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九言打量著被帶上堂來的馬玉娘。


    相比上一次遠遠見到,馬玉娘瘦的已脫了形,眼窩凹陷雙頰高凸幾乎隻有一層皮包著牙齒,杜九言很擔心她能不能再邁一步。


    但好在,她蹣跚行來還算穩當,鐵鏈嘎嘎響動後,她木然地跪下來,道:「罪婦馬玉娘,叩見大人。」


    她聲音嘶啞,跪著後身體微微發抖。


    門外,李府七個女人發出低低的抽泣聲。


    「馬玉娘,此人要給你辯訟。」賀成道:「她問什麽,你仔細想好了回答,休要顛三倒四!」


    犯人翻供是各個衙門最忌憚的事。


    賀成也不例外。杜九言做有罪辯訟,對罪行她並無質疑,可要是馬玉娘翻供,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馬玉娘怔了怔,側目朝杜九言看來,打量了兩眼,道:「先生不用費時間了,罪我認了。不過一死,比苟延殘喘生不如死要強些。」


    她目光灰暗毫無波瀾,裝滿了對人世的絕望。


    「試一試吧。」杜九言低聲道:「夫人聽著便是。」


    馬玉娘應是,和杜九言行禮,「勞駕先生了。」


    「準確說,我今日要做的不是辯訟,而是給大家說一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故事。」杜九言道:「河南南陽員外馬老爺隻有一女,需要女婿入贅上門,繼承家業。」


    「此時,當年隻有十七歲,孤苦伶仃三餐不繼的李執出現在馬府,他容貌清秀,巧舌如簧,令得馬老爺和馬玉娘對他印象俱佳。半年後李執迫不及待入贅馬府!」


    外麵傳來唏噓聲,有人低聲道:「李大人是入贅?怎麽沒聽說過。」


    「可能做官後,改戶籍了。」


    鮮少有人知道李執是入贅。


    「入馬府後,李執衣食無憂,入有賢妻美婢伺候,出有小廝常隨陪伴,生活可謂是從地入天。因為馬府家境優渥,沒有生活煩惱的李執,開始一心讀書。此時有人曾勸過馬玉娘,入贅女婿一旦入廟堂為官,勢必會覺得入贅的身份是羞恥,到時候肯定麻煩不斷,夫妻也會生出嫌隙。」


    「但善良的馬玉娘卻堅決支持李執,她認為以夫為天是女子的本分,丈夫有誌氣是好事,她一定要支持。」


    外麵有人道:「那倒是,有功名了子女也受益,嫁人都能嫁的好。」


    「於是,李執不管庶務,將一雙女兒以及家中所有的事情交給馬玉娘,甚至嶽丈去世都不曾出麵料理後事。馬玉娘用自己的雙手和能力,為他打造了一個清淨的避風港。」


    「杜九言。」賀成道:「丈夫讀書考功名投效朝廷,妻子理當支持,這是作為女人的本分,你難道還要拿出來,表彰馬氏不成?」


    杜九言拱了拱手,道:「大人,夫妻是姻緣註定,是結伴同行相互扶持的同路人。妻照顧夫君天經地義,那麽,作為夫君他的義務和所謂的天經地義,是什麽?」


    「是自然保護妻兒,給他們安穩生活。男主外女主內,難道你有異議?」賀成道。


    杜九言反問,「男主外?但李大人並沒有,他安心待在避風港裏,心安理得的享受軟玉溫香錦衣華服,對於馬氏,他毫無付出和貢獻!」


    「他在讀書。」賀成道:「你也是寒窗苦讀,難道不知讀書需得心無旁騖?」


    杜九言沒有反駁賀成,而是接著道:「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李執考中了進士,拿著馬玉娘的家資,坦然入仕。此後,他就像是山窩裏飛出來的野雞,歇在枝頭看見了世間太多的美好,於是,他以入贅女婿的身份,不曾經得馬氏同意下,納了第一房妾。」


    「他獨自赴任,身邊無人照顧,逢場作戲無可厚非。」賀成道。


    杜九言看向賀成,道:「大人納妾,難道不徵求夫人意見?」


    賀成一怔,道:「李執當時離家遙遠,自然是事急從權。」


    「納妾,有多急?」杜九言噗嗤一笑,賀成臉色一變,不等他說話,道:「如賀大人這般,納妾都要徵得夫人同意,那麽李執作為一個入贅的女婿,卻自作主張?這是何等的自私和無恥!」


    「入仕後,他就忘記了,他是馬府的女婿,他李姓的前麵,還有一個馬字!」杜九言忽然抬高了聲音,「馬李氏,對嗎,大人!」


    賀成冷哼了一聲。


    「入贅,是男人迫不得已之下的選擇,李執也不例外。他得勢後,逼迫馬氏更改了戶籍,他由入贅搖身一變,成了南陽李氏的李執,他為正名甚至還修了家譜。」


    「這一切,善良的馬玉娘沒有怨言,她一心期盼李執能平步青雲,一展抱負。為此她不惜違背了已故父親的遺願,變賣家資隨他到了寶慶,做了足不出戶的李夫人。」


    「故事直到這裏,李大人所作所為還能理解。從男人角度出發,他除了有些忘恩負義自私自利外,並非十惡不赦。那麽是什麽讓馬玉娘,在夫妻近三十年後,對當初愛護有加百依百順的夫君,痛下殺手?」


    衙門外,鴉雀無聲,所有人仿佛入了迷。大家知道李執,知道案情始末,但還是第一次聽到關於李執和馬氏的過往。


    「這個李執,真是不要臉。怕人笑話,那你當初不要做人上門女婿啊!現在人家供你讀書,你出頭了就說丟臉了,這就是過河拆橋,就是陳世美!」


    「對,這種人做官也是貪官。」


    賀成聽著臉色發沉,很不高興!


    杜九言走到馬玉娘麵前。


    「如果僅僅如此,你會殺他嗎?你隨他來寶慶前,你想過殺他嗎?」杜九言道。


    馬玉娘慘笑著,搖頭道:「我若想殺他,又怎麽會將家中田產變賣,隨他來寶慶。」


    「是啊!」杜九言點了點頭,「來寶慶後,升為五品知州李大人,是如何逼得他賢惠善良甚至有些愚蠢的妻子殺他呢?」


    「是納妾嗎?」杜九言問道。


    「不是,雖一開始我不高興,但後來他再討妾室時,我已心若死灰,再不過問。」馬玉娘道。


    「是流連花叢嫖宿酗酒嗎?」杜九言問道。


    「不是,他嫖宿是常有的事,酗酒也有多年,我早已習慣。」馬玉娘道。


    「是不養妻女卻逼著你拿嫁妝養他養妾供他吃喝玩樂打點上下嗎?」杜九言問道。


    「不是,我自小錦衣玉食,對金錢從不吝嗇,他和我要錢我從不虧待他。」馬玉娘道。


    「那麽,」杜九言大聲道:「是寵妾滅妻,讓你住在柴房而他卻帶著買來的妾住在正院,而要你跪在地上服侍,端茶遞水,清掃恭桶嗎?」


    外麵一片譁然,所有人都驚呆了。


    寵妾滅妻?


    讓妻子住在柴房,而他卻帶著妾住在正院,還妻子跪在地上服侍他們。


    「狼心狗肺!」有人罵道:「該殺!」


    話落,但卻見馬氏搖頭,「不是!我受苦多年已心若死灰,我能忍,直到死的那天,我從不曾想去殺他。」


    「還不是?那是什麽,李執還做了更過分的事?」


    「居然還有比這件事更過分的?」


    「這簡直是豬狗不如!」


    百姓沸騰,一個個憤怒不已,這個關於李執真實麵目,是所有人沒有想到。


    是啊,不會有人想到,在李執光鮮的外表下,是一顆腐爛的、惡臭的、令人作嘔的軀體和心。


    「杜九言。」賀成拍桌道:「不可煽動群眾!」


    杜九言蹲下來看著馬氏,「那麽,到底是什麽讓你殺了他呢?」


    「是……」馬玉娘道:「是我奶娘的死。他殺了我奶娘,那天晚上我若不殺他,就對不起我的奶娘!」


    馬玉娘捂臉哭著。


    「殺……殺人?」有人喊道:「賀大人,當時堂審的時候,分明就沒有提起這件事。」


    賀成拍桌道:「奶娘賣與馬府,是終生死契!更何況,此時雖與本案有因果關係的,但並不能改變馬玉娘殺人的事實。」


    「奶娘,怎麽死的?」杜九言這一次沒有問馬玉娘,而是磚頭看向百姓,又看向在場幾位大人,「各位大人,可想看一看,馬玉娘的奶娘,一個撫養她四十年的苦命女人,是如何死的嗎?」


    「杜九言,您休要胡來!」賀成道。


    她今天來,就是要造勢,怎麽會聽賀成的。


    杜九言一揮手,道:「開棺!」


    竇榮興領頭,帶著馬玉娘的兩個女婿,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打開了棺材,扶起入葬多日喬氏的屍身。


    秀美的華服加身,金光燦燦的陪葬首飾,卻依舊掩蓋不了,喬氏骷髏一般的麵容。


    頭頂沒有頭髮,一塊赤紅已生了蛆蟲的頭頂,一張沒有麵皮的臉,迅速腐爛深可見骨。


    屍身已臭,模樣可怖。


    馬玉娘嚎啕大哭!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題外話------


    我寫的時候也在想,馬玉娘可恨嗎?可恨的,因為她懦弱無能,從而害死了自己的奶娘。但是這種恨並非是真的很,而更像是怒其不爭。你明明有能力,為什麽不反抗?甚至於,你明明有能力為什麽不早點殺了他,而在奶娘死後才動手。


    其實,她的可悲可恨不是個例,在現代社會依舊有許多這樣的女性,何況古代。就算她一開始可以選擇,但是她的思想和眼界,框定了她不行。


    以夫為榮,以子為榮,夫君當官是多大的榮耀。古代多少女人自己扛起一個家,累死累活就為丈夫讀書考功名,這在所有人眼中甚至女子自己,都認為天經地義。


    熬出頭,他是官她是夫人,這影響不僅僅是他們,還有子女,娶妻,嫁女,等等。


    所以,真正的「馬玉娘」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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