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靜和許小田回來了!


    高靜真是一肚子怨氣。要知道,這次永江的活動可把高靜和許小田累壞了。兩位美女原以為永江建了最大的基地,凡事就跟東州這邊一樣,輕鬆順利,哪知去了才知道,麻煩一大堆。加上基地總經理武華峰又是個性格詭異的人,仗著是溫啟剛的嫡係,不把高靜放在眼裏。高靜在好力奇,也算個特殊人物。一則她有名牌大學的學曆,還有在國有大型企業工作過的經曆。加盟好力奇後,她又深得溫啟剛和唐落落兩個人的欣賞與厚愛。別人都是討一方的好,高靜兩方都討,還不是她自己刻意,是溫啟剛和唐落落都能看中她,都把她當骨幹培養。高靜自己也很爭氣,在國企那些年,等於是為她積蓄了力量,積累了經驗,完成了鍛煉。到了好力奇後,她如一頭母豹子,在商場裏橫衝直撞,頻頻創造佳績,引得同事和競爭對手早就對她刮目相看。高靜在活動中指揮慣了,到哪兒都容不得別人給她的方案打折扣,偏偏這次武華峰不聽她的,找了不少碴兒。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把現場準備好,這邊一個電話又要取消,高靜差點崩潰。她路上不停地說,回到公司,一定要跟溫啟剛算這筆賬,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惹得許小田不停地笑。在許小田眼裏,高靜這次去永江,實在是反常,跟平日的“高大俠”判若兩人。發無名火、挑無名刺倒也罷了,反正她是有名的脾氣王,火氣大得很。關鍵是不能提網上那驚爆眼球的緋聞,一提,高靜立馬像吃了槍藥,劈裏啪啦就炸你一頓。許小田是個多事鬼,管不住嘴,也管不住思想,啥都覺得新奇,啥都想議論議論。公司出了這麽大的緋聞,鬧得盡人皆知,到哪兒都有人問她,連永江基地的總經理武華峰和副總尚敏傑也神神秘秘地打聽,唐落落到底是誰的女人。呸!這些人吃得不多心操得多,誰的女人礙你們什麽事啊,就算黎董和溫老大全出了局,也輪不到你們啊。不過私下裏,許小田也納悶,也偷偷問自己,到底是誰的啊,不會一個要完另一個又要吧?這想法把她嚇了一跳,頓覺自己很是卑鄙,不厚道,隻好訕訕地跟高靜說:“外麵這些人,說這話也不嫌牙疼,我看我們老大眼光挺高的啊,咋會看上唐落落那種女人。再說了,一碗剩飯有啥吃的,你說是不?”


    “管住你的嘴,少烏鴉!”高靜惡狠狠地訓了許小田一句。


    訓完,自己卻像有了心事。


    高靜跟別人不一樣,她很少有心事。她是一個把世界看得很透徹的人,很少像許小田她們那樣,為某件事想不開。在高靜眼裏,世界的怪象都是正常的,不正常的事還從未出現過。這有點像薩特所說的存在就是合理的。高靜還真讀過薩特,她說自己大學期間一度很迷哲學,成了哲學狂。除了薩特外,她還讀了培根、尼采,包括弗洛伊德,她也很著迷。不過,高靜最終沒成為哲學家,成了一名商人。高靜給自己的解釋是,哲學是空的,隻解決形而上的問題,形而下的問題,還得在生活中解決。


    她喜歡生活。


    高靜是工作狂。工作狂的思維往往是簡單的、透明的,因為他們受不了複雜。人一複雜,行動就遲緩了,這是高靜的原話。她喜歡快刀斬亂麻式的工作方式,所以不想讓複雜的思想來困擾自己。與其被思想困住,不如放開腳步衝上去,這也是高靜說的,當教科書一樣傳授給許小田。高靜像個老師,她喜歡把自己的感受講給許小田。許小田卻煩這些。許小田覺得自己像個詩人,詩人就喜歡亂想,喜歡追根究底,可惜她不會寫詩。不會寫詩的許小田很敬重高靜,更佩服她的能幹,但有時候她又那麽渴望高靜出點醜。


    許小田不認為這是卑鄙,世上哪有那麽多卑鄙,她就覺得好玩。


    許小田發現一個秘密,高靜這種看似沒有心事的女人,一旦真被某件心事困住了,就裝不住、壓不住,表現得比她們這種人還強烈。


    許小田喜歡看高靜被心事折磨的樣子,哼,讓你裝!


    高靜不想聽許小田瞎扯,許小田偏扯,好像唐落落向溫啟剛示愛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高靜終於被她扯煩了,瞪圓了眼說:“許小田我警告你,你到永江是打前站搞活動的,不是當長舌婦的,你最好給你那張破嘴安道防盜門。”


    “破嘴,高大俠你什麽意思,這話太損人了,知道不?”許小田佯裝委屈地大叫,邊叫邊對著鏡子看自己的嘴巴。她的嘴巴是大了點,可這怪得了她嗎?難道她不想有一張小巧性感的嘴巴?


    高靜一看許小田又照鏡子,邊照邊描唇,就氣不打一處來:“犯騷啊,越描越黑,知道不?”


    “我怎麽騷了?”許小田這下真被戧著了,扔了唇筆,奔高靜麵前,兩隻小拳頭忽地掄了起來,眼裏更是噴著火,兩人眼看就要打架。對自己這位小上司,許小田是又敬重又氣憤,尤其是這次,莫名其妙就給她找差錯,當著基地那麽多人的麵數落她。


    許小田卻沒敢把小拳頭砸上去,不敢啊,她眼裏汪著淚委屈地叫道:“死高靜,吃槍藥了啊,我說溫老大跟唐美人,關你屁事,這事影響工作了嗎?要影響也是他們影響的,你聽聽,哪裏不是在談他們啊,我聽著都臉紅!”


    高靜這下被許小田說痛了,表情扭了幾扭,半天才有點捍衛權威似地說道:“有完沒完,幹活去,再敢提他們一句,我撕爛你的嘴!”


    高靜真的發火,許小田就不敢多嘴了。高靜不是沒撕過她,有一次開玩笑,許小田拿高靜的男朋友跟溫老大比,結果高靜撲上來,真就撕住了她的嘴。


    不過許小田也不示弱,一邊裝臣服,一邊暗暗抹用了一下高靜的眼影。高靜這次帶的眼影據說是男朋友樂曉鬆送的,專程從法國帶回來的,單是聽聽品牌,就令人咋舌。以前這些東西高靜是不分你我的,隻要許小田看中,拋一個媚眼,高靜就大方地相送了。這次許小田眼巴巴盼了許久,高靜卻一點送的意思都沒有,每天早晨化妝都神神秘秘地避開許小田,生怕許小田揩她油。


    讓你小氣,你個女葛朗台!許小田報複完,興高采烈地出了門。


    對這次永江之行,許小田給高靜打了負分,對武華峰,許小田卻有了新的認識。這哥們兒不錯,好幾次替她解圍,幫了她不少忙。還有,她發現武華峰跟溫老大一樣,是個有思想、有抱負的男人。怪不得溫老大要把他強行拉進好力奇,人家這是誌同道合啊。聯想到之前唐落落對武華峰的意見,說溫老大是在培植親信,想把好力奇變成自己的王國,許小田就覺得唐落落很不厚道。


    變了才好呢。許小田就是看不慣唐落落那副二奶嘴臉,憑什麽啊,不就是胸大一點,小嘴巴性感一點嗎,哼,老女人!


    女人要是對女人有意見,那是很刻薄、很尖銳的,一下兩下根本緩和不了。職場中的鬥爭,多半發生在女人身上。要不怎麽說,職場對男人而言是疆場,隨你怎麽馳騁,對女人而言卻如同臥室。臥室裏的鬥爭,是最不好調和的,因為它是軟鬥爭。


    從永江回來,見不著溫啟剛,高靜和許小田都有些泄氣。換作以前,隻要搞完一項活動,回到東州,溫啟剛第一件事就是組織她們討論分析,找出活動的成功與不足之處,然後帶上所有參與者,胡吃海喝一通,完了還要k歌。對了,溫啟剛的嗓音不錯,典型的男中音,蒼涼悲壯,唱到動情處,很具有英雄氣概。這次倒好,回到公司靜悄悄的,沒幾個人理她們。副總黃永慶是個小心至極的人,這可能與他的經曆有關。他曾是國有大型企業的副總經理,老總手下的得力幹將,也是呼風喚雨的人。可惜那家企業改製了,被政府賣給了一位地產商。剛開始時老總不同意,僵持了一年,死活就是不改製,還鼓動黃永慶他們帶工人上訪。結果有一天,紀委突然來人,帶走了老總,進去後就再也沒出來,稀裏嘩啦,密集式調查,閃電式審判,十二年,沒收財產四千多萬。當時風傳黃永慶也要進去,紀委也確實動了一番腦子,後來證明他是清白的,才得以脫身。不過從那以後,黃永慶的性格變了,沉默寡言,見人就躲。到了好力奇後,雖然性格有了變化,可他還是奉行不越雷池半步的原則,公司裏不該他過問的事,一律不問,不該說的話,半句也不說,尺度掌握得有點可怕。跟這樣一位上司共事,底下的人當然不快樂。好在高靜和許小田不歸他管,平日見了也隻是點個頭而已。但是這次,高靜沒來由地就衝黃永慶發了火。


    “搞什麽搞啊,忽而這樣忽而那樣,定下的事你們能不能不變?這是活動,不是過家家,別拿我們的汗水不當汗水行不,下屬也是人!”高靜這個炮筒子,回到公司,上上下下找不到溫啟剛,便一頭紮進黃永慶辦公室,不由分說地發了一通牢騷。


    黃永慶靜靜的,任由高靜發泄。他雖然低調,但下屬比如高靜他們沒來由地衝他叫囂時,他也會為自己爭辯幾句,至少會提醒對方注意尺度,再怎麽著他也是前輩。但這天的黃永慶很怪,當高靜劈裏啪啦炮筒子一般往外瀉火時,他站在窗前,什麽也不說,眼睛也不看高靜,瞅著窗外。五月的東州是最美的,天空是一年裏很難得的那種藍,這天還有幾朵白雲飄在空中,像一朵朵棉花浮在水麵上。樓下的香樟這幾天又綠了不少,葉子肥大,旁邊的花池裏又有幾種花開放。


    “你說完了?”等高靜發泄完,他才轉過身,像才發現高靜似地問了這麽一句。


    高靜有點沮喪,幹嗎要衝一個沒血沒肉的男人發火啊,真敗興。


    “算了,我找唐總去!”高靜扔給黃永慶一句,轉身就要出門。


    “她不在,離開公司了。”身後的黃永慶有氣無力地甩過來一句。高靜猛地收住步子:“什麽?離開公司,去哪兒了?”


    “沒有人知道。”黃永慶聲音低沉地說。


    “離開?這時候不堅守,到處跑什麽跑,是不是真要散夥啊?”


    高靜這話完全是氣話,她急於想知道活動取消的原因,又沒地方問,都快憋瘋了。但是黃永慶緊跟著的一句話,讓她傻了眼。


    “不是跑,這次跟往常不一樣,她可能要永遠離開公司。”說著,黃永慶把唐落落留下的那封信給了高靜。


    “這……”高靜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離開?她這是出走!瘋了,這些人全瘋了!高靜險些撕掉那封信。


    從黃永慶辦公室出來,高靜的步子忽然踉蹌起來,身上的勁一下子少了許多。她很奇怪自己有這樣的變化,更奇怪的是,她的眼裏竟無端地浸了淚。


    臭老大,臭……女人!


    罵溫啟剛容易,順口就來。罵唐落落,高靜還是有點張不開口。


    許小田跟高靜完全不同,一聽唐落落出走了,她心裏當下就湧出一層竊喜。原來還怕溫啟剛不在,唐落落又要把她們叫去,沒事找事地挑出一大堆毛病,訓她們半天。女人總是要比男人愛多管閑事,尤其是手中有點權的女人,這種毛病更大。許小田盡管也是女人,但還是最煩唐落落嘮叨。走了好,清靜啊,不用玩命地幹活,更不用看臉色。可是沒高興幾分鍾,她不安分的腦子又想,唐落落為什麽要走呢,難道是因為緋聞?


    第二天下午,高靜正在整理活動日誌,許小田進來了,很神秘地說:“我搞清她離開的真實原因了,想聽不?”


    高靜抬起頭瞪了許小田一眼,本來想說“快點整理你的活動日誌去”,結果話到嘴邊卻成了“你是福爾摩斯啊”?


    許小田聽出高靜還是想知道的,心裏暗笑,壓低聲音道:“真有情變,唐老鴨真是愛上老大了。”


    唐老鴨是許小田幾個背後送給唐落落的“雅號”,原因就是唐落落愛嘮叨。


    “啊?!”高靜尖叫一聲,手裏的筆不聽使喚地掉了下去。


    “你慌什麽啊,莫不是——”許小田發出一陣壞笑,感覺自己的猜想又往真實這邊靠了一小步。


    “死人,滾一邊去,人家正用心做日誌呢,你鬼一樣跑來,不嚇著才怪!”


    “是嗎?”許小田的笑聲更詭異了,接著話題道,“都怪老大太優秀,是個女人都想愛。我許小田就是嫌他太老,不然……”


    “不然咋的,也想當小蘿莉?”


    “我是沒那個福氣喲,這麽久了,老大都沒正眼瞧過我一次。我是擔心有些人,白戀了人家一場,現在連表白的機會都沒有,可憐哪。”


    “許小田,你亂扯什麽,沒事幹給我走開!”高靜猛地起身,整個人像是著了火一般,又急又惱。許小田看著她嗬嗬笑。


    “咋,又吃槍藥了啊。我怎麽發現,一提老大跟唐老鴨你就發火,我可警告你,這事咱玩不起,你要對得住樂曉鬆啊,就衝那眼影,你也得對人家忠誠點。”許小田不依不饒,非要把高靜往牆角裏逼。


    “敢提眼影,許小田,我跟你拚了!”高靜真的像是讓許小田說痛了,幾步撲過來,就要打許小田脖子,嚇得許小田大呼救命。


    正鬧著,辦公室的門推開了,讓她們萬萬想不到的是,進來的人居然是唐落落。


    在好力奇,你要說唐落落不漂亮,那絕對是口是心非,是一個不敢麵對美麗的人。唐落落出生在蘇州,後隨母親去了香港,在那邊讀完大學。上天除了賜給了她一副白皙幹淨、美若處子的麵孔外,還賜給了她嬌小玲瓏卻又發育極好的身子。那身段,高處高凹處凹,一米六三的身材錯落有致,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良好的教育加上少時優越的環境,讓她練就了從容淡定、超然自信的氣質。這種氣質一旦放在職場裏,是超級迷人、超級鎮人的。記得高靜第一次來好力奇,麵試她的就是唐落落。高靜原以為自己是男人眼裏的西施,美人坯子,到哪兒都自信著呢。等往唐落落麵前一站,差距一下子就有了,那一瞬間,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倒不是長相上輸給了唐落落,是氣質,是那份淡定,那種超乎外物的從容。


    “你就是高靜?”那天唐落落問,目光平視著高靜。


    “是,我叫高靜。”高靜有點氣短,但還是努力保持著鎮定。


    “說說你對愛情的看法。”唐落落微微笑著,問了高靜一個跟職場毫無關係的問題。高靜一下結舌,愛情——職場招聘居然問愛情?但人家問了你就要回答,高靜輕輕咳嗽一聲,迅速調動腦子裏關於愛情的種種知識與經驗。可現實殘酷得很,讀了四年大學又在職場打拚三年的高靜,愛情經驗居然近似於零。她在大學裏有過一次短暫的戀愛,嚴格講那不算愛情,是係裏一個男生對她有好感,約她散步、打球。對了,高靜喜歡打球,這是她工作之外唯一的樂趣。她先是打羽毛球,後來又迷上網球,是大學網球協會的聯絡員,在大學裏拿過冠軍。可約會沒幾次,她就發現了男生的缺點。高靜是個有心理潔癖的人,容不得別人有缺點,一雙眼睛又特別毒,總是在看到優點之前先看到缺點,這樣的女人是很可怕的。結果,她跟男生分手了,當時他們最出格的舉動就是牽手,連擁抱也沒有一個。後來在富遠外貿,一家老字號的國企,高靜暗暗喜歡過一個大她十多歲的男人,是富遠集團分管外事的副總。那個男人也喜歡她,兩人單獨吃過飯,出過差,進過酒吧。可是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了。不敢有——男人有家室。高靜頑固地認為,對有家室的男人不可動心,就算忍不住動了心,也隻能把它掐死。結果一年後,那個男人被她狠狠地掐死在心裏。除了這些,高靜真的沒有了。那時高靜跟樂曉鬆還不認識,“愛情”兩個字對她來說如同空白,是一場沒有體驗過的豪華旅遊。


    高靜結結巴巴,講了一堆,全是從書上或電視裏看來的,聽得唐落落差點笑出聲來。


    “入職就跟戀愛一樣,你得有感覺。”唐落落說。


    “感覺?”高靜這才明白唐落落為什麽問她這樣一個問題,心裏似乎有些認同,不過,她還是不服氣地回敬了一句,“可還有先結婚後戀愛的呢。”


    “瞎貓碰上了死老鼠,這樣的事好力奇不幹。”唐落落回答得幹淨利落。高靜暗叫不好,看來麵試要砸鍋,不由得埋怨起溫啟剛來。高靜舍棄富遠集團來好力奇,是溫啟剛做的工作。他從獵頭手裏要來資料,兩次約談,讓她動了心。可溫啟剛說,要進好力奇,他說了不算,必須經過麵試這一關。對程序上的規定,高靜是遵守的,這是職場人必須有的一個素質,但麵對唐落落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奚落,高靜那顆心受不住了。就在她打算接受敗局時,唐落落起身,優雅地朝她走來,邊走邊說:“好吧,我反感裝純的女人,不過我覺得你不是。你可以留下,但有一條,以後裙子別那麽穿,還有這雙鞋,我不想公司的美女們連自己的腳都打扮不漂亮。好力奇是在做文化,不隻是做飲料,希望你能記住。”


    高靜那天的臉真是紅透了,她哪裏受過這樣的教訓啊,簡直就是侮辱。唐落落說完就走了,高靜那個窩火啊,恨不得一頭撞在某個地方。後來,她審視了一下自己的鞋子,發現並沒什麽不妥。為了麵試,她特意在商場裏買了那雙鞋。等進了好力奇,觀察了唐落落許久,高靜才明白那一天問題出在了哪兒。


    人要簡單,不能太複雜,穿著是,心態更是。這是高靜很久之後才明白的道理。


    市場更要求簡單,所有的冗長和繁複在市場裏都會碰壁。消費者需要以最明快的方式、最簡捷的通道,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信息,他們不會為買一瓶飲料而深思半天。


    這話是唐落落說的。唐落落在公司負責財務,是董事長黎元清從香港帶來掌管財務大權的,但她對品牌的了解以及對市場的認識,絕不在高靜她們之下。相反,她判斷市場的觀點很是獨特,總是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還是說那雙鞋吧。唐落落的鞋子從來都是簡單的,色調質樸,款式考究,但絕不累贅。高靜從沒發現唐落落穿款式複雜的衣服或鞋,她通身流暢,就像是幾筆勾勒出來的。一開始,高靜認為唐落落是個簡單的人,什麽也不講究,後來她發現自己錯了,自己對簡單的理解還很淺。簡單不是單調,不是不追求品位,而是一種更加高級的審美。一個人如果能在簡單中富於內涵,能把簡單深化成自己的生活哲學,那這人就很了不起。


    人們總是在追求複雜,總是讓日月把自己搞得很累,往心裏填進不該填的東西。高靜雖然還在打拚的初級階段,但已經被很多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回頭再想想唐落落,差距大得她都不敢往下想了。


    高靜那天穿的鞋子雖是經典版的,看似穩重,但多了不少點綴。從美學的角度講,那雙鞋顯得老氣,缺少活力。尤其是鞋口太深,讓一雙腳隻顯出三分之一,看上去是鞋子把整個人裝了進去。穿鞋的目的是襯托腳,而不是讓鞋子遮蓋住腳的美麗。要讓腳有個性,鞋子必須有個性。同理,廣告的目的是突顯品牌,而不是讓廣告的內容淹沒品牌。生活的邏輯跟市場有時候驚人地相通,這也是高靜這幾年悟到的一個道理。從生活中找尋靈感、找尋答案,是一條最簡單也最可靠的路。


    當然,僅僅用美麗來形容唐落落還遠不夠。有美貌的女人太多了,職場上從來不缺美女,但缺有頭腦的美女。


    對唐落落,高靜是另有想法的。


    唐落落猛地推開門,出現在高靜和許小田麵前,著實把兩位美女嚇壞了。高靜的拳頭已經掄起,正要砸在許小田身上,許小田誇張的動作以及大聲呼救的尖嗓門讓推門進來的唐落落怔了一下。不過,唐落落沒像往常那樣馬上沉下臉來,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等高靜和許小田恢複正常,才說:“看來你們興致不錯呀,活動取消,真是解放了你們。”


    高靜沒說話,愕然地怔在那裏,心裏發問,這人不是走了嗎,怎麽會突然出現?許小田倒是眼疾手快,馬上整了整亂了的衣衫,往唐落落這邊走了幾步:“唐總,你回來啦,我們可想念你呢。”


    “回來,我從哪兒回來?”唐落落白了一眼許小田,又看向高靜,足足看了有三分鍾,才道,“你們倆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說完,一摔門走了。


    媽呀,高靜一身冷汗,心都貼到了後背上。直到唐落落走遠,她才轉身瞪住許小田:“鬧啊,怎麽不鬧了?”想到剛才許小田對唐落落的那個賤勁,她又諷道,“無恥,沒骨氣!”


    許小田自然不服氣,強辯道:“我愛賤,怎麽了,總比被人家當場罰工資好吧?”


    許小田以前讓唐落落罰過工資,就因在背後說唐落落壞話,被唐落落聽到,罰得很狠。打那以後,許小田見了唐落落,就開始一個勁地送笑臉。


    什麽東西也沒錢重要,這是許小田的邏輯。當然,她這麽想有她的道理,誰讓她家境不好呢,現在還供著弟弟上大學,還要負擔父親的藥費。


    兩人出了門,往唐落落辦公室走去。


    好力奇的辦公大樓是三年前建的,地處東州最繁華的公安路,二十二層。大樓一開始想以黎元清的名字命名——元清大廈,後來黎元清覺得不妥,太張揚,再說“元清”兩個字做大樓名沒啥氣勢。一番斟酌後,改成了環球大廈,這裏麵有把“寶豐園”做成全球性品牌的意思。大樓建成後,先後租出去一部分,跟好力奇合作密切的《東州商報》就在這幢樓上。唐落落的辦公室在十九層,跟溫啟剛的辦公室緊挨著。據說在香港,十九是個吉利數字。也有人說是黎元清的個人意見,大樓建成後,到底要在哪層辦公,黎元清費了一番腦筋,後來請高人指點,才確定在十九樓。因為《周易》中的第十九卦,上卦為坤為地為順,下卦為兌為澤為悅,順悅相和,所以是亨通的。而塔羅牌的第十九張牌“太陽”,可說是所有牌中最好的一張,象征知識、活力和幸運,也代表值得受人尊敬和回報。


    到了樓上,唐落落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隔壁溫啟剛那間,門緊緊地閉著。看著那扇緊閉的門,高靜的步子突然慢下來,臉上也浮出一層憂慮和失望。許小田用胳膊肘捅捅她,示意她快走,高靜沒有反應。等許小田敲響唐落落辦公室的門時,高靜才從恍惚中猛地醒過神來,幾步躥到許小田前麵。


    “請進。”唐落落在裏麵說了一聲,聲音仍舊那麽優雅。等進去走近後,高靜才發現,唐落落跟前些日子不像了,整個人明顯瘦了一圈。以前的唐落落總是風姿綽約、神采奕奕,那氣度,那精神頭兒,完全是業界領袖的範兒。可此時坐在老板桌後的唐落落,分明是憔悴的、暗淡的。一雙眼睛往裏深陷著,兩個黑眼圈更是明顯,平時精心要補的妝,今天也懶得補,發型有點淩亂,嘴裏居然還叼著一根煙,感覺跟酒吧裏那些大牌女郎有幾分相似。看見高靜她們進來,唐落落並沒馬上掐滅香煙,反倒狠吸了幾口,吐出一串青煙圈,悠悠的,蕩在空中。那煙圈仿佛帶著某種暗示,讓高靜暗著的心又晃悠幾下。高靜想,傳言看來真不是空穴來風,唐落落一定是讓某種叫愛情的東西傷著了。


    “坐吧。”唐落落又抽了一口,將煙掐滅,說道。


    高靜沒坐,許小田倒不客氣,在離唐落落很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眼睛裏放著光,嘴巴更是甜得要死:“唐總真瀟灑,抽煙的動作迷人死了。”


    “是嗎?”唐落落無精打采地瞅一眼許小田,並沒把許小田的恭維放在心上。她的心思顯然不在許小田這邊,許小田在她眼裏一向就是個傻大姐。“水在那邊,想喝自己倒。”見高靜冷著臉不說話,她又說了一句。許小田便屁顛屁顛地忙著去倒水。唐落落翻了下手裏的文件,問高靜:“永江那邊情況怎麽樣?”


    “活動取消了,唐總難道不知道?”高靜的話有點生硬。說來也是奇怪,以前高靜在唐落落麵前說話不是這樣的,不但尊敬,而且膜拜。當許小田她們在背後說唐落落壞話,拿唐落落的私生活消磨時間時,她總是站出來製止,好像唐落落是她心中的女神,不容別人調侃。可今天,她的態度竟有點不像她了。


    “我問的是生產。”唐落落也感覺到了什麽,困惑地抬起頭,陌生地盯住高靜。


    高靜避開唐落落的目光,那目光她有點正視不了,她低下頭,裝作思考狀。


    “難道你們沒了解基地的情況,不可能吧?高靜,你做事不是這樣的。”唐落落追問一句,陰著的臉更陰。


    高靜這才道:“時間緊張,跟基地那邊也沒多交流,工作都是圍繞活動做的,活動取消,我們就趕緊回來了。”


    “市場呢,永江可是市場的前沿,你們兩位是公司骨幹、核心成員,去了那麽重要的地方,不會一點信息都帶不回來吧?”


    “這……”高靜被問得低下了頭。她不得不承認,唐落落就是狠,太狠了——似乎知道她這次去永江,一點額外的工作也沒做,所以進門就捅她軟肋。


    永江位於東州跟廣東的交界處,這些年興起的城市中,永江別具一格。它不但地理位置獨特,靠著大江,將周邊的五六座城市連在一起,而且因為周邊的繁榮,自然而然成了一處樞紐,成了向粵州、深圳乃至上海、蘇州等地輸送新產品或人才的新興基地。這座城市更大的特點在於它具有廣泛的包容性,它比上海顯得大氣,當然不是指建築,而是它所具備的人文精神與情懷。它比粵州內斂,比深圳溫厚,又比蘇杭多那麽一點前衛與開放。這裏的人,一大半來自外地。有人說,永江是創業者的第一碼頭,闖世界者的棲息地。兩年前溫啟剛正是看中這些,才放棄杭州,毅然決定將好力奇在國內的第四個生產基地建在這裏。自那天起,高靜和許小田就隔三岔五地往這邊跑。一來這邊是好力奇目前在國內建的生產規模最大的廠子,比最初建在廣東東莞的基地,生產規模翻了兩番,員工數也多出近一倍。永江生產基地,除了擔負“寶豐園”涼茶的生產包裝任務外,還擔負起市場前哨的重任。二來永江已經成為國內飲料生產及銷售的重要基地,三個新建的工業園區,兩個是清一色的冷飲。“可樂可口”“健力露”“一統”等國內外馳名的冰紅茶品牌,都在這裏建廠。有些甚至將公司的大本營搬到了這裏,永江眼看就要成為中國飲料第一城。這裏匯集的市場信息、行業內幕比任何一座都市都多,它是飲料市場的最敏感地帶,是業界觸摸市場變化、打探市場信息、給市場把脈的一個關鍵地。


    有人說,要想贏得飲料市場的天下,就必先贏得永江。


    說永江,就不能不說武華峰。武華峰是“寶豐園”永江生產基地的總經理,也是溫啟剛掌管好力奇大權後,在公司內公開推舉的自己人。武華峰跟溫啟剛是中學同學,溫啟剛初來內地時,兩人在北京的一次會議上相遇後,就再也沒分開。再後來,“寶豐園”要在內地擴大生產規模,建設基地,武華峰大力推薦永江,一口氣講了永江不少優勢,觀點跟溫啟剛高度一致。溫啟剛便說,建在永江可以,但你必須來給我做管理。武華峰一開始還有點為難,他是原公司的骨幹,在業界威望極高,那邊給的條件也很有誘惑力。無奈溫啟剛軟磨硬泡,武華峰牙一咬,向老東家遞了辭呈,跟溫啟剛幹了。


    事實證明,當初選擇在永江建廠,是一項非常英明的決策,“寶豐園”能有今天,跟在永江建設基地有很大關係。


    高靜自歎倒黴。這次去永江,她真是精力不集中,幹工作的信心也不足。高靜的戀愛出了問題,不是樂曉鬆對她不好,是高靜根本投入不進去。高靜很痛苦,她三十出頭了,父母催,姥姥更催,她自己也知道,婚姻問題不能再耽擱,必須解決。可戀愛這事真不是硬著頭皮談的啊。想想,跟樂曉鬆認識也有大半年時間了,兩人在一起的機會也不是太少,樂曉鬆各方麵都好,高靜挑不出什麽,但內心就是缺那麽一股激情,感覺談戀愛跟完成任務一樣,機械死了。高靜渴望一種有激情的生活,當初舍棄富遠集團的優厚條件和國有大型企業的招牌來好力奇打拚,除了溫啟剛的個人魅力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國企那邊的生活太平靜,工作太教條。高靜信奉一句話:人生是要瘋狂的。她已三十而立,再不瘋狂更待何時。甭看高靜外表沉著穩重,內心卻燃著火,她喜歡那種激情勃勃的生活,喜歡全身心的投入,更喜歡衝動和冒險。好力奇滿足了她這方麵的需求,但是,戀愛這件事真傷人哪。在永江的時候,樂曉鬆再三打電話,要到永江陪她,反正樂曉鬆幹的是媒體,時間自由,隨便找個理由就去了。再說《東州商報》一向跟好力奇關係不錯,樂曉鬆又負責快消這一塊,是“寶豐園”的宣傳者,去永江理由當然很充足。但高靜堅決地拒絕了,她不想在永江見到樂曉鬆,更不想在永江跟樂曉鬆談情說愛。她給樂曉鬆的理由是,工作很忙,根本沒時間幹別的,希望他能理解。樂曉鬆倒也聽話,沒硬去。原想樂曉鬆不幹擾,她的心情會好一些,工作會投入一點。可是沒有,在永江的那些天,她像丟了魂似的,怎麽也打不起精神,而且火氣非常大,看什麽都不順眼,遇事就來脾氣,以至基地總經理武華峰罵她提前進入更年期,不可理喻。


    她是不可理喻。網上的傳聞跟她有什麽關係呢,唐落落跟黎元清也好,跟溫老大也好,跟她有幾毛錢的關係,憑什麽要讓這樣的緋聞攪亂自己!


    永江的活動取消,高靜算是鬆了一口氣,盡管她跟黃永慶發火,可她知道,內心裏她是鬆了一口氣的,如果真要按計劃把活動搞下去,弄不好哪個環節就會出問題。到時,她怕沒臉跟溫老大和唐落落交代,更沒法給自己交代。對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來說,任何閃失都是對自己的否定。自己給自己抹黑,這對高靜來說十分殘酷。回來的路上,她也想過怎麽跟公司匯報,對她和許小田而言,調查市場、掌握生產基地的情況,是不用上司交代的,理所當然要在工作計劃中。她原想把這一切推到武華峰身上,反正她跟武華峰是吵過架的,那麽多人可以做證,相信溫啟剛不會過分責怪。可是誰知,這麽點小心計還是被唐落落看穿了。


    麵對唐落落的追問,高靜隻能低頭挨訓,機關算盡太聰明,反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奇怪的是,唐落落並沒深究,破天荒地衝兩個犯傻的女下屬歎了口氣,帶著安慰的口氣說:“好吧,這次不怪你們,怪隻怪公司準備不足,永江那邊的情況改天再說。”


    高靜長長地舒了口氣,誰知許小田又急不可待地搖起小狗尾巴來。


    許小田這張破嘴,根本就沒個管住的時候,人家唐落落剛給了個台階,她馬上興奮地貼上去:“謝謝唐總,這次真是我們不對,沒盡好責,我們檢討,下次一定注意。”結果惹得唐落落又犯神經:“下次,你們還想要下次?”幸虧高靜反應靈敏,馬上接話說:“唐總找我們來,一定是有新的任務吧。這次永江的活動突然取消,我們都有些想法。眼下公司正處在關鍵時刻,市場這一塊不能毫無作為。旺季馬上到來,我們不搶,別人就會順勢而爭,‘寶豐園’辛苦打下的江山,不能就這麽拱手讓給別人。”


    一席話,說得唐落落心裏泛起了苦。誰也不知道唐落落為什麽要悄然離開公司,更不知道她為何又突然殺回來,可唐落落自己清楚得很。唐落落難受哇,她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更不該向他表白,不該拿一張熱臉去貼冷屁股,自取其辱。她離開公司,是想讓自己靜一靜,也讓溫啟剛靜一靜,更讓整個公司能靜下來,不被傳言所傷,不被他們個人之間的糾葛傷了元氣。不管怎樣,她是深深地愛著好力奇的,讓公司因她受損失,這種事唐落落不幹。她原本是想去一個叫水雲間的地方靜心思過,給自己療傷,情傷。誰知在途中突然聽到一個消息,好力奇遭暗算,有人從香港專程而來,帶著足夠的野心與仇恨,要置好力奇於死地。


    她能不回來嗎?


    好力奇攤上大事了,而且這一次,唐落落預感不會比東州藥業那事小。


    唐落落心裏雖然有很多想法,但又不能告訴麵前的兩人,算了,還是按自己的計劃來吧,沒必要跟她們兜圈子。


    “找二位來,真是有事,這樣吧,這幾天溫總不在,你們那邊的工作呢,也可以放一放。二位抽點時間,集中查一家企業——香港盛高集團。”


    “查它幹什麽?”許小田的話總是比高靜快。


    “不幹什麽,我要你們搞清這家公司,不放過任何細節!”唐落落突然恨恨地說。


    出了門,高靜一言不發,默默地走在樓道內。換作平時,許小田剛才那表現一定會招來高靜的一頓臭罵,什麽不識相啊,沒臉皮沒腦子啊,自己往槍口上撞啊,總之,想起什麽罵什麽。可今天,高靜就跟啞巴了似的,心事重得很。


    “唐老鴨的話好有深意啊,大俠,你品出什麽味來沒?”回到辦公室,許小田說。


    高靜依舊不吭聲,腦子裏反複想著一件事:去香港,查盛高。


    她為什麽要查盛高?


    “盛高是家什麽企業,幹嗎要我們去查?”許小田真是連一分鍾都管不住自己的嘴,一點也不在乎高靜此時的心情,湊上來又問。高靜還是不吭聲,許小田終於急了:“說話呀,大俠,她到底讓我們查什麽?”


    “我哪知道,有種你問她去!”高靜突然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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