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麗到宣傳部上班,才知道科裏一共就三個人,除了她這個新來的副科長,還有科長趙軍和另一位副科長錢小梅,沒有科員,趙軍笑稱宣傳科是個真正的“官”場,因為這裏沒有“兵”。錢小梅目前正在黨校學習,所以上班的隻有兩個人,分管的頭緒卻很多,一到部裏開會時,趙軍就嚷嚷忙不過來,忙不過來,嚷了幾回,領導果然有印象了,總是說,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不久,果然又分來一個人,又是一位女同誌。


    新來的女同誌叫陳佳,研究生剛畢業就進了機關。陳佳是那種既漂亮又端莊的女性,加之學曆高,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道光環,這道光環猶如一層麵紗,把她身上的高貴脫俗的氣質蒙得更加神秘更加與眾不同,給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趙軍第一眼見到陳佳,就愣了半天,最後說,到底讀書讀得多,氣質就是不一樣啊。其他科的同誌聽說宣傳科來了個年輕漂亮的研究生,都過來打探,但無論別人說什麽,陳佳一概都付之既溫和又矜持地一笑。不久大家就傳說,本來學校是要留陳佳的,但卻被機關硬搶了過來,所以在大家心目中,陳佳肯定是當仁不讓的接班人。


    萬麗又遇到對手了。本來萬麗從辦公室調宣傳部,是自己要求走下坡的,當然也是為今後有可能再走上坡,但那是今後的事情,現在還看不見在哪裏。至於目前,萬麗根本就不敢有什麽想法,她心裏明白,至少在這一段時間裏,她得夾著尾巴做人,埋頭工作,別無他念。進宣傳部以後,與趙軍共事,雖時間不長,但兩人配合十分默契,萬麗工作也很順手,不多久就已經頂起了宣傳科的半邊天,趙軍又是個很大度的男同誌,該是萬麗的功勞,他從來不搶,更不會占為己有,部裏上上下下,都迅速地知道了萬麗工作水平和能力。一直在萬麗心頭飄浮著的揮之不去的陰雲,被她的工作熱情一掃而空,心裏整個地亮堂起來,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麽不愉快的事情,萬麗心裏很感謝康季平,是他讓她走上一條新路,一切從頭開始,康季平說得對,她還年輕,還很年輕,還有很多機會。


    所以,聽到趙軍向部領導喊忙不過來的時候,萬麗總是說,沒事沒事,我能幹得過來。趙軍說,我是瞎喊喊的,要是一喊就能喊來人,那還了得,部裏那麽多科室,哪個科室不缺人啊。卻不知這回真喊來了人,當分管組織人事的李副部長和幹部科長一起領著陳佳進來,宣布陳佳進宣傳科的時候,萬麗已經熱起來的心,一下子又涼了下去。


    大家對陳佳的重視,使萬麗心裏又酸又失落,但她不能表露出來,也幸好趙軍為人比較正,在向陳佳介紹萬麗的時候,特別介紹了萬麗的才華,稱她是機關第一才女,萬麗說,我哪有資格做第一才女,陳佳是研究生,第一才女應該是她。陳佳卻謙虛地說,我是學哲學的,從理論到理論,盡是書本上的死板知識,我沒有工作經驗,哪敢和你們比。


    陳佳這話雖然客氣了點,但也說得不錯。也幸好萬麗比陳佳早幾天進來,無論如何,先入山門為大嘛,何況萬麗是副科長,陳佳隻是一般科員,盡管陳佳學曆高,人更年輕,但在機關的論資排輩上,畢竟陳佳要排在萬麗後邊一點,有許多事情是輪得到萬麗輪不到陳佳的,比如,部裏開中層幹部會議,趙軍和萬麗可以參加,陳佳就隻能一個人坐在辦公室了,再比如傳達某些文件,是要分級別傳達的,先傳達到中層幹部,再傳達到一般群眾,這樣萬麗就比陳佳早一點知道文件精神,雖然這中間有時候隻差幾分鍾,但畢竟是有個先後的,感覺上就不一樣。


    陳佳新來,按規矩,都是要老同誌帶一帶的,比如下基層調查研究,或者寫調查報告,新同誌一般不可能直接就自己獨立上手了,趙軍征求陳佳的意見,問她願意跟誰,陳佳說,我跟萬科長吧。萬麗有些警惕,板著臉說,你為什麽不跟趙軍呢。趙軍也笑道,男女搭配,事半功倍。陳佳說,女同誌和女同誌,說起話來更方便嘛。萬麗無話可說,趙軍還開了一句玩笑,說,本來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結果這月光給萬麗沾了去。萬麗也不好再板臉,便一笑了之了。心裏覺得,陳佳還是比較大氣的,不是像餘建芳那樣的小肚雞腸的女同誌,她對萬麗和趙軍的態度也很得體,尊重,又不卑微。也許趙軍說得對,到底是研究生,境界要高一些,應該比較好相處,這麽想著,一方麵心裏踏實了些,但同時又泛出一些不可抑製的酸意來。趙軍說,既然你們搭配好了,第一件工作,就是南天服裝城經營模式的調查研究,你們女同誌,天生與服裝是有難解之緣的,這個調查報告交給你們,是再合適不過了。


    伊豆豆已經調到機關行政管理局了,工作比在婦聯時忙多了,但她照舊是萬麗的常客,仍然三天兩頭跑到萬麗的辦公室來。陳佳來了沒幾天,伊豆豆就來過好幾次,居然和陳佳也說說笑笑,打得火熱了。


    有一天伊豆豆來找萬麗,在走廊上撞見了,就站在走廊上說話,伊豆豆說,萬姐,你的同事怎麽樣?萬麗說,你說怎麽樣?伊豆豆說,我的感覺,還不錯,到底書讀得多,氣質就是不一樣啊。伊豆豆的話和趙軍說的完全一樣,還不等萬麗說什麽,伊豆豆就朝萬麗又撇嘴又擠眼睛,說,隻不過,萬麗,來這麽個同事,你麻煩大了。萬麗本來就心裏煩著,伊豆豆還火上澆油,把她惹冒火了,臉一拉,說,說什麽話呢,她又不是來跟我打架的,我有什麽麻煩!伊豆豆說,不是來跟你打架的,是來跟你要好的?萬麗說,我也用不著別人跟我要好。伊豆豆說,火氣這麽大,心裏不平衡了吧,換了誰,辦公室來這麽一個高水平美女,心裏也不可能平衡啊。萬麗說,你小人之心。伊豆豆說,我是小人之心,但是君子之腹在哪裏呢,我怎麽看不見,在你肚子裏嗎?


    萬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反唇相譏針鋒相對道,難道就沒有相處得好的同事嗎?伊豆豆也斬釘截鐵地道,有,當然有,但絕不是你和陳佳。萬麗徹底地泄了氣,不說話了。伊豆豆卻沒有惻隱之心,窮追不舍,直指要害,說,萬姐啊萬姐,你以為調到了宣傳部,就天下太平了,就仕途順利了,哪裏想到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你們這位陳佳,進機關沒幾天,就給大家留下很好的印象啦。萬麗心裏猛地一刺,不由脫口道,你也覺得陳佳很好嗎?伊豆豆說,那還用說,就連我都被她拿下了,要不是我跟你哥兒們在先,說不定就跟她做哥兒們了。


    萬麗心裏一酸,嘴上說,你去做好了。伊豆豆嘻嘻一笑,說,吃醋了吧,不吃醋才怪。萬麗不高興地說,伊豆豆,為什麽我的新同事來了,要你這麽起勁?伊豆豆說,你看你看,心態已經不好了吧,萬小姐,你也太沉不住氣了。鬥爭還沒有開始呢,你就已經認輸了?萬麗說,我認什麽輸,我鬥什麽爭?伊豆豆說,眼光放遠一點,來日方長嘛,你是萬麗,你又不是伊豆豆,你得看清楚自己的優勢,你的條件也不錯,你的實力也很強,你們是勢均力敵,好看,好看。萬麗說,你看戲啊?伊豆豆說,就是戲嘛,是戲,就會有發展變化,現在是勢均力敵,但是任何條件任何事情都會發生變化,就看你們兩個誰變得好,變得對,變得快。萬麗酸酸地說,你們不是都看好陳佳嘛,我變什麽變?伊豆豆說,喲喲喲,還不是一般的酸呢,醋缸子都打翻了。萬麗雖然嘴上要和伊豆豆爭個高下,但她心裏明白,伊豆豆說得不錯,自從陳佳來後,自己的好心情一掃而空,再也找不回來了。


    伊豆豆明知萬麗情緒不高,卻不肯饒過她,還在猛追窮寇,說,那天不知你注意到沒有,你們另一個辦公室那個人,跑來肉麻地吹捧陳佳,陳佳是怎樣的表現?萬麗說,她嘛,一笑而已,一貫如此。伊豆豆說,你別小看她這一笑,表現溫和,沒有欲望,但其實裏邊藏著無盡的驕傲,但因為藏得深,這一笑,就使她又得分不少。但凡年輕的長得有幾分姿色的女性,常常會碰到一些善意但卻是廉價的吹捧,對於這樣的吹捧,你要是當回事了,真的讓自己跟著飄起來,你就露餡了,別人便會瞧不起你,但是如果你板著臉不搭理人家,對別人的吹捧沒有反應,別人又會說你清高,眼睛長在額頭上,瞧不起人等等。陳佳以溫和的微笑處理這樣的難題,說明這個人是個人物,雖然年輕卻沉得住氣,要知道這並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這是一種境界。有些女人,一輩子的虛榮心到老都不能稍有減弱,人都老去了,聽到別人的奉承,還會信以為真,愈加的搔首弄姿,咧著嘴傻樂呢。由此而言,你們這個陳佳,確實有點與眾不同啊。


    萬麗聽伊豆豆這一番論說,覺得她也把陳佳抬得太高了,萬麗心裏不服,便攻擊伊豆豆說,這麽說起來,你就是那個到老還愛虛榮的女人啦。伊豆豆毫不客氣地說,我當然是,你也是。萬麗說,為什麽陳佳就不是?她不是人嗎?她不是女人嗎?伊豆豆說,她是人,她是女人,她也是愛虛榮的,這一點你不用懷疑,但她放在心裏,藏得深一點,哪像你,更不像我,什麽都寫在臉上,有什麽出息。萬麗又不服,說,我什麽時候什麽都寫在臉上了?伊豆豆說,是呀,萬小姐還覺得自己城府挺深的呢。說到這兒,“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萬麗臉也繃不住了,也覺得自己太過緊張,不由得也跟著伊豆豆笑了。


    走廊裏有人進進出出,萬麗趕緊把伊豆豆拉到一邊,伊豆豆說,行了,有你這一笑,我也放心了。萬麗說,怎麽,我要是不笑,你怕我自殺?伊豆豆說,沒那麽嚴重,不就來了個新人嗎?新人有新人的好,老人有老人的強,到底鹿死誰手,結果還早著呢。更何況,你有我這樣的高參,你輸也輸不到哪裏去。萬麗笑道,城牆有多厚你的皮就有多厚。伊豆豆說,我告訴你,萬小姐,在機關呆著,皮不厚是不行的。萬麗說,怪不得你——伊豆豆手一抬,打斷了萬麗的話,說,不僅是說我,更是說你,萬小姐,你可給我注意了,尤其是陳佳來了,你更要練得皮實些,像你這樣細皮嫩肉,可經不起風吹雨打。


    萬麗說,我細皮嫩肉?伊豆豆說,你以為你經曆了一點點小事,就已經出道啦,笑死人。萬麗說,聽你的口氣,好像你在機關跌打滾爬一輩子了,你進機關才多長時間,不就比我早一年嗎?伊豆豆說,鍛煉人不在於時間長短,在於深入不深入,深刻不深刻,好啦,我是瞅個空出來教你一招的,我可不能為了你耽誤了我自己的大事,對啦,還有件重要事情沒說呢,機關下一輪分房就要開始了,你打個報告讓部裏批一下,直接拿到行管局交給我,我幫你想辦法。萬麗猶豫說,行嗎?根據這次分房的積分標準,我可能夠不著分數。伊豆豆說,夠不著就想辦法讓它夠著吧,好了,我得走啦。說罷揚長而去了。


    萬麗回到辦公室,趙軍不在,陳佳正埋頭看什麽材料,見萬麗進來,陳佳就把手裏的材料交給了萬麗,原來她已經擬好一份調研工作的初步設想。萬麗一看,沒有什麽可挑剔的,心裏卻有些疙疙瘩瘩,張口想說,陳佳,不錯啊,才剛進機關,工作積極性就很高嘛,但話到口邊,突然覺得這話怎麽這麽熟啊,一想,這怎麽像是餘建芳的口氣了,當初萬麗剛進婦聯的時候,餘建芳就是這麽跟她說話的,想到這裏,萬麗心裏一凜,趕緊把話咽下去,悶在那裏,什麽也沒有說出來,眼睛看著陳佳,竟有點發愣。


    陳佳又主動說,本來我也不知道這個東西應該怎麽寫,請趙科長指點了一下,萬科長你再替我看看,還要注意些什麽?萬麗冷靜下來,想了想,使了個心眼,說,陳佳,調研的事情呢,我們當然是一起去,但這調研報告呢,雖然隻需要一份,不過,我在考慮怎樣才能盡快鍛煉你的能力,不如我們分頭寫,一人寫一份,最後取長補短,合並起來,你看行不行?陳佳點頭說,好。


    南天服裝城是南州市新建的一個大規模服裝市場,前景非常看好,國營、集體、聯營的服裝企業都紛紛搶攤,新生的個體工商戶更是看好這塊肥肉,誌在必得,一時間,搶攤行動在南州市上演得轟轟烈烈,更有先見之明者,早些時候就買下幾個攤位,這時候再轉手出讓,翻一番掌股之間,今天就不是昨天了。


    攤位大戰基本結束後,南天服裝城的正常經營開始了。本來服裝城裏的個體工商戶是占少數的,也是政府為了表示對個體戶的支持做的一點樣子,裝裝門麵而已,卻不料,這少數的個體工商戶,卻占了市場的大份額;還有一個更奇怪的現象,國營和集體企業,主要經營中高檔服裝的批發和零售,而個體工商戶經營中低檔服裝並且以低檔服裝為主,以批發為主。檔次不同的服裝,擱在層次不同的攤位上,差異極大,尤其是那些質地和樣式都不怎麽樣的低檔服裝,像幾隻醜小鴨硬是混跡在一群白天鵝中間,更顯其醜陋和不上檔次,但結果卻出人意料,醜小鴨成為寵兒,高檔服裝門庭冷落。那些投入了大量資金卻經營不善的國營和集體大企業,眼睜睜地看著這塊大蛋糕被那批小投入小成本的小個體戶分去了大半,實在心有不甘,使出渾身解數欲奪回市場,搶回蛋糕,這就埋下了日後矛盾大爆發的種子。


    陳佳的調研報告很快就寫出來了,她在報告中談得最多的就是她們在調研中目睹的服裝城中個體工商戶所遭受的不公待遇,從服裝城主管單位到服裝城裏的許多國營集體經營戶,對他們歧視、排擠、甚至不擇手段地打擊,個體戶在重壓之下苟延殘喘,卻還創造了服裝城的驚人的業績,可是在服裝城的述職報告中,這些業績都被歸功於管理部門和少數國營集體名牌大企業。


    萬麗和陳佳交換看法的時候,想法基本一致,她們都深覺不安,在陳佳的報告中,更是把對待個體工商戶的態度、行為和政策上的欺負提到了相當的高度,陳佳在報告中說,多種經營模式,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前景和方向,是發展的必然趨勢,個體經濟的滲入和壯大,是搞活經濟的良藥良方,是促進經濟發展的潤滑劑。改革開放這麽多年了,而南天服裝城到現在仍然抱著大鍋飯、霸王主義的老觀念在搞經營,這樣下去,不僅不利於南天服裝城的發展,更會影響到整個南州市的經濟發展和改革步伐。


    陳佳的文章可謂是力透紙背,萬麗幾乎不敢相信這是陳佳進機關後的第一篇文章,當初她進婦聯,學著寫文章,雖然是中文係畢業,筆頭也不差,但什麽是論點,什麽是論據,應該怎麽去論述都搞不清楚,陳佳頭一次執筆,就能寫出如此有分量的報告,但是再讀下去,萬麗卻漸漸地看出了陳佳的一個致命弱點,就是她的個人感情太明顯也太濃烈,抱不平的使命感太過強烈了。


    萬麗不由得想起當初,南州大行修路之時,她跟著向秘書長去長洲縣江洋鄉,看到鄉黨委書記聶小妹修路的行為,後來向秘書長決心要和這種行為作鬥爭,給萬麗交代了任務寫調研報告,為了使調研報告更有說服力,萬麗又多次下鄉,看到許多問題,感情的天平重重地傾斜,因而大大增加了那篇文章的力量。若不是她後來的補充內容,單靠聶小妹事件,要說清說透南州市在修路中存在的嚴重問題,是不夠分量的,她的報告寫出來後,向秘書長曾大加表揚,哪知結果卻害了向秘書長。現在的陳佳,似乎也有點像當年的她,其實在萬麗心裏,感情的天平也一樣傾斜在受到不公待遇的個體戶那裏,但正是因為陳佳的濃烈的感情色彩,使得萬麗警覺起來,開始審視自己,開始審視形勢和領導的意圖,所以萬麗自己的那份報告,也已經寫好了,卻遲遲沒有拿出去。


    過了幾天,市裏召開科以上幹部大會,萬麗恰好坐在餘建芳旁邊。她們也有時間沒有聯係了,偶爾路上遇見,餘建芳總是急匆匆,話都說不上一兩句,就匆匆而過。現在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坐到一起,萬麗就覺得有許多話想跟餘建芳說,雖然當年在婦聯,她們相處得並不好,但畢竟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矛盾,何況這些年也過去了,早就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時候了,更何況,她們之間那點小疙瘩,實在是小兒科,又算得上什麽恩與仇呢。


    但餘建芳仍然老樣子,無論大會小會,隻要不是輪到她發言,她永遠是心無二用地認真做記錄。久而久之,她的記錄速度和水平甚至超過了速記員的記錄速度和水平,單位領導要回單位傳達,倘若記得不全,盡管找餘建芳要記錄,時間長了,甚至外單位的人也來找餘建芳借記錄。但這是一次機關的例會,沒有特別的新精神和重要內容,萬麗看身邊的餘建芳仍然“刷刷刷”地記著,一會兒就一頁紙,一會兒又一頁紙,萬麗忍不住說,餘科長,這些話,領導都講過無數遍了,張書記講過了李書記講,李市長講過了張市長講,恐怕你自己都能背出來了,你還記它幹什麽?餘建芳認真地搖頭,說,雖然是說過很多遍,但每一次說它的內涵是不一樣的。萬麗不解,說,為什麽,不還是那幾句話嗎?餘建芳說,現在的形勢發展變化這麽快,今天不是昨天,明天又不是今天,話是一樣的講,解釋起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萬麗說,就算如你所說,但這些問題,什麽政策啦,什麽方向啦,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呢?餘建芳驚訝地看了萬麗一眼,說,怎麽會沒關係,我們如果不了解方向政策,我們怎麽工作呢?說過之後又趕緊埋頭記錄,因為和萬麗說話漏記了一句,她還回頭去問身後的同誌,補記下來才安心。


    萬麗實在無事可幹,另一邊坐著的是個不熟悉的人,也不便多搭話,無奈之下,就想,我倒要聽聽今天的報告和平時到底有什麽不同,為什麽自己總覺得是老一套,而餘建芳卻永遠都會有新鮮感呢。這一聽,萬麗竟漸漸地聽進去了,領導講的正是經濟成分的問題,怎麽就跟自己沒關係呢,她和陳佳,不正是在做這方麵的調研嗎?


    雲州的企業南州的路,這是在全國都出了名的成功典型,我們南州修路的經驗有千萬條,但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依靠集體的力量,如果沒有集體的力量,我們的路是修不起來的,所以,雖然雲州的個體企業發展很紅火,占了國民經濟相當大的成分,但我們南州有我們南州的特色,我們不能盲目搬照別人的經驗,從50年代開始,我們南州就是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靠集體經濟,到現在,也依然這樣,個體戶我們不是不要,但不是我們主要的方向,我們要加大力度,大力發展我們的國營和集體經濟,針對我們的幹部中一部分人的想法,我今天特意要提出來重申和強調的,就是我們當幹部的,基本的態度和立場,是不是和黨的方針政策相一致,是不是和市委的決策相符合,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自我檢查一下,核對一下,如果不相符合的,請同誌立刻調整步伐,我們要同黨中央,同市委保持高度的一致,我們才是當之無愧的黨信得過的幹部。


    不聽則罷,一聽,聽得萬麗差一點冒出一身冷汗來,一直到散會,還覺得背心後邊涼颼颼的。


    散會出會場的時候,宣傳部的同誌走在一堆,正好新上任不久的計部長也走過來,計部長和大家走到一起,邊走邊認人,認到萬麗的時候,計部長說,哦,是宣傳科的小萬啊,你們趙軍說你是機關第一才女呢,我們宣傳部不簡單哪,把機關第一才女弄進來了。萬麗臉有點紅,但心裏快活,趕緊說,要計部長多關心多指點呢。計部長就有意走慢一點,大家心中有數,都往前先走了,留下萬麗在計部長身邊,計部長說,小萬,我聽趙軍說,你們正在搞服裝城的經營模式調研,調研報告搞出來沒有?今天孫書記的報告重點就是談的這個問題,這說明你們宣傳科的同誌相當有政治頭腦,也很敏感。萬麗正要匯報工作進展和自己以及陳佳的一些看法想法,計部長卻已經接下去說了,可別小看這個經營模式,看起來是個模式問題,但說到底,還是方向的問題,對不對?


    萬麗心裏一猶豫,想說的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計部長卻好像看出萬麗要說什麽,又道,小萬啊,我們搞調研工作,看問題的角度很重要,相當重要,角度問題,說到底,也是個立場問題,你說是不是?其實我也了解了一些情況,就以你們調研的這個南天服裝城為例,有些個體工商戶手段惡劣,坑蒙拐騙,以次充好,嚴重影響了市場的聲譽,也影響了其他企業的發展,還不服甚至抗拒管理……當然這些問題,你比我有發言權,你們是實地調查過的,我隻是道聽途說而已。計部長和藹可親的一番話卻說得萬麗心頭一陣亂跳,冷汗再次滲了出來,嘴上趕緊說,計部長說得對,計部長說得對,但心思慌慌張張已不知逃跑到了哪裏。計部長仍然笑眯眯,又說,現在市委也很重視這個問題,如果你們的工作能抓緊一點的話,我希望能夠盡快看到你的報告。萬麗說,其實已經差不多,我今天加個夜班,明天就交給計部長。計部長說,你也可以一式兩份,一份給趙軍,這是程序嘛,我嘛,更想先睹為快,看看我們的第一才女水平到底怎麽樣。


    萬麗回到辦公室,大家都已經下班了,她一個人坐在空空的辦公室裏,心裏很亂,在服裝城的事情上,自己的感情傾斜斜錯了,陳佳的感情傾斜也斜錯了,而且錯得更厲害,計部長又急著要報告看,自己的一份倒是可以連夜改出來,雖然有點違心,有點強扭自己的感情,但是有了向秘書長那樣的嚴重教訓,萬麗是不可能再重蹈覆轍的。違點心就違點心吧,反正這種大的方向問題政策問題,也不是萬麗能說了算的,連向秘書長都沒有能力,她萬麗算得了什麽。再說了,計部長說得也有道理,關鍵是看問題的角度,你站在不同的立場看問題,同一件事情,得出的結論就會不一樣,如果從國營集體的那些品牌企業的角度看,個體工商戶以低廉的成本低廉的價格參與競爭,對高品質高成本的高檔服裝也是不公平的嘛,自己在心裏圓來圓去,好歹將自己的不平圓平了些,也好歹將自己對自己的不滿和內疚磨平了些。但問題是陳佳的那一份怎麽辦?別說計部長不知道有兩份報告,恐怕連趙軍也不太清楚,因為也不會有人要她們兩份報告,最後上交的肯定是一份。


    本來在這件事情上自己沒安什麽好心,但也沒多大的壞心思,隻是自己使了個小心眼,以為陳佳新來乍到,又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東西,必定寫不出什麽像樣的報告,萬麗隻是想拿自己的報告和陳佳比一比而已,結果卻出現了這樣的結果,現在最簡單最太平的辦法就是把陳佳的一份埋沒掉算了,就當陳佳沒有寫,就當自己沒有耍這麽個小心眼。萬麗就從抽屜裏把陳佳的報告拿出來,準備幹脆帶回家去算了,但是一拿出來,就忍不住再看了一下,這一看,心情就全然不一樣了,陳佳的文章,不僅字裏行間才華橫溢,從文字背後透露出來的自信,更是非同一般,就像那個美麗高雅的陳佳站到了她的麵前,她分分明明地感受到,陳佳氣質的背後,是一種過人的堅強和力量。萬麗心裏無可回避地泛起一股酸澀的滋味,她品咂著,忽然間就冒出來一個念頭,萬麗自己都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萬麗沒有回家,在機關食堂吃了晚飯,就回辦公室修改自己的調研報告,可是擱在抽屜裏的陳佳的那份報告,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時時提醒著她,時時威脅著她,折騰得萬麗心神不寧。一直到回了家,上了床,也沒能平定下來,翻來覆去,睡一會兒就醒,睡一會兒就醒,連一向睡得很沉的孫國海都感覺到了,問她出什麽事了,萬麗幾次話到嘴邊,實在是說不出口,孫國海又沉沉睡去,聽著孫國海心平氣和的鼾聲,萬麗硬是將自己的念頭再次壓了下去。也是奇怪,這念頭一壓下去,心裏就平靜了,很快就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早晨起來,萬麗上班去,一路隻覺得神清氣爽,輕鬆愉快,但是,快到單位時,她忽然站住了,遠遠的看見計部長在和陳佳說話,計部長滿臉的笑,和昨天與萬麗說話時一樣的神態,萬麗考慮計部長見到她,會不會喊住她也說些什麽話,會不會問一問報告有沒有寫出來,她有意放慢一點腳步,慢慢地走過去,但是計部長沒有喊,隻是朝她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仍用心在和陳佳說話,萬麗進辦公室後,趙軍已經到了,萬麗說,計部長在和陳佳說話呢。趙軍說,計部長的工作作風就是這樣,很細致。萬麗點點頭,稍過一會兒,陳佳也進來了,沒有說話,萬麗便拿自己的眼神去迎著陳佳的眼睛,希望陳佳說點什麽,但陳佳什麽也沒說,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萬麗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陳佳,計部長和你說什麽呢?話一出口,臉上頓時又紅又燙,覺得自己的行為怎麽越來越像餘建芳,心胸狹隘,猥瑣,甚至比餘建芳都不如。萬麗從前雖然對餘建芳有看法,但說心裏話,她並沒有覺得餘建芳猥瑣,因為萬麗知道,在餘建芳的內心深處,並不認為這樣的做法有什麽不妥,她覺得是應該問的,是正常的,所以她從來都是理直氣壯的,而偏偏萬麗覺得這樣做很猥瑣,而她偏偏又這樣做了,心裏特別窩囊,就聽得陳佳在回答她的問話,說,計部長說,宣傳部的同誌從基層上來的多,理論水平普遍低一些,計部長想讓我給大家講講理論。趙軍一聽,“哈”了一聲,說,太好了,我先喊你一聲陳老師啦。


    陳佳說,計部長還跟我說,我是機關裏第一個研究生,要我好好發揮作用,不過我覺得我現在還不太行的,我雖然讀了研究生,但在機關工作我的經驗太不夠了,我怎麽有資格給大家上課呢。萬麗說,那最後計部長要不要你上呢?陳佳說,我想推的,但沒有推得掉。計部長說就安排在下星期,連計部長都要參加呢。趙軍說,你可真沉得住氣,部長都要來聽你的課,你怎麽像沒事似的,一點也不興奮不激動啊?陳佳笑了一下,說,我擔心還來不及呢。趙軍說,到底研究生啊,素質到底跟我們不一樣,寵辱不驚啊。陳佳說,哪有你說的那樣,我心裏驚得很呢。趙軍說,哪裏看得出來,舉重若輕的啊。


    趙軍和陳佳的說笑卻如一根根利箭,刺著萬麗的心,如果說,昨天會後計部長和她說了些話,對她是一個極大的鼓勵,使她信心倍增,那麽,這一點點的信心,在陳佳麵前,一下子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隨風飄走,不見蹤影了。


    辦公室的小劉進來了,說計部長在催問服裝城經營模式的調研報告了,萬麗說,你跟計部長說,我馬上送過去。小劉走後,萬麗將自己的那份報告到文印室複印了一下,將複印件交給趙軍,說,計部長急著要先看,讓我先送過去,趙軍說,你送過去吧,我看過了最後也還是計部長看,一樣的。


    萬麗到計部長辦公室,把自己的報告和陳佳的報告一同交給計部長,計部長很感興趣,說,噢,你們弄了兩份?萬麗說,調研是我和陳佳一起搞的,但是觀點不太一致,也很難調整成一篇文章,我就把兩篇一起拿來了。計部長高興地說,好,好,小萬你放著,兩篇我都要看。


    就在萬麗將要踏出計部長辦公室的那一瞬間,萬麗後悔了,她停了下來,計部長問道,小萬,還有什麽事嗎?萬麗猶豫了一下,說,計部長,陳佳的那篇報告,她還沒有修改,要不,讓她修改一下再交給您?計部長笑了笑,說,沒事的,沒修改過的文章常常是最本色最真實的。萬麗支吾了一下,又說,可是,可是,陳佳還不知道我把她的文章交給計部長了,因為本來是說好,將兩人的文章並成一篇的,可是,可是,還沒有來得及。


    計部長拿起陳佳的報告,先看了一眼標題,又隨手翻了一下,稍稍停頓了一會兒,計部長說,小萬,陳佳雖然學曆比較高,但畢竟還年輕,而且剛進機關,工作經驗方麵、尤其是政治思想覺悟方麵都有待於進一步的提高,你進機關時間比她長,又是宣傳科的副科長,你也是有責任帶好新同誌,是不是?萬麗心裏一陣溫暖,趕緊點頭,說,我知道。計部長又說,新來的同誌,有哪些問題,有哪些不足,我們都得做到心中有數,要不然,你怎麽幫助他們呢?萬麗又點頭。計部長把陳佳的報告還到萬麗麵前,說,你如果堅持要讓陳佳修改以後再拿來的話,我尊重你的意見。


    萬麗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出計部長辦公室的,她整個的暈了,今天這件事情,做得那麽窩囊,那麽拖泥帶水,既然已經把陳佳的報告給了計部長,為什麽又要拿回來,既然後來要拿回來,當初又為什麽要送上去?送上去的時候她後悔了,拿回來了,她又後悔,好不容易有這麽個機會,已經抓到手了,又被自己拱手送了出去,優柔寡斷,患得患失,反正怎麽做,萬麗都覺得是不恰當的,是錯的,是愚蠢的,她站在走廊裏發了半天愣,才情緒低落地回到了辦公室。


    萬麗一進來,趙軍說,陳佳也寫了一個報告的,你怎麽沒給我?萬麗正拿在自己手裏呢,說,我要想一起交給計部長的,後來想想還是拿回來了。趙軍說,為什麽拿回來?萬麗說,陳佳可能還要再改一改吧。趙軍接了過去,也看了一眼標題,眼神就有點疑惑,說,你沒有給計部長?萬麗說,我跟你說了,想給的,但又拿回來了。趙軍說,這樣也好。


    後來趙軍也出去了,萬麗一個人沉悶地坐在辦公室,許久許久也沒有回過神來,腦海裏翻滾來翻滾去,又浮現出她進機關以後的許多事情,浮現出餘建芳、伊豆豆、許大姐、金美人等人的影子,如果是餘建芳,她會怎麽樣,她會毫不猶豫地把陳佳的報告交給計部長,如果是許大姐呢,毫無疑問,也一樣,那麽,伊豆豆呢,金美人呢,她們會怎樣做呢?萬麗琢磨了一會兒,覺得伊豆豆和金美人也都會這樣做的,但如果伊豆豆是她,而她是陳佳,伊豆豆會不會做呢?萬麗無法判斷了,想得頭都疼了,抓起電話打給伊豆豆,伊豆豆正在開會,說,萬小姐,什麽事,這麽急啊?萬麗說,我一句還沒說,你怎麽就知道我急了?伊豆豆說,聽你的口氣還聽不出來?你呀,跟我也差不多,喜怒形於色的膚淺貨色。萬麗覺得伊豆豆說得不對,心裏不服,說,我跟你差不多?伊豆豆道,半斤八兩吧。你啊,要好好向你們的陳佳學習學習,才能進步啊。萬麗泄氣地脫口道,連你也覺得我不如陳佳,我還有什麽好說的。伊豆豆道,錯,大錯特錯!好了,有空再跟你說吧,我正忙大事呢。萬麗說,你有什麽大事好忙的?伊豆豆說,你不想要你的房子了?


    就在萬麗把調研報告交給計部長的當天下午,南天服裝城出了一件大事情,幾個個體工商戶打傷了服裝城的一個管理人員和一家國營服裝企業的經銷人員,事情鬧到市委,平劍剛書記立刻簽署了意見:嚴懲凶手。


    不久之後,南天服裝城的個體工商戶,撤離的撤離,收攤的收攤,一下子就潰不成軍了。


    陳佳為了上好計部長點名的這堂理論課,做了精心的充分的準備,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第二個星期又過去了,卻始終沒有下文,計部長偶爾碰見陳佳,好像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陳佳自己看不出有什麽反應,倒是趙軍替她著急,後來忍不住問了計部長。


    趙軍從計部長那兒回來,知道陳佳等著他的回答,但他卻不說話,一直等陳佳走了,趙軍才走到萬麗辦公桌前,問道,萬麗,你到底還是把陳佳的那份報告給計部長了吧。萬麗說,是給了,但是當時就拿回來了,我跟你匯報過的。趙軍說,那計部長怎麽知道陳佳寫的什麽?計部長說,文采好不好,不是問題的關鍵,文采是為觀點所用的,觀點錯了,文采越好,問題越大,危險越大,觀點對了,文采差一點,還是好文章嘛。這不明明是在說陳佳的報告嗎?他怎麽會看到的呢?萬麗說,我怎麽知道?趙軍也就沒有再問下去,隻是淡淡地瞥了萬麗一眼,這一瞥,像一道尖利的冰川,刺得萬麗心裏直發毛。


    過了一天,康季平來找萬麗,一見了麵,康季平劈頭就問,萬麗,你怎麽樣?沒出什麽事吧?萬麗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說,我臉色很難看嗎?康季平說:你臉色不好看,但你的心裏更不好受。萬麗喉頭一哽,淚水就噙在眼裏了,噙著淚說,你怎麽知道?康季平說: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你站在我的麵前,欲言又止,我一問你,你轉身就走,我就知道你有難題了。萬麗的淚水就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她將服裝城事件的前前後後都告訴了康季平,鬱積在心裏的苦悶吐了出來,一下子覺得心裏好受多了,她等著康季平給自己作一個判斷。康季平卻說,好了,萬麗,沒事了。


    萬麗不解地看著康季平,康季平說,你現在已經不覺得有那麽多的委屈,也沒有那麽多的後悔了,是吧?萬麗說,是的,心裏舒服多了,但是我仍然不知道我該怎麽做,不該怎麽做,這次過去了,還有下次,還有下下次。康季平說,在這樣的問題上,我無法給你任何答案,說實在話,我也不知道你該不該把陳佳的報告交給計部長,我的作用,就是聽你說,看你哭,你說過了,哭過了,就好了,雨過天晴,你又是你了,你又振奮起來,你又活過來了。萬麗卻搖了搖頭,一想到今後漫長的日子,漫長的永遠沒完沒了的競爭、鬥爭,她心裏就不寒而栗,情緒頓時又低落下去,悲觀地說,我可能不適合在機關工作,可能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到機關來,要是留在學校——康季平打斷了她的話,說,萬麗,要是錯,也錯在我,是我動員你來的,但我認為你沒有錯,你會進步的,隻要你有足夠的耐心,還有,我認為比較重要的一點,即使在機關工作,做人也要有自己的個性,就像寫文章,沒有個性的文章,不容易讓人記得住。


    萬麗說,在機關怎麽可能做有個性的人?隻能委曲求全,隻能夾著尾巴做人,隻能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康季平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在我看來,機關裏許多人都是有個性的人物,就說你熟悉的幾個女同誌,你看看,哪個沒有個性,伊豆豆,沒有個性?餘建芳沒有個性?還有金美人、包括從前你們那個許大姐,哪個沒有個性?萬麗說,你說得都對,可是我仍然看不清自己前邊的路,你說個性,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個性是什麽。康季平說,你的個性,就是心地軟弱、正直善良,又有非常強的進取心。萬麗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更不應該來機關了,要想做好自己,首先一個,就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但在機關做不到啊!有時候,如果不肯違背良心,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走上前,你能明白嗎?康季平點頭說,我當然明白。


    萬麗說,就說這南天服裝城,明明是那些國營和集體企業欺負個體工商戶,但因為市委的大方向是傾向另一邊的,不讚成在南州市大力發展個體經濟,我能說實話嗎?康季平說,在不能說實話的時候,就盡量不說話,先回避著再說。萬麗,你得明白一點,有些事情你如果做了,可能對眼前確實會有用處,但這種用處,隻是暫時的,讓人走不遠,要想走得遠,就先要把眼光放遠,不計較一時一地的得失,不要計較那些蠅頭小利,更重要的一點,萬麗你一定要記住,你和別人不一樣,你一旦違背了自己的良心,你的所獲,絕不能替代你的所失,也就是說,你做了違心的事情,你的患得患失,你的痛苦,你的後悔,會將你所得到的利益和成功的喜悅抵消殆盡,最後你是得不償失的。康季平的分析,入情入理,萬麗的心情也漸漸地平靜下來,情緒也好多了。


    康季平一直是和顏悅色地安慰和勸導萬麗,但等到萬麗的情緒慢慢地調整過來了,康季平卻嚴肅起來了,說,萬麗,有一句話我得告訴你,你得永遠記住,一個人,千萬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想要所有的人都跟你想的一樣,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每一個人的角度不一樣,你這裏來了陳佳,對你是個威脅,但對別人沒有威脅,對別人來說,她隻是位年輕漂亮的既有水平又得體又好相處的女同誌,別人對她好,是應該的,別人對你也好,也是應該的,你絕不能要求別人隻對你好不對她好,隻說你的好,不說她的好,如果一說她的好,你就受不了,那你的人生就完蛋了,你就會被無窮無盡的煩惱包圍住,別說工作,別說進步,你會被自己點起來的妒火燒死,萬麗,我不希望我心目中的萬麗是那樣的形象。


    雖然康季平說得嚴厲,但萬麗能夠接受,她細細地品咂著其中的滋味,緩緩地點頭說,我知道了。康季平說出來的這番道理,正是她這一陣以來麵臨的問題,現在她找到了問題的關鍵,她相信自己,會調整好心態。她的一顆紛亂的心,在黑夜裏胡亂地闖了一陣,現在終於看到了光明,找到了回家的路。萬麗停了一會兒,又說,但是有件事我仍然不能明白,計部長到底怎麽看到陳佳報告的呢,我確實當時就拿回來的。康季平說,是呀,你沒有給計部長,那趙軍呢?萬麗不加思索就說,趙軍肯定不會。康季平說,那還有誰呢?萬麗說,沒有了呀,所以我想不通。康季平笑了一下,說,怎麽沒有了,不是還有一個人嗎?萬麗心裏忽然一跳,說,難道是陳佳自己?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康季平平平淡淡地說,為什麽不可能,你仔細想想,為什麽不可能?


    萬麗沒再說話,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心情慢慢地放開了,最後她釋然地說,康季平,我想通了,既然已經選擇了這條路,也沒有什麽退路,就慢慢往前走吧。康季平說,萬麗,你記住,無論何時,我都在你身邊。萬麗的熱淚再次奪眶而出。目送康季平走遠的時候,萬麗不由得又想到孫國海,又拿他和康季平比較,如果是孫國海,碰到這件事情,肯定又是罵人,罵陳佳,罵趙軍,甚至連計部長也一起罵了。


    晚上回到家剛吃了晚飯,伊豆豆就來了,告訴萬麗一個好消息,機關分房經過幾上幾下的折騰,最後結果出來了,萬麗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新房。伊豆豆說,萬小姐,你可得好好謝我,替你爭這套房子,可是費了我好大的勁,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五花八門的手段都用上了。萬麗說,有那麽嚴重嗎?伊豆豆道,比你想象的嚴重得多!你想想,你進機關才幾年,比你早進機關十年八年的都沒有分到。萬麗說,那是你有本事。伊豆豆說,你說得輕巧,你給我試試去。萬麗說,你是拉了金美人替你說話吧?伊豆豆說,才不呢,金美人才不肯替我說話,還跟我作對。萬麗說,咦,你進行管局,不就是她引進的嗎?伊豆豆道,但我進行管局以後,金美人見了我就像陌生人,愛搭不理。萬麗更奇怪了,問道,為什麽,你得罪她啦?伊豆豆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就叫水平,這就是機關的作風,越是自己的人,就越要嚴肅對待,我想要的東西,她偏不支持,跟我作對,這樣才能顯得她的公正無私嘛。這個金美人啊,也真是一時聰明,一時糊塗,都從辦公室滾出來了,還那麽認真幹什麽嘛。


    伊豆豆一說出來,才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萬麗也是從辦公室出來的,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嗎,趕緊道,萬麗,我可不是說的你啊。再說了,金美人哪能和你比,金美人的出,是日薄西山的出,你的出,是東山再起的出,大不一樣。萬麗覺得自己臥薪嚐膽的隱秘心機被伊豆豆說穿了,臉有些紅,支吾了一聲,趕緊又回到原先的話題,說,金美人都不幫你,你憑什麽能夠替我爭到房子?伊豆豆說,你們不是夫妻雙方都在機關嗎,兩人的工作年份加起來嘛。萬麗不相信,說,不對,你騙我,我們兩個加起來也沒有多少分,再說了,兩人都在機關的,還好多呢,也有許多人沒有分到房呀。


    伊豆豆說,萬小姐還蠻敏銳的嘛,這可是天機,天機不可外露,但可以告訴你,你不是外人嘛,我下死勁花我們秦局,秦局被我花上了,就死心塌地聽我的了。萬麗也不知伊豆豆說的是真是假,秦局是行管局的一位分管副局長,此人萬麗也認得,為人非常忠厚老實,循規蹈矩,目不斜視,平時連和女同誌說個話都小心翼翼的,恐怕不大可能被伊豆豆“花”上,更不大可能對伊豆豆言聽計從,所以,萬麗覺得伊豆豆更可能是在開玩笑,但不管怎麽說,不管伊豆豆是用什麽辦法替她爭到這套房,有一點萬麗是清楚的:很不容易。這種不帶任何交易色彩的友情,讓萬麗內心非常感動,她脫口說,伊豆豆,我請你吃飯!


    伊豆豆始終是嘻嘻哈哈,沒個正經,聽到萬麗一本正經謝她請她吃飯,反倒一愣,但隨即又笑了起來,說,萬小姐,你以為我真的是不帶功利目的的嗎?你別忘了,我可是機關裏數一數二的馬屁高手啊。萬麗說,那你拍我馬屁想得到點什麽呢?伊豆豆說,我這叫眼光放得遠,放長線釣大魚,說白了,萬小姐,我看好你,我在你身上下賭注呢,你是有前途的,你將來一定官運亨通。不像我,也想進步,也想升官,但是虧在我的性格上,虧在我一張嘴上。萬麗說,你既然知道自己,不能改嗎?伊豆豆說,狗改得了吃屎嗎?


    萬麗“撲哧”一笑,伊豆豆又說,就憑我這話,我就上不了台盤,哪有一個女同誌,說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萬麗說,這倒是的,人家都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既然是狗,也要裝扮成羊啦貓啦什麽的,哪有像你這樣。伊豆豆說,所以呀,我也就混混而已,你呢,就不一樣,你責任重大。萬麗道,我怎麽責任重大?伊豆豆說,咦,我現在替你爭房,將來要向你要回來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做大了,我會沒有好處嗎?萬麗說,那你要什麽呢?伊豆豆說,我隻知道大趨勢,具體要什麽,等到了那一天再說吧,你等著就是了。萬麗說,萬一我上不去呢?伊豆豆說,那就算我瞎了眼。


    萬麗一掃近些日子一直罩在心頭的陰霾,如果說康季平的談話,已經幫助她漸漸走出情緒的低穀,那麽,此時和伊豆豆的這番胡亂說笑,更是使她心情輕快起來,不就是一個陳佳嗎,值得因為一個陳佳,就把自己的人生變得那麽不美好那麽不快樂嗎?


    伊豆豆簡直就像洞穿了萬麗內心深處的隱秘,話題已經到了陳佳身上,說,還告訴你一件事情,陳佳也想要房子,被我硬反掉了。萬麗說,她不是剛來嗎,還沒結婚,怎麽輪得到要房子?伊豆豆說,但這次有一批騰空出來的適合做單身宿舍的老房子,陳佳也不知道哪裏得到的消息,打了報告直接送到了張局手裏,張局還替她說話,但照樣被我反掉了,我還聯絡了秦局一起反對,金美人也沒說好話,這樣力量就大啦。


    萬麗說,張局可是你們一把手,你怎麽可能反得掉他。伊豆豆說,這你就不明白領導的心思了,他提出要給陳佳,如果沒有人反對,自然是順利通過,但是如果有人反對,而且反對得比較堅決,力量比較大,他就得考慮自己了,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堅持要給陳佳房子,就不怕別人懷疑他和陳佳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這一著,可是領導們最最懼怕的。尤其在分房這種具體事情上,人人都有利益在裏邊,人人都以為是利益的交換,萬一有一紙人民來信告上去,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啦。


    還沒等萬麗說出什麽來,伊豆豆又說,更何況,張局對陳佳,隻不過有點好感而已,又沒有什麽貨真價實的事情,白白承擔個臭名,也太不合算,張局才不傻,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萬麗說,那你替我力爭,承擔了什麽名呢?伊豆豆說,我這才是美名呢,大家說,到底伊豆豆夠哥兒們。萬麗說,美的你。但你為什麽反對給陳佳房子呢,她又沒有得罪你。伊豆豆說,但她得罪你啦。萬麗說,你這話不公平,她也沒有得罪我。伊豆豆說,她的到來,就是得罪你,她的存在就是對你的威脅。萬麗知道伊豆豆說得有道理,但心裏不免替陳佳覺得委屈。


    伊豆豆完全知道她心裏想的什麽,毫不客氣地道,萬小姐,你太虛偽,我就是不喜歡你這一套,怎麽,你覺得陳佳素質好,你讓她,你讓她做副科長,你做她的科員行不行?萬麗一愣,又說,但不管怎麽說——伊豆豆搶過了她的話頭說,不管怎麽說也不行,因為她是陳佳,她的存在就是對別人的威脅。說到這份兒上,萬麗也跟伊豆豆掏心掏肺地說,要是一個素質差水平低的人,和她爭個高下,還是有意思的。說真心話,我心底裏並不很討厭陳佳,和當初對餘建芳的感覺不一樣,但有時候卻不得不競爭,這才是最痛苦的,如果是個壞人,鬥爭也值得。伊豆豆說,這你就更錯了,正因為陳佳有素質有水平,對你的威脅就更大,你才不得不鬥爭,反而是餘建芳好弄,她底子差,終究上不了台盤,也許能一時得意,但到底走不遠的。萬麗說,那你的意思,陳佳是能夠走遠的?伊豆豆說,就看你們兩個,誰踩著誰的肩膀上去了。萬麗心裏的那一層剛剛消去的陰霾又一點一滴地回來了。


    但是不管怎麽說,自己分到了房,陳佳卻沒有分到,萬麗心裏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得意。第二天分房結果在機關張榜公布了,趙軍說,萬麗,沒想到你還蠻有實力的。趙軍也是想要房子的,他的積分比萬麗高,卻沒有他的份兒,但趙軍是個大氣的人,也比較厚道,話出了口,覺得不妥,又補充說,不過也是應該的,你們兩口子都在機關,這條件別人也比不過的。倒是萬麗有點過意不去,臉上有點尷尬,趙軍又說,搬家要請我們吃飯啊。把氣氛圓了過來。


    沒想到的是,分房工作結束後不久,陳佳也有了房子。拿到鑰匙的那天,陳佳跟萬麗說,雖然隻是一室戶,但廚衛齊全,比住集體宿舍強多了。平平常常的內容裏,暗示著一種壓力。後來伊豆豆告訴萬麗,分房工作結束後,張局把僅有的幾套控製房擠出一套給陳佳,而且理直氣壯。伊豆豆還想反對,但金美人這回提醒了她,金美人認為,一定是陳佳找了更上層的領導,有了上麵的撐腰,張局才這麽挺直腰杆給陳佳作主的。


    星期天,萬麗和孫國海一起去看新房子,碰到陳佳,陳佳也是來看房子的,跟萬麗說,過幾天我要請行管局伊主任吃飯,請你作陪,好嗎?看萬麗有些發愣,陳佳又說,這一次的房子全靠了伊主任幫忙,原來給我的一套,是大樓西北邊的一套,沿著馬路,非常吵鬧,我平時睡眠不好,可犯愁了,後來伊主任親自替我想辦法調到東頭這一套,既安靜,采光通風也好,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好好謝謝伊主任?萬麗嘴上機械地說,當然,當然要好好謝謝她。心裏卻直犯嘀咕。


    隔天在機關院子裏碰到了伊豆豆,萬麗本想學點城府,把這事情放在心裏,但看到伊豆豆跟她那麽哥兒們的樣子,忍不住說了出來,最後不客氣地道,伊豆豆,你不是說你反對給陳佳分房的嗎,到頭來還幫她這麽大的忙啊?哪知伊豆豆臉不紅眼不眨,說,我的萬大小姐,你總不能叫我在一棵樹上吊死嘛。萬麗說,你什麽意思?伊豆豆嘻皮笑臉道,你也不想想,陳佳肯定是有後台的,雖然沒有暴露,但後台肯定還很硬,要不然,我們張局怎麽肯為她擔肩膀?所以呀,我也得把眼光放遠點,萬一到時候上的是她不是你呢,我跟你這麽要好,不是又站錯隊了嗎?萬麗沉著臉說,你也說得太遠了,跟我要好就是站錯隊?我又不是什麽大人物,搭得上嗎?伊豆豆笑著拍拍萬麗的臉頰,說,喔喲喲,萬小姐生氣了,跟你開開玩笑的,你還當真啊?伊豆豆永遠就是這樣半真半假,讓人捉摸不透。其實萬麗也了解她的個性,本不應該往心上去,但這些話卻偏偏直往心裏頭鑽,心情都被她搞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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