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時間被無限拉長,除了炭盆裏的火燃燒著,偶爾發出一聲響,大殿裏一片寂靜。


    容真艱難地抬頭看著麵前的帝王,他的眼裏是銳利而無可奈何的光芒,全然沒有防備地看著自己,像是要剝開她的心,透析她的一切。


    在她防備這樣薄弱的時刻,他怎麽能這樣乘人之危?


    容真心下已有鬆動,卻以更加強硬的姿態重新豎起了瀕臨倒塌的圍牆,靠在他的懷裏,悲愴地道,“嬪妾不知該怎麽辦……皇上教教我吧……”


    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卻也是她避開他的審視的唯一辦法。


    他看透了她!這樣的念頭叫她驚惶,也叫她無措。她必須平靜下來,怎麽能因此亂了陣腳呢?


    顧淵沉默地感受著她的掙紮,她的痛苦,最終輕輕拍著她的背,“有的事情總要發生,而我們隻能麵對,無法逃避。在這深宮之中,人生就是一場戰爭,逃兵必死,消極必亡。”


    她渾身一顫,這番話多麽可怕,難道她和珠玉真的注定要成為敵人?


    顧淵卻隻是將她抱到了腿上,吻了吻她的額頭,“不急,事情還沒發展到那一步的時候,就不要杞人憂天。”


    容真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抬頭認真地看著他,沉下聲來,“皇上,若是珠玉真的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您會怎麽做?”


    他回她一個輕佻的笑容,唇角微揚,狀似走馬章台的花花公子,“溫香軟玉若在懷,何故做那柳下惠?”


    容真倏地皺起眉頭,冷著聲音道,“這麽,隻要美人有心,皇上都不會拒絕了?”


    她驀地站起身來,離開他的懷抱,卻被對方輕輕扣住了手,然後稍一使力,重新拉回了腿上。


    顧淵的臉離她隻有一距離,溫熱的氣息都能抵達她的雙頰,他笑得認真而專注,隻是低低地對她,“朕的是你,你在朕懷裏,朕何故做那柳下惠?”


    她微微發愣,難得糊塗地望著他,卻聽他輕描淡寫地繼續,“珠玉的事情,朕聽憑你的決定。”


    容真的心裏好似被投下了一顆雷,翻天覆地,日月無光。


    他,朕聽憑你的決定……


    他不是昏君,甚至明智得難得一見,深受百姓愛戴,也為大臣們所敬服。可是這樣一個皇帝卻將她攬在懷裏,放低了身段著聽憑她的決定。


    容真一動不動地僵在他溫暖的懷抱裏,動彈不得。


    若在往常,她也很清楚在這種時刻,自己應該是什麽樣的反應,什麽樣的表情,而她也做得很好。可是她怔怔地站在那兒,忽然有些分不清這是真實的反應還是純屬做戲。


    她是震驚的,因為再怎麽作出愛慕他的模樣,再怎麽贏得了他的矚目,她也從未料到他會這樣對待自己,好似再不掩飾什麽,隻把一顆心放在她麵前。


    她動容了。


    可是,也隻能動容,卻不能動心。


    她緩緩伸手抱住他的腰,將麵龐貼在他的胸口,那裏傳來沉穩的心跳聲,好似能將兵荒馬亂的時光都熨帖得寧靜安謐。


    他是個好皇上,這是她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哪怕對於這後宮裏的大部分女人來,他都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於她而言,他已經太好太好。


    她必須很努力才能按下心頭那一丁愧疚,因為她的欺騙換來了他的真心相待,這是不公平的。


    可是皇宮之中並沒有絕對的公平,不是麽?


    “皇上。”她忽然安靜下來,輕輕地開口叫他。


    他以鼻音回應,輕輕地嗯了一聲,尾音上揚,帶著親昵的意味。因為靠在他的胸口,那裏傳來的震動直接抵達她的麵龐,這樣的姿勢太過親密,於是她稍微抬起頭來望著他。


    “您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皇上。”她很認真地,“千秋萬代,宣朝的百姓都會記著您。”


    顧淵啞然失笑,“你見過最好最好的皇上?那好,你告訴朕,這輩子到底見過幾個皇上?”


    容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掄起拳頭假意威脅地朝他揚了揚,“嬪妾認真跟您話,您就知道找茬!真氣人!”


    這樣的笑容多好,顧淵靜靜地看著她,用手包住了她的拳頭,溫柔地,“保持這個表情。”


    她怔住。


    下一刻,繾綣的親吻落在唇邊,他閉了眼,將她攬來貼在身上,溫熱的氣息湧入她的口中。


    朝堂上總有那麽多剖析不完的爾虞我詐,後宮裏總有那麽多心懷鬼胎的絕代妃嬪,書房裏總有那麽多批不完的奏章乘書,皇帝的一生總是寂寥而繁忙的——或者,是他終其一生都在努力做一個這樣寂寥繁忙的明君。


    可是這個女子卻以一種安謐寧靜的姿態出現在他麵前,一開始是沉靜似水的陪伴,再後來有了更為生動的麵目,開心便笑,難過便哭,哪怕著身不由己的話,膝蓋軟了又軟地跪下去認錯道歉,可隻要他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眸,就能洞悉很多事情。


    例如她為了生存不得不低聲下氣的隱忍,例如她渴求關懷時藏在其中的希冀,例如她惱怒之時卻不得不佯裝大度,例如她失落之時卻善於作出無所謂的姿態,再煎熬的時刻也不會掉下淚來。


    那樣柔弱的一個人,是如何擁有這樣強大的心智,這樣隱忍的堅強的呢?


    她生動多變的麵目起初令他迷惑,令他忍不住一探究竟,可是一旦踏入這樣豐富多彩的世界,卻再也不願抽身離開了。


    顧淵離開她的唇,用她聽不懂的低沉音色,“朕好像跳下了萬丈深淵。”


    而更可怕是,他是心甘情願跳下去的,並且一輩子都不想爬起來。


    黃昏的時候,外麵又下起了雪,簌簌的雪花裝了這個沉寂的深宮,也掩蓋了很多叵測的人心。


    珠玉站在院裏,目不轉睛地盯著大殿的方向,哪怕她什麽也看不見。


    她的心裏是一幕又一幕璧人如玉的場景,他也許摟著那個女人,在溫暖如春的室內旖旎纏綿,溫柔繾綣。


    心裏有個角落忽然長出了一片荊棘,然後迅速以頑強的姿態攻占了整顆心,密密麻麻的刺把她傷的血肉模糊,鮮血淋漓,可是更叫她難以忍受的,是那種嫉妒仇恨的滋味。


    那是她昔日最好的姐妹,今日最大的敵人。


    然後,她聽見閑雲走到自己身後,以平靜得可怕的聲音,“你打算恩將仇報麽?”


    她一驚,忽地轉過身去看著閑雲,“你什麽?”


    “你的眼神全是恨,看著主子的時候,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你以為她不知道嗎?”閑雲好笑地看著珠玉,“你連心裏想的什麽都藏不住,又拿什麽去鬥,拿什麽去爭?”


    珠玉麵色一變,隻是沉聲道,“我不知道你在什麽。”


    “你知道的。”閑雲破她,語氣淡淡的,“主子對你好,誰都看得出來,把你送去尚食局是為了保護你,以免你和長順一樣被有心之人害了;你病了,她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跑去淩芳閣找你,又是急,又是哭;你回來以後,不願意見她,她知道你心裏恨,也不解釋,一心想著熬到你平安出宮那天便好……如今你卻以一種敵對的姿態視她為仇人,我來隻是為了問問,你有心麽?”


    她的眼裏隻有一種憐憫與厭惡,好像在看一隻卑微的爬蟲。


    “我沒有心?”珠玉忽地朝她冷笑道,“你懂什麽?你也不過是被她欺騙的可憐人罷了!她當上了婕妤,而我仍舊是個的宮女,她看不起我,什麽都不願意告訴我,完全把我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她害死了長順,又被我指責一通,便心懷怨恨把我送回尚食局受苦受難,等到我病了,又假惺惺地來貓哭耗子,好讓皇上看出她是個多麽菩薩心腸的人。是啊,她什麽都好,因為她那副柔弱的姿態惹人憐愛,你們這群傻子,都不過是她做戲上位的犧牲品罷了!”


    閑雲不知道她竟然會這樣歪曲事實,當下怒道,“你瘋了不成?就連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對你的一片好意,你卻這樣刻意詆毀,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傻子?”


    她頓了頓,忽然有些恍悟似的看著珠玉,“你不過是嫉妒主子如今的身份地位罷了,昔日的好姐妹如今卻成了榮華富貴襲不盡的主子,你眼紅了?”


    珠玉一巴掌朝她打過去,閑雲的臉一下子被打紅,“我眼紅?你也不過是個和我一樣的奴才罷了,有什麽資格我?”


    珠玉氣紅了眼,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麵目多麽令人厭惡,隻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有本事你就去她麵前嚼舌根!看她信誰。”


    她倏地轉身離去,留下閑雲一個人站在夕陽西下的院落裏。


    被打的人是她,可是她卻在為另一個人心疼。


    當你掏心掏肺去對一個人好,而那個人卻用盡力氣來嫉妒你,仇恨你,這樣的滋味該是怎樣的煎熬呢?


    誰在這宮裏當上了主子就是有福氣的人了?若是當上了主子,昔日的親人卻一個不剩,死的死,走的走,而你孤零零地坐在那個位置上,再無一人訴心事,這樣的人也能稱作有福氣麽?


    閑雲捂著被打紅的臉,眼裏卻是一片悲涼地望著大殿的方向。


    如今真的隻剩下主子一個人了,她雖然不是長順,也不是珠玉,比不上他們在主子心裏占據的地位,可是至少她會一直這樣陪在主子身邊,不讓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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