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楚洲真的從南方回來了,他把萬麗請到剛剛建成的南州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南都大酒店,上了頂層的旋轉餐廳,坐在南州的最高點,看著南州夜晚星星點點的燈火,葉楚洲說,萬麗,上次在廣州沒有能請到你,這次還你一個旋轉餐廳,怎麽樣,我還算有心有意吧。萬麗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葉楚洲說,一小時前剛剛到。萬麗笑起來,可能嗎,剛剛到南州,就請我吃飯?我在你心目中有這麽重要嗎?葉楚洲說,重要不重要你看下去就知道。萬麗說,看下去,看到哪裏去?葉楚洲說,看我下麵跟你說的話——他忽然收斂起笑容,認真地說,萬麗,我這回是專程為你回南州的。


    萬麗笑了一笑,她熟悉和了解葉楚洲的脾氣和說話的口氣,可以不當真,不理睬。不料,葉楚洲的臉色卻更加嚴正,連剩下的一點點笑意也不見了,他一字一句地道,萬麗,我知道你不相信,但這回絕不是開玩笑,我是專門回來請你出山的。萬麗說,請我出山?出到哪裏去?葉楚洲說,當然是到我公司啦,你到別的地方,關我什麽事嘛。這是萬麗萬萬沒有料到的,她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措手不及地連說了幾遍,到你公司?到你公司?葉楚洲說,做我的助手,行不行?總經理助理——他邊說邊拿出一張聘書,交給萬麗,萬麗展開來一看,果然聘書都寫好了。


    萬麗尷尬地一笑,腦子裏卻一片空白,半天說不出話來。葉楚洲說,我理解,這對你來說,確實是突如其來的,你可以想一想,考慮一下,我等你。萬麗這才回過點兒神來,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恐怕不行,我是機關幹部,怎麽能——葉楚洲說,就不做機關幹部了,辭職,像我當初,一咬牙也就過來了。萬麗說,我不能跟你比,你畢竟有背景有後台的,我沒有退路。葉楚洲說,你都退到這地步了,還要往哪裏退?萬麗心裏一陣難過,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事情太大,關係到我大半輩子的人生道路了。葉楚洲說,正因為如此,我才來找你。萬麗又搖了搖頭,說,你是看我在機關混得不好,可憐我,同情我,才來找我的?葉楚洲說,我不否認,也可能有那麽一層因素,但萬麗你記住,我是個商人,商人都是唯利是圖的,如果不這樣,他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好商人,所以,說到底,盡管也有同情,也有想幫助你的意思,但更主要的不是這些,更主要的,我身邊缺少你這樣的人才,我需要你,才會來找你。


    萬麗說,人才?我是人才嗎?我根本就不懂經商,做你的助理,到底誰助理誰呢?葉楚洲說,開始的時候,可能是我助理你,但以後你一定會助理我的。萬麗又不說話了,沉默了一陣,葉楚洲說,萬麗,別這麽快這麽不負責任地就把自己人生一個全新的希望給否定了,好不好?我希望你認真考慮,權衡利弊,想透了,再給我回答,好不好?對了,我還沒有說到報酬呢,我給你的年薪,是這個數。他做了個手勢,萬麗看明白了,但她沒有吭聲。葉楚洲說,我知道,我說這話,說到錢,你並不高興,你覺得錢不是問題的關鍵,但是我必須說,錢怎麽不是問題的關鍵呢,現在經濟形勢發展這麽快,錢對人的壓迫也緊隨其後了,當然,現在你可能還沒有迫切地感覺錢對人的壓迫,正因為內地的工資還比較低,一旦內地經濟也發展起來,工資獎金多起來,錢對人的壓力就會迅速增大。


    萬麗說,奇怪了,如果工資獎金漲了,錢多了,隻會減輕錢對人的壓力呀。葉楚洲說,恰恰相反,這些以後你都會明白的。你想想,你現在住的什麽房子,兩室一廳就覺得很不錯了,但是深圳那邊,已經開始向往花園洋房了,你現在騎自行車上班,也覺得挺方便,但是你有沒有想到,家家開轎車的日子也不會遠了,還有你的孩子,以後要出國念書,你拿什麽給她,憑你們夫妻倆現在的工資,隻夠維持正常的開支。萬麗說,能夠維持正常開支不是挺好的嗎?葉楚洲說,是的,大部分人都這麽想,但別人可以這麽想,你不能,你不是一個甘於平庸的人,你不甘心在人堆裏混,你也不甘心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是要出人頭地的,你是一個要比別人強的女人,所以,你的事業和生活,不應該用“正常”兩個字來要求。


    萬麗聽葉楚洲這番話,聽得心裏亂跳,當初在和葉楚洲一起工作的短暫時間內,就有多次感覺,葉楚洲有什麽地方,很像康季平,雖然他們的長相、脾氣,為人處世、世界觀都不一樣,但萬麗就偏偏有這種感覺,此時此刻,葉楚洲的話,再次讓她想起了康季平,他們對她說的話,簡直如出一轍,不同的是康季平鼓勵她走仕途,葉楚洲鼓勵她下海經商掙錢,他們都對她抱有很高的期待,但這種期待,都是建立在他們認為她是一個想要出人頭地的女人這樣一個基本認識之上,萬麗想到這兒,不由苦笑一下,說,女人要強,會令男人很討厭,你為什麽不離我遠一點,反而還來找我,還要高薪聘我?葉楚洲說,你說錯了,有的女人要強,會令男人厭煩,但你不一樣。


    萬麗說,我也是女人,有什麽不一樣的?被你們這麽看,我是不是應該很悲哀?葉楚洲敏感地道,被你們?這麽說起來,還不止我一個人這麽看你?還有別人?萬麗沒吭聲。葉楚洲又說,我好吃醋,原來我以為,這世界上也就我了解你,也就我能明白你的心,不料還有人在。話說到這兒,萬麗也相信葉楚洲不是開玩笑,他確實是來動員她下海的,至於是不是如葉楚洲所說,專門為這件事情回南州,萬麗吃不透,她隻是希望事實不是這樣。但是萬麗仍然想不明白,葉楚洲為什麽會看中她,就憑他們在“五藝節”臨時辦公室相處的那麽一點點時間,就憑那一點點印象那一點點了解?所以,說到底,萬麗還是不能相信,當她感受到葉楚洲關注的目光時時地落在她身上時,心裏不免多出一點異樣的感覺,也是她最不願意去想的一個原因。


    葉楚洲似乎完全明白萬麗的疑惑,笑道,萬麗,別多想,對你的好感,肯定是有的,不瞞你說,我還沒有認得你時,就有了。萬麗不由笑起來,開玩笑說,夢中情人啊?葉楚洲說,差不多吧,那時候機關裏的人老是議論你,我就不服,想,機關這個臭豬圈裏,還能冒出一隻白天鵝來?就算是瞎飛飛錯了地方,也呆不長的,呆長了,還不被豬圈的臭豬糞給熏跑了。萬麗笑道,卻不知還呆得夠長的。葉楚洲道,是呀,不過不能再呆下去了。萬麗道,再呆下去,就變成臭豬糞了。葉楚洲說,我們還是言歸正傳,我是認真的,對你的好感,是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原因,我這個人,有個優點,凡是優秀的女人,我都會有好感,可不止你一個。


    萬麗說,那我相信。嘴上說得瀟灑,心裏卻不免有一點酸意,她始終有一點誤會,以為葉楚洲是因為對她有想法才會千裏迢迢跑回南州來找她的,這會兒,葉楚洲一句老實話,誤會就消除了,內心的一點點自我陶醉也隨之無影無蹤了,剩下的隻有現實。果然,葉楚洲又說,最主要的,是因為我看得上你的素質和品位。現在經商的人,多半是暴發戶,基本素質不夠,這一點,不僅看他們本人的行為,看他們用的女秘書女助手也能看出來,生意場上,你就眼看著她們與對手眉目傳情,喝酒調情,就靠這些,能行嗎?萬麗說,生意場本來就是這樣嘛,不這樣做不起生意來嘛。


    葉楚洲說,是的,這些手段是行得通的,事實上,這些人也靠這樣的手段掙了不少錢,但這是沒有文化的表現,也是沒有文化的結果,終究不是長遠之計,隻能是一種短暫行為。要想長久地立於不敗之地,就得從根本上考慮問題,當別人還沒有意識到文化背景和知識內涵的重要性的時候,我得搶先一步物色人才,你就是我物色的少數幾個人才之一,也是其中唯一的女性。萬麗說,你看得挺遠啊。葉楚洲道,要想勝人一籌,就是要站得比別人高看得比別人遠嘛.萬麗不由“撲哧”一笑。葉楚洲說,笑什麽,事實就是如此。所以我要找你,請你為我工作,所以,萬麗,我再跟你說一遍,希望你回去以後,認真考慮,盡快作出決定,我等你的答複。萬麗毫不懷疑葉楚洲的真誠,也能感覺到葉楚洲對她的好感和重視,但葉楚洲說話,再怎麽注意緩和口氣,也總是帶著些命令的口吻,這讓萬麗不能接受,甚至覺得很不受用。其實萬麗也知道這就是葉楚洲說話的方式,他也從來如此,沒有做大老板時,在機關裏就這樣說話,對下級這樣說話,對上級也這樣說話,對男同誌這樣說話,對女同誌也這樣說話,在他們共同工作的那一段時間,萬麗就有點不習慣,但是反正是短時間的相處,也就沒往心上去,現在葉楚洲仍然是這樣的說話方式,萬麗卻有點受不了了。當萬麗這種想法剛一冒頭時,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假如不打算跟葉楚洲走,她會在乎他的說話方式嗎?難道自己的內心,已經被葉楚洲打動了,說服了,或者至少是開始動搖了?


    他們從南都大酒店出來的時候,葉楚洲的車子在等著,萬麗注意到,葉楚洲的車是南州的牌照。看到萬麗注意了這一點,葉楚洲說,車子是我一朋友的,我回南州,他的車就歸我用,但司機是我的。萬麗奇道,你把司機從深圳帶過來的?葉楚洲說,用慣了自己的司機,用別人的不習慣,也不自由。萬麗差點說,你把司機當成了東西,用來用去的。但畢竟沒有說得出口。葉楚洲替萬麗開了車門,他自己就住在南都大酒店,司機是專程送萬麗回家的。萬麗上車後,葉楚洲又把車門拉開,說,萬麗,我剛才跟你說的,隻是你的全新生活的一個開頭,以後,你幹好了,就會有自己的公司,跟我一樣,自己做老板,你別笑,在南方,沒有做不到的事情,神話童話笑話瞎話都會變成現實。說完,又替萬麗關上車門,在車窗外向她擺手道別。


    車子開了好一段,司機也一直沒有說話,萬麗覺得有點沉悶,忍不住問了一聲,師傅貴姓。司機答:姓劉。萬麗說,噢,劉師傅。劉師傅沒有下文。口很緊,真是訓練有素,不像機關裏有些司機,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會說話,尤其是首長的司機,惹出麻煩來的也不少。葉楚洲自己一張大嘴,百無禁忌,什麽話都敢說,找個司機倒是守口如瓶的人物。


    萬麗一回到家,孫國海就告訴她,剛才有個姓葉的人打電話來,讓你到家後回個電話給他,姓葉的,誰呀?萬麗說,是葉楚洲。孫國海說,噢,葉楚洲回來了?萬麗說,咦,下午我不是告訴你,晚上葉楚洲請吃飯。孫國海不經意地說,噢,我倒忘了,還有誰呀?萬麗隨口說,還有伊豆豆嘛。說謊的時候心裏不免慌了一下,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說謊,為什麽就不能說是葉楚洲請她一個人吃飯的。又擔心伊豆豆晚上打電話找過她,還好,孫國海沒有再說什麽。但萬麗心裏卻好一陣沒有平靜下來。


    想到葉楚洲還等她的電話,就撥過去,聲音嚴嚴正正地說,葉總,是我,萬麗。葉楚洲說,你走後,我有幾個朋友過來看我,約我明天去香鏡湖,我想請你一起去,肯賞光嗎?萬麗說,不行,我明天要上班,走不了。葉楚洲說,你不能請個假嗎?萬麗說,不太好說。葉楚洲笑了起來,說,那太巧了,正好你們計部長也在我這裏,我已經替你請假了,要不要計部長跟你說話。萬麗嚇了一大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聽到電話裏果然是計部長的聲音,說,小萬啊,我準假了,你就去吧,葉總替你請了兩天假,我回頭跟你們老柳說一下就行了。萬麗還猶豫著,計部長又說,小萬,你別把去香鏡湖當作是遊玩,葉總是在為南州的經濟發展作貢獻,你慢慢就會知道的,別猶豫了,再說了,你一年到頭辛苦工作,讓你輕鬆兩天,也是應該的嘛,好了,別多想,就這麽定了。


    萬麗掛了電話,腦子裏亂糟糟的,半天理不出個頭緒來。孫國海過來看到她臉色有點異常,問道,葉楚洲要幹什麽,這麽晚了打電話來,不是打擾別人休息嗎?萬麗沒好氣地說,這麽晚?這算什麽晚,你不想想你平時都什麽時候到家?孫國海見萬麗發脾氣,又怪到葉楚洲身上,說,有什麽了不起,大老板,我看都不要看。當初還不是在機關呆不下去才走的。萬麗說,人家走了,就幹出大事業來了,你呢?孫國海說,我?我要是下海,肯定比他幹得好,幹得大!萬麗一口氣噎住。孫國海又說,有幾個錢算什麽,我還不稀罕。萬麗說,你不稀罕我稀罕,你有錢拿來給我,我還想替丫丫買架鋼琴呢。孫國海笑了,說,嘿,女人嘛,就是頭發長,眼光短,你等著,我會成功的,我會有錢的。


    萬麗沒有心思和孫國海多說,想著明天要去香鏡湖,還得在香鏡湖住一晚上,瞞是瞞不過孫國海的,但如果把實話告訴他,無論他是什麽態度,萬麗自己也會心虛,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伊豆豆,既然今天晚上她已經“陪”著自己見了葉楚洲,幹脆動員她明天一起去,一方麵向孫國海有個交代,另一方麵,萬麗心裏對葉楚洲越來越沒有底數,有伊豆豆在,也許可以避免一些尷尬。


    萬麗電話打過去,伊豆豆已經睡下了,接了電話,還沒聽到萬麗的聲音,就氣衝衝地說,你怎麽又打來了?萬麗說,你以為我是誰?伊豆豆這才說,是萬麗啊,這麽晚了,搗什麽亂?萬麗說,怎麽,心情不好,跟小何吵架了?伊豆豆說,他出差了,不在家。萬麗其實已經感覺到伊豆豆剛才那樣的口氣不是衝她丈夫小何發的,但此時萬麗自己的事情要緊,也顧不上關心伊豆豆了,就說,伊豆豆,麻煩你個事情,明天你請個假,陪我去一趟香鏡湖。伊豆豆說,去香鏡湖幹什麽,你什麽事?萬麗說,你睡吧,明天早晨告訴你。伊豆豆說,你不說清楚什麽事,我怎麽跟你走,萬一你是去走私販毒拐賣婦女兒童呢。萬麗說,去你的,今天不方便說。伊豆豆一時間忘了自己的麻煩,興致起來了,說,噢,有事情要瞞著孫國海啦,新動向,好現象。萬麗說,你廢話那麽多,到底答應不答應,不答應我不求你,我找別人,伊豆豆說,這種打掩護的事情,你找得著別人嗎?萬麗拿伊豆豆沒有辦法,這家夥腦子實在太靈。


    第二天一大早,伊豆豆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孫國海接了,聽出是伊豆豆,正要叫萬麗接電話,伊豆豆卻說,孫國海你接也一樣,我和萬麗一會兒要去香鏡湖,住一晚上,你告訴萬麗,讓她在家等我,我車子過來接她,就掛了電話。孫國海告訴了萬麗,就安安心心地上班去了。


    伊豆豆果然叫了出租車來接萬麗,一見萬麗,就說,萬小姐,孫國海那兒,我替你說了你說不出口的話,怎麽感謝我吧?萬麗確實感激伊豆豆替她解圍,但嘴上卻說,我感謝你幹什麽,自己不會說?伊豆豆道,得了吧你,你當著孫國海的麵別說說出葉楚洲三個字,就是想到這三個字,你都會臉紅心跳了,孫國海又不傻,就算他傻,再傻的男人在這方麵都不傻的。萬麗說,你怎麽知道是葉楚洲請的,伊豆豆說,我是幹什麽吃的,你昨天晚上電話一來,我就猜到這一著了。


    萬麗從伊豆豆話中聽出些意思,趕緊板了臉說,伊豆豆,你別瞎想,更別瞎說啊,我跟葉楚洲沒有什麽啊!伊豆豆說,咦,我說你和葉楚洲有什麽了嗎?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就你這樣子,你們孫國海能不懷疑你?萬麗說,我又不做虧心事,怕他幹什麽?出租車司機是個快活的中年人,聽她們說話,也插上來說,怎麽,有第三者啦?萬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你信她這張嘴!伊豆豆高興得大笑起來。萬麗等她笑夠了,忽然說,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昨天晚上計部長怎麽會在葉楚洲那裏?他們當初不是吵了架葉楚洲才走的嗎?伊豆豆說,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你知不知道葉楚洲這次回南州幹什麽來的。萬麗心裏一跳,說,我不知道。伊豆豆道,不知道就慢慢看吧。萬麗說,你知道?伊豆豆道,你真當我是神仙呢,葉楚洲又沒有找我密談,我怎麽會知道?萬麗臉一紅,說,你說什麽呢?伊豆豆又得意地笑了,說,不說了,不說了,再說下去,萬小姐的臉皮都要破了。


    她們到了南都大酒店,葉楚洲已經在一樓大廳裏等候了,一眼看到萬麗和伊豆豆一起進來,眼睛裏掠過一絲不快,但稍縱即逝,就笑著迎上來,和伊豆豆握手,說,伊豆豆,你也來啦?伊豆豆毫不客氣地道,葉總大概沒有想到我會來,也不大歡迎我來參加吧?葉楚洲笑道,伊豆豆,你還是老脾氣。伊豆豆說,是呀,我哪比得上萬小姐,有涵養,有風度,有——萬麗說,好了好了,你少說兩句就爛舌頭啦?伊豆豆說,葉總你看看,萬麗可不是時時刻刻都有涵養的啊。


    正說笑著,葉楚洲的幾個朋友也到了,一一介紹後,走出酒店大廳,發現車都已經等候在門口,萬麗原以為是一輛麵包車,不料都是小車,共有四輛,很威風,像個首長車隊了。萬麗正猶豫著,伊豆豆往停在前頭的那一輛車走去,邊走邊回頭向萬麗揮手說,萬麗,香鏡湖見。萬麗來不及地“哎”了一聲,伊豆豆已經和那邊車邊的兩個男士說笑起來,好像是多年老友了。這邊葉楚洲說,請吧,萬麗,伊豆豆顧她自己了,你還是上我的車吧。萬麗隻得上了車,心裏覺得怪怪的,好像所有的人都胸有成竹,包括伊豆豆,就她自己心慌慌意亂亂,也說不清為什麽。


    葉楚洲車上隻有葉楚洲和萬麗兩人,開車後,葉楚洲說,怎麽了,不放心我,還帶個保鏢?萬麗不知如何回答,剛才葉楚洲一見伊豆豆時眼睛掠過的那一絲不快,萬麗和伊豆豆都能捕捉到,雖然伊豆豆表現得毫不在乎,但萬麗心裏多少有點不痛快,也再一次地感受到葉楚洲身上經常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某種頤指氣使的習性。


    萬麗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我邀請伊豆豆來的,事先沒有跟你說一下,你是不是覺得我做事情太冒昧、不懂規矩?葉楚洲道,你不是不懂規矩,你是不懂人心,或者是裝作不懂。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葉楚洲的意思,是希望萬麗一個人來,不希望伊豆豆夾在中間。萬麗心裏有些別扭,臉色不由自主地沉下來。葉楚洲卻笑了起來,說,萬麗,你可能誤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說你不懂我的心思,我是說你不懂伊豆豆的心思。萬麗吃了一驚,實在不能理解葉楚洲的話。葉楚洲說,慢慢看吧,看了你就明白。這話和伊豆豆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萬麗隱隱約約覺得,他們都是在做同一件事情,他們都是心中有數,隻有她一個人是蒙在鼓裏的。


    葉楚洲拿出一份資料,交給萬麗,說,你看看,這就是我們去香鏡湖的目的。


    資料的第一章,是南州周邊的幾座城市開發旅遊的情況統計和未來經濟收入的論證,萬麗有點看不明白,抬頭看了一眼葉楚洲,葉楚洲指了指窗外,說,南州的自然條件不比別人差,單說一個香鏡湖,就是人家無法比的,但為什麽南州的旅遊一直搞不起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旅遊設施太落後,硬件跟不上。萬麗這才明白過來,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葉楚洲又說了,我這次回南州,就是想看看香鏡湖有沒有條件搞房地產投資,根據我對香鏡湖的考察了解,在香鏡湖邊搞一個五星級的度假旅遊賓館,是一舉幾得的好事情,要是搞成了,對南州可是一大貢獻啊。萬麗說,怪不得計部長昨天也去看你了。葉楚洲直搖頭,說,萬麗,你以為計部長是因為我對南州有貢獻才來看我嗎?


    萬麗等他說下去,但葉楚洲卻不說了,換了個話題,說,你知道行管局張漢中這個人嗎?萬麗說,我知道一點,伊豆豆跟我也說起過,機關裏大家對他也有議論,他是南州市機關最早的官商,也是市裏的一個典型人物,一個有爭議的人物。葉楚洲說,這就對了,據我了解,整個南州市,到目前為止,開始動香鏡湖腦筋的人,也就他張漢中一個,這可是個有眼光的人物,他早已經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事情,隻可惜,沒有實力。萬麗忽然說,這樣說起來,伊豆豆是張局長讓她來的?葉楚洲說,我說過,你慢慢看就會看懂的。


    萬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葉楚洲說,我原先並不太了解這個張漢中,我在政府的時候,他就在行管局了,從底層幹起,一直默默無聞的,怎麽忽然一下子就開了竅,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萬麗說,張局長這個人,曆來很低調,不張揚的。葉楚洲側身看了萬麗一眼,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張揚?萬麗道,這是個性問題。葉楚洲說,這倒是的,是個性問題,不是職業問題。但也許有不少人都覺得,經商的人,發了財,就財大氣粗,就張揚起來了,不成功的時候,你張揚一點人家覺得你是個性,凡成功人士,張揚了,就是人品問題了,是不是?萬麗點了點頭,說,是有這樣的想法。葉楚洲說,你在機關時間也不短了,你知不知道張漢中有什麽背景?萬麗說,我不太清楚。葉楚洲說,伊豆豆沒和你說過?


    葉楚洲這麽一直問下去,萬麗心裏就很不舒服,悶了一會兒,說,對不起,這些事情,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葉楚洲卻沒有注意到萬麗的情緒,自顧自往下說,如果沒有什麽背景,香鏡湖的開發權怎麽會被他拿去的?萬麗忍不住說,你剛才不是說,全市也唯有他一個人想到了香鏡湖?葉楚洲說,我說的唯一,是在官商範圍內,這件事情,伊豆豆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嗎?這之前,圍繞香鏡湖的爭奪大戰,已經暗中鬥了大半年了,但都是像我這樣的外來資本在搶奪,最後卻落到了張漢中手裏,仍然捏在政府、捏在黨手上。萬麗說,既然已經落入別人手中,你不是來遲了嗎?葉楚洲說,不遲,張漢中他拿在手裏也沒有用,他沒有錢,等他籌夠了錢再開發,南州已經落於別人之後一大段,赤腳追怕也追不上了,他南州市委能不著急嗎?萬麗說,是平書記請你來的?葉楚洲苦笑了一下,說,要是平書記請我來,我還用得著這麽費心機?萬麗也脫口說,也用不著帶上我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了。


    話說到這裏,萬麗才算是徹底明白過來,果然是人人清醒,人人有方向,唯獨她糊裏糊塗,車都快到香鏡湖了,她仍然不知道葉楚洲要她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到了香鏡湖,車隊停下來,前頭和伊豆豆坐一輛車的吳經理下車,走到葉楚洲車前,問道,葉總,香鏡湖這邊,隻有一家小旅館,連空調設施都沒有,我們住不住?葉楚洲說,這麽熱的天氣,沒有空調怎麽住?附近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吳經理說,隻有裏和縣委招待所了。葉楚洲說,那就住縣委招待所。


    車隊又往前,不一會兒就進了裏和縣的縣城,找到縣委招待所一看,條件也不怎麽樣,房子都很舊了,但好歹最近給裝上了空調,一行人勉強住了進去。萬麗和伊豆豆住一間,伊豆豆情緒很高,哼哼呀呀地唱著,把空調打開,又撥弄了半天。萬麗冷冷地看著她,伊豆豆說,萬小姐,你別這麽看著我,我身上發冷。


    萬麗說,伊豆豆,一路上你的事情談得怎樣了?伊豆豆沒事似的說,跟姓吳的談有屁用,他又作不了主,早知這樣,我就擠到你車上了。萬麗說,我應該讓你。伊豆豆說,那也用不著,我要和葉楚洲說話,瞞任何人也不瞞你。萬麗說,你是不會瞞我,你跟我關係多鐵。伊豆豆仍然嘻皮笑臉道,萬小姐生氣啦,跟你開開玩笑的,葉楚洲的車我怎麽敢坐,輪得著我嗎?萬麗說,不是坐車的事情。伊豆豆說,那就是開發香鏡湖的事情,我是沒有告訴你,但不告訴不等於是瞞你呀,你和這事情有關係嗎?我告訴你幹嗎?萬麗陰冷冷地道,我還以為你是陪我來的呢。伊豆豆說,你想得美,我單位的事情忙得恨不得腳都要掮起來,哪有時間陪萬小姐出來賞景調情啊。萬麗說,我要真是想調情,還請你來幹什麽,我喜歡電燈泡?伊豆豆道,遮人耳目罷了,我不來,你在孫國海那裏怎麽交代?所以你得了吧,也別生我的氣啦,我們是互相幫助,姐妹情深。


    萬麗氣得不輕,站起身來就想往外走,卻聽得伊豆豆在背後笑,說,這麽沉不住氣,還想混出個模樣來?你這小姐脾氣,別說官場,商場也一樣容不了你。萬麗衝道,我要誰容了?你稀罕,我不稀罕!伊豆豆說,我看得出來,葉楚洲是很喜歡你,雖然他也是利用你,但喜歡你也是真的。萬麗說,他怎麽利用我?我有什麽好利用的?伊豆豆說,到現在你還沒弄明白,真是個榆木腦袋,你不想想這香鏡湖在誰的地盤上,裏和縣,你忘記了,誰在這裏當領導?萬麗心裏猛地一驚,一個久違的名字跳出了腦海:向問。


    葉楚洲請出萬麗,就是衝著向問來的。向問在裏和縣主抓經濟工作,葉楚洲要想在香鏡湖幹一番大事業,沒有縣裏各方麵的支持,是很難做成的,不說這塊已經被張漢中搶在手裏的寶地,就算葉楚洲能夠從張漢中手裏再搶過來,或者合作幹起來了,光就水電之類配套設施,縣裏卡你一下,你就活不了死不得。但是向問的難說話,是眾所周知的,幾乎鐵板一塊。葉楚洲思前想後,最後終於想到了萬麗這個秘密武器。


    萬麗丟下伊豆豆,徑直走到葉楚洲房間,進去就說,葉總,我有點急事,要先回去了。葉楚洲說,伊豆豆跟你說了什麽?她挑撥我們的關係了吧?萬麗說,跟伊豆豆沒有關係,是我自己要回去。葉楚洲說,萬麗,我承認,我請你來,確實是衝著向問來的,因為這塊骨頭不好啃,事先我已經做過許多工作,可是滴水潑不進,才想到你,你是他最厚愛的人,我想隻要你能來,事情可能會出現轉機。萬麗說,你們經商的人,是不是都這樣算計?葉楚洲說,僅僅是經商的人算計嗎,官場上的人不算計,不算計你會有今天?萬麗說,我今天怎麽啦,我覺得我今天挺好,無官一身輕,沒有心理負擔,沒有負罪感,活得踏實。葉楚洲說,這我相信,但是萬麗你要知道,一個人隻有真正地進步,不停地進步,心裏才會真正地踏實起來——萬麗打斷他說,葉總,我沒有時間跟你討論人生的哲學,我走了。葉楚洲說,你也不用走了,因為向問已經走了,你不必害怕見到他。


    葉楚洲一直是和向問的秘書小鄒聯係的,直到昨天晚上,小鄒還跟葉楚洲保證,向問明天肯定在家,肯定到場,葉楚洲說,小鄒,如果方便,你可以跟向書記說,明天會有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到來,向書記一定會喜出望外的。今天早晨出來時,葉楚洲又特意打了小鄒的電話,再次確認不會撲空,才上了路。哪知他們剛到招待所,小鄒的電話追來了,說向書記剛剛出發,上北京跑資金去了。


    萬麗一顆緊張的心,才漸漸地放鬆了下來。她不是不想見向問,自從向問離開市機關,這幾年中,萬麗隻是遠遠地見過他兩次,都是在全市的幹部大會上,在大會堂裏,他坐在裏和縣的區域裏,穿著縣委幹部們穿的灰土的西裝,平平靜靜,麵無表情。散會的時候萬麗曾拖拉著腳步,希望能夠遇上他,能夠向他問個好,哪怕點頭致意一下,但向問總是隨著自己縣裏的同誌,走在人群中間,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根本就沒有注意等在道旁的萬麗。


    他走過之後,萬麗的心總是空落落的。萬麗其實非常想念向問,也很想見到他,但不應該是現在這樣的時候,更不應該是這樣的原因。一直到葉楚洲說向問已經離開裏和縣,她才漸漸地安心了,逃跑的念頭也漸漸消失了,但腦子裏還是一片混亂,聽得葉楚洲說,這個向問,果然不好對付,現在看起來,隻有先把目標對準張漢中,先把張漢中拿下了再說。萬麗說,葉總,既然向書記不在家,我也就沒有任務了吧?葉楚洲說,你說哪裏話,你本來就沒有任務,你又不是我的下屬,你是我的朋友嘛。萬麗笑了一下,說,你和伊豆豆都說過,有些事情要慢慢看,看了就懂了,我就慢慢看吧。


    萬麗到總服務台,想給孫國海打電話,讓他設法弄個車來接自己回去,但是號碼撥出後,卻已經後悔了,手忙腳亂地掛斷了電話,猶豫了半天,還是給康季平打了尋呼,不一會兒,康季平的電話來了,說,萬麗,你在哪裏?萬麗說,我在香鏡湖。康季平說,你怎麽跑那裏去了?萬麗說,回來再跟你說,現在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弄輛車,我要回去,立刻回去。康季平著急了,連聲問,萬麗,萬麗,到底出什麽事了?萬麗鼻子一酸,差點掉下眼淚來,說,你肯不肯幫這個忙,不幫就拉倒!康季平說,好,你等著,我馬上想辦法,到哪裏接你?萬麗說,裏和縣招待所。


    回到房間,伊豆豆正在房間跟人通電話,萬麗想退出去,伊豆豆卻朝她招手,萬麗便進去了,聽伊豆豆說,你聽清了沒有,下午兩點之前,你一定得替我找到張局長,一定要讓他跟我聯係上!萬麗聽伊豆豆的口氣,就猜到對方是老秦,果然老秦在電話那頭囉唆什麽,伊豆豆不耐煩地說,好啦好啦,哪來那麽多廢話!我多大的人了,還會餓著熱著自己?邊說邊“啪”地掛了電話,朝萬麗笑道,怎麽樣,和葉楚洲攤牌了?萬麗說,攤什麽牌?伊豆豆說,這就對了,本來就沒有什麽牌,也別以為自己就是一張什麽牌,別那麽悲觀,也別把人想得那麽壞,比如我吧,本質上肯定是好人,你說不是嗎?萬麗說,我沒有說不是。伊豆豆說,還不都是為工作?當然,我和葉楚洲不一樣,我是為公家工作,葉楚洲是為自己工作,但都是在幹事業嘛,你不能說他是自己的公司就不是幹事業吧?萬麗說,誰說不是,你們都是幹大事業的人。伊豆豆說,但是葉楚洲有私心,誰都看得出來。萬麗說,什麽私心?伊豆豆說,對你的感情唄。


    萬麗的臉再次沉下來,說,伊豆豆,我馬上就走了。伊豆豆說,我不管你走不走,但有些事情我要告訴你,葉楚洲很慘,老婆和女兒都在車禍中喪生,他的公司為什麽叫葉藍公司你知道嗎?那是他女兒的名字。萬麗頓時驚呆了,她竟然沒有從葉楚洲的舉止言談中感覺出他遭遇了那麽大的悲劇,愣了半天,萬麗才結結巴巴地問,什麽時候的事情?伊豆豆說,九個月前,出事後不久,他就將自己的公司改名了。


    萬麗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也就是說,她在南方考察接到葉楚洲電話那天晚上,正是葉楚洲最悲痛的時候,但她卻錯誤地感覺電話那頭的葉楚洲是那麽的樂觀那麽的瀟灑那麽的奮發向上,沒想到他的內心,埋藏著巨大的傷痛。萬麗不由脫口說,那他還——伊豆豆接過了她的話,說,他也隻有把心思用在事業上,加倍地努力,要不然天天麵對妻子女兒的遺像,他自己也完了。萬麗緩緩地點了點頭。伊豆豆又說,說來也是奇怪,自從他的公司改名為葉藍公司後,有如神助,事業大發,他在南方所有吃下的土地都翻了幾倍,漲了又漲,所以,他的目標又擴大了,甚至又殺回南州來了。


    萬麗張著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過了片刻,轉身又跑到總台,給康季平打電話,告訴他車子孫國海給解決了,康季平笑道,恐怕不是孫國海解決了車子,是你自己又不想回來了吧?萬麗,其實我剛才就想勸你的,香鏡湖是個美麗的地方,既然去了,就安安心心休息一兩天,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天塌不下來。萬麗說,那你剛才為什麽不說?康季平說,我也是人呀,你那麽急迫那麽氣勢洶洶,我就替你著急,一著急脈息就亂了嘛,哪裏還會勸人啊,掛了電話我才冷靜下來,中途逃跑,這可不像你做的事情,我正要查114打聽你那兒的電話呢,你自己倒已經先想通了。


    萬麗說,那我就呆一天再回去。康季平道,這才像話,這才是原來的那個萬麗嘛。萬麗說,你這麽希望我在外麵呆著,你知道我是和誰一起來的?康季平說,我並不想知道得那麽清楚,不過你要是想告訴我,我也不反對,誰呀?萬麗說,是葉楚洲,你早已經猜到了吧?康季平說,猜到猜不到,都沒關係,隻要你過得好。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隻要你過得比我好。萬麗說,過得比你好是不大可能的,你那麽年輕就當上副教授,很快就是教授,然後就像金老師一樣帶研究生啦。康季平笑了一下,說,但願如此。聲音卻有點苦澀。


    下午葉楚洲他們談事情,萬麗沒有參加,葉楚洲也沒有勉強她。一下午,萬麗一直一個人坐在香鏡湖邊,經曆了這一天心境上的大起大伏,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安靜下來了,麵對平靜似鏡的湖水,一種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的寧靜漸漸升華起來,漸漸地彌漫了她的全部的身心,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和這湖水融成一體了,她就是一滴水珠,一片荷葉。這種情緒堆積著堆積著,萬麗竟有了一種寫作的衝動,萬麗從隨身帶著的包裏掏出紙和筆,寫下了一個篇名《香鏡湖遐想》。


    後來萬麗才知道,向問回避葉楚洲,隻是一個表麵行為,甚至可以說是掩人耳目的,其實向問是極力支持這件事情的,所以他才會回避,有許多問題,他不在場,談起來反而更方便一些。葉楚洲最終還是和張漢中以及裏和縣方麵達成了一致,決定三家共同開發香鏡湖。這個項目在南州引起了重大的反響,時隔不久,省報發表了大塊的文章,盛讚這種聯合開發旅遊景區的行動走在了全省的前麵,是改革開放的新舉措。


    這期間,葉楚洲一直呆在南州,省報見報的那一天,他打電話給萬麗,讓她看一看當天的省報。萬麗看到這篇文章,心底裏不由泛起一股久違了的但卻是那麽熟悉的酸澀滋味,當初的向問,不就是因為一篇文章,改變了命運?時隔幾年,又是一篇文章,不同的是,當初還隻是想在內參上發,這回卻正式見了省黨報。萬麗從這大塊的文章中似乎嗅出了什麽味道,但她辨別不清到底是什麽味道。省報讚賞南州的大文章,市委知道嗎?平書記知道嗎?平書記對這件事情是什麽態度?為什麽《南州日報》反倒沒有發這樣的文章,如果市委是支持的,平書記是支持的,《南州日報》應該首先刊登類似的文章,萬麗看著看著,心裏忽悠忽悠地,好像又回到了當年。


    等同事下班走後,萬麗忍不住打電話給葉楚洲,葉楚洲一接萬麗的電話,便高興地說,看起來你還是很關心我呀,是不是看了文章有什麽想法?萬麗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葉楚洲,但話到口邊,又覺得不宜和葉楚洲多說什麽,葉楚洲不像康季平,康季平不在機關圈子裏,怎麽說、說什麽都不要緊,葉楚洲不一樣,他雖然下海經商了,但萬麗卻分明地感覺到他與南州官場這個圈子的聯係仍然在,仍然很緊密,甚至更緊密,這種感覺,也讓萬麗對葉楚洲有了一點新的認識。但是無論萬麗說不說,葉楚洲都已經感受到萬麗的想法,在這一點上,萬麗常常驚訝葉楚洲為什麽常常會和康季平一樣走進她的內心深處。


    葉楚洲說,萬麗,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麽市報不見報,反而省報見報了?萬麗說,這個項目,是南州到目前為止最大的聯營項目,但好像南州市委沒有介入,沒有參與,背後是不是有什麽背景?葉楚洲說,萬麗啊萬麗,你真是塊好材料,實話跟你說,我是先走《南州日報》的,但是走不通,報紙不敢發,才去走省報的。萬麗說,你牛啊,人家隻有上麵走不通往下走,你是反過來,要是省報仍走不通,你就要走《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了吧。葉楚洲道,那是當然,還好省報走通了,但也費了很大的周折啊。萬麗說,這是肯定的,恐怕也隻有你能做得到。但是,你有沒有考慮,如果南州市委有不同意見,你這樣做,不是刺激了他們嗎?葉楚洲說,可我要是不這麽做,下麵我在南州的工作是寸步難行啊!萬麗說,你經你的商,你造你的休閑度假賓館,你不是已經離開政治了嗎?葉楚洲笑了笑,說,這個你慢慢看,看了以後你會明白的。


    停頓了一下,葉楚洲又說,對了,我看到你發表在《南州晚報》上的那篇《香鏡湖遐想》,到底是女秀才,我們坐在那裏開了個會,你就出一篇美文。萬麗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也是瞎寫寫的,後來碰到一個同學,在晚報副刊工作,一定要拿過去發。葉楚洲說,你看看我們兩個,配合得真是天衣無縫,你從文學的角度,我從經濟的角度——萬麗趕緊說,不是一回事,跟你們開發香鏡湖無關的。葉楚洲說,你認為無關就無關啦,別人都認為有關呢。幸好這一把——話說到這兒,卻沒了下文,萬麗也聽不懂他說的“幸好這一把”是什麽意思,正疑惑著,葉楚洲又說,一篇小美文,有時候也有政治力量在裏邊呢。萬麗說,那我以後再也不寫了。葉楚洲說,也不至於那麽害怕吧。我認識好些女同誌,尤其是當了領導幹部的女同誌,空閑下來,還都喜歡寫寫弄弄,散文隨筆之類的,寫寫自己的心情和感想,有的也不一定拿去發表,就是寫給自己看看的。這就是女同誌和男同誌的區別,也讓我們自慚形穢啊。還是賈寶玉說得好,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臭泥巴做的。看起來,你們女同誌的內心世界,確實要比男同誌更清爽更細膩更美好。萬麗笑道,我代表女同誌謝謝你的鼓勵。


    最後葉楚洲說,萬麗,這一兩天裏,你要是有空,我再請你吃頓飯,算是告別宴會了。萬麗一驚,她一直以為葉楚洲還在等她的答複呢,就在兩天前,葉楚洲還特意打電話來問她,考慮好了沒有,考慮得怎麽樣了。這會兒葉楚洲突然這麽說話,萬麗有些發愣,猶豫了一下,說,好吧,但這次應該我請你了,不管怎麽說,你現在是客人,我是主人,哪有都叫客人請客的。葉楚洲說,好,你請。


    說著歎息了一聲,又道,我原以為我們以後可以在一個鍋裏吃飯——你別誤會,我是說,我深圳公司的員工,都是在公司吃飯的。萬麗說,你怎麽知道我會拒絕你的邀請?葉楚洲停頓了一下,沒有說為什麽,卻換了個話題說,萬麗,我相信,你無論到哪裏,都會是出類拔萃的。既然你願意在這裏幹下去,我也相信你能夠堅持下去,要有信心。萬麗說,這和你剛回來時跟我說的話不一樣嘛。葉楚洲說,此一時彼一時,經過這幾天的接觸和了解,我對你又有了新的認識嘛。萬麗知道他沒有說假話,又覺得事情好像不是這樣簡單的。但既然葉楚洲不肯說,她是不會去追問他的。


    葉楚洲回南方去了,把萬麗人生唯一的一點點可能出現轉機的機會也帶走了,更準確地說,是萬麗自己推走的。推的時候,她似乎是義無反顧的,用盡了力氣,但一旦等葉楚洲真的走了,萬麗心裏不免又空洞了好一陣子。反複地在問自己,是不是錯過了機會,是不是自己把希望踢走了?還有一個問題,也一直在纏繞著她,葉楚洲走之前,她並沒有透露出自己的點滴想法,為什麽葉楚洲就能斷定她不會跟他走呢?他為什麽不再堅持自己的觀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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