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十一年七月十四,當朝次輔任延輝數罪併罰,被判斬立決,並罰沒所有家產充公。


    當日退朝,由三司主官主持,入任府抄家。


    查獲現銀三萬六千兩,金六千兩,各大票號的銀票共計七百六十八萬兩,各珍寶玩物估值一百八十萬兩,十幾個州府私宅一共十二間、鋪麵三十間、田莊大小各十一間,良田地契一時難計……


    趙煜翻看著帳簿,和薛按道:「往日,朕也知道他不會幹淨,可不曾想過,這不幹淨是這樣的不幹淨。」


    「看來,以後朕窮了苦了,就要罰沒兩個。抄一次家,朕就能充盈一次國庫,發一筆橫財了。」


    薛按可不敢接話,他站在一邊沒說話。


    「薛按,」趙煜疲憊地靠在椅子上,無奈地問道,「你覺得,朕是一個好皇帝嗎?」


    薛按道:「是!您是一個好皇帝。」


    「那為什麽他們還這麽對朕呢?」趙煜道,「朕自認沒有虧待他們,也不像先祖們那樣霸道獨斷,不管大小事都是商量著,他們有道理,朕也給足了麵子,可為什麽最後變成這樣?」


    「是因為朕好欺負?」


    薛按回道:「聖上,這人分好壞奸忠,是他們的事,和您沒有關係。就算是先帝祖輩在世,也是有奸佞小人。」


    「你說的有道理,是他們奸佞,不是朕的錯。」話落,他又笑了起來,「他們都覺得,朕應該早點殺了任延輝。」


    「朕不是不捨得,而是沒有人比他更好用啊。」


    薛按懂,給趙煜遞茶,「他們不懂您的難處,不怪他們更不是您的錯。」


    任延輝好用之處在於,他會毫無條件的聽趙煜的話,他不會去分辨規勸趙煜決定的好壞利弊,隻要是趙煜暗示和說的話,他都會一絲不苟的辦好。


    譬如前兩年,揚州府徽商鬧了一回事,抗議鹽引市麵太過混亂,加價壓市,逼得他們無路可走。魯章之的意思,重新頒布條例,徹底整頓。可趙煜不這麽認為,他覺得重新頒布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太多,當下最重要的是將事情解決了,後麵再頒布條例慢慢整頓。


    可滿朝一半多人贊成,交口稱讚魯章之的法子好。


    他也知道好,可太慢了,而且,他不想聽魯章之的。


    所以,趙煜暗示了任延輝。當下任延輝出列反對,並一二三條的舉例說明,帶著他的黨羽,在早朝上和魯章之吵的翻天覆地。


    最後,兩條辦法擱置下來,可任延輝卻在私下裏寫信給揚州鹽巡使,以迅雷之勢,抓住了幾個帶頭鬧事的人,一頓暴打,打的那些鬧事的人奄奄一息吊著一口氣。


    殺雞儆猴的結果,是事態瞬間被壓製。


    事後,魯章之質問任延輝。任延輝沒有否認,也態度極好地後退了一步,同意魯章之重新頒布條例。


    這樣的任延輝,趙煜確實捨不得。


    不是找不到,而是還要再疲於培養,磨合彼此心意,還得對方機敏。


    「算了,」趙煜苦笑道,「已是如此,再留下去朕也是本末倒置。」


    薛按應是。


    「內閣的人選,」趙煜問道,「你覺得王閣老要遞位進補嗎?」


    薛按懂的,趙煜隻是在自言自語,並不是真的在問他。


    「魯閣老遞交了兩個人選,讓馬閣老遞位次輔,後麵的人位置不變,再添錢羽進去。」趙煜道:「魯章之好是好,可就是太正了!」


    魯章之無論什麽事,都會從大局考量。滿朝文武沒有誰比魯章之忠心了。


    可問題就在於,如果魯章之事事說的都對。


    魯章之都對,他無論從哪方麵考量都應該聽魯章之的,可一直聽,時間久了誰還知道他的君?


    可以聽,但不能一直聽,這和對錯無關。


    「要不然,」薛按小心翼翼點了點內閣另外一位,「劉閣老?」


    趙煜眉頭微揚,薛按忙跪下來,道:「奴婢該死。」


    「起來吧,」趙煜道,「你也是難得!」


    薛按擦了額頭上的汗,雙膝發軟地起身,垂手站在一邊,不敢再說話。


    趙煜猶豫不決,想讓錢羽進來,可又不想一下子堵死自己的退路。


    「朕倒忘了一件事。桂王和寧王三個人剿匪去了?」


    薛按應是,「今天天剛亮就走了。」


    「沒有喊著孟郊陪同,沒有帶兵?」趙煜問道。


    薛按搖頭,「孟都督沒有去,他們一行人就赤手空拳地去了。」


    趙煜無奈地搖了搖頭,沒說話。


    下午散衙,錢羽去了魯章之的家中,兩人在書房,錢羽道:「大人,現在就推薦下官進閣,是不是太早了?」


    「試試聖上的意思,」魯章之道,「按資歷滿朝也沒有幾個人如你。現在隻看聖上對我們是什麽態度了。」


    任延輝沒有了,趙煜對他們就算沒有怨,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歡喜。


    但是程度有多少,就看趙煜這一次,同意誰進內閣了。


    「下官覺得,可能性比較小。」錢羽道。


    魯章之頷首,也無所謂,「自古忠言逆耳,忠臣難做!」


    「您不要氣餒,當下形勢已經越來越好了,您應該高興才對。」錢羽道。


    魯章之頷首,但隱隱覺得,事情不會如他們想的那麽簡單,可具體會發生什麽事,他現在也難以預料到。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步步應對。


    「王爺和杜先生出城了?」錢羽問道。


    魯章之頷首,「今天要判任延輝,三位王爺應該是想要出去避一避。避了也好,免得再有事牽扯上王爺。」


    「是!」


    魯章之又道:「任延輝還在,你囑咐牢中的人嚴加看管。」


    「是!」


    錢羽沒有逗留太久,便告辭回家去了。


    魯章之回了內院,小蘿蔔今晚要住在這裏,家裏正忙著給魯念宗重新鋪床換被褥,晚上一家人熱熱鬧鬧吃過飯,魯章之和魯念宗對麵坐著下棋,小蘿蔔在一邊觀戰,魯夫人忙著看從江南布莊拿來的布料,要給杜九言定製喜服,挑了幾種她都不滿意。


    ……


    大理寺監牢中,任延輝正靠牆打著盹兒,忽然有腳步聲不急不慢地走進來,他警覺地睜開眼,看了對方一眼,又重新闔上眼睛。


    那人提著水壺,一間一間的倒水過來,有人醒了就喝完水接著睡,有人沒有醒,倒水的人剛走,老鼠便悄無聲息地上來偷水喝。


    提著水壺的人到了吳文鈞這間,倒了一碗放在地上,又到任延輝這邊,倒了一碗,就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任延輝本不想喝,但今天天黑以後,牢裏就沒有送水來。


    所以這會兒見著水,他還是起身端著喝了。對麵吳文鈞也正端著水,兩人對視一眼,又各自鄙夷地轉過視線,各自喝水。


    一碗水喝完,剛回到鋪位,任延輝就噗通跌跪在地,他扶著肚子轉頭去看吳文鈞。


    「來人!」吳文鈞也捂著肚子在地上,衝著外麵嘶喊了一聲。


    立刻有人進來。


    任延輝疼的滿頭冷汗說不出話來,他倒在地上,能聽到跌跌撞撞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他看著三五步外,吳文鈞也正麵目扭曲地看著他。


    他忽然想笑,他們是至交卻最後反目、反目後本以為老死不往來,卻沒有想到,居然會死在一天。


    吳文鈞也笑了起來,隔著欄杆遙遙指著他,疼的失聲,好一會兒手摔在地上沒了聲息,隻餘下扭曲煞白的臉。


    「可笑,」任延輝覺得可笑,今天以前,他都不會想得到,有一天他連死,都不知道死在誰的手裏。


    他不甘心!


    任延輝吐出一口血,睜圓了眼睛,咽了氣。


    忙忙碌碌不知不覺夜色深了,小蘿蔔趴在魯念宗的腿上睡著了,魯章之放了棋,道:「太晚了,你帶他回去睡覺吧。」


    「嗯,嗯!」魯念宗抱著小蘿蔔,「爹,您也早點歇息。」


    魯章之送兩人出去,剛回到房裏坐下來,他的常隨急匆匆地進來,道:「老爺,出事了。」


    「什麽事?」魯章之放了茶盅,眉頭微擰,立刻就想到了任延輝。


    常隨低聲道:「一刻鍾前,任延輝和吳文鈞死在了牢裏。」


    「怎麽死的?」魯章之站了起來,常隨回道,「砒霜摻在水裏,兩人喝了水,當場七竅流血斃命。」


    魯章之沉著臉又坐了回去。


    常隨接著回稟,「錢大人剛剛到衙門,將今晚所有當值的人都扣了,在細細審問。還不曾對上奏報,但人確實死了,想隱瞞是不可能的。」


    「圖答呢?」魯閣老問道。


    「圖答沒有事。」


    魯章之和常隨吩咐道,「告訴錢大人,弄一份相似的藥,給圖答餵下去,不要出人命,控製藥量。」


    「是!」


    常隨領命去了大理寺,錢羽得令,迅速著人辦了,給圖答餵了藥,又迅速給他解毒,圖答雖昏迷了,但卻沒有生命之危。


    天一亮,錢羽就遣人去宮中回稟,趙煜洗漱完正要坐下來用膳,就聽薛按說這件事,他愣了一下放了調羹,語氣極冷地道:「任延輝和吳文鈞都死了?」


    「是!中毒而亡。」薛按道。


    趙煜冷笑起來,扯了扯嘴角道:「魯閣老就對朕這麽沒有信心,人剛進牢,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殺了。」


    「生怕朕反悔了,再抬舉任延輝?」


    薛按添茶,頓了一下才補充道:「大理寺奏報中,一起中毒的還有圖答。」


    「圖答?」趙煜一怔,「你說圖答也中毒了?」


    薛按點頭。


    難道他誤會了,任延輝不是魯章之殺的?畢竟魯章之要殺任延輝的話,是不可能連著圖答一起殺的。


    還有別人?


    趙煜眉頭緊蹙,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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