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殿裏一片寂靜,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能聽見。


    殿外——


    雲瑞驚恐地跪在台階之下,隨行的宮女太監鴉雀無聲地守在殿外,鄭安擔憂地停在門口,不安地望著殿內的場景。


    而殿內——


    容真背對大門跪在那裏,一動不動,身姿筆直;雁楚的手還舉在半空之中,遲遲沒有落下來;淑儀神色倉皇地望著一步一步走進來的人,麵上刷的一下顏色盡失,囁嚅地喊道,“皇,皇上……”


    顧淵的模樣一如既往的清冷疏離,狹長的黑眸裏不帶半分情緒,隻定定地看著這一幕,腳下未停。


    偌大的宮殿裏隻有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穩而緩慢,卻似是步步都踏在淑儀心上,一一地淩遲著她。


    終於,腳步聲停了下來,顧淵已經走到了容真麵前,側過頭去淡漠地看了眼,那張被鮮血汙了的容顏此時有些難看,唯有眼裏的從容還似平常。


    他忽地伸手毫無征兆地碰了碰她歪歪地垂在耳邊的發髻,動作溫柔而自然,“怎麽弄得這樣狼狽?”


    語氣極淺極淡,幾乎給人一種他在詢問天氣如何的錯覺。


    容真一一抬起頭來望著他,明明雙眸裏蒙著一層霧氣,卻揚起唇角,好似很欣慰一般,輕輕地搖了搖頭。


    顧淵讀出了她未出口的話——“奴婢很好,因為知道皇上會來。”


    她的麵上一派安詳,但仔細辨認,卻能看出她這才鬆了口氣。無論是誰,麵對方才那樣的狀況,恐怕都不會安之若素,哪怕容真素來從容冷靜,也畢竟是個姑娘。


    顧淵微微一笑,“臨危不懼,此乃傲骨;受難不屈,此乃誌氣。不枉你那日,跟在什麽樣的主子身邊,就要有什麽樣的奴才,沒有給朕丟人現眼。”


    雖然他在笑,但這席話卻讓淑儀的臉又白了三分,皇上的意思無非是在告訴在場所有人,容真是他的人。


    那麽如今她讓人打了容真,形同不給皇上臉麵。


    藏在袖袍裏的手隱隱有些發抖,她深吸一口氣,望著顧淵,“皇上,容真先是對大皇子不敬,繼而對臣妾不敬,臣妾這才處以刑罰。但臣妾隻是想教訓教訓她,別無他意,如若惹得皇上不快,還望皇上息怒。”


    顧淵終於轉過頭來看著她,一雙眼眸烏黑得恰似外麵的夜色,陰沉而不帶半分怒氣,可就是這樣的眼神卻讓淑儀倍感寒意。


    他輕輕地問道,“那麽請問淑儀,朕的禦前宮女究竟做了什麽事,對大皇子和淑儀怎麽個不敬法?”


    淑儀頓了頓,“她隻是一介宮女,卻與大皇子打成一片,不守尊卑之禮,此乃不敬;臣妾問罪於她,她既不認錯也不知罪,此乃不敬。”


    顧淵像是聽到什麽有趣的話,忽地勾起唇角,淺淺一笑,“淑儀認為她不敬,無非是因為她是宮女,而大皇子與你皆為主子,她沒有恪盡禮節,這才惹得淑儀動怒。”


    略微停頓,他一字一句地,“傅容真聽旨:即刻起,朕封你為從五品容嬪,從此見到後宮妃嬪,隻需行禮,無須下跪。既然大皇子喜歡你,今後每逢十五,大皇子來華嚴殿請安時,你也一起來。”


    淑儀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可是顧淵多一眼都懶得看她,隻是忽地轉過頭去看著雁楚,冷冷道,“淑儀是主子,打了朕身邊兒的人,也在情喇中。你是什麽東西,竟敢對禦前宮女動手?”


    雁楚猛地跪下去,花容失色地哭喊道,“皇上饒命,奴婢是奉娘娘之命教訓容真,並非奴婢本意啊!求皇上饒命……”


    她一邊哭哭啼啼,一邊爬過來拉住顧淵的下擺,顧淵素來不喜他人觸碰,皺眉一踹,力道不重,卻將她踹到了一邊。


    下一刻,他沉聲道,“鄭安,把這不知好歹的宮女帶下去,宮規處置。至於淑儀,對奴才教育不當,明日朕會讓皇後好好教教你。”


    語畢,他再也不看那個麵色慘白的女人一眼,打橫抱起了容真,踏著一地月色朝外走去。


    淑儀站在原地,絕望地看著皇上離去的背影,卻見到容真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似笑非笑,似歎非歎。


    雙手驀地拽緊,指甲都快陷入掌心。


    皇上哪裏是針對雁楚,分明是要罰她的奴才,奪她的臉麵,叫她抬不起頭來。


    可是絕望之餘,她卻露出一抹倉皇的笑意來。


    皇上素來不屑於駐足後宮,也不願把目光停留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可如今呢,他竟然這樣為一個宮女強出頭,連自己親生孩兒的母親都不留半分情麵。


    隻怕連皇上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就要陷入自己最不願陷入的境地了。


    顧淵抱著容真踏上車輦,懷裏的人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靠在他懷裏。因著身子相依,她的一丁動靜都能被感知,因此他不會察覺不到她隱隱的顫抖。


    顧淵低下頭去,看著她雙眸緊閉,睫毛顫動著,下唇也被死死咬住。


    心裏忽然泛起一絲漣漪,連自己也不知是什麽情緒,他眼眸微沉,隻了句,“鬆開。”


    容真僵了僵,沒有動。


    顧淵索性俯□去,忽地攫住她的雙唇,一一引導著她張開唇瓣,不許她咬住下唇。


    而容真驀地睜開雙眼,眼裏是一片驚惶與淚光,卻無論如何沒有落下淚來。


    顧淵離開她的唇,看到她這樣脆弱狼狽的一麵,不知為何有些心煩意亂。


    她不該露出這樣的神情,明明不管麵對怎樣複雜的境地都應該挺直了脊梁,露出安靜平和的笑容,偶爾耍些聰明,偶爾狡黠地認錯道歉,會看人臉色,會卑躬屈膝。


    而不應該是如今這樣被人折斷雙翼、隱忍脆弱的模樣。


    他有些強硬地命令道,“不許哭。”


    容真一僵,努力控製著眼裏的淚光泛濫,怎麽看怎麽可憐。


    顧淵皺眉,又道,“醜死了,笑。”


    這一次,饒是容真氣度再好、演技再好,也禁不住嘴角抽搐。


    麵上還在一抽一抽地疼,傷口也還在流血,他竟然叫她笑?


    可是作為一名實力派的戲子,君要她笑,她不得不笑。


    於是顧淵看著懷裏的女子很努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因為動作牽動了麵上的傷口,她疼得倒抽一口氣,簡直比哭還難看。


    可是即便此刻的她可笑得緊,他也覺得鬆了口氣。


    隻要不是那種隱忍卑微的模樣,他就不會覺得心裏憋得慌,好像有人堵住了他的胸口,叫他喘不過氣來。


    隱隱察覺到這種情緒來得太過突然,叫人措手不及,顧淵很想就這麽把她扔下,不再搭理。


    可是她看上去像是受傷的獸,若是將她丟下,隨時會被人捏死。


    他又回想起方才一怒之下的冊封,苦笑著搖了搖頭,低下頭繼續看著她,“朕沒有如你所願,還是冊封了你,你怨不怨朕?”


    容真沒話,隻輕輕地搖了搖頭,再一次難看地笑了笑。


    她的眼神柔和美麗,像是仰望著蒼穹裏的太陽,充滿依賴和信任。


    顧淵被這樣的眼神看得一怔,猛然察覺到胸口有股陌生的情緒在傾湧而出,似是憐惜,似是無奈,似是寵溺,又似是……


    又似是喜愛。


    後宮的美麗女子多如繁星,或敬他畏他,或憎他惱他,卻無一人曾離他這樣近,用全然信賴的目光凝視著他,信他愛他。


    容真閉上了眼,把沒有受傷的那一側臉輕輕貼在他胸口,那裏的心跳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失去了穩重與平和,節奏有些亂了。


    她的嘴角輕輕彎起,緊閉的眸子裏有一種喜悅又狡黠的神情,卻無人能看見。


    車輦踏著月色駛著,除了咕嚕咕嚕的車轍聲,隻剩夜風吹動草木的聲音。


    於這樣安靜的夜裏,顧淵忽地聽見懷裏的女子呢喃了一句,“隻是可惜,再也無法日日相伴了。”


    她的聲音極,他卻仿佛聽出了其中的無奈與悲哀。


    從他成為皇上的那一日起,不論侍寢的女子是何身份,隻要聽到冊封的聖旨就會歡喜得激動不已,因為她們費盡心思求得都不過是後宮的一席之位。


    可是傅容真不一樣,她自始至終都不想要那個位子,隻想守在他身邊,隻是這樣罷了。


    耳邊似乎又回響起那日在華嚴殿的偏殿裏她的話,他站在門後,而她背對朝陽,聲音平靜而溫柔——“這樣就足夠了。”


    思及至此,顧淵隻覺得今日的心似乎格外反常,被一波又一波的情緒衝擊著,難以平靜。他低頭看著她安安靜靜的模樣,哪怕麵上血汙仍在,卻也美麗非常。


    “容真。”他輕輕地喚她的名。


    “奴婢在。”容真閉著眼,乖巧地應道。


    他笑了,一邊伸手撫過她的眉眼,一邊,“從今天起,不用再自稱奴婢了。”


    見她臉一紅,他笑意更濃,卻帶著不出的深意,“朕希望你永遠如今日這樣溫順乖巧,不同於後宮裏的任何女人。”


    不同於她們的勾心鬥角,不同於她們的心懷鬼胎。


    如果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他可以試著以不同的方式去待她,不同於後宮裏的任何女人——


    翌日,皇上的旨意傳遍六宮,宮女傅容真賢淑溫婉,品行端莊,封為從五品容嬪,賜居惜華宮。


    從一名宮女直接坐上了從五品嬪的位置,聖旨一出,六宮皆驚。


    這是昔日的曦妃也未曾受到的待遇,難道皇上身邊又會多出一個曦妃那樣的紅人?


    可是容真卻有些好笑,昨夜的帝王表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溫情一麵,她還以為他對她總有幾分上心了,可今日就立馬將她暴露在令眾人眼紅的境地之下。


    究竟是憐惜還是虛情假意,也謝有皇上自己才得清。


    麵上的傷被顧淵連夜喊來的太醫包紮過了,著這樣一張裹得嚴嚴實實的包子臉,容真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了冊封。


    惜華宮位於華嚴殿的西北方向,不算遠,現如今她是從五品的容嬪了,雖不能乘輦車,但卻有資格坐轎。


    容真乘著轎子到達了惜華宮,內務府的公公帶來了四個宮女,四個太監,另有些賞賜,都是按慣例分配下來的。


    由於晉位是件不的事情,整整一上午,哪怕容真還有傷在身,卻不得不親力親為,一處理好了這些瑣事。


    好在她的東西很少,從華嚴殿的院裏搬過來的也隻有那麽兩個包袱,其中一個包袱還是先前皇上賞賜的白銀。反倒是內務府送來的那些份例大大堆了一屋子,光從這一也能看出宮女與主子的天壤之別。


    好不容易把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處理好,已經到了吃中飯的時候了,尚食局的人將午膳送了過來,容真也吃不下幾口,隻是覺得造化弄人。


    昔日的她也不過是做著這些吃食的奴才,如今竟然坐在這華美的宮殿裏,吃著往日自己做的東西。


    往事曆曆在目,從她進宮到每日做的瑣事,從她投湖自盡到重生後的重重遭遇,容真拿著筷子在碗裏撥弄了幾下,終是放了下去。


    然而一上午的繁忙還隻是個開始,真正令人頭疼的是下午如何應付宮妃們送來的賀禮。


    地位在她之上的妃嬪倒是自持身份矜貴,沒有親自來,隻是派遣太監宮女送了過來;但地位在她之下的不少妃嬪都親自來了,有的隻為一睹她的廬山真麵目,有的卻是為了巴結討好,圖個往上爬的機會。


    容真讓珠玉負責記錄妃嬪們送來的賀禮,而長順負責將東西搬進屋裏,她自己則忙著應付親自前來的妃嬪們,整個場麵可謂是熱鬧非凡,整整一下午都沒有歇下來的時候。


    真到了這時,她才感歎起帝王的無情來。


    這麽多花容月貌的女子被深藏後宮,卻在日複一日的等待裏逐漸老去,隻是如今的她已然沒有什麽心情去同情他人,隻是惱恨自己要花費這麽多的功夫去打發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嬪來了又走,絡繹不絕,個個都是美人,簡直花了容真的眼。


    一下午的時間過去了,她幾乎就沒有真正地記住一張臉,最後嘴角都快笑到抽筋。


    她的麵上還有傷,包著紗布敷著藥,這樣一遮一掩的,也很難讓人看清她究竟生得如何美麗,大多數的妃嬪都失望而歸。


    幾乎是到了日落時分,一切才終於告一段落,容真累得飯也吃不下,徑直倒在裏屋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新來的四個宮女裏有一個是近身宮女,一個是梳妝宮女,另兩個負責殿裏的瑣事與勞務。近身宮女名叫閑雲,年歲和珠玉差不多大,先前一直在尚儀局學習如何伺候主子,如今學滿,正巧碰上容嬪受封,便被分了過來。


    長順也算在宮裏待了些日子了,為人機靈,又省吃儉用攢了些錢籠絡過年長的太監,人脈也比較廣了。趁著惜華宮終於清靜了,便出去打聽打聽了這批宮女太監的底細。不為別的,就怕其中混有其他主子派來的奸細,他日害了自家主子,這就得不償失了。


    次日清晨,容真起了個大早,新分來的負責梳妝的宮女汀蘭按照她的吩咐,將她打理得大方得體又不顯嬌媚,礙著麵上有傷,她連脂粉都懶得抹,就這樣素麵朝天地往皇後的景尚宮去了。


    晉位是件麻煩事,不光意味著從今以後要每日早起去皇後那裏晨省請安,還要準備充分,有足夠的精力去應付即將到來的口舌之爭。


    畢竟這後宮裏那麽多女人,成日也見不著皇上,唯一的樂趣亦或刺激就是趁著晨省的時候勾個心、鬥個角什麽的,若是能刺激到對手,那當然就暢快一整天了;若是運氣不好,落了下風,反被奚落,那估計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都會用來琢磨著日後怎麽報複回來。


    容真目前隻是個從五品的嬪,坐轎子自然沒有坐車輦快了,因此起得比高位妃嬪稍微早一些。


    轎子行至荷花池畔,忽然慢了下來,容真撩起簾子看了看,從旁邊那條路出來了一輛車輦,車簾是掀起的,從她的角度可以看清對方的麵目。


    車輦上的女子容顏嬌媚,縱然不笑,唇角眉梢也自然上揚,看上去別有風情,特別是那微微上挑的眼角,為她平添幾分嫵媚動人。


    容真上一次陪同淑儀去參加太後的宴會時曾經見到過這個女子,隻是因為當時她並沒怎麽話,所以容真也不記得她究竟是誰了。


    閑雲與珠玉都站在轎子左側,閑雲在後,見狀微微側身到車簾邊,低聲道,“這是如貴嬪,按宮中規矩,主子需放緩速度,在道旁讓貴嬪先過。”


    容真了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輛車輦很快就來到主道之上,如貴嬪也注意到了這個轎子,而此時容真已經放下了車簾,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裝沒看見也是好的。


    卻不料如貴嬪並不是什麽溫和忍讓的主,看見這個轎子新的,並非平日裏見著的那幾,而轎旁的宮女太監也麵生的很,立馬就猜到了轎中所乘何人。


    皇上已有大半個月未曾去過她的彩雲閣,這些日子又聽了這個宮女在皇上麵前怎麽怎麽得寵,如貴嬪早就想見識見識容真的本事,如今一大清早就碰上,真真是天賜良機。


    容真尚在轎中,便聽見外麵傳來一個嬌媚動聽的聲音,“紅映,昨個兒不是有個禦前宮女晉為嬪了麽?你本宮今日在景尚宮可會見到她?”


    聲音不大不,恰好能讓她聽個清楚,容真笑了笑,不為所動。


    被稱作紅映的宮女答道,“娘娘,被冊封的妃嬪第二日都要去向皇後娘娘請安的,娘娘自然會見到她。”


    如貴嬪笑了笑,連笑聲也如樹上鶯啼似的,悅耳動聽,“本宮真是糊塗,光想著六品以下的妃嬪沒資格去給皇後請安,卻忘了凡是被冊封的,都要在第二日去叩謝皇後恩眷。”


    那宮女也跟著笑起來,“娘娘您又錯了,人家是容嬪,堂堂從五品的嬪,哪裏是六品以下呢?”


    那個聲音繼續如唱歌似的傳進耳裏,“呀,可不是麽,瞧本宮這記性,竟然連嬪是從五品都給忘了。”


    紅映寬慰她,“娘娘初次受封時也是從五品,隻是接連又晉了分位,身處高位,自然忘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事。”


    兩人一唱一和,無非是在給轎中人聽,區區從五品他們壓根不放在眼裏。


    珠玉的臉色不太好看,閑雲也還算鎮定地站在那兒,長順卻是有些不服氣,但礙於身份,也不敢什麽。


    容真坐在轎子裏一言不發,簾子也不拉開,外人無從窺見她的表情。


    如貴嬪本想奚落她一番,卻不料對方壓根麵都不露,安安靜靜地等在那兒。她料定這個容嬪不過是個逆來順受的奴才命,從前是奴才,如今雖當了主子,骨子裏的奴性仍舊沒變。


    皇上也不過是心血來潮喜歡上這種柔弱的路邊野花,過些日子也就乏了。


    想到這兒,她輕蔑地看了眼那群候在路邊的奴才和他們的主子,“快些走吧,人家坐的可是轎子,不是咱們的車輦,若是第一天晨省就遲了,那不是叫人笑話宮女出身沒禮數了麽?”


    車輦很快就越過了轎子,朝著前方駛去。


    長順忍不住朝著路邊啐了口,“狐假虎威!”


    他的不僅是紅映,也是如貴嬪。紅映出口傷人,憑的是自家主子分位比容真高;而如貴嬪憑的是從前是皇後身邊的人,如今受了寵,又有皇後的麵子在那兒擺著,自然是恃寵而驕了。


    “長順,不得胡言亂語。”容真的聲音從轎子裏傳出,淡淡的卻自帶幾分威嚴,“如今咱們身份不同以往了,什麽話該,什麽話不該,你也該有分寸了。”


    長順一愣,低下頭去應了聲,“是,長順失言了。”


    閑雲卻是側目看了眼,雖看不見轎中人的表情,但聽聲音也是從容冷靜的。


    方才麵對如貴嬪的挑釁,自家主子一句話也沒有,旁人都會認為是容嬪惹不起對方,所以忍氣吞聲,就當吃了個啞巴虧。


    可無論是誰聽見此刻容嬪的聲音,都不會認為她是在忍氣吞聲,因為她根本就沒把那些話聽進去,權當如貴嬪在放屁。


    閑雲低下頭去輕輕彎了彎唇角——寵辱不驚,顧全大局,沒準兒自己這是跟了個厲害的主子——


    一路穿行了好長路程,轎子終於停在了景尚宮外。


    如貴嬪的車輦早就不見影子了,誰叫人家坐的是四個軲轆的,而給容真抬轎子的卻是四條腿呢?


    轎子落地的一刻,另一輛車輦也同時停在了台階之下,車輦的主人踏著太監的背走了下來,卻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停在原地看著容真的轎子。


    長順拉開了轎簾,首先出來的是一隻纖細的手臂,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後,然後輕輕搭在了長順手上。


    接著,轎中的女子扶著長順慢慢地走了出來,身姿輕盈,動作優雅,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從容,甚是好看。


    她極為自然地抬起頭來,發飾極為樸素,身上一襲淡粉色石榴裙也十分簡潔大方,似是枝頭花,不與紅杏牡丹爭妍鬥豔。


    隻是她的右臉還裹著紗布,看不大真切全貌,隻除了兩隻烏黑明亮的眼眸燦若星辰露在外麵,安靜之中又帶著意蘊深長的靈氣。


    容真的視線亦定格在了車輦前靜靜地望著自己的女人身上。


    湖藍色的長裙上用金線繡著繁複的花紋,發髻是端莊大氣的朝雲髻,妝容精致好看,難掩姣好的麵容下流露出的那份貴氣。


    在這後宮之中容真認識的人極為有限,但眼前這一個卻絕對是過目不忘,隻因她便是當今後宮地位僅次於皇後的沐貴妃。


    “嬪妾見過貴妃娘娘。”容真恭恭敬敬地行禮請安,眉眼裏俱是溫順。


    沐貴妃勾起唇角,笑得十分美麗,“你就是容嬪吧,前些日子在竇太後那兒瞧見過,今日換了身裝扮,險些叫本宮認不出了。”


    她話的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容無害美麗,叫人看不出喜惡。


    容真從容應對,“難為貴妃娘娘還記得嬪妾,嬪妾深感榮幸。”


    “容嬪的哪裏的話,連皇上也將你放在心上,本宮記得也不是什麽難事啊。”沐貴妃一邊笑,一邊扶著宮女朝台階上走去,“還是快些進去吧,相信大家都等著一睹容嬪芳容呢。”


    容真回頭看了眼珠玉和閑雲,沒有遲疑地道,“閑雲與我進去,珠玉和長順就在此候著罷。”


    珠玉一怔,欲什麽,卻見容真已然轉過身去,帶著閑雲往殿裏走了。


    她有些心急,閑雲才剛來惜華宮,為何容真就這樣放心地帶著她踏進龍潭虎穴了?


    容真沒有回頭,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這大殿裏的所有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陰謀家,珠玉既是要安安靜靜等著出宮的人,最好就不要露麵了,以免被自己牽連,陷入妃嬪們無休止的爭鬥裏。


    再者,閑雲出身尚儀局,對於禮節方麵的知識了解得最多,有她在,自己也不至於出什麽岔子。


    景尚宮裏的妃嬪們分為兩列按照品級坐著,每個妃嬪身後都隻跟著一個貼身宮女,而皇後坐在大殿上方。


    容真自踏入大殿起,眾人的目光就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些目光裏帶著不同的情緒,但毋庸置疑的是統統都令人深感不舒服。


    她深吸一口氣,從容不迫地來到大殿中央,朝著皇後行了個禮,“嬪妾見過皇後娘娘,見過各位姐姐。”


    後宮規定,六品以上的宮妃需每日來景尚宮晨省,向皇後請安。而容真不過是從五品,在場的妃嬪幾乎都比她分位高,隻除了坐在最末尾的鄭良儀與安良媛。


    皇後一如既往的溫和,笑著頭,“容嬪是第一次來晨省,昨日才剛搬去惜華宮,忙了一天,臉上又帶著傷,今日還趕來向本宮請安,禮數很好,是個懂事的人。”


    淑儀坐在皇後左下方的第一個位置,與沐貴妃正對麵,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裏,頭數她的最陰鬱,飽含怒氣,叫容真想忽視都難。


    還不待容真開口話,她便冷笑著,“看來容嬪的禮數還要因人而異啊,在皇後娘娘麵前就變成了懂禮數的人,當真叫我刮目相看。”


    在她對麵的沐貴妃唇角一彎,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淑儀此話當真?可方才我在殿外碰見容嬪,她可也如皇後娘娘稱讚的那般懂事守禮呀。莫非她的不守禮數唯獨展現給了淑儀?”


    眾人都禁不住暗暗笑起來,淑儀想打壓容嬪,卻不料素來與她不合的沐貴妃偏要對著幹。


    這下子淑儀的話簡直像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像是在告訴大家容嬪尊敬皇後,尊敬沐貴妃,唯獨不把她放在眼裏。


    雖然淑儀平日裏論鋒芒,不及沐貴妃雍容貴氣;論帝寵,比不上如貴嬪那樣得寵,但因著前日夜裏與容嬪起了爭執,導致皇上一怒之下將尚為宮女的容嬪冊封為後宮之一,在場的妃嬪們對她很是不滿。


    畢竟皇上本來就對她們不怎麽上心,如今淑儀竟又拉了個人來與大家爭寵,誰會給她好臉色呢?


    淑儀臉色一變,正欲還擊,卻聽皇後淡淡地了句,“到此事,本宮正想跟淑儀談談,既然你主動提起,那本宮就當著大家的麵吧。”


    皇後溫和歸溫和,管理起後宮來卻毫不含糊,她嚴厲地看著淑儀,“昨日皇上派人來知會本宮,要本宮對你前日做的事嚴加懲戒,以正後宮風氣。本宮一查之下,方知容嬪麵上的傷都是拜你所賜。身為我宣朝的淑儀,非但沒有氣度,難容他人,還濫用刑罰,損了身為女子最重視的容顏,本宮問你,你可知罪?”


    淑儀麵上血色盡失,還欲分辯,卻忽地想到了前日夜裏皇上看她的眼神,心裏驀地一涼。


    他分明是下定決心要為傅容真出這口氣,要皇後出麵不過是因為他堂堂皇帝不願幹涉後宮之事,自己爭辯與否真的還有用麽?


    一片沉寂之中,卻聽容真忽地開口道,“皇後娘娘,當日淑儀對嬪妾嚴加懲罰,固然有些失儀了,但起因卻是嬪妾惹了她不開心。做奴婢的開罪了主子,受些罰也是應當的……如今太醫也了,嬪妾的臉隻要好好養著,過不了幾日就會好,希望皇後娘娘看在嬪妾的份上,就不要再罰淑儀了。嬪妾也不希望剛晉位,就與淑儀有了嫌隙。”


    在場的妃嬪皆是神情莫測地看著容真,不少人覺得她可笑,難道她以為這樣替淑儀求求情,淑儀就會對她感恩戴德,從此與她冰釋前嫌不成?


    也有少數心思重的,例如沐貴妃,卻是別有深意地勾起唇角,這個容嬪可不簡單啊。


    那日皇上那麽一來,淑儀顏麵盡失,今日容真不僅不落井下石,反而替她求情,淑儀心裏怕是比受了罰還難受。


    皇後看了看容真,又轉而看著淑儀,“容嬪初來後宮,就懂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淑儀你身處此位多少年了,怎麽就看不明白這個道理呢?祁兒還,本宮念著你為我們宣朝誕下了第一個皇子,恩準你親自養育他,既然為人母親,就要有能容人的氣度,否則叫祁兒如何成為像他父皇一樣能當大事的人呢?”


    淑儀看也不看容真,隻麵無表情地,“臣妾處事不當,請皇後娘娘責罰。”


    皇後搖了搖頭,“容嬪替你求情,本宮也不願對你太過苛責,隻是皇上盛怒,定要本宮嚴肅處理,淑儀你呀,這次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淑儀一聲不吭,這個時候反而傲骨錚錚,隻為了保住僅剩的幾分顏麵,至少不能讓祁兒日後在這宮裏抬不起頭來。


    “這一次的事情是淑儀你失儀了,容嬪本就是皇上身前的人,你明知她的身份,卻執意要對她動手,此乃不敬。為了嚴肅後宮風紀,從今日起,你降為正三品修儀,三月之內取消侍寢資格,望你今後好自為之,寬以待人,莫要再同前日一樣了。”皇後揮了揮手,“今日本宮有些乏了,大家先回去吧,容嬪你有傷在身,這幾日就不必來了,好好養著。”


    皇上還是第一次為一個女子幹涉後宮之事,皇後看著容真離去的背影,有些怔忡。


    皇上是她的丈夫,自登基前就與她結為連理,如今眼看著她伴他身側也已有十數載,卻是第一次見他對誰上了心。


    這十多年來,哪怕禦前宮女再怎麽嫵媚動人,皇上也不曾垂憐過誰,可這個容嬪不僅蒙受聖恩,還令皇上重視如斯……


    景尚宮裏的那個女子坐在空空的大殿裏,很久都沒有再一句話。


    殿外,淑儀——不,應該是修儀了,她挺直了背目不斜視地朝著自己的車輦走去,卻不料仍是避不過意料之中的落井下石。


    “修儀姐姐也莫要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啊。”如貴嬪笑吟吟地趕了上來,“雖今天皇上生姐姐的氣,但到底姐姐為皇上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哪裏有隔夜仇呢?隻是三個月不侍寢對話……哎,這日子也到底長了些,俗話得好,花無百日紅,三個月與百日也相差無幾了。姐姐可要好生思量一下呀。”


    修儀腳步一頓,“不勞如貴嬪費心了,三個月時間,對於那些以色事人的女人來,自然花期已過。但本宮有祁兒,就不會有花旗凋零的那天,倒是貴嬪妹妹要為自己好生打算打算了,畢竟要論花無百日紅的道理,與那新來的容嬪一比,妹妹你也似乎花期不再了啊。”


    如貴嬪麵色一僵,冷笑道,“姐姐如今泥菩薩過江,還有閑心來擔憂妹妹,妹妹可真是感動。隻是昨日妹妹聽,皇上似乎讓容嬪每月十五與大皇子同去華嚴殿請安,恐怕姐姐你唯一的心肝寶貝也有被人奪走的危險啊,姐姐你可要心了。”


    修儀冷冷地看她一眼,“如貴嬪知道的還挺多的啊,須知這宮裏知道的越少,就越穩妥,還望你莫要聰明反被聰明誤,不然本宮有今日,難保你不會步本宮的後塵。”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卻聽見如貴嬪在後麵笑靨如花地,“姐姐放心,妹妹雖沒有姐姐聰明,但好在皇上垂憐,還算寵著妹妹,妹妹就算是不懂事,也不會落得姐姐今日的下場。”


    周遭有人暗自嘲笑,有人視而不見。


    而此時,沐貴妃踏上車輦,離開之時不緊不慢地在裏麵了句,“恃寵而驕的人,等到恩寵一過,也不過就是條喪家之犬罷了。”


    台階之下,原本還笑得美麗動人的如貴嬪倏地沒了笑意,帶著恨意望著沐貴妃的車輦消失在轉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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