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問無疑是很喜歡很看重萬麗的,向問在組織部長任上的時候,也曾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跟許多人說過,我就是看中了萬麗,她跟另外的一些女同誌確實有不同之處,就是她頭腦清醒而心胸豁達。這句話的意思,換一種說法也可以,就是該敏感的時候特敏感,該麻木的時候特麻木。這個評價應該說是到位的,既很契合萬麗的實際情況,也從另一個角度顯示了向問作為一個市委組織部長的不同凡響和人性化色彩,雖然他現在退到二線,應該算是個老人了,但是他的這種敏銳的思想,卻是久久地彌漫著的。


    向問近兩年心情一直不太好,他從市委副書記的位置下來的時候,增補進市人大常委會當了第一副主任,各方麵都做好了該做的工作,大家也都有了心理準備,知道下一屆的南州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就是向問了。哪知偏偏在人大換屆前兩個月,一位從南州出去的後來在外省當了副省級幹部的老同誌提前回南州了,因為年齡關係,還得安排一任任職,省委王書記親自關心這件事情,於是,眼看著向問已經要坐上去的人大常委會主任的位子,不得不讓了出來。向問得知這個消息後,曾經想立刻換個方向,到市政協當主席,但市政協主席的位子已經早就定了,而且是鐵定了的,挪不動,最後的結果是委屈了向問。向問這一出一進,差別可就大了,這一年,他的年齡,剛好可以再幹一屆四套班子正職,卻已經超過了當副職的年齡線,所以,要麽就是當正職,要麽就回家了。向問在這兩個月裏沒有少跑省委,甚至還跑了幾趟北京,但最後還是回了家,年齡這東西,說可怕,有時候還真的很可怕。


    市裏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四套班子裏退下來的老同誌,正職和當過第一副職的,都在原單位保留一間辦公室,仍然可以支使秘書,仍然可以用車。所以,向問雖然退回家了,卻在市人大還有辦公室,他可以去上班,去關心單位的事情,但向問一次也沒有去過,有一次田常規跟他說,向主任,我那天去人大,人大的同誌都很想念你,你怎麽不回去看看?向問說,我已經退了,退了就是退了,我再去,會影響現任領導的工作。田常規後來曾經跟別人談起,說向主任是位黨性原則特別強境界特別高的老同誌。這話後來傳了出來,大家聽著,總覺得有些別扭。


    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如果兩年前,向問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市人大常委會主任,萬麗現在去找他,去求他,什麽話都好說,別說向一方是他侄子,就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也會顧全大局的。人在順利的時候,會變得大氣,大度,考慮自己會少一點,患得患失也會少一點,反過來,當一個人不順利的時候,就會變得特別的敏感,特別的脆弱,特別碰不得,好像什麽事情,都與他的遭遇有關,好像什麽事情,都是衝著他來欺負他的。萬麗正是在這樣的時刻,要去找向問,要告訴向問,向一方她不能要,萬麗這一步跨得出去嗎?跨出去了,見到了向問,她開得出口嗎?


    但無論如何,萬麗得去。


    萬麗很快就有了一個機會,就在她剛到房產集團上班不久,辦公室就有人來匯報,說人大老主任向問要到湖南岸去看看,萬麗“噢”了一聲,趕緊問,是向主任自己打電話來的?下麵的人說,不是,是市人大辦公室打來的。萬麗又“噢”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立刻將當天安排的活動重新安排了一下,她自己打電話給人大辦公室,知道向問現在人還在市人大,萬麗問清了向問出發的時間,便上車去人大接向問,萬麗到的時候,向問剛好從大樓裏出來,看到萬麗,向問笑道,小萬,還是這麽雷厲風行啊。向問一開口,萬麗就立刻覺察到向問的變化,從前的向問,是一位嚴謹的不苟言笑、話很少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的領導,現在的向問,已經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了。萬麗趕緊說,向主任要來,我哪敢拖拖拉拉啊。向問說,不是向主任,我已經退了,要叫主任也應該叫老向主任了。


    萬麗心裏一涼,眼睛裏有些發酸。向問卻笑著說,那天人家送我一個對子,我念你聽聽:早退晚退,早晚都要退,早死晚死,早晚都要死,橫批:早退晚死。不等萬麗說什麽,向問又道,晚死是好的,但不能因為老是不死就給你們年輕人添麻煩嘛,那樣你們該罵我們老不死了,是吧?尤其是你,小萬,我可不想影響你的工作,你才上任幾天,就要陪我們這些老頭子,開了這個頭,以後還了得,我們這些人,用場是派不上了,恐怕隻有給你添麻煩的份兒。萬麗說,向主任,我真巴不得您來找我的麻煩,這至少說明,您還記得我。


    向問道,我純屬個人行為,這些天閑得無聊,早晨又恰好看了報紙的廣告,一時興起,湖南岸開發起來了,我兒子呢,馬上要回國工作了,我先替他踩踩點嘛,是不是純屬個人行為,小萬,我可沒有請你來啊。向問的話果然比以前多得多了,話一多,話的分量就明顯不像以前那麽重了。萬麗心裏不由又泛起一股酸楚,權力對一個人的影響,真是大到無可想象,甚至都可以影響到一個人的與生俱來的性格。萬麗說,向主任不請我,我也會不請自來,湖南岸,也有我們的小區,我是來向向主任推銷我們的房子,這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嘛。向問說,好個小萬,越來越能說會道啦。向問讓萬麗坐上他的車,車子開動後,向問說,我也是聽說,太平湖南岸開發已經形成氣候了,速度果然快啊。


    太平湖地處南州市南部,原先是南州市周邊農村最落後的一塊,人稱南大荒。大約在五六年前,葉楚洲的葉藍房產開始進入,在寧靜的湖南岸打下了第一個樁子,結果,這一根樁子下去,就再也聽不見其他動靜了,葉楚洲損失慘重,幾百萬甚至更多的早期投資都打了水漂,漂在太平湖的一團死水上。在頭三四年中,南州人還經常拿湖東岸的例子來嘲笑盲目投資,但葉楚洲卻沒有懊喪,沒有後悔,他預言,湖南岸的開發,隻是時機未到,時機一到,這裏就是黃金寶地。


    葉楚洲的預言果然成為現實,到了兩年前,南州的房市升溫,一下子火熱起來,而且快得出奇,熱得炙手,令許多人措手不及、大跌眼鏡,這一升溫,甚至燙及了偏遠的太平湖,沉寂了千百年的太平湖水沸騰起來。所以,雖然葉楚洲來南州投資房地產已經好些年,但他的名字真正響起來,卻是因為湖南岸。


    如今的湖南岸,已經是開發商們爭相拚搶的目標,隻要是稍有實力或稍有背景的房產公司,沒有不想在那裏分一杯羹的。南州市的住宅購買力,嚴重地向南傾斜,人們瘋了似的奔去,湖南岸的房價猛漲,對南州人來說,比較南州其他地段的房價,這裏的房子早已經是離奇的天價了,甚至超過了城區中心的位置,卻還是供不應求。說來也是奇怪,在三年前,你要是問一問南州人的習慣,恐怕十有八九的人,都會對古城區以外的住宅嗤之以鼻,幾乎有一種送給我我也不要的高傲態度,難道僅僅兩三年的時間,他們的觀念就發生了如此之大的改變?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事實就是如此,就連向問,此時在往湖南岸去的路上,回顧著這幾年的變化,內心也在深深地感歎著,為自己也加入了這一追房族感到奇怪和興奮。向問的感歎,也牽動了萬麗的思緒,但對萬麗來說,她需要的不僅僅是感歎。接著向問的話頭,萬麗說,向主任,我們房產集團的南岸風景苑,在湖南岸的各個小區中,也是很有獨創的,向主任要是看得上,那可是幫我們做了最好的廣告啊。向問說,還是免費的廣告呢。好你個萬總,我說怎麽態度這麽好,百忙中抽空陪我過來呢,原來是要派我的活。


    萬麗笑道,向主任,您可是看著我長大的。向問道,怎麽,看著你長大,就得替你操一輩子心啊?向問說這些話,神態和語氣,都從容不迫,自我感覺相當的好,就好像還在組織部長或分管書記的位置上,好像萬麗還要靠他保護和推薦,這個向問和從前那個心地堅硬、頭腦清醒的向問,已經完全判若兩人了。萬麗心裏一陣難過,不知說什麽了,向問又繼續感覺良好地說,何況,你現在,翅膀都這麽硬了。萬麗趕緊說,翅膀再硬,您也要替我遮風擋雨嘛。向問說,小萬,你長大了。萬麗心裏一動,想起當年自己從省委黨校回來,選擇了去舊城改造指揮部的那一次,康季平也是這麽說的。


    向問又說,不過小萬,我可是醜話說在前麵,萬一我看不上,我可不敢替你吹牛,再退一步,就算我看上了,還有我家夫人,就算我家夫人也看上了,還有我家公子,我可作不了他們的主,隻有等他們都喜歡上了,我才替你吹啊。萬麗道,我相信您一定看得中,他們也都會滿意的。向問道,噢,這麽自信?你才上任幾天,你自己看過沒有啊?了解些什麽啊?過去說,不要下車伊始,就哇啦哇啦,你可不要連車都沒下,甚至連到都沒到,就哇啦哇啦!萬麗一下子被將住了,屬於房產集團開發的小區,獨資的,合作的,在南州市少說也有七八處,萬麗才上任幾天,公司裏的千頭萬緒,一團亂麻,連個線頭還沒找到,別說著手清理了,更麻煩的,那些擺在麵前的棘手的人事問題,必須當機立斷作出選擇,這樣的時候,她怎麽可能跑到施工現場去實地考察呢。


    向問見萬麗不說話了,收斂了笑意,說,怎麽了,這一兩句話就被問倒了,你以後怎麽幹工作?萬麗隻得坦誠地說,向主任,這確實是我的問題,但是,我現在麵臨的,還不是造房子賣房子的難題。向問又笑起來,口氣輕鬆,話語卻厲害起來,說,那你急急忙忙陪我看房子,卻不是要推銷房子,那就是別有用心啦?


    萬麗到這時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也重新審視向問,才發現,向問一開始給她的感覺是她自己的錯覺,她一開始覺得向問已經老了,不那麽堅如磐石了,但是漸漸地,她發現自己錯了,向問仍然是堅硬的,向問仍然是向問,隻是這種堅硬現在是裹挾在“人老話多”的假象中,萬麗知道,自己在向問麵前玩火,是玩不成的,向問是什麽角色,他雖然喜歡她,重視她,但那是過去,那是他居高臨下的時候,現在他退了,會變得敏感,變得脆弱,萬麗有事情不直接跟他說,要拐彎抹角,他心裏就不高興,覺得跟自己的處境地位有關,更何況,萬麗如今已非同以往,她是田常規的紅人了,她也許早已經不把他這個恩人放在心上、放在眼裏了?其實,他也許是多慮了,但人到了這時候,這種多慮也是可以理解、不得不生的。


    這些心態的東西,萬麗都是明白的,萬麗卻還是不得不玩一把,因為萬麗無論如何不可能直截了當地去找向問,說,向主任,我不要向一方。但是有一點萬麗心裏是有把握的,即便她在向問麵前玩不起火來,但她不會玩火自焚,這一點,她是確信的,因為她是向問一手提起來的,她的成功,就是向問的成功,她的失敗,也會使向問臉上無光,甚至會被人乘機否定他的過去,他現在所剩下的,也就是過去的輝煌了。其實,向問雖然敏感一點,脾氣大一點,但心底裏,還是欣賞萬麗的,他其實早就明白萬麗來陪他看房子的目的,這時候,他對萬麗的一點點怨氣也發過了,心境也平和了,能站在萬麗的角度,去體會她的苦衷了,於是向問說,小萬,別愁眉苦臉了,你跟我,還有什麽好周旋的——下麵的話,他沒有說下去,但是萬麗已經明白,隻是因為車上還有別的人,秘書、司機,他不便再往下說了。


    到了湖南岸下車看房的時候,人走得散開了,他們倆的話題才重新續了下去,向問說,小萬,你可能是輕信了別人的謠傳吧?萬麗心中一喜,立即脫口直說,什麽?向一方沒有要來?向問說,當然,大家說他要想到你那裏,以後是要謀你的位子,你也不想想,你的位子,是田書記給的,他要謀,也不能謀到田書記頭上去啊。萬麗心中一陣感動,眼淚都差點掉下來,過去的向問又回來了,他是那麽的理解她,體貼她,這樣坦白的話,這不是一個組織部長出身的人能夠說出來的,但是向問說了,足以證明他對萬麗的一如既往的關心沒有改變。


    但這樣一來,萬麗倒說不出話來了,如果向問是替向一方說話的,萬麗可以向他叫叫苦,訴說訴說難處,但是現在向問完全否定了基本的事實,萬麗就不必再說什麽了,再說什麽便是多餘,是廢話。但萬麗仍然放心不下,她可以感覺出向問對她的關照,但卻不敢完全相信向問,難道關於向一方的傳聞,真的是無蹤無影無根無據的事情?向問會不會是在替向一方打馬虎眼,在渙散她的注意力,麻痹她的警覺性?萬麗知道,這麽去想向問,去揣測向問,實在是不應該,太不應該,但是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因為她的心情太迫切,她要對得起田常規的心情太迫切。


    向問深知萬麗的心思,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更進一步讓她放心,說道,也許你不相信我的話,但我可以跟你說,別說向一方根本不要去你那裏,即使向一方真的想要去,我也會說服他,叫他不要去。萬麗簡直是張口結舌。向問笑了,這下子放心了吧,要是還不放心的話,我們簽個合約怎麽樣?我現在不幹組織部長了,別的人我不能管了,但我的這個侄子,我自以為還是能聽我的話的。


    萬麗的臉,飛紅了起來,在向問麵前,她有點無地自容了,她哪裏是一個連田常規都很看重的鐵腕女幹部,分明是個撒嬌的無知無理又無賴的女孩子,她紅著臉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地道,向主任,我,我,其實,我也知道,向總他,是——向問說,你從前可能不熟悉向一方,但今後你們是同行了,說不定,還能聯合起來幹點什麽事情呢。萬麗想辨別一下向問有沒有什麽言外之意,但是還沒容她想一想,向問就指了指前邊的小區,哎,到了吧,這就是你們的南岸風景苑?萬麗這才注意到,眼前的這一片正在建設中的小區,已經掛上了南岸風景苑的牌子,但是站在這裏,四處張望,極目遠眺,也看不到一點點湖的影子。


    萬麗心裏正嘀咕,向問已經板著臉說了,這就是你的南岸風景苑?什麽南岸?湖南岸?湖呢?湖在哪裏?我怎麽看不見?萬麗的臉,再次紅了起來。


    近兩年來,市民對住宅的要求日益提升,開始向往自然,向往山水,尤其在南州這樣的水城,水景住宅的概念已經開始深入人心,鄰水而居,成了市民夢寐以求的向往和追求,於是,南州的許多樓盤,言必稱緊鄰湖水,言必稱體現市民的親水情結,廣告做得讓人怦然心動,躍躍欲試,但實際上,其中的許多樓盤,與水麵的距離相隔甚遠,甚至中間不僅隔著其他房子,還隔著寬寬的大馬路,或者其他各種建築,別說臨水,連望水聽聲都是一場空,但這種虛假的宣傳,卻點燃了市民享受水景的欲望,無論經濟實力夠與不夠,這種欲望都是不可遏製地瘋長起來。


    隻是萬麗沒有想到,連隸屬市政府的房產集團的小區,也撈不到一塊真正緊鄰湖麵的地,哪怕再稍稍靠近一點,至少能夠讓住戶沾到一點湖的邊緣,聽到一點湖的聲音?萬麗原以為在周洪發手裏開發的樓盤,肯定是最優秀的最經得起考驗的,哪裏想得到,這個小區,離太平湖竟是那麽的遙遠,遠得都使她臉紅耳赤了。


    可見得,這個戰場的戰鬥有多激烈,競爭有多殘酷,內裏的錯綜複雜,又會是多麽的驚人?


    向問說,小萬,對不起,既然你這裏不是水景房,我就不浪費時間了,我到其他小區看看,你陪我還是不陪我?萬麗說,當然——向問道,你當然是願意陪的,但是我不想要你陪了,你要是有時間,還是下了車,實地考察考察自己管轄的這些樓盤吧,人事的問題固然重要,集團上層的關係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難道不是你們的實績?萬麗點了點頭,既然向一方的陰影掃去了,而向問也確實對她關愛有加,萬麗就也不必再裝模作樣地候著了,都是過來人,誰能不明白誰,所以她老老實實地說,好的,向主任,我正好了解了解我們樓盤的情況。


    向問上了自己的車,走了,萬麗的車,一等跟在後麵,但她沒有急著上車,而是等向問的車開走了,看不見了,她才走過去,對司機小白說,你在這裏等一等,我進去看看。明顯看得出,小白猶豫了一下,好像要說什麽。萬麗問道,小白,你想說什麽?小白才說出來,萬總,這個樓盤,已經盤給建一房產了。萬麗一下子收住了腳步,脫口問道,已經盤給別人,怎麽昨天的報紙還有我們的廣告?小白謹慎地搖了搖頭,沒有再多說什麽。


    南岸風景苑應該是房產集團的一塊重頭戲,周洪發都搞不下去,在房產集團的那一大攤子裏,到底出了多大的問題,她萬麗還能不能收得起場來?萬麗站在看不見湖的湖岸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有一陣風吹過來,萬麗自嘲地想,這陣風,總應該是從湖麵上來的吧,在城裏,大概感受不到這樣的風吧。


    兩天以後,萬麗就接到了向一方的電話,聽到向一方報出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間,萬麗立刻記起那天在湖邊向問說過的話:說不定你們今後還能聯合起來幹點事情呢。當時她沒有來得及回味,現在這回味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來了。萬麗也就明白了其中的來龍去脈,向一方要進房產集團的傳聞,是向一方自己放出來的,但正如向問說的,他不想謀萬麗的位子,因為這個位子是田常規給的,別人不好謀、也沒人敢謀,他放風的用意,就是嚇唬萬麗一下,然後提出他的要求和條件,萬麗覺得有點被耍弄的感覺,她的語氣客氣中夾帶著生硬,說,向一方?噢,是開瑞的向總吧,有什麽事嗎?向一方爽朗地笑道,南州房產協會,設宴歡迎萬總的加盟,您看您哪天可以安排出時間?萬麗道,啊,我想起來了,向總是這個協會的會長吧。向一方仍然是邊笑邊說,是副會長,會長一直是空缺的,不過,萬總到了,會長的位子也就不愁沒人坐了。


    向一方兩句話一說,萬麗的口氣不軟也得軟下來了,也打哈哈地說,都說向總是笑麵菩薩,果然名不虛傳。向一方說,笑麵菩薩?萬總是不是聽錯了,圈子裏大家可都管我叫笑麵虎的呀。萬麗不由笑起來,說,笑麵虎也好,笑麵狼也好,反正我們以後是少不了打交道的啦。向一方說,我正是這麽想,所以,總想近早地靠攏萬總一點,也好早點沾上光。萬麗說,吃飯的事情,你看著辦吧,能免的就免,不能免的,聽你的吩咐,我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還得請向總多指教多引領呢。


    向一方說,萬總客氣了,既然如此,我就通知大家了,就定在明天晚上如何?萬麗說,行。向一方說,對了,還有件事情,牽涉到你我的合作,萬總剛來,可能還不太清楚,河西的那塊地,有三十六畝,當初與周總協商是合作開發的,最早周總的意思呢,是你們占三十,我們占七十,但因為我們有些難度,就和周總商量,調整為你們占四十,我們占六十,但現在呢,情況又發生了一點變化,一方麵,我們也考慮你們的難處,另一方麵,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盤整,我們的資金周轉情況目前相當的好,所以,我考慮再提一個新的方案,其實也是舊方案,就是一開始的方案,我們追加百分之十,占七十,你們三十。在房產集團的攤子裏,這樣的情況不止一二,萬麗確實還沒有來得及將情況一一摸清楚,所以說,我抓緊時間了解一下,再具體商量吧。向一方說,好,我等著萬總的回音。


    掛了電話後,萬麗立刻把規劃部的李部長請過來,了解了一下河西那塊地的情況,萬麗權衡了一下,覺得向一方的建議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前邊既是周洪發談的意向,沒有特別的理由,她也不應該出爾反爾,何況,以萬麗目前的情況來看,資金是她的頭等大事,最好是少投多賺,向一方提出開瑞追加投資,正中了她的心思,河西的開發,等到資金的回收,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萬麗等不及,既然等不及,萬麗答應開瑞的要求,於人於己,都是有利而無害,更何況,還擺著向問那一層的關係,萬麗更沒有理由拒絕。


    隻是,向一方如果僅僅為了做成這件事情,也隻不過是追加百分之十的投入,對開瑞也是九牛一毛的事情,真是大可不必虛張聲勢聲東擊西,其中還有沒有別的什麽蹊蹺,或者,這又是向一方虛晃一槍?


    萬麗不是個患得患失的人,也不必去想那麽遠那麽多,既然這件事本身,是於她有利的,她就做,至於向一方的進一步想法,有還是沒有,有的話,又是什麽,萬麗現在根本不可能去考慮去猜測,走一步看一步,萬麗能接受的,有利可圖的,她當然不會放棄,如果是要損害到她的利益的,萬麗無疑會堅持住自己。


    李部長走後,萬麗正想看一下李部長拿來的關於河西地塊的資料,電話響了起來,一接,是伊豆豆的,伊豆豆直截了當地告訴萬麗,她的事情已經搞定,到了關鍵的時刻,自會有人出來替她說話,替她擔肩胛。至於伊豆豆找的誰,是什麽關係,又是以什麽理由提出來的,伊豆豆沒有細說,萬麗也沒有問。倒不是萬麗不關心這件事情,隻是現在實在還騰不出精力來,比伊豆豆更重要的事情,尚有一大串,擺在麵前等著她決策。


    但是伊豆豆還是說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她的工作問題,可能會在房產局長蔣學平那裏遭到阻礙,因為蔣學平心裏早已經有辦公室主任的人選了,那就是他自己的、也就是市房產局的辦公室主任。按田常規的想法,萬麗去了以後,就讓房產集團徹底脫離出房產局,直接掛在市政府,蔣學平心裏,自然是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這就等於是蔣學平白白地將這塊大蛋糕拱手送了出去,或者說,是眼睜睜地看著田常規將它搶了去,蔣學平是無奈的,但在無奈之餘,他還是想有一點作為的。


    把跟了自己好多年的得心應手甚至差不多已經心心相印的辦公室主任派出去,蔣學平內心是舍不得的,他必須忍痛割愛,趁房產集團還沒有徹底脫鉤,在領導班子的會議上,他還有說話的餘地,他得把這件事情擺平了。但這種摻沙子的行為,萬麗是不能夠容忍的,她的心胸並不狹窄,她和蔣學平也沒有什麽過節,和蔣學平的辦公室主任更沒有什麽冤仇,但一切得從她今後的工作出發,萬麗在區政府幹過幾年一把手,深知一把手的威信的重要,說話要能夠算數,決策要能夠實施,身邊的人就必須是配合默契的,又要是心服口服的,即使心裏不服,也不能表現出來的。如果蔣學平的主任來做她的主任,就業務上來說,人家是老手、內行,她是新手、外行,從上下級關係來說,雖然他是她的下級,但畢竟是從主管部門下來的,就像巡撫、欽差和地方官的關係,微妙而脆弱,萬麗不想在今後的日子裏,每日都如履薄冰。


    不一會兒伊豆豆的電話又來了,說,萬總,有個事情,剛才忘記跟你說了,如果老秦來找你,你千萬別理睬他。萬麗愣了一愣,怎麽,老秦不同意你走?那你怎麽——伊豆豆說,反正你也別多問了,這是我的事情,他不找你最好,他要是來,你轟走他!萬麗差一點笑起來,老秦人家好歹也是一副處級的總經理,又不是要飯花子,怎麽轟走他?但是伊豆豆對老秦的態度,確實有點過分,萬麗也搞不清楚他們之間的糾葛,開玩笑道,不要是秦總愛上了你,舍不得你走啊。


    一向快人快語的伊豆豆卻一下子啞了,悶了半天,竟然沒有說出話來。萬麗忽然有種感覺,自己的玩笑,可能是說中了某些事實了,早在當年她參加南行參觀團,就看出了老秦的意思,但總覺得可能隻是一種老實人的單相思而已,那時候伊豆豆也剛進行管局不久,開朗活潑,像老秦這樣的老實男人一下子喜歡上了也是大有可能,但時間不會久的,男人也就是圖個新鮮,難道這麽些年過去了,老秦仍然沒有放棄,仍然覺得新鮮?萬麗不由又想起那天在李秋的婚宴上,老秦前前後後地守著伊豆豆,幾乎一步不離,伊豆豆對老秦的態度,更是十分的不可理解,哪有一個部下,可以對上級這種態度,這種不清不楚的關係,這種曖昧,像是已經到了頂點,到了旁人隨隨便便都能看出來的地步了。


    見伊豆豆一直悶著,萬麗趕緊說,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老秦要是來找我,我會對付他的。伊豆豆又沉悶了一會兒,才說,萬總,要是他糾纏你不放,你就拿惠市長壓他,再不行,你拿大老板壓他。萬麗說,伊豆豆,真的假的?不至於吧,老秦不希望你離開南星大酒店,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者感情的因素,或者你的工作表現和能力確實不差,或者其他什麽原因,但也不至於真的要死要活地不肯放人吧,伊豆豆,你是不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老秦至於嗎?


    伊豆豆又猶豫了一會兒,氣似乎泄了下去,慢吞吞地說,反正,反正——我也說不清楚。萬麗見她收斂了意氣,趕緊說自己的事情,喂,伊豆豆,蔣局要讓江主任來,你聽誰說的?伊豆豆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辦公室的小夏進來向萬麗報告說,萬總,南星大酒店的秦總來看您。小夏的話被電話那頭豎著耳朵的伊豆豆聽見了,伊豆豆急了,在那一頭喊道,萬總,萬麗,萬麗,是不是老秦真的來了?!萬麗說,你這麽怕他?伊豆豆說,我不是怕他,反正,你別理他,無論他亂說什麽,你可千萬別相信。萬麗說,你覺得他會跟我說什麽?伊豆豆說,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反對我調走,他腦子裏有屎,以為隻要能說服你不要我,我就不會走,做他的大頭夢!萬麗說,好了,我得接待你的老秦了。


    老秦進來的時候,萬麗剛好掛了電話,老秦好像感覺到什麽,眼睛直盯著萬麗的電話,好像嗅出了伊豆豆的味道,心虛虛地說,萬總在打電話啊?萬麗請老秦坐下,泡了茶端給他,老秦手腳有點不聽使喚地接過茶杯,說,萬總,我們伊總打過電話給你嗎?萬麗說,你是說伊豆豆吧,我們三天兩頭通電話的,她廢話太多。老秦說,是嗎,好多人都覺得她話多,但是我不覺得——萬麗道,你是她的頂頭上司嘛,廢話再多,也沒有哪個敢跟頂頭上司囉唆呀。


    老秦聽了萬麗的話,猶猶豫豫,想了好一會兒,好像始終有什麽事情不能確定,過了半天才似問似答地說,萬總是說伊總怕我,不敢跟我多說話?不是真的吧,你可能不了解具體情況——萬麗見老秦對她的一句玩笑如此認真,如此費神,怕引出什麽誤會來,趕緊就說,秦總,我開玩笑的。老秦卻仍然認真地思索著,說,是不是伊總跟你提起過我?她說我什麽了?


    萬麗看著老秦的神情,直想笑,但老秦那麽鄭重,那麽嚴肅,她不僅不能笑,更不能隨便說話了,更何況,她手邊的事情加班加點都還處理不完,哪裏還有閑暇的時間與老秦慢慢磨蹭,慢慢地去體會那種古古怪怪的感覺,於是萬麗就隻能直說了,秦總,你今天來,是——老秦下意識地直了直身子,清了清嗓子,說,萬總,我今天來找你,是替伊總來的,聽說你的辦公室主任,有很多人在爭取?萬麗道,是呀,秦總也很關心這個?老秦急急地說,我是關心的,我要跟萬總推薦一個人——萬麗奇怪了,說,你推薦?誰?不會是你們伊總吧?老秦說,正是伊總。


    萬麗道,咦,秦總,你難道,難道——老秦沒有等萬麗說下去,又急急地說道,萬總,你別誤會,你別以為伊總工作不行,是我不要她,她工作是非常出色的,你們可能也知道,她能幹,也肯幹,現在,這樣的人真不多啊,其實,其實,我是舍不得她走的——他見萬麗又要問什麽,趕緊說下去,但是我知道,她一心想走,她想到你這裏來,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所以,我就不阻攔她,還希望、希望她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萬麗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對答了。老秦趕緊又說:萬總,這件事情,成功與否,全仗著你了。


    萬麗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伊豆豆怎麽回事,這個老秦又是怎麽回事,兩個人玩的什麽花招,使的什麽拳腳?老秦說過之後,就眼巴巴地看著萬麗,等著萬麗的回答,萬麗心裏,卻打著鼓,亂哄哄的,理不清楚頭緒,隻是老秦那眼巴巴等著萬麗給答複的樣子,讓萬麗哭笑不得。萬麗怎麽能跟老秦說,你放心,我的辦公室主任肯定是伊豆豆了,即便她已有了這樣的把握,時機不到,她也得咬緊牙關不吐片言隻字,這是規矩,按道理,老秦在機關工作也不是一年兩年,這規矩他應該懂,難道為了伊豆豆,他就沒有了規矩?老秦沒有得到萬麗肯定的回答,走的時候,顯得十分失落沮喪。


    老秦走後,萬麗越想越覺得這件事情古怪蹊蹺,便給伊豆豆打電話,萬麗的電話隻響了一下,伊豆豆就接起來,萬總,他怎麽說?萬麗說,伊豆豆啊,我說的吧,你總是自我感覺太好,以為你們老秦要眼淚鼻涕地留你呢,恰恰相反,他是來向我推薦你的,極力推薦啊,我如果不接收你,就是我天大的罪過啦。


    伊豆豆“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萬麗繼續說,老秦還說,如果有人競爭這個位子,我如果力量不夠,要找誰說話,他也可以出力牽線,他可以找——伊豆豆斷然地打斷了她,口氣硬硬地問道,你不開玩笑?萬麗也認真地說,不開玩笑。伊豆豆一下子又沒了聲息,半天也不見她再吭一聲,萬麗還以為她已經掛斷了電話呢,趕緊“喂”了一聲。隻聽話筒那頭傳來伊豆豆低沉的聲音,我知道了。萬麗見她要掛電話,趕緊說,對了,你現在有沒有空過來一下,我需要用你的車送一送我。伊豆豆也沒問什麽事情,說,好,我馬上過來。


    伊豆豆開著自己的紅色小波羅,趕到房產集團,萬麗也從辦公樓裏出來了,直接上了伊豆豆的車,說,擠一點時間開丫丫的家長會,剛來,不想用單位的車。伊豆豆點了點頭,剛要發動車子,忽然從反光鏡裏看到了老秦,老秦正站在後麵,向她這邊張望著,手足無措的樣子。伊豆豆頓時冒起火來,也不顧萬麗在場,打開車門跳了下去,跑到老秦麵前,劈頭蓋臉地說,你幹什麽,你跟蹤我?老秦本來就有點心虛,又被伊豆豆逮個正著,更是慌了手腳,想解釋什麽,又說不清楚,語無倫次地道,伊、伊總,你別誤會,我,沒有,我,不是,我,那個——伊豆豆說,老秦,我告訴你,你要是再被我看到,我就報110。


    老秦支支吾吾道,伊總,你聽我說,我是有急事,急著找你——看著老秦可憐巴巴的臉色,伊豆豆一開始冒出來激憤,不知怎麽一下子就泄氣了,似乎又懶得再跟他計較了,隻是應付地說,找我為什麽不打我手機?老秦說,我,我正好看到你的車,就過來看看——他知道伊豆豆不想再跟他多囉唆,就趕緊直奔主題了,伊總,你的事情,我找過萬總了。伊豆豆一聽,泄下去的火又升上來了,我的事情,要你多管什麽閑事?老秦說,可是我不太放心,萬總她好像沒有答應我。伊豆豆瞪著老秦說,老秦,我警告你啊,你要是再來煩我的事情,我跟你沒完。


    老秦停頓了一會兒,低三下四地又說,伊總,伊總,你不能不走嗎?伊豆豆橫了他一眼,道,你說呢?老秦語塞了,漲紅了臉,悶了半天,不知說什麽好了。伊豆豆一轉身就往車子這邊過來,老秦在背後看著她的背影,追著說,伊總,伊總,你等一等。伊豆豆不理睬他,去拉了車門了,就聽得老秦還在不停地說,伊總,其實,其實,房產集團,不適合你,真的,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伊豆豆朝他翻了一個白眼,想再衝他幾句,卻沒有衝出來。因為伊豆豆沒有說什麽,老秦像是受到了鼓勵,又說,真的,房產集團,太複雜,像你這樣心地坦白的人,不要到那裏去。


    伊豆豆冷笑一聲,我心地坦白?我的心地可不如你坦白。老秦卻仍然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雖然田書記很重視,讓萬麗去了,但是,但是——下麵的話,可能因為看到萬麗在車子裏坐著,就沒有說下去。伊豆豆說,謝謝你的關心,可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是非去不可的,你少廢話,你廢話越多,我走得越快!老秦直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伊總,你要是實在想走,想離開,能不能不去房產集團,我可以替你、替你想其他辦法。伊豆豆說,你有那麽好心?得了吧!老秦說,伊總,我真的,真的不想看你去受苦受累。伊豆豆挖苦道,我好感動,我好感激你。


    伊豆豆對老秦說的每一句話,不是正麵攻擊,就是冷嘲熱諷,但老秦卻把伊豆豆的每一句話都當補藥吃,而且吃得很受用,見伊豆豆這麽說,老秦很感動,喃喃地道,我真的,真的,沒有其他想法,就是想關心你——伊豆豆又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那你的意思,我在南星大酒店,天天在享受,什麽也不幹的?老秦急了,趕緊說,伊總,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明白我的,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見伊豆豆去拉車門了,趕緊又上前一步,急迫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伊總,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伊總,你不走,好嗎?我保證,保證——伊豆豆再次粗魯無禮地打斷他說,保證個屁,你保證得還少嗎?


    老秦說,我是,我是說話不算數,但是這一次,你嚇壞我了,我一定說話算數——伊豆豆鐵板著臉說,來不及了!老秦愁眉苦臉地看著伊豆豆,來不及了,我也知道來不及了,伊總,那,那我,我該怎麽辦?我能為你做點什麽?伊豆豆說,你隻要閉上嘴走開——伊豆豆終於不再和老秦囉唆,果斷地拉開車門,上車,眼睛看都不看老秦一下,就發動了車子,老秦站在那兒愣著,片刻過後,突然想到了什麽,從手裏的提包裏,摸出一袋東西,從車窗裏塞給伊豆豆,伊豆豆一甩手說,我不要。車子已經動起來,老秦的手被伊豆豆推了出來,又趕緊伸進去一扔,那袋東西一歪,扔到萬麗身上,萬麗一看,是一包騰著熱氣的糖炒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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