著一頭短發，沒有燙染，臉上沒有過多修飾，隻稍微畫了下眉毛和唇膏，白皙的膚色在橙色唇膏的映襯下，別有一番生動。56歲的古陽媽媽和40左右的護工站在一起，卻讓人看不出什麽年齡差距。
古陽見護工大姐站在病房門口旁，無事可做，說了聲：“大姐，我爸媽來了，有他們幫忙，你去休息一下吧。”護工大姐回了聲好，就輕輕地開門出去了，留下一家三口在病房裏。
跟在古陽媽媽後麵的，是古陽爸爸。古陽爸爸穿了一件橙色運動上衣，一條同係列的深灰色褲子，腳上是一雙和褲子相同顏色的休閑鞋。60歲的古陽爸爸，身材勻稱，走路帶風，堅持健身20年，身材必須杠杠的！
病房門一打開，首先映入兩人眼中的，就是病床上那一堆繃帶：臉上的，腿上的！本來還麵帶笑容的夫婦倆，頓時眼泛淚花。
微博上隻是寫著古陽車禍受傷，年內都需要養傷，無法工作。夫婦倆想著，應該不算嚴重。因為之前古陽拍戲，也會經常受傷。骨折、擦傷都是有過的，古陽也總是笑嘻嘻地養傷，然後笑嘻嘻地回工作崗位。夫婦倆早已習以為常。沒想到，這次見到的，卻是一張纏滿繃帶的臉！
“你的臉怎麽了？怎麽會用繃帶纏起來？”古陽媽媽坐在床前，輕輕摸著兒子臉上的繃帶。古陽爸爸站在身後，也滿臉問號地看著古陽。
“下頜骨受了點傷，需要用繃帶固定。沒看上去那麽嚴重！”古陽不想讓爸媽擔心，所以避重就輕。
“問這小子也問不出多少實情來，等下我們去找主治醫生問問。”古陽爸爸雙手扶著古陽媽媽的肩膀，傳達著來自自己的支持。
“你們吃飯了沒？醫院食堂的飯菜挺好吃的，跟老爸的技術有得一拚！”古陽知道瞞不住，也不多做無畏的隱瞞。
“還沒有，你吃了沒？我去給你們弄飯來。”古陽爸爸還能穩穩地站在古陽媽媽身後，保持著冷靜，反觀古陽媽媽，已經開始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轉頭抽取包裏的紙巾擦起眼淚來。
“好！老爸你去吧。我想吃紅燒魔芋，再來點豆腐。哦，要一晚白稀飯，我中午吃太多，晚上吃不下米飯了。”古陽趁老爸出門前，急急地點餐。其實古陽並不是真的想吃這些，而是，這些食物比較軟，待會兒吃晚飯的時候，無需太用力地嚼。這樣，古陽爸媽就不會因為自己吃飯時齜牙咧嘴而心痛。
“我這還算運氣好的，媽。你看，我的手都沒怎麽受傷，可以活動自如，自己吃飯都沒問題。”古陽在媽媽麵前揮舞著雙手，想讓媽媽從悲傷中走出來。
“唉，媽知道你不想看我難受。”古陽媽媽擦了擦眼淚，抬起頭來，擠出一點微笑。
“你們怎麽這麽快就來了，你走了，你們公司不就群龍無首了？老爸今天也沒有課嗎？”古陽從桌旁拿了個橘子，一邊剝，一邊問媽媽。
“公司就交給我助理打理幾天，你爸給學校請了兩天假。”古陽媽媽回答，情緒穩定了許多。
古陽爸爸在去食堂的路上，順便去找了古陽的主治醫生，那個大肚子，了解了一下古陽的情況。回來時，推了個餐車，放著三人的飯菜。護工大姐並沒走遠，看到古陽爸爸推了飯菜過來，迎上去幫忙：“古陽爸爸，我來把餐車推進去吧。你們才下飛機，也累了！”
古陽爸爸和善地笑笑，也不推遲，將餐車讓給了護工：“哦，你是古陽的護工吧？這兩天辛苦你了，感謝感謝啊！”
“這是我的工作，應該的，應該了。”護工和古陽爸爸互相客氣，說著進了病房。
護工大姐已經了解了古陽的脾氣，吃飯時，不願被伺候。餐車推進病房後，護工大姐將桌上的橘子皮收進垃圾桶裏，然後帶著垃圾桶，走到門口說，“古陽，等下吃完飯，按鈴叫我來給你們收桌子吧。”
“好的，大姐，你也去吃晚飯吧！”古陽對這位護工大姐的默契，頗有好感。
古陽爸爸先把古陽的餐桌放下來，放上古陽要求的魔芋、豆腐和稀飯，對古陽說：“這是你的！”
然後，把旁邊桌子上的水果放在病房的小冰箱頂上，擺上他和古陽媽媽的餐盤：“這是你的西蘭花美容大餐，這是我的。”
“要媽媽喂你嗎？”古陽媽媽起身吃飯之前，不太放心古陽自己能否搞得定晚餐。
“不用，我自己能搞定。快吃吧，一會兒你的美容大餐就冷了！”古陽看了一眼桌上所謂的西蘭花美容大餐，其實就是清炒西蘭花和一點米飯，一小碗三鮮湯。於是，和老爸一起配合著，戲謔老媽，並和老爸會心一笑。
“你們兩個！”古陽媽媽早已習慣被家裏的兩個男人逗趣，假嗔一下，起身坐到古陽爸爸旁邊吃起自己的晚飯來。
吃完晚飯，古陽爸爸起身，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古陽，你別按鈴，我來收。”
古陽爸爸是重慶一所大學，機電係的教授。雖然是理工科教授，但卻很懂得照顧他人的感受。作為健身達人，古陽爸爸也很懂得養身。剛才看到護工大姐臉上的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就猜到，這兩天，肯定是沒休息好。
古陽媽媽卻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沒注意那麽多，眼裏隻有病床上的古小陽。
一切收拾妥當，古陽爸爸把水果籃帶出去洗了，然後把水果依次放進冰箱裏。古陽媽媽坐在床前，一邊剝香蕉，一邊說：“唉，你這一年，天天拍戲拍廣告，從沒休息過。也好，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
古陽媽媽雖然很為古陽的傷難過，但是，也願意往好的方麵看待事情。也許，這就是年近60卻仍然衝勁十足，帶領自己企業不斷前進的企業家，共有的特征。
到了晚上9點，古陽勸說父母：“今晚你們去醫院旁邊的酒店住吧。我有護工大姐照顧，不用你們陪睡。”
古陽父母雖然想多陪陪古陽，但是想到來日方長，沒必要大晚上所在病房裏的沙發上，整得大家苦哈哈的，也就欣然同意，待到晚上10點，就離開了。
今天是住院的第二天，第三天，就可以拆臉上的繃帶了。繃帶拆開，古陽的臉會是什麽樣子，大家現在都還無法預料。也許情況不是太糟，古陽給自己的心理建設足以應對。也許會出人意料，古陽不再是古陽。也許......
一切，等到第二日，才能見分曉。
古陽住院的第三天，是個大晴天，陽光一早就透過窗戶，鋪滿了古陽的病房。斑駁的陽光透過窗戶欄杆，灑在古陽臉上的白色繃帶上，一條一條的陰影，像斑馬線一樣整齊。
大肚子醫生今天心情也和天氣一樣，很愉悅。踏著輕快的腳步，哼著不知名的調子，進了病房。
“古陽，等下吃過早飯，就可以拆臉上的繃帶了。”大肚子醫生一邊做著常規檢查，一邊告訴古陽。
“嗯，沒有發燒，傷口應該沒有發炎。”大肚子醫生笑眯眯地告訴睡眼惺忪的古陽。
古陽昨晚淩晨兩天才睡著，準確地講，是自從大肚子醫生告訴他要毀容的事之後，晚上都是很晚才睡著。古陽已經三天沒洗臉洗澡了，身上倒還可以忍受，臉實在癢得難受。一聽說臉上的繃帶可以拆了，很是高興，終於可以洗個臉了！
“好！”古陽也笑眯眯地回答大肚子醫生。
大肚子醫生走了不久，護工大姐端來了早餐，隨即，古陽爸媽也到達病房。古陽爸媽的臉色不太好，顯然，昨晚也沒睡好。
護工大姐照例，把早餐放好，就出了病房。
“老爸老媽，你們吃早飯了嗎？”古陽一邊拿餐盤裏的麵包，一邊問爸媽。
“我們在酒店吃過了。剛才在走廊碰到胡意思了，他說等下早餐後，就來給你拆臉上的繃帶。”古陽爸爸一邊把古陽媽媽的挎包接過來放在病床旁的桌上，一邊回答。
古陽媽媽沒有說話，坐下後，看著古陽吃完早餐。待古陽爸爸收拾好餐桌之後，才拉過古陽的手，望著古陽，用擔心的口吻說：“古小陽，等下拆了繃帶後，你......”
古陽媽媽沒有繼續說，隻是更加用力地握著古陽的手。古陽爸爸昨晚在酒店裏，已經和古陽媽媽說了古陽會毀容的事實。古陽媽媽知道，古陽之所以選擇學表演，當演員，除了喜歡表演，還因為對自己的外形非常自信。如果毀容，不知道會對他造成怎樣的打擊。
古陽知道媽媽所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即將看到的事實。但是，他知道，無論怎樣，他都必須麵對。所以，他反握媽媽的手：“媽，你放心。不管怎樣，我都會好好的。”
其實古陽想說，即使毀容了，自己也會好好的。可是，他不敢提毀容兩個字。他知道，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勇氣。
窗外陽光仍然很好，深秋的陽光，不像剩下那麽辣，暖暖的，很溫柔，像一位慈母撫摸著萬物。但是，窗內的人們，心情卻開始忐忑起來。
大肚子醫生，也就是古陽的主治醫生，胡東雲帶著另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走進了古陽的病房。胡東雲和古陽爸媽點頭微笑，算是打了招呼之後，看著古陽，收起了平時的笑臉，嚴肅地說：“古陽，我們現在開始給你拆臉上的繃帶。你準備好了嗎？”
胡東雲將你字稍微拉長了一點，古陽明白，這是胡醫生在詢問自己，有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沒有準備好，難道就不拆了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古陽隻能回答：“準備好了，胡醫生，開始吧！”
胡東雲彎下腰，接過護士遞來的剪刀，開始剪繃帶接頭。古陽躺在病床上，看著胡醫生突起的肚子，被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勾勒出一條半圓的金色弧線，出了神。這一刻，光線很美好，要是手上有相機，古陽一定會拍下那個金色弧線。可是，此刻的古陽，不能亂動，醫生正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的為他解開臉上的繃帶。
“好了，繃帶拆完了！”胡醫生吐了一口氣，看著古陽的臉，胡醫生並沒有異樣的表情。
可是，古陽爸媽卻悄悄地，拿過凳子，坐了下來，因為他們怕自己會失態。古陽媽媽坐在凳子上，眼裏含著淚水，極力忍住，沒讓淚水流出來。古陽爸爸的臉正好背光，看不清楚，但陽光勾勒出他的輪廓，難過的輪廓。
古陽的視線被胡醫生擋出，並沒看到自己爸媽的難過。他隻看到胡醫生在用鑷子，夾著棉球，正準備擦洗自己臉上的傷口。
傷口擦洗完了，胡醫生放回手上的工具，回頭給另一個醫生說：“看，這傷疤已經在結痂了。情況良好，沒有發炎。”
年輕的醫生一邊聽著，一邊在自己的本子上記著。這是胡醫生帶的實習醫生。
“好了，古陽。你的臉這幾天會有點癢，都是很正常的，因為你有臉上的傷口在結痂。即使癢，也不要撓。洗臉的時候注意，不要讓傷口碰到水。也不要太用力地擦下頜。”胡東雲說完，又問：“還有什麽問題嗎？”
古陽想了想，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有鏡子嗎？我想先看看自己。”
胡東雲有過很多病人，古陽這樣的案例也並不少見。所以，他知道，有的病人會故意拖延時間，不願看到自己毀容的樣子，有的病人會鼓起勇氣，想要立即看到真相。顯然，古陽是第二類病人。
胡東雲早已準備好了鏡子，他轉身，從護士的托盤裏，拿過鏡子，遞給了古陽。
古陽接過鏡子，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來，然後左手抓著床沿，右手慢慢地將鏡子舉起，放在自己的麵前。鏡子裏，清楚地映著古陽的臉。
鏡中的古陽，眉毛依舊濃密，雙眼仍然清澈深邃，隻是，幹淨白皙的臉不再幹淨，右邊臉上斜斜地一條傷口，結著痂，那麽突兀。而曾經棱角分明的下巴，此時卻歪斜著靠在嘴唇下方，毫無生氣。除此之外，額頭和左臉上還有幾處小傷口，分散在曾經英俊自信的臉上。
古陽知道自己的臉上會有疤，下巴會歪，但是，無論他怎麽想象，都沒有現在，鏡中的那個自己這麽震撼，這麽無法直視！
鏡中的那個古陽，沒有了英俊，更沒有了自信。取而代之的是，兩行淚水從那布滿傷口的臉上，彎彎曲曲地，慢慢滑落到歪斜的下巴，再滴到潔白的被單上。被淚水浸濕的被單，瞬間變色，就像潔白的花瓣淘氣的孩子用手捏過之後，沒有生氣的顏色。
胡東雲知道，這種時候，自己不應該再呆在這裏，於是，帶著實習醫生和護士，輕輕關上病房門，離開，留下這一家三口，慢慢接受這難以接受的打擊。
古陽爸爸知道，此時流淚，對臉上的傷口沒有好處。可是，他更知道，此時的眼淚，可以幫助兒子發泄心中的悲傷情緒。所以，古陽爸爸並沒有像小時候，古陽犯錯後，被懲罰時大哭那樣，嗬斥他不許哭。而是，就這樣，任由古陽放肆地哭出來。
古陽媽媽溫柔地摟過古陽，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古小陽，你可以哭出聲來，媽在！”
古陽靠在媽媽的懷裏，本想忍著不要哭出聲。可是，媽媽的懷抱真的很溫暖，很像小時候在外受了委屈，回家之後媽媽的擁抱。那時候，古陽媽媽總是抱著古陽，摸著古陽的頭說：“古陽乖，媽在！你想哭就大聲哭地出來！”想著想著，26歲的古陽，仿佛回到了6歲，趴在媽媽的肩上，嚎啕大哭起來。
護工大姐打開門，本想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看到這樣的場麵，沒敢打擾，悄悄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悄悄關上房門退出去的，除了護工大姐以外，還有辦理好廣告合約和保險公司賠付事宜，前來探病的塞玉。
塞玉本是來告訴古陽，可以改辦的事都辦了，可以安心養傷了。但是，一開門，看見古陽母子抱頭痛哭，古陽爸爸站在一旁黯然神傷，就悄悄地退了出來，關上房門。塞玉猜到，古陽已經看到自己毀容的臉。顯然，現在不是談事情的時候，塞玉決定，明天再來看望古陽。
不知過了多久，古陽的病房安靜了下來。
經過放肆的大哭，古陽臉上的傷口被淚水浸漬後，隱隱作痛。但是，古陽的心裏，卻平靜多了。再次看著鏡中的自己，仍然神傷，但不再如剛開始那般震驚了。
古陽爸爸按鈴醫生呼叫鈴，請來來胡醫生：“胡醫生，麻煩幫古陽清理一下臉上的傷口吧！”
胡醫生在旁邊指導，讓自己的實習醫生幫忙給古陽清洗傷口，然後塗抹消炎藥，防止傷口感染發炎。事必，離開的時候叮囑古陽：“藥一定要繼續堅持吃，嗯，適當控製一下情緒。”
此時的古陽，想起來自己已經26歲了，剛才如6歲小孩兒嚎啕大哭，實在有失風範，覺得非常不好意思，隻弱弱地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麽。
經過一場大哭，一家三口錯過了午飯時間。等想起來時，已是下午3點。古陽和古陽媽媽都還陷在悲傷的情緒裏，所以，古陽爸爸必須讓自己堅強，擔起照顧家人的擔子：“我去外麵買點吃的吧！”
雖然三人都知道，彼此都沒胃口，但還是默默讚同古陽爸爸出去買吃的東西回來。古陽從小就被教育，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必須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強迫自己吃下東西後，古陽情緒好了一點，才注意到自己爸媽一臉的倦容，心裏有說不出的愧疚，千言萬語，隻化作：“爸媽，謝謝你們趕來這裏！”
真的要謝謝他們，要不是媽媽的擁抱，古陽是不會有機會如此痛快地發泄情緒的。要不是爸爸忍著悲傷，沒有跟著自己一起跨下，現在情況會更糟。此刻，有爸媽在這裏，古陽覺得自己很幸福。
“謝什麽，我們是你的父母，這樣的時刻，就應該陪著你！”古陽媽媽一隻手握著古陽的手，一隻手抬起來，捋了捋古陽額頭上那撮故意留長的劉海。拿撮曾經飄揚的劉海，此刻耷拉在古陽的額前，和古陽一起沉痛。
“古陽，昨晚我和你媽商量過了。你現在受傷了，暫時也不用工作，跟我們一起回重慶吧，這樣我和你媽放心一點。”古陽爸爸挨著古陽媽媽坐下來，覺得現在可以討論這件事了。
“嗯，北京這邊的瑣事，就讓小玉幫忙辦理。你和我們一起回重慶吧。你爸有個同學，是重慶最好的整形醫生，全亞洲都有名的。”古陽媽媽用殷殷期盼的眼神，看著古陽。
而古陽此時，大腦一片空白，還沒想到這麽多，聽到爸媽這麽說，才開始想起來胡東雲曾說過，也許可以通過整形，恢複容貌的事。
古陽開始冷靜思考，留在北京，也隻是給塞玉增加負擔。還不如回重慶，塞玉也就能安心做其他工作。自己現在這個樣子，被媒體拍到，後果不堪設想。唉，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在心裏念了兩句不如歸去之後，古陽終於體會到詩裏的無奈和悲愴。此時的古陽，心灰意冷，關於自己的演藝事業，一點都不願想，隻想逃離，逃得遠遠的，任何人都看不見自己。
沉默了幾分鍾，古陽抬起頭，看著爸媽，點點頭，說：“好，我回去！”
古陽爸媽沒想到古陽會這麽痛快地就答應回去，本來還準備好各種勸說理由，以說服古陽。現在，卻是無話可說。
回想當年，古陽拿到大學通知書時，興高采烈地回來告訴他們：“老爸，老媽，我終於可以逃脫你們魔爪，奔向那夢想的遠方啦！”
回想當年，古陽媽媽苦口婆心地勸古陽，學一個像爸爸一樣的專業多好？做演員，即使成名，光鮮亮麗的背後，要付出的，常人難以想象。可是，古陽卻堅定地說：“即使跑一輩子龍套，每天風餐露宿，我也心甘情願。有夢想，為何不追？！”
回想當年，古陽接到第一個表演角色，給父母打電話報喜時，那歡呼雀躍的聲音：“我喜歡北京！霧霾再大，我也喜歡！你們再也不要勸我會重慶了！”
可是，現在，他卻說，好，回去！古陽爸媽知道，這幾個字裏，包含了多少的無奈和不舍。
確實，古陽此時的心情隻能用四個字形容：心灰意冷！
仿佛曾經的那些灑在健身房的汗水，那些撒在威亞上的血水，那些拚命背台詞的夜晚，那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飄遠，如此時窗外天邊的晚霞，絢爛但轉眼就消失不見。
天暗了下來，到晚飯時間了。護工大姐用餐車推來了三人份的晚餐，打過招呼後，就識趣地離開了。
三人都不餓，但卻還是勉強吃了點。收拾妥當之後，古陽爸爸先開口：“我等下去問一下胡醫生，什麽時候可以出院，或者轉院也行。”
“好！”古陽無精打采地回答了一聲，就又陷入沉默。
入院的第三天，是古陽出生以來，最低落的一天。不過，再低落的一天，也會有過去的時候。古陽數著牆上掛鍾的滴答聲，迎接了入院第四天的第一縷陽光。
古陽昨晚依然是淩晨12點以後才勉強入睡，可是，淩晨4點多被噩夢驚醒後，就再也睡不著。夢裏，古陽站在一個廣場上，突然，湧出無數手持相機的人，對著他狂拍，人越來越多，相機的哢嚓聲越來越密集，古陽被人群包圍得透不過氣來，想扒開人群逃走，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快要窒息的時候，古陽醒來，發現是虛驚一場，卻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
等到古陽爸媽進病房之後，古陽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明天就回重慶吧！今天先和塞玉商量一下北京這邊的事。”
坐在病床旁的古陽爸媽，輕輕點點頭，表示讚同。隨即，古陽爸爸起身，要去問問胡醫生轉院手續相關事宜。
等古陽爸爸走後，古陽拿起電話，打給了塞玉：“寶，今天空了嗎？”
塞玉那邊傳來的聲音：“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正想去找你。我馬上過來！”
塞玉進病房時，古陽爸爸已經辦好了轉院手續，回到病房。塞玉很有禮貌地跟古陽爸媽打了招呼：“叔叔阿姨好，什麽時候來的？”
古陽爸媽同時起身，回答：“前天來的，小玉坐這裏吧！”
塞玉自己從屋角搬了個凳子，坐到了古陽旁邊：“叔叔阿姨，你們坐。這裏還有凳子！”
等大家都坐定了，古陽轉頭看著塞玉：“寶，我打算明天回重慶。”
“明天？！”塞玉顯然很吃驚，不過看到古陽的臉，也明白了大概，“早點走也好，免得被那幫狗仔打擾。”
“我知道還有幾個廣告合約，現在......”古陽想說，現在自己也拍不了了，會不會被告毀約等等，可是，他卻沒有說出來，他知道塞玉這幾日就是在這裏這個，還是先聽聽塞玉的。
“廣告合約的事，我谘詢了律師。我們最好主動賠償違約金，以免被告毀約，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另外，主動賠償違約金，對你日後複出，也有好處！所以，我已經都談妥了。因為是我方主動賠償，幾個老板都沒為難我們，按的最低標準算的違約金。”塞玉省略了幾個老板刁難的話，沒告訴古陽，最低標準是自己通過多方努力爭取來的。
“這我就安心了，辛苦了，寶！”古陽知道那幾個老板，沒有一個是好說話的，塞玉這幾日的辛苦是可以相見了。
“沒事！隻是，賠完違約金後，我們賬上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塞玉說這句話的時候，想起了兩人第一次收到片酬，看著賬戶上的數字，激動萬分地擁抱，歡呼發財的場景。
“唉！”古陽隻長歎了口氣，看著塞玉。如果隻是骨折，幾個月後可以回去，古陽一定會輕快地高呼“千金散盡還複來”。但是，現在，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機會實在太渺茫了！
古陽媽媽本想用隻要人還在，錢沒了沒關係這樣的話來安慰安慰他們，可是，話到嘴邊，卻停了下來，隻是伸手出手，一隻緊握古陽，一隻緊握塞玉。
第二天，一大早，古陽一家三口，就到了機場。古陽坐在輪椅上，帶著口罩和帽子，由古陽媽媽推著。古陽爸爸在旁邊推著行李。到機場不久，塞玉也包裹嚴實地來到了一家三口身邊。塞玉知道，此時，不能被媒體拍到，橫生事端。
“古陽，這張卡上是剩下的50萬，你拿著。”塞玉遞給古陽一張卡。
“現在第三部電視劇的片酬還沒到帳，哪還有剩下的錢？”古陽沒有接，因為他知道，這肯定是塞玉東拚西湊加上他自己這幾年的積蓄。
塞玉上前從古陽媽媽手裏接過輪椅把手，“阿姨，我想和古陽單獨說幾句話，行嗎？”
古陽媽媽默許以後，塞玉將古陽推到角落，說：“就知道瞞不過你！這是我跟公司提前預支的，等你的片酬下來了，就還上。”
古陽還是接，塞玉站到古陽麵前，將卡裝進古陽上衣的兜裏，然後使出殺手鐧：“你回重慶後，一個大老爺們兒，難道要花父母的錢？另外，你必須去整形醫院！容貌修複也要花一大筆錢，這點也不知道夠不夠！”
古陽拍了拍胸前裝卡的兜，像是在保護那張卡，更像在拍胸脯保證：“寶，謝謝，你放心！”
飛機起飛了，塞玉望著那架載著一起打拚三年的哥們兒的飛機，想著，什麽時候，他會坐著它再回來？
飛機上的古陽卻沒有想著什麽時候回來，此刻的古陽，心灰意冷，隻想逃離。
重慶深秋的樹開始凋落，準備著寒冬的到來，如此刻古陽的心情。
可是，誰能想象現在凋零的枯樹，待到寒冬過後，春暖花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