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莊上


    就在這幾天裏,斯康耐平原上發生了一樁咄咄怪事,非但大家你傳我、我傳你,而且在報上也登載出來了。不過許多人以為這件事必定是虛構出來的,因為誰也說不清其來龍去脈究竟是怎麽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有人在維姆布湖岸上的榛樹叢裏逮住一隻母鬆鼠,把她帶到了附近的一個農莊上。農莊上的老老少少都很喜歡這隻美麗的小動物,她長著大大的尾巴、聰明而好奇的眼睛和漂亮而小巧的腳爪。他們打算整個夏天都觀賞她那輕盈的動作、啃剝堅果的靈巧辦法還有逗人開心的滑稽遊戲。他們很快就修理好一個舊的鬆鼠籠子,籠子裏麵有一間漆成綠色的小屋和一個鐵絲編的吊環。這間小屋有門有窗,可以作為鬆鼠的餐廳和臥室。大家還用樹葉在房子裏麵鋪了一張床,放進去一碗牛奶和幾個榛實。那隻鐵絲吊環就是她的遊戲室,她可以在上麵跑跑跳跳、爬上爬下和打秋千。


    大家都以為他們給母鬆鼠安排得挺好了,可是令人驚奇的是,她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喜歡這個環境。她反而煩躁生氣地蜷曲在小房裏,不時發出抱怨的尖叫,她碰都不碰那些食品,吊環一次也不肯去玩。“保準是她還害怕,”農莊上的人說道,“等明天習慣過來了,她就會又吃又玩了。”


    當時,農莊上的婦女們正在為節日的盛宴而忙碌,抓到鬆鼠的那一天正好趕上她們在忙著烤一大批麵包。不知道是因為她們運氣不好麵團沒有發酵起來,還是她們手腳太慢的緣故,反正直到天黑以後她們還在那裏忙個不停。


    廚房裏當然是一派忙忙碌碌、熱熱鬧鬧的景象,這樣沒有人顧得上分心去照管那隻母鬆鼠了。可是農莊上有位老奶奶,因為上了年紀手腳不便,大家都沒有讓她去幫忙烤製麵包。她自己對人家的一片好意也很領情,可是又不大樂意人家啥事都不讓她過問。她心裏一不自在就不想上床睡覺,坐在起居室窗下往外張望。廚房裏的人嫌屋裏太熱,把房門大開著,燈光照到了院裏。那是一個四麵都有房子的院子,整個院子一片通亮,老奶奶連對麵院牆上的裂縫和洞孔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那隻鬆鼠籠子恰好掛在光線最明亮的地方,老奶奶當然看得見。她注意到那隻鬆鼠整整一夜總是從臥室裏鑽出來奔到吊環上,再從吊環上奔回到臥室裏,來來回回一時一刻也沒有停過。她覺得很奇怪,那個小動物怎麽會這樣煩躁不安,她想那大概是燈光太亮使她難以睡眠的緣故。


    那個農莊的牛棚和馬廄隔著一個很寬闊的、有門沿的拱門,那裏也正好被廚房裏透出來的亮光照得通亮。在入夜之後不太久的時候,老奶奶看到有個小人兒從拱門裏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他的身材還不及巴掌那麽高,穿著皮褲和木鞋,一身幹活的打扮。老奶奶馬上明白過來那是個小精靈,她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雖然她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可是她老聽人說小精靈是住在馬廄裏的,而且他在哪裏顯靈,就會給那裏帶來好運氣。


    小精靈一走進鋪著石板的院子,就徑直朝鬆鼠籠子跑過去。籠子掛得很高,他夠不到,於是就到工具棚裏找來一根棍棒,然後就像水手攀爬纜繩一樣爬了上去。他到籠子跟前用力搖晃那間小綠房子的門,似乎想要把門打開。但是老奶奶還是很沉得住氣,穩穩地坐在那兒不動,因為她知道那些孩子們生怕鄰居家的孩子來偷走鬆鼠而在門上加了一把掛鎖。老奶奶看到那小精靈打不開門,鬆鼠就鑽出來跑到鐵絲吊環上,他同小精靈在那兒嘰嘰喳喳地商量了老半天。小精靈等到被關在籠子裏的那隻小動物把話說完後,就順著木棍滑到地上,從院子的大門跑了出去。


    老奶奶估摸著當天晚上再也不會見到小精靈了,但是她仍舊坐在窗旁沒有走開。過了不長功夫,小精靈卻又返回來了,他腳步匆忙地奔向鬆鼠籠子,他奔跑得那麽飛快,老奶奶幾乎覺得他的雙腳簡直好像沒有沾地一樣。老奶奶朝遠處看的眼力極好,所以她看見了他雙手都拿著東西,但究竟拿的是什麽東西她卻看不清楚了。他把左手裏拿著的東西放在石板地上,帶著右手裏的東西爬到了籠子上。他用木鞋使勁地猛踢那扇小窗戶,玻璃哐啷一聲被踢碎了,他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了母鬆鼠,然後又滑下來,拿起先前放在地上的東西又爬了上去。隨後他馬上就跑了出去。他跑得那麽飛快,老奶奶的目光差點兒追不上他。


    這時候,老奶奶沒有法子再安安穩穩地在屋裏坐下去了。她輕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悄手悄腳地走到院子裏,站在水泵的陰影裏等候著那個小精靈。這時候那家喂養的那隻貓也發現了他,而且對他起了好奇心,貓兒也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停在離開亮光大約兩三步路的牆腳下。


    在那春寒料峭的三月夜晚裏,老奶奶和那隻家貓等待了很久很久。老奶奶已經有點不耐煩起來,剛要轉身返回屋裏,卻聽見石板地上傳來了吧噠吧噠的響聲,舉目一看那個模樣像是小精靈的小人兒又邁著沉重的腳步回來了。他像上次一樣,兩隻手裏都拿著東西,而手裏的東西還在一邊蠕動一邊吱吱叫。這時候老奶奶方才恍然大悟,她明白過來了,原來小精靈跑到棕樹叢裏去把鬆鼠媽媽的孩子們找來了,他把他們送回給母鬆鼠,免得他們活活餓死。


    為了不去打擾小精靈,老奶奶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小精靈似乎也沒有看見她。當他剛要把一隻幼小的鬆鼠放在地上,把另一隻送上籠子的時候,他忽然瞅見就在他身旁不遠處那隻家貓閃閃發亮的綠色眼睛。他雙手各托著一隻幼小的鬆鼠站在那兒,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


    他回過頭來朝四處張望,忽然看到了那位老奶奶,就毫不遲疑地走過去把一隻小鬆鼠遞給了她。


    老奶奶不願意辜負他的信任,她彎下腰去,把幼小的鬆鼠接了過來,托在自己的手裏,一直等到小精靈爬上去把他手裏的那一隻遞進了籠子裏,又下來把托付給她的那一隻取走。


    第二天早晨,農莊上的人聚在一起吃早飯的時候,老奶奶再也憋不住了,便講起了她昨天夜間親眼見到的事情。大家都聽得哈哈大笑,取笑說那隻不過是她做了一個夢。他們還說在這麽早的季節裏哪兒來的幼鬆鼠。


    然而她一口咬定自己親眼所見的那些事情,並且要他們去看一看鬆鼠籠子。他們真的去看了。在鬆鼠臥室裏樹葉鋪成的小床上,果然躺著四隻身上還沒有幾根毛、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的幼鬆鼠,看樣子出生起碼有兩三天了。


    當農莊主人親眼看見了那幾隻肉團團的幼鬆鼠之後,他歎氣說道:“不管這件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可是有一點是錯不了的,那就是我們農莊上的人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不管是對動物還是對人都不應該這樣做。”他說著就把那隻母鬆鼠和那幾隻幼鬆鼠都掏出來,放到老奶奶的圍裙裏。


    “你把他們送回到榛樹叢裏去吧,”他吩咐說,“讓他們重新獲得自由吧!”


    這件事情在這一帶流傳得很廣,甚至還登在報紙上。不過大多數人還是不願意相信,因為他們解釋不了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在威特斯克弗萊三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兩三天以後,又發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一天早上,斯康耐東部在離威特斯克弗萊大莊園不遠的地方,飛過來了一群大雁,他們降落在那兒的田野裏。雁群裏一共有十三隻平常見到的灰色大雁,還有一隻白色的雄鵝,雄鵝背上馱著一個上身穿著綠色背心,下身穿著黃皮褲,頭戴白色尖頂帽的小人兒。


    他們這時候離波羅的海不遠,大雁降落下來的那片田地是海灘上常見的泥沙地。看樣子過去這一帶是一片飄移不定的流沙,因而不得不人工固定流沙,在好幾個地方都可以見到大片大片的人工種植的鬆樹林。


    大雁們在地頭尋覓了一會兒食物,這時有幾個孩子沿著田埂走了過來。那隻站崗放哨的大雁立即拍打翅膀呼啦一聲衝天而起,以便使得整個雁群都明白馬上就有危險要發生。所有大雁都一下子飛了起來,但是那隻白鵝卻還是若無其事地在地上走來走去。當他看到別的大雁騰空而飛的時候,他抬起頭來朝他們高喊道:“你們用不著見了他們就逃跑,那隻不過是幾個孩子。”


    曾經騎坐在白鵝身上飛行的那個小人兒這時候正坐在樹林邊的一個小土丘上,從鬆球裏剝出鬆仁來。孩子們已經走到非常靠近他身邊的地方,他就沒有敢跑過田地到白鵝那邊去。他趕快躲到一片薊花菜的大枯葉底下,在此同時向白鵝發出了報警的喊叫。


    可是那隻大白鵝顯然拿定主意不甘表示膽怯。他還是照樣在地裏慢慢吞吞地踱來踱去,連孩子們朝哪個方向走過來都不看一眼。


    然而孩子們從路上拐彎進來,越過田地,向雄鵝這邊走了過來。當他終於抬起頭來張望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他這才張慌失措,不知怎麽辦才好,竟然忘記了自己會飛,隻顧在地上奔來奔去,躲避孩子們的追逐。孩子們在後麵追趕著,把雄鵝趕進了一個坑裏,把他抓住了。他們中間那個最大的孩子把他夾在胳肢窩底下就帶走了。


    躲在薊花菜葉底下的那個小人兒看到了這一切情景,他立刻跑了出來,想要把雄鵝從孩子們的手裏奪回來。但是他馬上又想起了自己是那麽弱小無力,於是就撲倒在小土丘上,捏緊了雙拳在地上狂怒地捶打起來。


    雄鵝拚命地呼救道:“大拇指兒,快來救我!大拇指兒,快來救我!”本來焦急萬分的那個小人兒聽到了又哈哈大笑起來,“咳,我倒成了最合適的人啦!我哪兒有力氣幫得上嗬!”他說道。


    可是他到底還是爬起身來去追趕雄鵝了。“我雖說幫不上他多少忙,”他想道,“我起碼要親眼看看他們究竟怎麽對待他。”


    孩子們早就走了一會兒功夫,不過他還是能夠不算太難地盯住他們。可是後來他走進了一個峽穀,那裏有一條小溪。小溪並不寬,水流也不急,但是他仍舊不得不在岸邊轉悠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地方跳了過去。


    他走出峽穀的時候,那幾個孩子早已不見蹤影了。不過,他還是能夠在一條小路上看到他們的腳印。那幾行腳印是朝向森林走去的。於是他就繼續往前追趕。


    不久,他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孩子們大概是在這裏分手各奔東西的,因為兩個方向都有腳印。這一下使得小人兒覺得事情毫無指望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小人兒在一個長滿了灌木叢的小上丘上發現了一小根白色的鵝毛。他明白了,那是雄鵝扔在路邊來告訴他自己被抓走的去向的,所以他又繼續向前走。他沿著孩子們的腳印穿過了整個森林。他雖然看不到雄鵝的蹤影,但是當他快要迷路的時候,總會有一小根白色鵝毛為他指引方向。


    小人兒放心大膽地跟隨那些鵝毛繼續追趕下去。一路上,那些鵝毛把他指引出森林,穿越過兩三塊耕地,走上了一條大路,最後到了通向一個貴族莊園的林蔭大道。在林蔭大道的盡頭處,隱隱約約可以見到紅磚砌成的、有不少閃閃發亮的裝飾物的山牆和塔樓。小人兒一看到眼前的那個大莊園,便大致估摸出雄鵝的命運垂危了。“不消說,那些孩子準是把大鵝帶到這個莊園裏來,說不定他早就被人宰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可是他沒有得到確鑿消息畢竟還不死心,於是更加心急如焚地向前飛奔過去。在林蔭大道他一直沒有遇上什麽人,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因為像他這副模樣,他是惟恐被人瞅見的。


    他走到的那個莊園是一座巍峨壯觀的老式建築物,四周平房環繞,中央是一個大城堡。東邊是一個非常深長的拱形門道,一直通到城堡的院子裏。在走到大門口之前,小人兒毫不猶豫地一直向前奔跑,可是當他走到那兒便停下了腳步。他不敢再往前走了,站在那裏發愁,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正當小人兒手指撳著鼻尖在沉思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嗒嗒的腳步聲。他回頭一看,隻見一大群人從林蔭大道上走了過來。他趕忙走到拱門旁邊一個水桶的背後躲藏起來。


    原來那是一所農村平民中學的二十來個年輕男學生,他們是出門遠足來到這裏的。有一位教師陪著他們一起走來。這支隊伍走到拱形門道前麵時,那位教師讓他們先在外麵稍候片刻,他自己走進去問問,看是不是可以允許參觀一下威特斯克弗萊城堡。


    這些剛剛到來的人似乎走了很遠的路,所以又熱又渴。其中有個人實在口渴得厲害,便走到水桶旁邊彎下腰去喝幾口水。他脖子上掛著一個錫皮的植物標本罐。他覺得帶著它喝水很不方便,就摘下來順手撂在地上。撂下去的時候錫皮罐的蓋子張開了,可以看得見裏麵放著采集來的幾株迎春花。


    那個植物標本罐正好就撂在小人兒麵前,他覺得進入城堡去弄清楚雄鵝下落的大好機會來了。於是他當機立斷,馬上跳進了這個植物標本罐裏,就在銀蓮花和款冬花底下嚴嚴實實地躲藏起來。


    他剛剛藏好身,那個年輕人就把標本罐拎了起來,掛到脖子上,並且啪嗒一聲把蓋子關緊了。


    這時候那位教師走回來了。他告訴大家說可以到城堡裏去參觀。他把學生們帶進城堡的內院裏,站在那兒向他們講解起這座古老的建築物來。


    他向學生們講道,從前這個國家剛剛開始有人聚居的時候,他們不得不居住在山洞裏或者泥洞裏,後來住在用獸皮繃起來的帳篷裏,再往後居住在樹枝搭成的小木棚裏。經過了悠長的歲月,人類才逐漸學會砍伐樹木蓋起木屋。後來又過了不知多少時間,經過艱巨的奮鬥並付出了不少勞動,人類才能從光會蓋隻有一間房間的小木房發展到竟然可以興建起像威特斯克弗萊那樣宏偉的。有上百間房間的大城堡。


    這是三百五十年前有財有勢的人建造的城堡,他告訴大家說。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威特斯克弗萊城堡建於斯康耐平原被戰爭和掠奪者鬧得雞犬不寧的那個時代。所以城堡四周環繞著一條壕寬水深的護城溝,古時候溝上還有一座可以隨閉隨啟的吊橋。拱形門道上的哨樓至今還在。堡壘四周的城牆上築有衛兵巡邏時走的小路,城堡的四個角上都有牆壁達一米多厚的瞭望塔樓。幸好這座城堡還不是建造在最為兵荒馬亂的戰爭動亂年代,所以城堡的建造者詹斯·布拉赫不惜工本地把它建造成一座富麗堂皇的宏偉大廈。如果人們有機會看到比它早幾十年建造在格裏姆格的那幢堅固而巨大的石頭建築的話,他們就會很容易地注意到,城堡的主人詹斯·哈爾格森·烏夫斯但德隻顧一味追求建造得堅固和巨大,根本沒有想到美觀和舒適。如果人們看到了馬茨溫島、斯文斯托埔和上威德修道院這些地方的華麗宮殿的話,他們就會注意到這些宮殿比威特斯克弗萊城堡修建得晚了一二百年,那些年代更平靜安定了,於是建造那些宮殿的貴族老爺就舍棄了城堡,改而追求建築寬敞豪華的住宅。


    那位教師侃侃講來,講得無止無休,小人兒關在植物標本罐裏憋得實在忍耐不下去了。但是他不得不安安生生地躺著,那個背著植物標本罐的人一點也沒有發覺他躲在裏麵。


    後來,這群人終於走進了城堡。不過,小人兒本來要想找個機會從植物標本罐裏溜出來,那麽他這一下算是上當了。那個學生一直背著那個罐子沒有放下來,害得小人兒也不得不跟著走遍了各個房間。


    他們參觀得很慢,那位老師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來詳詳細細講解一番。


    在一間屋子裏有個古老的爐灶。老師在爐灶麵前停住腳步,講起了人類在不同的時代用過的不同的生火煮東西的法子。第一個室內爐灶是在農舍中央地上用石頭砌成的火塘,在屋頂上有個出煙的洞孔,不過這個洞孔也透風透雨。第二個是一個很大的、用泥土砌成的爐灶,但是沒有煙囪,火一生屋裏十分暖和,可是屋裏到處是滾滾濃煙和嗆人鼻息的煙味。在興建威特斯克弗萊城堡的時候,人類剛好學會在爐灶上加蓋一個又粗又大的煙囪,濃煙固然放出屋外去了,可惜大部分熱量也隨之放跑到空中去了。


    倘若小人兒過去性情急躁,毫無耐心的話,那麽這一天對他來說卻是一次很好的耐性鍛煉。他居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足足有一個小時了。


    那位教師走進下一個房間之後,就站在一張頂篷很高、四周掛著華麗的床慢的古色古香的大床前麵,他馬上開始介紹古代的床和床架。


    教師不慌不忙地講著,他當然不知道有一個可憐的小人兒躺在植物標本罐裏,盼著他趕快講完。他走進一間用燙金獸皮掛毯裝飾起來的房問,就會滔滔不絕地從人類最初怎樣裝飾牆壁講起。當他走近一張舊得褪色的全家合影的照片時,他就講述節日盛裝在各個時代的千變萬化。當他走進那些宴會廳的時候,他就大講特講古時候慶祝婚禮的儀式和安葬收殮的禮儀。


    在此之後,他還把曾經在這座城堡裏居住過的那許許多多精明強幹的男男女女逐一進行了介紹。他談到了曆史悠久的布拉赫家族和古老望旅巴納可夫家族;講了克裏斯田·巴納可夫怎樣在大撤退途中把自己的戰馬讓給國王當坐騎;講到了瑪格麗塔·阿希貝格在嫁給契爾·巴納可夫之後不久就喪夫寡居,以遺孀身份治理了這個莊園和整個地區長達三十五年之久;講到了銀行家哈格曼怎樣從威特斯克弗萊的一個出身貧賤的伯農家孩子變得後來那麽有錢,他買下了整個莊園;還講到了以鑄造刀劍聞名的謝爾恩家族怎樣為斯康耐的農民製造出了一種比較輕便靈巧的耕犁,使他們終於擺脫了那種三對公牛還拉不動的舊式木犁。


    在整個這段時間裏,小人兒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他過去淘氣搗蛋的時候曾經把爸爸或者媽媽偷偷地關在地窖裏,那麽現在他自己不得不親身領受這種難受的滋味了,因為教師講個沒完沒了,一直講了幾個鍾頭才住了口。


    教師終於從屋裏走了出來,來到了城堡院子裏。他在那裏又講起人類通過世世代代的長期辛勤勞動才學會了製作工具和武器,縫衣服和蓋房子,還有造家具和裝飾品。他說,像威特斯克弗萊這樣巍巍壯觀的城堡是曆史進程中的一個裏程碑。在這裏可以看到人類在三百五十年以前就進步到了什麽地步。至於這以後人類是前進了還是倒退了,這就見仁見智各隨各便了。


    可是這段話那個小人兒卻沒有來得及聽見,因為背著他的那個學生這時候又口渴起來了,他悄悄地溜到廚房裏去找水喝。當小人兒來到了這裏,他就忍不住朝四處偷看想要知道雄鵝的著落。他開始爬動起來,可是用力太猛,無意之中頂撞了一下植物標本罐的蓋子,蓋子就張開了。植物標本罐的蓋子有時候會自己彈開的,所以那個學生沒有太在意,隨手就把蓋子蓋上了。可是那個廚娘卻問他有沒有在標本罐裏放了一條蛇。


    “沒有哇,我隻在裏麵放了幾株花草,”那個學生莫名其妙地回答說。


    “不對,裏麵一定有東西在爬動,”廚娘一口咬定說。


    那個學生就把蓋子打開,想讓她看看是她錯了。“你不妨自己來看看吧!”


    他還沒有來得及講下去,那個小人兒不敢再在標本罐裏呆下去,就縱身一躍跳到地板上,一溜煙往門外奔跑出去。那些女仆沒有看清楚地上是什麽東西在跑,但是她們還是跟著從廚房裏追了出去。


    那位教師還站在那裏口若懸河他講著。突然之間一陣高聲呼喊打斷了他。“抓住他!抓住他!”廚房裏跑出來的那些人高喊道。那些年輕人也紛紛轉身去追趕那個比老鼠還竄得快的小人兒。他們想在大門口截住他,可是卻沒有堵住,因為想要抓住那麽小的一個玩意兒倒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小人兒終於脫身出來,跑到了露天之下。


    小人兒沒有敢從那條寬敞的林蔭大道方向那邊跑,而是一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跑了。他奔跑著穿過花園進入了後院。那些人一直高聲大叫大笑地追趕他。這個小人兒用盡力氣拚命奔跑,有好幾次總算化險為夷幸而逃脫了,但是看樣子似乎遲早要給人抓住的。


    當他跑過一幢雇工住的小屋時,他猛聽得有一隻鵝在那裏呼叫,他低頭一看,見到台階上有一根白色的鵝毛。啊!原來就在這裏麵,雄鵝就在這裏麵!真是踏破鐵鞋無處覓,他早先白費了功夫走錯了路。這時候他已經顧不得在後麵追趕的那些女仆和男學生了,馬上爬上台階,奔進門廊。可是他再也沒有法子往前走了,因為房門是鎖著的。他聽得很分明,雄鵝在裏麵哀哀啼叫和呻吟,但是他卻打不開門。而後麵那些人卻追得越來越近了,屋裏雄鵝哀號得也越來越淒慘了。在這種危急的處境之中,小人兒鼓足了勇氣,用出全身力氣在門上捶得乒乓直響。


    一個小孩走出來把門打開。小人兒乘機朝屋子裏一看,但見有個女人坐在地板的中央,手裏緊緊攥住了雄鵝,正要剪掉他的翅膀尖。雄鵝是她的孩子找回家來的,她沒有什麽惡意,隻不過想把雄鵝的翅尖剪短,使他沒法再飛走,這樣就可以把他留在家裏喂養了。雄鵝其實沒有遭受到更大的不幸,但是不斷地拚命哀叫。


    幸虧那個女人動手晚,還沒有真正下剪刀。在門被打開,小人兒站在門檻上的時候,隻有兩根長翼毛被剪刀剪了下來。像他這樣一副模樣,那個女人過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嚇了一大跳,心想保準是小精靈顯靈了,她嚇得手一鬆剪刀掉到了地上。她雙手絞在一起,忘記了去攥緊雄鵝。


    雄鵝覺得自己身上被放鬆了,就立即跑向門口。他腳不停步地向前飛奔,順便就一口叼住小人兒的衣領把他帶走了。他在台階上張開翅膀飛向天空。與此同時,他那長長的頸脖姿勢優美地往後一扭,把小人兒馱到他的羽毛平滑的背上。


    他們就這樣飛向了天空,整個威特斯克弗萊地區的居民們都站在那兒,仰起了頭,凝目觀望。


    在上奧德修遭院的公園裏


    就在大雁們戲弄狐狸的那一天,男孩子躺在一個早已被廢棄的鬆鼠窩裏睡著了。快到傍晚時分,他醒過來了,心裏怏怏不樂。“我很快就要被送回家去了,看樣子免不了隻好像現在這副模樣去見爸爸媽媽啦。”他苦惱地想道。


    可是當他找到遊大在維姆布湖上,並且在湖裏洗澡的大雁們的時候,他們當中沒有人提到過一個字要讓他回去。“他們大約覺得白鵝已經太累了,今天晚上沒法子送我回家去啦,”男孩子這樣猜測。


    第二天一清早,大雁們在晨曦微明,離太陽露臉還有很長時間就已經醒過來了。男孩子馬上斷定他就要動身回家了,但是奇怪的是雁群照樣讓他和白鵝參加他們每天天剛亮時在空中繞一大圈的例行飛翔。男孩子一時之間想不出來推遲打發他回家的緣故,可是他猜想大雁們不肯在讓雄鵝飽餐一頓之前就打發他去進行路途那麽遙遠的長途飛行。不管怎麽說,他還是為了晚點見到爸爸媽媽而感到高興,哪怕晚一時一刻也好。


    大雁們正在上奧德修道院的那座大莊園上空飛行,那座莊園坐落在湖岸東畔風光宜人的園林地帶。但見一座高大宏偉的宅邸,背側有石板鋪地的精致庭院,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各處,四周有矮矮的圍牆環繞。宅邸的前麵是格調高雅的古典式大花園,那裏麵精心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樹叢排列成一行行樹籬,參天的古樹濃蔭匝地,林中小路曲折彎繞。池塘裏綠水盈盈,噴泉旁水珠迸濺。大片大片的草坪修剪得平平整整,草坪邊上的花壇裏盛開著色彩繽紛的春花。這一切真是美不勝收。


    當大雁們那天清早從莊園上空飛過的時候,那裏沒有任何動靜,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他們確信下麵真的沒有人,便朝著一個狗棚俯衝下去,叫喊著問道:“那裏是什麽小木棚?那裏是什麽小木棚?”


    從狗棚裏立即竄出一條被鐵鏈鎖著的狗,憤怒地唁唁狂吠起來,喊道:


    “你們居然敢把這叫做小木棚嗎?你們這批到處流浪的無賴漢!難道你們沒有長眼睛看看,這是一座用岩石砌成的宏偉宮殿?你們難道竟沒有看到這座宮殿的牆壁有多麽美麗?你們難道沒有看到這裏有那麽多扇窗戶、那麽寬闊的大門和那麽有氣派的平台嗎?汪!汪!汪!而你們卻把這裏叫做小木棚,真是豈有此理!你們也不睜開眼睛去看看它的大花園和庭園,難道你們沒有看到它的溫室?沒有看到大理石的雕塑?你們敢把這個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豈有此理!難道小木棚外麵通常都有大花園的嗎?而且大花園裏滿是山毛櫸樹林、榛樹林、槲樹林、雲杉林,樹林間有著大片草地,鹿圃裏養著許多麋鹿!汪!汪!汪!你們竟把這個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豈有此理!難道你們見到過有哪個小木棚四周有像一個村子那麽多的附屬房屋?你們可曾聽說過有哪個小木棚能夠擁有自己的教堂、自己的牧師宅邸,而且管轄著那麽多的大莊園,那麽多的自耕農農莊、僅農房舍和長工工房?汪!汪!汪!你們居然把這個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豈有此理!要知道斯康耐一帶最大的地產都屬於這個小木棚,你們這批叫花子,你們從空中放眼朝四麵望吧,你們能望見的土地沒有哪一塊不屬於這個小木棚的。汪!汪!汪!”


    那條看家狗一口氣嘮叨出了這麽一大串話,大雁們在莊園上空來回盤旋,默不作聲地傾聽著他的叫喊。當他不得不歇口氣的時候,大雁們這才喊叫著回答:“你又何必生這麽大的氣?我們問的不是那座宮殿,我們問的恰恰是你那個狗窩。”


    小男孩聽到他們這樣詼諧地取笑時,起先忍俊不住笑出聲來,隨後有一個想法從他腦海中鑽了出來,使他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唉,隻消想想,如果能跟隨著大雁們一道飛過全國直到拉普蘭,那該能聽到多少這類有趣的笑話呀!”他自言自語說道,“如今你已經倒黴透了,能夠進行這樣一次旅行是你最好的盼頭了。”


    大雁們飛到莊園東邊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去尋找草根吃,他們找呀,找呀,一找就是幾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裏,小男孩跑到耕地旁邊的那個大花園裏,在榛樹林裏仔細尋找,看看能不能找得到去年秋天殘留下來的果實。當他在花園裏走動時,跟隨著大雁們去旅行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他的心頭。他津津有味地為自己描繪著,倘若能跟隨大雁們一起旅行,那該有多美好。當然,他要忍饑挨凍,這是預料之中的,而且會常常挨餓受凍。但是,他卻可以逃避幹活和讀書。


    正當他在那裏走著的時候,那隻年老的灰色領頭雁走到他的麵前,問他有沒有找到什麽可以果腹的東西。沒有哇,他告訴說,找了大半天啥也沒有找到。於是,那隻老灰雁也盡力幫他尋找。可是她也沒有能夠找到榛子一類的堅果,不過她終於在野薔薇叢中發現了幾個還掛在株梗上的野薔薇果。小男孩狼吞虎咽地把它們吃掉了。這時候他忽然想到,如果媽媽知道他現在是靠生吞活魚和吃冬天殘留下來的野薔蔽果充饑的話,她會說些什麽呢?


    大雁們終於吃飽了肚子以後就返回到湖上去了。他們在那裏玩耍散心,一直到中午時分。大雁們向白雄鵝提出挑戰,要同他比試比試各項運動的技藝。他們比賽了遊泳、賽跑和飛行。那隻在農家馴養已久的大雄鵝使出了渾身本事,但是卻總是敗給那些身子敏捷的大雁們。小男孩一直騎坐在大雄鵝的背上,為他打氣加油,玩得和大家一樣痛快。湖麵上回蕩著呼喊聲、歡笑聲,喧嘩成一片,奇怪的是住在莊園上的人卻什麽也沒有聽見。


    大雁玩累了以後就飛到冰上,在那裏休息了一兩個小時。那天下午幾乎也是同上午一樣度過的,先是覓食了一兩小時,然後在浮冰四周的水裏遊泳嬉戲,一直玩到太陽落山。而太陽一落山,他們馬上就睡覺了。


    “這種生活倒對我挺合適,”當小男孩鑽到雄鵝翅膀底下去的時候,他這樣想道。“可惜明天我就要被趕回家去啦!”


    他久久未能入眠,他躺在那裏想著,要是他能夠跟隨著大雁們一起去旅行,他起碼可以免得因為懶惰而遭到訓斥責怪。他那時可以整天東遊西逛,無所事事。惟一的煩惱就是要尋覓吃的東西。可是他如今吃得很少,總是可以找出解決辦法來的。


    他在腦子裏為自己描繪出一路上將會看到哪些新鮮東西,還有將親身經曆哪些冒險活動。不錯,那跟悶在家裏埋頭幹活和讀書簡直沒有法子相提並論了。“倘若我能夠跟著大雁們去旅行,我也就不會因為自己變得這麽小而傷心了。”小男孩想道。


    他現在對別的什麽都不害怕,惟獨害怕被送回家去。但是到了星期三,大雁們一句都沒有提到要把他打發回家。那一天是同星期二一樣度過的,小男孩對荒野上的生活更加習慣了。他覺得上奧德修道院旁邊那個大小同大森林差不多的公園幾乎成了他自己一人所有的了,他不再想回到家裏那幢擁擠不堪的農舍和狹窄的耕地上去。


    在星期三,他滿心以為大雁們打算收留他跟隨他們一起了,可是到了星期四,他的希望全都落空了。


    星期四那一天起初同往常沒有什麽兩樣。大雁們在荒野上覓食,小男孩到公園裏去尋找自己吃的東西。過了一會兒,阿卡走到他麵前,問他可曾找到什麽吃食沒有。沒有,他啥都沒有找到。於是,她為他找來了一株幹枯了的葛縷,那些小果實仍舊完整地懸掛在它的莖杆上。


    小男孩吃完了之後,阿卡便對他說道,她認為他在公園裏到處亂跑,未免太過於不謹慎了。她問他是不是知道像他這樣的一個小人兒究竟有需要時刻小心提防多少敵人。不知道,他心中一點無數。於是,阿卡便一五一十地把那些敵人逐個訴說給他聽。


    她告訴他說,當他在公園裏走動時,他務必提防狐狸和水貂。當他走到湖岸邊去的時候,他務必留心有水獺。如果他想要在石頭圍牆上坐下來的話,他絕對不能忘記鼬鼠,因為鼬鼠可以從很小很小的洞孔裏鑽出來。倘若他想要在一堆樹葉上躺下身來睡會兒覺,他要先檢查一下有沒有正在冬眠的螟蛇。隻消他身子一露在四麵空曠的開闊地帶,他就要留神看看空中有沒有正在盤旋的鷹隼和雕鷲。到榛樹林裏去的時候,他說不定會被雀鷹一下子叼走。喜鵲和烏鴉到處都可以碰到,但是對於他們也千萬不可掉以輕心。隻要天一黑,他就應該豎起耳朵讓真細聽,有沒有大貓頭鷹飛過來,他們拍打起翅膀無聲無息,往往還沒有等人發覺,他們就已經來到了你的身邊。


    小男孩聽明白了原來有那麽多敵人要傷害他的性命,他覺得要想保全自己似乎是不大可能了。他井不特別怕死,可是他很討厭被別人吃掉。於是他問阿卡,他究竟應該怎樣做,才能免得成為這些殘暴的禽獸的口中之食。


    阿卡馬上回答說,小男孩應該努力同樹林裏和田野上的小動物和睦友愛地相處,同鬆鼠和兔子、同山雀和白頭翁、同啄木鳥和雲雀都很好地結交。如果同他們交成了好朋友,一有什麽危險,他們就會向他發出警告,為他找好藏身之所,而且在緊急關頭還會挺身而出,齊心協力地保護他。


    男孩子聽從了這番忠告,那天晚些時候便去找鬆鼠西爾萊,想要求得他的幫助。但是事情卻並不順遂,鬆鼠不願意幫他的忙。“你不要指望從我或者其他小動物那裏得到任何幫助,”西爾萊一口拒絕說,“你難道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就是放鵝娃尼爾斯?你去年拆毀了燕子的住窩,打碎了椋鳥的蛋,把烏鴉的幼雛扔進泥灰石坑裏,用捕鳥網捕捉了鶇鳥,還抓了鬆鼠關在籠子裏,是不是?哼,你休想有人會來幫你。我們沒有聯合起來對付你,把你趕回老家去,就算你走運。”


    要是他還是早先的那個放鵝娃尼爾斯,那麽他一聽到這樣的回答自然不肯善罷甘休,非要報複一下不可,然而他現在卻非常害怕大雁們會知道原來他竟是這麽調皮搗蛋。他一直提心吊膽,生怕不能被留在大雁們身邊,因此他自從同大雁們結伴以來,一直規規矩矩,不敢做出一點點不安分的事情來。當然,像他如今這麽小,他沒有能力去做大的壞事。但是隻要想動手的話,打碎許多個鳥蛋,拆毀許多個鳥巢,他還是可以做得到的。可是他沒有那樣做,他一直很溫順和善,他沒有從鵝翅膀上拔過一根羽毛,回答別人問話時從不失禮,每天清早向阿卡問候時總是脫下帽子恭恭敬敬地鞠躬。


    星期四整整一天他都在想,大雁們所以不帶他到拉普蘭去旅行,肯定是因為他們曉得了他以前調皮搗蛋所做的種種劣跡。所以,那天晚上,他聽到消息說鬆鼠西爾萊的妻子被人抓走,孩子們快要餓死的時候,他便決心去營救他們。他營救成功,幹得很出色,這在前麵已經講過了。


    男孩子在星期五那天走進公園裏時,他聽到每個灌木叢裏蒼頭燕雀都在歌唱,唱的都是鬆鼠西爾萊的妻子如何被野蠻的強盜擄去,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嬰兒,而放鵝娃如何英勇地闖入人類之中,把鬆鼠嬰兒送到她的身邊。


    “現在在上奧德修道院公園裏,”蒼頭燕雀這樣唱道。“有誰像大拇指兒那樣受人讚揚?當他還是放鵝娃尼爾斯的時候,人人都害怕他。可是現在不同啦!鬆鼠西爾萊會送給他堅果。貧窮的野兔會陪他一起玩耍。當狐狸斯密爾出現的時候,麋鹿就會馱起他逃走。雀鷹露麵的時候,山雀會向他發出警報。燕雀和雲雀都歌頌他的英雄事跡。”


    男孩子可以肯定阿卡和大雁們都聽到了這一切,但是星期五整整一天過去了,他們還是沒有說出他可以留在他們身邊的話。


    直到星期六之前,大雁們還可以在上奧德周圍一帶的田野上自由自在覓食,而不受到狐狸斯密爾的騷擾。可是星期六清早大雁們來到田野的時候,他早已埋伏在那裏虎視眈眈地等候著。他緊隨不舍地從一塊田地追到另一塊田地,使他們無法安安生生地覓食。當阿卡明白過來斯密爾存心不讓他們得到安寧的時候,她便當機立斷,揮動翅膀飛上天空,率領雁群一口氣飛了幾十公裏,飛越過菲什縣平原和林德厄德爾山峁上長滿杜鬆的山背後。他們一直飛到威特斯克弗萊一帶才降落下來歇歇腳。


    可是,在前麵已經講過了,大雄鵝在威特斯克弗萊被人偷偷地擄走了。倘若不是男孩子竭盡全力舍命相救的話,恐怕大雄鵝已經屍骸無存了。


    當男孩子同雄鵝在星期六晚上一齊返回維姆布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這一天見義勇為,表現得十分出色。他很想知道阿卡和大雁們會說些什麽。大雁們委實把他誇獎了一番,然而他們卻偏偏沒有說出他所渴望聽到的話來。


    又是一個星期天來到了,男孩子被妖術改變形象已經有一個星期了,而他的模樣一直是那麽小。


    不過,他似乎已經並不因為這個緣故而煩惱不堪了。星期天下午,他蜷曲著身體,坐在湖邊一大片茂密的杞柳叢裏,吹奏起用蘆葦做成的口笛。他身邊的灌木叢中的每個空隙裏都擠滿了山雀、燕雀和椋鳥,他們啁啁瞅瞅不停地歌唱,他試圖按著曲調學習吹奏。可是男孩子的吹奏技術還沒有人門,吹得常常走調,那些精於此道的小先生們聽得身上的羽毛直豎起來,失望地歎息和拍打翅膀。男孩子對於他們的焦急感到很好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連手中的口笛都掉到了地上。


    他又重新開始吹奏,但是仍舊吹得那麽難聽,所有的小鳥都氣呼呼地埋怨說:“大拇指兒,你今天吹得比往常更糟糕。你吹得老是走調。你腦袋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呀,大拇指兒?”


    “我一心不能二用嘛。”男孩子無精打采地回答說,其實他的確心事重重。他坐在那裏,心裏老在嘴咕自己究竟還能同大雁們在一起呆多久,說不定當天下午就會被打發回家去。


    突然之間,男孩子將口笛一扔,從灌木叢縱身跳下來,鑽了出去。他已經一眼瞅見阿卡率領著所有的大雁排成一列長隊朝他這邊走來,他們的步伐異乎尋常地緩慢而莊重。男孩子馬上就明白了,他將會知道他們究竟打算將他怎麽辦。


    他們停下來以後,阿卡開口說道:“你有一切道理對我產生疑心,大拇指兒,因為你從狐狸斯密爾的魔爪中將我搭救出來,而我卻沒有對你說過一句感激的話。可是,我是那種寧願用行動而不用言語來表示感謝的人。大拇指兒,現在我相信我已經為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來報答你。我曾經派人去找過對你施展妖術的那個小精靈。起先,他連聽都不要聽那些想要讓他把你重新變成人的話。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去告訴他,你在我們之間表現是何等的出色。他終於讓我們祝賀你,隻要你一回到家裏,就會重新變目跟原來一樣的人。”


    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大雁剛開始講話的時候,男孩子還是高高興興的。而當她講完話的時候,他竟然變得那麽傷心!他一言不發,扭過頭去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這究竟是怎麽啦?”阿卡問道,“你似乎指望我比現在做更多的事情來報答你,是不是?”


    然而,男孩子心裏想的卻是,那麽多無憂無慮的愉快日子,那麽逗笑的戲謔,那麽驚心動魄的冒險和毫無約束的自由,還有在遠離地麵的那麽高的空中飛翔,這一切他統統都將喪失殆盡。他禁不住傷心地嚎陶起來。


    “我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重新變成人,”他大呼小喊地哭道。“我隻要跟你們到拉普蘭去。”


    “聽我一句話,”阿卡勸慰道,“那個小精靈脾氣很大,容易發火,如果你這次不接受他的好意,那麽下一回你再想去求他那就犯難啦。”


    這個男孩子真是古怪得不可思議。他從一生出來就沒有喜歡過任何人。他不喜歡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也不喜歡學校裏的老師和同學,更不喜歡鄰居家的孩子。無論是在玩耍的時候,還是幹正經事情的時候,凡是他們想要叫他做的事,他都討厭煩惱。所以,他如今既不掛念哪個人,也不留戀哪個人。


    隻有兩個同他一樣在地頭放鵝的孩子,看鵝姑娘奧薩和小馬茨,還可以勉強同他合得來。不過,他也沒有真心實意地對待他們,一點也不真心喜歡他們。


    “我不要變成人嘛,”男孩子呼喊著,“我要跟你們一起到拉普蘭去。就是這個緣故,我才規規矩矩了整整一星期。”


    “我也不是一口拒絕你跟著我們旅行,倘若你當真願意的話,”阿卡回答說,“可是你要先想明白,你是不是更願意回家去。說不定有一天你會後悔莫及的。”


    “不會的,”男孩子一口咬定說,“沒有什麽可後悔的。我從來沒有像跟你們在一起這麽快活。”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隨你的便吧。”阿卡說道。


    “謝謝!”男孩子興奮地回答說,他高興得流下了眼淚,方才哭泣是因為傷心的緣故,而這一回哭泣卻是因為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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