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七日,到“新聞調查”的第一天,晚上大概九點,我給製片人張潔打了一個電話:“我來報到。”


    張潔說:“我們正在開關於非典的會。”


    我說:“我想做。”


    我已經憋了很長時間。之前幾個月,“非典型肺炎”已被頻繁討論。最初,媒體都勸大家別慌,但到了四月,我家樓下賣煎餅的胖大姐都沉不住氣,車把上掛著一塑料袋板藍根,見了我從自行車上一腳踩住,問:“你不是在電視台工作嗎,這事到底怎麽著啊?”我啞口無言。幹著急參與不進去,悶悶地想,將來我要有個孩子,他問我:“媽,非典的時候你幹嘛呢?”我說:“你媽看電視呢。”這話實在說不出口。


    掛了張潔電話,手機扔在沙發上,我又拽過來給他發了條短信:“我現在就去好嗎?”沒等他回,我電話打過去:“十分鍾後到。”


    一推開門,一屋子人,熱氣騰騰,跟新同事也來不及寒暄,直接問:


    “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不知道。”


    “那怎麽做?”


    “去現場。”


    這個欄目的口號是“探尋事實真相”。


    當天晚上開會還在說要采訪衛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長孟學農,但誰也聯係不上。大家說,那就去醫院吧。那時候都沒防護意識,也沒有防護服,辦公室姚大姐心疼我們,一人給買了一件夾克,滑溜溜的,大概覺得這樣病毒沾不上。我分到一件淡黃的。


    台裏的辦公區也發現了疑似病例,為防止蔓延,製作和播出區的人員已盡可能減少,寧可重播節目以保安全。正式的選題程序暫時中止,這時候進不進去現場,請示也隻能讓上司為難,我們幾個自己商量著來。去跟北京市疾病預防控製中心的人纏:“讓我們進去吧。”


    負責人看看錄音杆:“這個毛茸茸的東西不能進。”


    “那好,錄音師不進。”


    他再看攝像機:“這個沒辦法消毒,也不行。”


    “那……攝像也不進。”


    所有機器都不能帶。


    “那讓我進去,我可以消毒。”我說,“給我別一個麥克,別在衣服裏麵。”


    “有意義嗎?”


    我們跟著一位流行病學調查員到了首都醫科大學附屬胸科醫院,穿了他們的防護服。病區不在樓裏,是一排平房。玻璃門緊閉,沒人來開。調查員走在我前麵,手按在門上,用了下勁,很慢地推開,留了一個側身進去的縫。後來主編草姐姐說,進門之前,我回頭向同事招招手,笑了一下,她在編輯台上一遍遍放慢看過,但我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門推開的那一刻,我隻記得眼前一黑。背陽的過道很長,像學校的教室長廊,那一涼,像是身子忽然浸在水裏。過道裏有很多扇窗子,全開著,沒有消毒燈,聞不到過氧乙酸的味道,甚至聞不到來蘇水的味兒——看上去開窗通風是唯一的消毒手段。


    病房的木門原是深綠色,褪色很厲害,推開時“吱呀”一聲響。一進門就是病床的床尾,一個老人躺在床上,看上去發著高燒,臉上燒得發亮,脖子腫得很粗,臉上的肉都堆了起來,眼睛下麵有深紫色的半月形,呼吸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水聲。


    “哪兒人?”調查員問。


    “哈爾濱。”很重的東北口音。


    “家裏人?”


    “老伴。”


    “電話?”


    “她也得了,昨天去世的。”說到這兒老人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上半身聳動著,痰卡在喉嚨深處呼嚕作響。


    我離他一米多遠,想屏住,卻在麵罩後麵急促地呼吸起來。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貼在我的鼻子上,快吸不上氣來。背後就是門,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身體不受控製,腳往後縮,想掉頭就走。


    那個三十多歲的調查員,站在床頭一動不動。他個子不高,離老人的臉隻有幾十公分,為不妨礙在紙上記錄,他的眼罩是摘掉的,隻戴著眼鏡。等老人咳嗽完,他繼續詢問,聲音一點兒波動都沒有。


    整整十分鍾,我死死盯著他,才有勇氣在那兒站下去。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另一張病床上的小夥子,脖子上綁著一個痰巾,上麵有一些穢跡,小腿露在被子外麵,全是曲張的靜脈。我們走過的時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我停下來看他。他沒有昏迷,眼睛是睜著的,隻是什麽表情也沒有。日後,我在很多絕望的人臉上看過同樣的空白。我想跟他說幾句話,調查員舉手製止了。


    這時,我才發現直覺裏的詭異之感來自何處——整個病區裏隻有三個病人,沒有醫生,沒有護士,沒有鞋底在水泥地上的摩擦聲,沒有儀器轉動的聲音,沒有金屬托盤在什麽地方叮當作響,這個病區沒有任何聲音。


    胸科醫院當時沒有清潔區和汙染區。出來後,我們站在門外邊的空地上脫隔離服,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隻能站著脫。我單腳跳著往下扒拉鞋套,踩在褲子上差點摔倒。抬頭,才發現攝像陳威正拿機器對著我,紅燈亮著,我才想起來得說點兒什麽。邊想邊說我看到的情況,結結巴巴,沒人怪我,包括我臉上口罩勒的一道一道滑稽的印子。


    “疫情公布由五天一次改為一天一次;取消五一長假;北京市確診三百三十九例,疑似病例四百零二人。”四月二十日的新聞發布會後,恐懼“嗡”一聲像馬蜂群一樣散開,叮住了人群。


    係統嘎嘎響了幾聲後迅疾啟動,開始對疑似病人大規模隔離。海澱衛生院的女醫生第一次穿隔離服,穿了一半又去拎一隻桶,拎著那隻桶她好像忘了要幹什麽,拿著空的小紅桶在原地轉來轉去。我問她怎麽了,她嘴裏念叨著:“我小孩才一歲,我小孩才一歲。”


    醫生都是跑上車的,我們也隻好跟著跑,鏡頭抖得像災難片。“趁著天亮,快!快!”他們喊。


    上了車,他們都不說話,手腕一直彎著向後反扣,係口罩。係好了,過一會兒,鬆開,再係,係得更緊一點。


    車開到中國農業大學宿舍樓底下,之前有病人住過這裏,兩個穿墨藍西裝的物業在等著接應,看見一大車全副武裝的人下來都傻了。醫生給他們手裏塞了口罩:“戴上。”他們木然著,以絕對服從的姿態戴上,一人戴兩個藍口罩,壓在一起。其中那個胖子,不知道從哪找了一個白色護士帽戴著,有一種讓人恐懼的滑稽。


    病人的房間在二樓,防疫消毒人員上了樓,沒有敲門,先拿噴霧器往門上噴,聲音很大。房裏的人打開門,看見一群通身雪白的人,一聲尖叫,“咣”給關上了。門被叩了幾下,從裏頭瑟縮地打開,噴霧器比人先進去,印花格子被子上,牆上張曼玉的畫像上,粉紅色兔子上……過氧乙酸的霧體漫天飄落下來,掉進桌上熱氣騰騰的方便麵桶裏。


    後來我發現,人在那樣的狀況下,通常不是哭或者抗拒。一個女生隔著桌子,茫然地把一張火車票遞給我:“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給我退了麽?”我不知怎麽辦,把票接過來,又放在桌上。


    臨走的時候,她們本能地想跟著出來。門緩緩帶上,我看見她們的臉重重地往下扯著,眼看就要哭出來。那個有一歲小孩的醫生又走了進去,安慰她們。我在門口等著她,她出來的時候大概知道我想問她什麽,說:“我也是母親。”


    那時候我才能回答陳虻的問題——當一個人關心別人的時候,才會忘記自己。


    到七二一醫院的時候,我看到醫生護士衝過來,飛奔著跑向衛生院的消毒車。一個四十多歲、戴金絲眼鏡的男醫生拍著車前蓋,淚流滿麵:“政府去哪兒了呀?怎麽沒人管我們了呀?”


    去消毒的是海澱區衛生院一個剛畢業的小夥子,他把手放在這個醫生肩膀上,拍了拍:“拿桶水來。”小夥子把過氧乙酸沿著塑料桶沿慢慢倒進水裏,打開背上的噴霧器,齒輪低聲悶響,轉動,他說:“讓開一下。”噴嘴處無色的水破碎成細小的霧滴,被氣流吹向遠處。


    “以後就這樣用。”他說。旁邊的人點點頭,鎮靜下來。


    但是重症病房他隻能一個人去,我們的鏡頭也不能再跟。


    我給他提了一下淡黃色的乳膠手套,往袖子上箍一箍——他的手套太小了,老滑下來露出一小段腕子。他看著我。我們不知道對方叫什麽,都穿著防護服,隻能看到對方的眼睛。


    他說:“五一後才是高峰,小心。”


    他孤零零,背著噴霧器拐過一個彎,不見了。


    二〇〇三年五月,北京東城區草廠東巷,一名醫務人員正在等待接受一名“非典”疑似患者。(cfp圖片)


    五一前,能走的人都走了,因為傳說北京要封城。還有人說,晚上飛機要灑消毒液。北京像一個大鍋,就要蓋上了。人們開始搶購食物。我回不了家,隻有我妹一人,她在超市裏擠來擠去不知買什麽好,找到一箱雞蛋扛回家。


    好像“轟”一聲,什麽都塌了,工作停了,學校停了,商店關了,娛樂業關了,整個日常生活被連底抽掉。


    我們隻能守在急救中心,跟著他們轉運病人。到哪兒去,運到哪兒,都不知道。


    二十二號,突然通知有臨時轉運任務,開出兩輛急救車。長安街上空空蕩蕩,交警也沒有,司機周師傅開金杯麵包車載著我們,跟在急救車後麵開了個痛快。那年天熱得晚,來得快,路上迎春花像是憋瘋了,純金的枝子胡亂抽打著往外長,襯著灰撲撲的荒街。老金杯在長安街上開到一百二十碼,窗開著,外頭沒人,風野蠻地拍在臉上。我原來以為這一輩子,就是每天想著怎麽把一個問題問好,把衣服穿對,每天走過熟悉又局促的街道,就這麽到死,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天。


    到醫院,車一停下,我看到兩個醫生推著一個蒙著白布的東西,顛簸著跑過來。


    我嚇了一跳。


    他們把它往救護車上抬的時候,我才發現,是個輪椅,一個老太太坐在上麵,從頭到腳被白布罩著,白布拖在地上。她是感染者,但沒有穿隔離服,沒有口罩,從普通的客梯裏推出來,身上的白布是病床上的床單,大概是臨時被拽過來,算隔離手段。


    病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很多人自己舉著吊瓶,我數了一下,二十九個人。這不可能,公布的沒這麽多。我又數了一遍,是,是二十九個。


    運送病人的醫生居然沒一個人穿隔離服,眼罩、手套也都沒有。隻是藍色的普通外科手術服,同色的薄薄一層口罩。我攔住一個像是領導模樣的人,慌忙中,他說了一句“天井出事了”。事後我才知道,他是北京大學附屬人民醫院的副院長王吉善,一周後也發病了。


    晚上回到酒店,大家都不作聲。編導天賀抽了一會兒他的大煙鬥,說:“覺得麽,像是《卡桑德拉大橋》裏頭的感覺,火車正往危險的地方開,車裏的人耳邊咣咣響——外麵有人正把窗戶釘死。”


    我們住在一個小酒店裏。人家很不容易,這種情況下還能接收我們。一進大門,兩條窄窄的繩子,專為我們幾個拉出來一個通道,通往一個電梯。進了電梯,隻有我們住的三樓的按鈕能亮,其他樓層都用木板封死,怕我們亂跑。進了三樓,沒有其他客人,空蕩蕩的長走廊裏靠牆放著一溜紫外線消毒燈,夜裏磷光閃閃。


    樓層的服務員挺好的,給我房間打電話,說我們要撤了,以後你們自己照顧自己吧,給你們一人留了一個體溫計,自己每天量量吧。平常窗外男孩子們打球的操場空無一人,掛了鐵絲,滿場晾的衣服,白荒荒的日頭底下,飄來蕩去。


    我家小區也知道我去過病房了。物業給我打電話:“挺好的吧?大家都挺關心你的……最近不回來吧?”我理解,拍完了我們也不回辦公室,車開到南院門口,把帶子放在門口傳達室。會有人來取,把帶子消毒後再編輯。


    我妹來酒店給我送東西,我讓她帶隻小音箱給我。晚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隔著三四米遠,我讓她站住:“放下,走吧。”


    妹妹在黯淡的路燈下看著我。去病房前我倆談起過父母,我問她:“你覺得我應該去病房嗎?”她說:“你可以選擇不當記者,但是你當了記者,就沒有選擇不去的權利。”


    一天晚上,張潔莫名其妙地跑來酒店住,還帶著一大束花。“咳,領導,這時候您來幹嘛呀?”大家心想,還得照顧您。他不解釋,還一一擁抱,男人們著實不習慣,倒拽著花,繃著身體忍受領導的親熱。


    事後,我在媒體報道裏看到過張潔說:“他們幾個早期的時候回到南院來吃過一次飯,結果大家找我反映:你還注意不注意我們大家的安全?唉,一瞬間,真是……但轉念想,是啊,大家的安全也重要啊!”


    他怕我們心裏難受,就來酒店陪著我們。


    記者問我,我一點不記得去南院吃飯這事兒了。費勁地想半天,解釋說:“那時,南院好像不存在了,不那麽真實地存在了。”


    每天早上醒來,我閉著眼從枕頭邊摸到體溫計,往腋下一夾,再半睡半醒五分鍾。反正發燒就去醫院,不發燒也要去。有一天,我覺得鼻子裏的氣是燙的,熱流直躥到腦門上,覺得肯定是感染了。閉著眼睛想,怎麽搞個dv進病房之類,不能白死。睜開眼看了看體溫計,才三十六度五。


    有位女法警,負責給刑場上已被執行死刑的囚犯拍照。她說從不恐懼,隻有一次,晚上洗頭的時候,打上洗發精,搓起泡沫的一刹那,所有那些臉都出現在她麵前。


    她的話我覺得親切。非典時,我很少感到恐懼,有一些比這更強烈的感情控製了人。但那天晚上,我站在水龍頭下,開著冷水,水流過皮膚,一下浮出顫栗的粗顆粒,塗上洗麵奶,把臉上擦得都是泡沫,突然覺得是死神在摸著我的臉。我一下子睜大眼睛,血管在頸上嘣嘣地跳。我摸著血管,這就是最原始的東西。活著就是活著。在所有的災難中,這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


    後來我才知道,有一陣子,我們幾個都認為自己肯定感染了。從醫院回來,大家不約而同衝很長時間的熱水澡,覺得有什麽粉末已經沾在身上,鼻孔裏嘴裏嗆得都是,但誰也不說,好像不說就是一種保護。


    台裏給了我們五個免疫球蛋白針指標,這在當時極稀缺,是當保命的針來打的,但司機周師傅不是本台職工,沒有指標,這五針被安排到當晚八點打,過後失效。


    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北京。(cfp圖片)


    “要麽六個都去,要麽都不去。”我們打各個電話爭取,但台裏也協調不了。


    錄音劉昶一邊聽著,說了句:“別球爭了。”七點半,他把門一鎖,不出來了,敲也不開。陳威跟他多年好友,扯了扯我:“走吧,這樣他安心。”


    我們五個回來的時候,他正泡好功夫茶等著,一邊給他的錄音杆弄土法消毒——罩個女式黑絲襪在杆頭的絨上,一根煙斜銜在嘴角,眼睛在煙霧裏眯起來:“沒事兒,該死屌朝上。”


    第二天在醫院裏碰到個女病人,舉著自己的吊瓶,看陳威拿鏡頭對著她,轉頭跟身邊醫生說:“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來親丫的。”我們哈哈大笑。


    “九·一一”後不久,美國人就開始做娛樂脫口秀,一邊捶著桌子忍住眼淚,一邊繼續說笑話。我當時不太明白,現在理解了,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


    我們待在急救中心,攝像小鵬每天去找漂亮的護士消毒。他最喜歡一個叫“鋼絲眼”的,因為那姑娘戴著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線鋼絲。他老站在遠處瞄著,又不好意思近前。鋼絲眼嗬斥他:“過來!消毒!”


    他說:“我不怕死。”


    鋼絲眼冷笑一聲:“不怕死的多了,前幾天我拉的那兩個比你還不怕呢,已經死了。”


    他立刻湊過去了:“多給點兒。”


    鋼絲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給他倒消毒液。


    “要不要頭上也來點兒?”他嬉皮笑臉指著自己的光頭。


    姑娘拿起就倒。


    他服了。


    混在他們當中,我迅速變得粗野了,車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他們遞給我根糙煙,說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飯,飯館大都關了,就一家湖南小館子彪悍地開著,幾個服務員大紅襖小綠褲,閑來無客在門口空地上掄大繩鑽圈,見我們車來,一笑收繩,上幾鍋最辣的幹鍋驢肉,顫巍巍地堆成尖兒。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紅辣椒圈兒,一碗碧綠的蒜苗段,齊投進去,滾燙得直濺猩紅的泡,往米飯裏澆一大勺,再拿冰礦泉水一浸,把頭栽進去吃,幾隻光頭上全是鬥大光亮的汗珠,跟服務員說:“給我一萬張餐巾紙。”


    他們吃完一鍋,也給我倒一杯白酒放著,講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烏黑,隻剩太陽中心鮮紅一點,像鑽石一樣亮。小鵬說他把機器往戈壁上一扔,放聲大哭。他就是這麽個人,拍人物采訪時,常是大特寫,有時鏡頭裏隻剩一雙眼睛:“看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誠。”


    我說不上的跟這些人親。


    我們拍過的從人民醫院轉運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佑安醫院治療,我們去采訪時已經可以正式進病房拍攝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麵進來的身形,邊喘邊笑:“中央台怎麽派個小娃娃來了?”


    我也笑:“把臉遮住就是顯年輕。”


    問她現在想得最多的是什麽,她看外頭:“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風箏。”


    小鵬的鏡頭,跟著她的視線搖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墨齋小說:〗


    出了門,我問主治的孟醫生:“她情況怎麽樣?”女醫生四十多歲,笑起來像春風,沒直接答:“一個病人來了之後晚上從來不睡,總張眼睛坐著,怕睡著了就死了。再這麽著就垮了。我說給我三天,我一定讓你好。”


    天塌地垮,人隻能依靠人,平日生活裏見不著、不注意的人。這個病區裏的人,連帶我們這幾位蠻漢,看著孟醫生的眼神,都帶點孩子式的仰賴。告別時她對我說了句:“醫生要讓人活著,自己得有犧牲的準備。”


    “你有麽?”


    “我有。”她為我們拉開了玻璃門。


    在空地上收拾家夥的時候,天賀拿隻小dv,突然問我:“你害怕非典嗎?”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頭就走。


    從醫院出來,五月玫瑰色的晚霞裏,看著濕黑的老榆樹,心想,樹怎麽長得這麽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聽鋼琴,這東西怎麽能這麽好聽呢?走在路上,對破爛房子都多看兩眼。


    幹完活,無處可去,我們幾個到北海坐著,架鳥的、下棋釣魚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沒了,四下無人,大湖荒涼,熱鬧的市井之地難得聞到這青腥野蠻的潮氣。遠遠聽見琴聲,順聲望,隻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駁剝落的朱紅亭子裏,膝上一塊灰布,對著湖拉胡琴,琴聲有千災萬劫裏的一點從容。我們聽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這期節目叫“非典阻擊戰”。播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看,隻看了前麵的十分鍾,就都埋頭接電話和短信。在那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在這世界上認識這麽多人,那期節目的收視率是百分之五點七四,意思是超過七千萬人在看。那時候才知道電視的陣勢真大,短信裏有個不認識的號碼,說:“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間確實一閃念,要是現在死了,總算不會渾身散發著失敗的腐味兒。


    小鵬看了一會兒手機,沒理解為什麽輿論會有這麽大反應,抬起頭說:“咱這不就一恪盡職守麽?”


    陳虻也給我打了個電話,沒表揚,也沒罵我:“送你一句話——隻問耕耘,不問收獲。”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媽學校停課,正在鄰居家打麻將,一看見片子,手停了。鄰居說我媽哭了。但她沒跟我說。她不是那種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問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麽?”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醫院,因為心裏一直沒放下那個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號,我在那裏看到病人從頭到尾蓋著白布推出來。兩天之後,我們的車又經過那裏。這個有八十五年曆史的三級甲等醫院剛剛宣布整體隔離。


    黃色的隔離線之後,有三個護士,坐在空空蕩蕩的台階上。她們手裏拿著藍色護士帽,長長的頭發剛洗過,在下午的太陽底下曬著。相互也不說話,就是坐著,偶爾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頭發。


    車在醫院門口停了十分鍾,小鵬遠遠地拿dv對著她們。


    人類與非典最大也最艱苦的一場遭遇戰就發生在這裏。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醫護人員,有將近一半的科室被汙染。門診大樓北側的急診科是當時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這裏。我不明白這家醫院怎麽會有這麽多人感染,但我知道應該跟上次拍轉運的那二十九個人有關係,我得知道這是為什麽。沒人要我做這個節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麽多,心裏就剩了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麽是陳虻說的“欲望”。


    采訪中,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告訴我,當時這二十九個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衛生組織檢查的時候,他們曾被裝在救護車上在北京城裏轉。


    九年後,再看二〇〇三年對他的采訪,那時候我還不能明白這個人為什麽說話語速那麽慢,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現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長時間說服他接受采訪。我說:“你不用作什麽判斷和結論,隻要描述你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就可以了。”


    在電話裏,他沉默了一下說:“回憶太痛苦了。”


    “是,”我說,“但痛苦也是一種清洗,是對犧牲的人的告慰。”


    朱繼紅帶我走進急診室門廊,他俯下身,打開鏈子鎖,推開門,在右手牆上按一下,燈管怔一下,亮了。慘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麽大的空間,藍色的輸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周四;四月十七日,周四……


    每個床上都是拱起的淩亂的被褥,有些從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腳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這就是我之前聽說的天井。四周樓群間的一塊空地,一個樓與樓之間的天井,加個蓋,就成了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成了輸液室,發熱的病人都集中到這裏來輸液。二十七張床幾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間隻有一隻拳頭的距離。白天也完全靠燈光,沒有通風,沒有窗,隻有一個中央空調的排氣口,這個排氣口把病菌傳到各處。


    病曆胡亂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樣,已經發黃發脆。我猶豫了一秒鍾。朱繼紅幾乎是淒然地一笑,說:“我來吧。”病例被翻開,上麵寫的都是“肺炎”。他指給我看牆上的黑板,上麵寫了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十九個後麵都用白粉筆寫著:肺炎、肺炎、肺炎……


    “實際上都是sars。”他說。


    病人不知道。


    “那些不知情的因為別的病來打點滴的人呢?”


    “沒有辦法,都在這兒漚著。”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裏,我會問他“你們怎麽能這樣不負責任”,但站在那裏,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木然柔順的絕望,讓我的心髒像是被什麽捏著,吸不上氣來——他和他的同事也漚在裏麵。人民醫院有九十三名醫護人員感染非典,急診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兩位醫生殉職。


    我想起轉運當天見他們的時候,他們隻穿著普通的藍色外科手術服。當我在胸科醫院戰戰兢兢地穿著全套隔離服進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鍾,身邊的人緊張得橡膠手套裏全濕了的時候,這些醫生護士,在天井裏守著二十幾位病人,連最基本的隔離服都沒有。我問他那幾天是什麽狀態,他說:“我很多天沒有照過鏡子,後來發現,胡子全白了。”


    牛小秀是急診科護士,三十多歲。她坐在台階上,淚水長流:“我每天去要,連口罩都要不來,隻能用大鍋蒸了再讓大家用……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錯還是誰的錯……”


    朱繼紅帶我去看留觀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隻看到幾間普通的病房,遲疑地問他:“你們的清潔區、汙染區呢?”他指了指地上:“隻能在這兒畫一根線。”我不能相信,問了一句:“那你們怎麽區分清潔區和汙染區?”朱繼紅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舉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這兒。”


    我問:“你們靠什麽防護?”


    他麵無表情,說:“我們靠精神防護。”


    我原以為天井關閉之後他們就安全了,但是急診科的門診未獲停診批準,隻能繼續開著,病人還在陸續地來,沒有條件接診和隔離的醫院還在繼續開放,發燒門診看了八千三百六十三個病人,一直到四月二十二日我們來拍攝時,病人才開始轉運到有隔離條件的醫院。當時病人連輸液的地方都沒有了,隻能在空地上輸。


    他帶著我去看,所有的椅子還在,輸液瓶掛在樹杈上,或者開車過來,掛在車的後視鏡上,椅子不夠了還有小板凳。一個衛生係統的官員在這裏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兒子感染了,想盡辦法要住院,隻能找到一個床位,夫婦倆讓兒子住了進去。兩口子發燒得渾身透濕,站不住,隻能顫抖著坐在小板凳上輸液。再後來連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愈的時候,父母已經去世。


    一張張椅子依然擺在那裏,原樣,從四月到五月底,誰也沒動過,藍色的油漆在太陽底下已曬得褪色,快變成了綠的,麵對大門口敞開放著,像一群啞口無言的人。


    牆那邊一街之隔,就是衛生部。


    五月二十七日,急診科的護士王晶去世。


    丈夫給我念妻子的手機短信。


    第一條是:“窗前的花兒開了,我會好起來的。”


    他不能探視妻子,隻能每天站在地壇醫院門口,進不去,就在世界上離她最近的地方守著。


    她寫:“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再下來,她開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裏交代著存折的密碼。


    最後一條,她要他係上紅腰帶:“本命年,你要平安。”


    他一邊慟哭一邊念,我的眼淚也滿臉地流。小鵬瞪我一眼,做記者哪能這樣呢?可是我沒辦法。


    他沒有告訴孩子。女兒大寶才六歲,細軟的短發,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臥室門上貼了張條子:“媽媽愛我,我愛媽媽。”


    我問她為什麽貼在門上,她不說話。我說:“你是想讓媽媽一回來就看見,是嗎?”她點點頭。臨走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疊幸運星,說裝滿一整瓶子媽媽就回來了。我在黯淡的光線裏站了一會兒,看著她疊,大圓口玻璃瓶裏麵已經裝了三分之一。她疊得很慢,疊完一個不是扔進去,而是把手放進罐子裏,把這一粒小心地擱在最上層。我看著,想找句話說,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心裏“轟”一下:她已經知道媽媽去世了,她隻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難過。


    出來後,車開在二環上,滿天烏黑的雲壓著城,暴雨馬上就要下來。一車的人,誰也不說話。


    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


    九年之後,人們還會說“這是進非典病房的記者”,我常覺羞慚。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的病人從我身邊推過的時候,還有媒體的信息是“市民可以不用戴口罩上街”。


    我看到了一些東西,但隻不過隱約地感到怪異,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我覺得自己隻是大係統裏的一粒小螺絲,一切自會正常運轉,我隻是瞥到了一點點異樣,但我沒有接到指令,這不是我節目的任務,我覺得轉過頭很快就會忘記。


    然後我就忘掉了。


    我做的節目播出後,有同行說:“你們在製造恐慌。”當時我身邊坐著時任《財經》雜誌主編的胡舒立,她說:“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輕慢。”


    最後一天,我們在協和醫院門口等待檢查結果,確認是否有人感染。張潔在辦公室等消息。我們幾個坐在車裏,等了半小時,一開始還打著岔,嘻嘻哈哈,過一會兒就都不說話了。天賀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對,結果怎麽樣?……出來啦?……哦,真的呀?誰?……對,是有一個女孩……”


    我坐在最前麵,沒動,在心裏說了句粗口。


    他掛了電話,戳一下我說:“喂,醫生說你白血球很低,免疫不好。”


    節目都播完了。金杯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誰也沒有散的意思,我們打算就這麽工作下去,張潔說:“你想去哪兒?”我說無所謂,去哪兒都行。


    回到酒店,收拾東西回家,小音箱裏放著skinnypuppy的音樂,站在高樓的窗口,看著空無一人的北京。看了一會兒,我回身把耳機扣在頭上,拿頭巾用力一綁,把音樂開到最大。如果當時有人看到這一幕,可能會認為我瘋了,因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隻是人的身體在極度緊張後的隨意屈張,音樂就像是誰站在萬仞之上,在風暴中厲喊。


    我閉著眼睛張著手腳,胡亂旋轉,受過傷的左腳踝磕在桌腿上,疼像刀一樣插進來。人在那種快意的痛苦裏毛發直豎,電子樂裏失真的人聲像在金屬上凶狠地刮刺,繩索突然全都繃斷了,我睜開眼,像一隻重獲自由的小獸,久久地凝視著這個新的世界。


    數月之後,我接到一封信,很短:“還記得七二一醫院嗎?”


    我馬馬虎虎地往下看。


    “從那以後,我一直在大街上尋找你的眼睛。”


    我一下坐直了。


    “有一次我認為一個女孩是你,非常冒昧地拉住她問:‘是你嗎?’對方很驚慌。直到在電視上看見你,我才知道你是誰,原來你是個有名的記者。”


    他在最後說:“你會覺得好笑嗎?我曾以為你會是我的另外一半。”


    非典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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