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越走越近,梓楓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看清楚對方一共有八個人,不,是九個,帶頭的是一個古稀之年的駝背老婦,她拄著拐杖,一言不發地默默前行,行走速度不見得比她身後的健壯青年慢,老婆婆身後是四個合力抬著一塊木板的青年,其中兩個裸露上身,褲子都濕透了,頭發還有水珠滴落。一個全身毛發衣物都濕透的青年在他們右側低頭不語,默默同行。左側是一對中年男女,女人在男人的扶持下蹣跚而行,抽泣的聲音就是女人發出的,她之所以哭泣,大概是因為那個躺在木板上,和右側那個青年一樣全身濕透的少女,也許確切地說,是女屍。


    當老婆婆快走到身前時,梓楓連忙上前作揖行禮,以最禮貌的語氣說:“很抱歉,我們初到貴境不慎迷路,婆婆能告訴我們哪條路可以通往鄰近的城鎮嗎?”


    老婆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就連是喜是怒也難以分辨,她嘴唇微微顫動,用略為沙啞的蒼老聲音說出兩個字:“讓開!”


    婉兒和婭嵐見狀也上前向老婆婆問好,請求對方指點去路。老婆婆沒說話,隻是用她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盯著婭嵐懷中的小黑咪。小黑咪是隻孟買貓,看上去就像一隻縮小了的印度黑豹,全身皮毛烏黑發亮,就像穿著一身酷斃了的皮衣的飆車族。然而,它的膽量似乎沒有外表那麽酷,被老婆婆盯了兩眼,竟然害怕了,驚恐地跳出婭嵐的懷抱。


    如果小黑咪隻是胡亂地跳到地上,也許就不會發生之後的事情,可它千不該萬不該,竟然跳到四名青年抬著的木板上,還跨過躺在上麵的那具屍體。時間的流逝仿佛在瞬間停止,空氣也仿佛瞬間凝固,所有人都看著木板上的屍體和小黑咪,誰也沒有說話,甚至連呼吸也不敢發一點兒聲音。


    就在大家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木板之上時,屍體左手的小指突然微微抖動了一下……


    2.天降橫禍


    “詐屍了!”不知道是誰驚叫了一聲,除老婆婆之外,其他人都條件反射般往外跳。失去支撐的木板立刻跌落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小黑咪受驚逃回婭嵐懷中,屍體則因反彈力而翻過身來,背麵朝上。


    “抓住他們,把村裏的人都叫過來。”老婆婆蒼老的聲音猶如君皇的命令一般,無比威嚴,震懾人心。


    四名健壯青年和中年男人一同撲向梓楓三人,三兩下就把他們按倒在地上,小黑咪也被抓住了。那名全身濕透的青年則迅速離開,似乎是要跑到村裏叫人。


    從遠方飄來的烏雲占據了天空,阻隔了落日最後一縷餘暉。天色全黑,黑得讓人心中發毛。在幽靜陰暗的野外,一具隨時可能屍變的屍體旁,就算在場的有近十人,也不禁心驚膽戰,不管是梓楓等三人、中年男人和四名青年,還是那個仍在低聲抽泣的中年婦女,都這樣。但有一個人是例外的,就是老婆婆,她守候在屍體旁,一言不發,默默地注視著任何細微的變化。然而,屍體落地之後,再沒有出現動靜。沒有人提議把屍體翻過來,雖然讓屍體趴在地上,是對死者的大不敬,但暫時沒人願意,或者說是沒人有膽量把屍體翻過來。因為誰也不知道,把屍體翻過來後,是否會看見一張猙獰的麵孔。


    大概半小時後,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詭異的氣氛立刻消散,二十多名手持手電筒及鐵棒木棍的壯丁,來勢洶洶地出現於眾人眼前,他們在剛才離開的青年的帶領下快步靠近。雖然來者不善,但對梓楓他們來說,麵對一群凶惡的活人,比麵對一其冰冷的屍體要好得多。


    老婆婆喝令來人把屍體翻過來,抹掉臉上汙泥,再次抬起,並押著梓楓他們一同返回村莊。


    一路上眾村民交頭接耳,並對梓楓他們指指點點。被村民稱作三婆的老婆婆已經把事情的經過告訴眾人,梓楓從其口中得知死者是其孫女,名叫秀英,不久前在附近的河邊洗衣服時不幸溺亡。那對中年男女是秀英的父母,村民都叫他們川叔川嬸。全身濕透的青年是她的哥哥,名叫偉強,另外四名青年則是聞訊趕來幫忙的村民。


    三婆說此事絕非等閑,讓黑貓跨過死者的屍體,是否會詐屍先不說,單是褻瀆死者就是大罪,所以要押梓楓等到村裏的祠堂,讓村長定奪。這真是天降橫禍,原本應該很愉快的旅遊,卻突然發生這種始料不及的變化,不知到達村莊之後,還將麵臨怎樣的可怕審判。


    婉兒因為害怕而抽泣,婭嵐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畢竟禍是由她的小黑咪闖出來的,而且現在她還擔憂著被川叔掐著脖子的小黑咪,正心亂如麻的她又如何安慰別人呢?怎麽說他們也是人,就算褻瀆了死者,也就是賠禮道歉一番,最嚴重的就是被毒打一頓。可是,小黑咪隻是一隻貓,哪怕婭嵐待它比自己還好,它也隻不過是一隻貓,村民們就算把它宰了,也不犯法。


    梓楓一路上沉思不語,他在思考該如何脫身,村民對待身旁的兩位女士尚不算粗魯,但對他卻不太客氣,走慢一點兒,屁股就會挨上一腳。還好,對方沒有奪走他們的隨身物品,手機和車鑰匙還在身上。可是,這裏地處偏僻,手機接收不到半點兒信號,隻能當作手表,用來看時間。車鑰匙雖然是根救命草,但在入夜時分,被村民押著走了一段羊腸小道之後,他已沒信心憑著記憶找回自己的愛車了。就算瞎貓碰上死老鼠般找到車子,沒有村民的指導,要找到離開的路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前方出現了點點燈光,一座小小的村莊顯現於眼前,決定命運的時刻馬上降臨,問題總是要解決的。“如果賠點兒錢能把問題解決就好了。”梓楓在心中安慰自己。


    3.審判大會


    在並不寬闊的祠堂裏,人頭攢動。在幾盞電燈發出的昏暗光線下,“審判大會”馬上就要開始。梓楓他們被迫跪在“閻家祠”的牌匾下、秀英的屍體前,村民把他們團團圍住,每個人的臉上皆是怒容,使他們覺得正在閻王殿接受審判。


    突然,村民讓出一條道,一個頭發花白的花甲老人走進來,眾人皆稱他為村長。


    村長在了解情況後,沒有立刻做出定奪,而是先詢問三婆的意見,他說:“三姐,你認為這事該怎麽辦才好呢?這三個外地人也是無心之失,要不就讓他們賠些錢,再宰了那隻黑貓拜祭秀英……”


    原來村長是三婆的弟弟,怪不得村民都聽從她的吩咐,看來這回肯定沒好果子吃了。就在梓楓擔心三婆不知道會怎樣為難他們的時候,婭嵐突然打斷村長的話,大叫道:“你們不能傷害小黑咪,它是我的朋友。”


    眾村民怒目瞪著婭嵐,她先是一驚,但馬上就挺起胸膛,毫不示弱。三婆一言不發,扶著拐杖走到她身前,突然抬起拐杖重重打在她的肩膀上。


    雖然三婆已是七十來歲的老人,但這一杖並不輕,不過婭嵐沒有因為痛楚而發出任何聲音,反而以倔強的眼神與三婆空洞的雙眼對視。三婆冷哼一聲,說:“這裏還輪不到你說話。”說罷,往外走出兩步又道:“賠禮道歉是一定要的,但也不能賠點兒錢就了事,我要你們先給秀英叩三個響頭。”


    三婆的話就像命令一樣,帶著讓人感到畏懼的威嚴,而眾村民隨即不斷叫嚷著:“叩頭,叩頭,叩頭……”仿佛不立即叩頭就要大開殺戒一般。


    梓楓與二女對視,畢竟相處多年,單憑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婉兒的心意和他一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對方人多勢眾,而且我方理虧,此刻就算對方提出無理的要求,也隻能無奈接受。但婭嵐似乎有點兒不忿,她的不忿也許不是因為她不願意叩頭,而是因為擔心小黑咪的處境。到達村莊後,小黑咪就被村民帶走,此刻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在婉兒的勸說下,婭嵐最終還是和他們一起叩頭。三人同叩,一叩三響。九響過後,三婆又說:“按祖先定下的規矩,葬禮必須在白天舉行,雖然秀英被黑貓跨過,但也不能壞了規矩。所以,今晚得有人為她守靈,禍是你們闖出來的,要你們給她守靈也不算過分。”


    三婆的話像驚雷般在梓楓三人的腦海中炸開。


    4.詭異的婭嵐


    夜深,村民都離開了祠堂,原本不見得多寬闊的地方,一下子變得無比空曠。秀英的屍體安靜地躺在祠堂中央,承載她的木板由兩條板凳支撐著,旁邊的兩支蠟燭發出微弱的光芒,照亮有限的地方。偶有陰風掠過,燭光忽明忽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偉強在離開的時候故意關上電燈,此刻燭光是祠堂內的唯一光源。


    梓楓他們分別被綁在三根柱子上,鉛筆粗的繩子把他們的雙手牢固地反綁在柱子後麵。他們都麵向著秀英的屍體,燭光勉強能照亮他們惶恐的臉龐。雖然現在看起來,秀英和一艘的屍體沒兩樣,似乎沒有詐屍的跡象,但就算是平常的屍體也足以讓人感到恐懼,更何況誰教保證一定不會詐屍呢?如果真的詐屍了,他們是必死無疑的,因為他們不但被綁得緊緊的,連祠堂的大門也被鎖上了。在無法逃脫的情況下,就算不被屍變的秀英殺死,也會被她嚇死。


    要怎麽辦?先讓心情平複下來再說吧,慌亂的心情使人難以思考。婉兒叫梓楓說些笑話,讓氣氛輕鬆一點兒,時間過得也容易一點兒,說不定能在笑聲中平安度過這個可怕的夜晚。梓楓平時並不見得有多風趣幽默,但為了在婭嵐麵前表現自己,他努力地搜索記憶,希望找出一個能讓人發笑的故事。良久,他終於想到了,便說:“從前,有兩個人想去瓜田裏偷西瓜,其中一個怕被人發現,另一個就對他說,你隻不過是一條蛆,不爬出糞堆沒人會看見你,就算爬也不過是千百萬條蛆中的一條。”


    梓楓說完自以為很好笑的笑話後,並沒有聽到期待中的笑聲,事實上他的笑話一點兒也不好笑,不但不好笑,而日還挺惡心的,尤其是在一具屍體麵前說。


    婉兒看著秀英的屍體,搖曳的燭光映照在屍體蒼白的臉上,很容易使人產生錯覺,覺得屍體的眼皮和嘴唇在微微顫動。在聽梓楓的笑話之前,這種錯覺也許會讓婉兒以為是屍變的先兆,但現在她的腦海中出現的畫麵卻是一條接一條的大白蛆從屍體的眼睛和嘴巴裏爬出來,惡心得想吐。


    梓楓接著又說了幾個不好笑的笑話,婉兒還應付式地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但婭嵐卻一臉不悅,並不停蠕動身體,仿佛有無數條蛆蟲爬上她的身體。終於,在梓楓說完第五個笑話後,婭嵐不耐煩地說:“不要再說這種無聊的笑話了好不好?”


    場麵一下子變得非常尷尬。


    婉兒以責怪的語氣對婭嵐說:“你怎麽了?表哥的笑話雖然說得不怎麽樣,但也是為了讓我們好過一點兒,你怎麽能衝他發脾氣呢?”


    婭嵐不語,梓楓打圓場道:“婉兒,算了,都是我不好,不會說笑話……”


    梓楓把話說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有一陣陰風從窗外吹進來,把秀英身前的一支蠟燭吹滅。原本就非常昏暗的祠堂,現在變得更加昏暗,僅存的一點兒燭光甚至照不到婭嵐的臉,她的脖子處於光影交接的地方,在另外兩人眼中,她就像一具被綁在柱子上的無頭屍體。


    詭異的氣氛籠罩在梓楓和婉兒的心頭,莫名的恐懼使他們不敢說話。然而,越安靜就越讓人感到恐懼。因為看不見婭嵐的臉,所以梓楓沒來由地擔心起她的安危,正想開口詢問她的情況,“嘭”一聲細微的悶響,詭異地回蕩於祠堂之中。


    梓楓吞了口唾沫,把已到嘴邊的話吞回肚子。剛才的聲音是誰發出的呢?他不敢問,因為他心中已經有答案了,那是輕敲木板的聲音,他們三人都被綁在柱子上,能敲擊木板的,就隻有躺在木板上的秀英。


    “啊——”婉兒因害怕而尖叫,但尖叫過後,心中的恐懼並沒有減少,反而大大增加,因為她隻聽見自己的尖叫。梓楓是個男人,就算心裏有多害怕也不會以尖叫的形式宣泄,但婭嵐為什麽一聲不吭呢?


    婉兒想到的,梓楓也想到了,他以顫抖的聲線問道:“婭嵐,你還好吧?”


    婭嵐沒有回答,但她暴露在燭光下的身體卻仍然不停地蠕動。她在做什麽?為什麽不說話?梓楓和婉兒突然覺得這個朋友變得很陌生,很可怕,比冰冷的屍體更可怕。


    一個恐怖的念頭在梓楓腦海中浮現:“婭嵐該不會是被秀英的鬼魂附身了吧?”


    一陣惡寒從後背升起,瞬時擴散到全身,使梓楓打了個寒戰。他向婉兒投去詢問的目光,從對方的眼神中,他知道兩人有相同的想法。


    靜,死一般地寂靜,梓楓和婉兒都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然而,在死寂之中卻隱約聽見細微的摩擦聲,是從婭嵐那邊傳出來的,她到底在做什麽呢?婉兒不敢問,梓楓也不敢,他們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盯著她那不停蠕動的身體,看不見腦袋的身體。


    婭嵐的身體蠕動了很久,終於停了下來,原來應該被綁在柱子後麵的雙手突然垂下來,鮮血從左手背流出,順著指尖悄然滴落在地麵。


    婉兒再次驚恐地尖叫,與冰冷的屍體相比,“陌生”的婭嵐更讓她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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