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市裏開展領導幹部與貧困家庭結對幫扶活動,安排和郝局長結對子的正是周傳芬家。郝局長去她家一看,當即就落淚了。去之前,郝局長隻要田曉堂帶了500塊錢,準備象征性地給點資助就算了。但去看了之後,不知觸動了郝局長哪根神經,他竟然當場表態先拿一萬過來,讓她老公趕快去住院,讓她兒子趕快去複學。周傳芬撲通一聲就給郝局長跪下了,感動得號啕大哭。後來田曉堂聽到一種說法,說郝局長那天之所以會流淚,之所以對周傳芬一家那麽關懷備至,是因為他父親當年就是患了腎病無錢治療而被活活拖死的。那天看見她老公浮腫的樣子,他就想到了自己苦命的、早逝的慈父,便大動惻隱之心。不管這個說法是真是假,但郝局長幫扶她家倒是貼心貼肺的。這幾年來,他每年都要去她家看四五次,每年都安排局裏拿一萬多塊錢幫貼她家。周傳芬不知怎麽感謝郝局長才好,後來也不曉得從哪裏知道了郝局長愛吃臘豬蹄,就在每年年底給郝局長送上一隻精心醃熏的臘豬蹄。一隻臘豬蹄值不了多少錢,連送禮都不算,更談不上行賄了,郝局長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還把這事到處張揚,感歎“還是老百姓樸實,講感情”。今天,她又像往年一樣來送臘豬蹄,聊表感激之情,可這次她卻怎麽也送不出去了。


    田曉堂又想,她一個市郊的農民,信息不通,不知道郝局長已經離世,其實也不奇怪。他在心裏斟酌著,要不要把郝局長已故的消息告訴她。告訴她吧,怕她情緒失控。不告訴她呢,這麽瞞著她,又於心不忍。猶豫了一會兒,他決定還是說出實情。


    果然不出所料,周傳芬聽他一說,臉色馬上就僵住了,右手提著的臘豬蹄“咚”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然後,就一屁股癱坐下來,呼天搶地地大哭不止,一邊哭泣一邊訴說著郝局長對她一家的大恩大德,點點滴滴,悉數道來。這時上班的人越來越多,見一個村婦模樣的老女人坐在大廳裏號哭,還一口一個“郝局長”,都感到很好奇,紛紛打聽是怎麽回事。田曉堂知道周傳芬這般傷心痛哭是發自內心的,這讓他不能不動容,但是她在這肅穆的辦公場所無休無止地哭鬧個沒完,到底還是不合適的,他又為她不識大體、不懂規矩而感到有幾分惱火。他勸說了幾句,見勸不住,隻得把周傳芬交給趕過來的保安,轉身上了樓梯。


    田曉堂在爬樓梯時,覺得一大早讓周傳芬這麽一哭鬧、一攪和,真是有些晦氣。眼下局裏的人都對郝局長諱莫如深,周傳芬卻在這機關裏對他深情追思,想來也有幾分滑稽。其實如何評價郝局長的功過,還有不小的爭議。對郝局長的死,社會上也有種種傳言。據說郝局長本不會這麽快就去世的,他的病雖是絕症,但由於手術及時,化療到位,完全還可以好好地活個三五載。他是在得知紀委已對他開展調查之後,偷偷服用了大量鎮靜藥物,才早早地去閻王爺那兒報了到。也就是說,他並不是死於疾病,而是畏罪自殺。當然,這些都隻是傳言,沒法得到證實,當不得真的。不過,如今的傳言往往比報上言之鑿鑿的“本報訊”更接近真相,讓人又不能不信。


    田曉堂走到三樓,不由停下腳步,往走廊上投去深情的一瞥。他在這三樓上了十年班,三千六百多個日子,從普通的辦事員一直幹到局辦主任,其間經曆的酸甜苦辣,哪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現在大家都說機關的日子是熬過來的。一個熬字,真是耐人尋味。幹部層級是個金字塔,隻有極少數人能升上理想的位子,絕大多數人一輩子恐怕都難得熬出頭來。這麽一說,還真是有些殘酷,可這就是真相,機關的真相。真相往往是殘酷的。田曉堂在三樓駐足片刻,就抬腿向四樓走去。他知道,他已經幸運地從三樓熬出頭了,從今天開始,他將更上一層樓。四樓辦公的都是局領導。轉眼間,三樓的十年已經成為回憶,而站在四樓的新起點上,他還要繼續熬下去。


    上得四樓,迎麵碰上付全有,他大概剛從包局長的辦公室裏出來。付全有看見田曉堂,既沒叫“田局長”,也沒說半句話,隻是臉頰上的皮肉動了動,似乎衝田曉堂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可田曉堂並沒有捕捉到多少笑意。田曉堂也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他看出來了,付全有臉上有種掩飾不住的得意。他得意什麽呢?因為所服務的領導升了職,就感覺自己的身份也水漲船高了麽?這也太可笑了。現在領導的司機都跟個家奴似的,隻認所服務的那個“主子”,並且還有種莫名的“主貴仆榮”的自得感。田曉堂也看出來了,哪怕他現在做了副局長,付全有仍不太把他放在眼裏。田曉堂壓住心頭的不快,說:“包局長到了麽?”他問的是一句廢話,但廢話不等於就沒有用。田曉堂問這話時嗓門有點大,他希望包雲河能夠聽見。“早到了”,付全有機械地答了一聲,就匆匆下樓去了。


    田曉堂進了自己的新辦公室,擱下皮包,並沒有馬上坐下來,隻是站在屋子中間環視了一下四周,心情不免有些振奮。這套辦公室原是包雲河用的,包雲河前天把它給了田曉堂。辦公室麵積不小,裝修檔次也不低,而且還帶有休息室、衛生間。田曉堂暗想:坐在這樣的屋子裏辦公,心理上難免會產生一種尊貴感,自認為算個人物的感覺也就飄然而至。有些人一當上官就自命不凡,多半就是被豪華辦公室、豪華轎車給慣壞的。田曉堂喜歡這套辦公室,除了因為它闊大、舒適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套辦公室風水好,特別“發”人。先後在這套辦公室裏辦過公的六位領導,官運都旺得很,其中兩人已官至正廳,三人躋身副廳,還有一人也做上了正縣級的局長。當然,這個做上局長的人就是包雲河。田曉堂知道局裏有人散布過一種怪論,說包雲河之所以能出奇製勝,奪取局長寶座,都是沾了這套辦公室的靈氣。田曉堂當然希望,今後自己坐在這套辦公室裏,也能像從這裏走出去的那六位領導一樣,吉星高照,仕途暢達。


    田曉堂駐足片刻,就轉身出門,去了包雲河那邊。他敲了敲虛掩的門,頭剛探進去,就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包局長!”他跨進屋,看見房間的深處,有一顆腦袋從碩大的辦公桌後麵浮了起來。那正是包雲河。然後,就見包雲河竟然離開辦公桌,大步邁過寬敞的空間,向他迎來。田曉堂大感意外,趕緊加快腳步,小跑著奔向包雲河。還隔著兩三步,包雲河就伸出了右手,田曉堂趕忙伸過手去,兩雙手就緊緊握在了一起。包雲河握手很用力,久久不肯鬆開。田曉堂去看包雲河的臉,那臉色卻顯得有些平淡,找不到他預期中的燦爛與熱烈。他略微有點失望。立馬又想,一切盡在握手之中了,還何須人家給你畫蛇添足?領導當到一定份上,就得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似海。這是做領導的基本功。包雲河今天親自迎出來,又和他用力握手,這已經是打破常規了。包雲河這麽做,是想給他傳遞什麽信息呢?是想告訴他,咱們是一塊兒提上來的人,就如黨校同學一樣,這也是一種緣分,希望你能珍惜?是想告訴他,我是信任你的,把你當自己人看,希望你不要辜負了我?還是想告訴他,我十分看重你,今後在工作中還要依賴你,希望你能積極配合,切莫在背後拆我的台?田曉堂一時也難得想明白。


    兩人在沙發上坐定,包雲河方才開口,卻隻是緩緩吐出了三個字:“怎麽樣?”不了解包雲河的人,會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其實,“怎麽樣”是包雲河的口頭禪,他喜歡用這三個字開場。這三個字有時帶有問詢的意思,但大多時候並無具體所指。


    田曉堂笑著說:“辦公室前天就搬了,一切都準備好了,就隻等您發號施令了。”


    “好,好”,包雲河輕輕點了點下頦。


    田曉堂微微欠了欠身子,又謙恭地說:“自己有幾斤幾兩,我心裏明白得很,就怕挑不起這副擔子……好在您這個班長水平高,經驗也足,有您傳幫帶,我也就什麽都不怕了。”


    包雲河淡淡地一笑,輕咳了一聲,才說:“你是班子裏最年輕的,正是甩開膀子幹事業的時候,你要有信心嘛。今後壓在你肩上的擔子可能還要重一些,你要有思想準備。”


    田曉堂感激道:“隻要您信任我,不怕我把事情辦砸,再重的任務交給我,我都有決心把它完成好!”


    包雲河又點了點下頦,顯得很滿意地說:“好,好。”


    兩人又聊了幾句,田曉堂就告辭出來。他在心裏暗自感慨,這個包雲河,真可謂是搖身一變啊。剛才包雲河的表情似笑非笑,說話不徐不疾,看人的眼神也有種居高臨下的味道,已經完全具備一把手的架勢和派頭了。


    包雲河無師自通,將角色轉換得如此迅速,讓他很是吃驚。他去包雲河那邊,隻不過是想做個姿態,表明自己相當尊重包雲河,堅決擁護包雲河的英明領導,有事無事都會去早請示晚匯報。過去包雲河做副局長時,從未分管過他,兩人關係很一般。田曉堂就怕將來和包雲河處不好關係。在一個單位裏,副職和一把手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也是非常難處的。今天包雲河的態度,讓他稍稍放心了一些。盡管包雲河內心究竟是什麽想法,他無從得知,他畢竟不是包雲河肚子裏的蛔蟲,但包雲河想拉攏他、倚重他,看來是毋庸置疑的。不過,話又說回來,眼下局領導班子幾個人,有的倚老賣老裝糊塗混日子,有的是與包雲河爭奪局長位子的失意者,要他們買包雲河的賬,還真不太容易。包雲河要收買人心,籠絡左右,除了抓牢他田曉堂,一時還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


    田曉堂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再看看室內的格局和擺設,暗自和包雲河的辦公室一比較,就莫名地有點泄氣,再也找不到剛才那種誌得意滿的感覺了。包雲河辦公室的麵積是他這個辦公室的三四倍,就像個籃球場。包雲河的辦公桌桌麵有雙人床大,但擱在偌大的辦公室裏,竟像汪洋中的一條船。這樣的超大辦公室,局裏一共有兩套。當初建這幢辦公樓時,局長、書記是分設的,為了避免書記鬧情緒,局長幹脆就弄了兩套麵積、配置一模一樣的大辦公室,和書記一人一套。可後來局長、書記再也沒有分設過,又沒有哪個副局長膽敢搬過來,超大辦公室就一直是用一套、空一套。


    以前郝局長用的是另外一套,包雲河當局長後堅決不肯用郝局長用過的那套,就搬進了過去閑置著的另一套房裏。對局長辦公室的情況,田曉堂是熟悉的,今天因為自己的身份不同了,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了,便又有了新的感觸。如今的領導才不管什麽“室雅何須大”呢,如果允許辦公室建得像飛機場一樣大,都有人敢於拿這個去衝刺吉尼斯世界紀錄。他們會振振有詞地說,現在條件好了,辦公室建得大一些又有什麽不可以呢?辦公室建得大一些,坐著辦公胸襟才會寬廣,視野才會開闊,思想才會開放,才思才會泉湧,前來辦事的人才會心生敬畏,領導的權威才會不斷強化!田曉堂偷偷笑了,難怪官場上那麽熱鬧,很多人都拚著老命往上爬,僅僅一個辦公室的差別,就有著足夠大的誘惑啊!


    正在胡思亂想著,鍾林敲門進來了。田曉堂有點驚訝,愣怔了片刻,急忙起身招呼鍾林落座,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今天這副局長辦公室的主人,恐怕就不是他田曉堂,而是坐在麵前的這個鍾林了。他想起鍾林曾請過一次客,同事們在酒桌上都預祝鍾林


    做副局長了,可最終卻雞飛蛋打、胎死腹中,隻落下個天大的笑柄。


    還是鍾林先開了口,說:“田局長,祝賀您呀。我這已是遲到的祝賀了。今後在工作中,還要請您多多關照。”鍾林的表情到底還是不大自然,雖然笑著,卻像戴著麵具。不過,鍾林能主動上來說這番話,不管是否出自真心,都已經夠不容易了。田曉堂對鍾林一直印象不錯。鍾林在業務上是一把好手,為人又比較厚道實在,這樣的人哪個單位都是需要的。單位上得有這樣幾個幹實事的人撐著,領導才有可能騰出手來,去專心“練虛功”。平心而論,鍾林做副局長是夠資格的。也不知組織部門怎麽想的,明明還空缺一名副局長,卻寧願空著,也不提拔鍾林,或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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