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教鼓勵婚姻,因為它關係到種族的繁衍延綿。穆斯林當中沒有“出家”的僧侶。成年男女出於天性的正當需要而結婚是“瓦直卜”(當然),以共同生活、生兒育女為目的的婚姻是“遜奈”(聖行)。伊斯蘭教禁止淫亂,但同時也反對違反人性的禁欲。


    韓子奇和壁兒的婚事,在劫後重逢、悲喜交集的時刻決定了。


    即將做嶽母的白氏且喜已悲且懼。喜的是梁家從此有了依靠,有了希望,壁兒的終身有了托付,奇珍齋的死灰竟然也得以複燃;悲的是梁亦清走得太早,沒有看到這一天;懼的是無力打發女兒出嫁,喜事臨頭,卻是一道難以度過的大關!


    按照回回的習俗,男婚女嫁,不是自由戀愛、私訂終身就可以了事兒的,任何一方有意,先要請“古瓦西”(媒人)去保親,往返幾個回合,雙方都覺得滿意,給了媒人酬謝,才能準備訂婚。訂婚通常要比結婚提前一年至三年,並且訂婚的儀式也不是一次就可以完成的。初次“放小訂”,在清真寺或者清真飯館或者“古瓦西”家裏舉行,男方的父、兄預先訂下一桌飯菜,備了用串珠編織成的聘禮,前去行聘。女方的父、兄帶著一隻精巧的玻璃方盒,裏麵放著“經字堵阿”和刻著待嫁女子的經名的心形銀飾。雙方父、兄見麵之後“拿手”,互換禮物,然後聚餐,“小訂”即算完成。過了一年半載,再議“放大訂”。“大訂”比起“小訂”,就要破費得多了,男方要送給女方一對鐲子、四隻戒指、一副耳墜兒、一塊手表、一對鐲花兒,裝在玻璃盒裏,連同“團書”(喜柬),由“古瓦西”送到女家,“團書”上寫了兩個日子,供女方任擇其一。“古瓦西”討了女方的口信兒,再回男方通知。“團書回來了嗎?訂的是幾兒呀?”“回了,x月x日。”這個日子就是預訂的婚禮日期,所以稱為“大訂”。“大訂”之後,男方就要依據婚期,早早地訂轎子、訂廚於,並且把為新娘做的服裝送去,計有棉、夾旗袍,棉襖棉褲,夾襖夾褲……共八件,分作兩包,用紅綢裹好,外麵再包上藍印花布的包袱。至此,訂婚就算全部完成,隻待舉行婚禮了。


    喜期來臨,排場當然更要遠遠超過“放訂”,當那十抬嫁妝浩浩蕩蕩出了門,人們才知道嫁女的父、母要花多少錢!看那嫁妝:頭一抬,是二開門帶抽屜的硬木首飾箱(官木箱),箱上擱著拜匣;第二抬,一件帽鏡、一隻撣瓶、兩隻帽筒;第三抬,四個棕罐;第四抬,兩個盆景;第五抬,魚缸、果盤;第六抬,兩個鏡支;第七、第八抬,是兩隻皮箱,盛著新娘的陪嫁衣物,箱上擱著對匣子和禮盒;第九抬,又是一隻小皮箱;第十抬,是新娘沐浴用的木盆、湯瓶以及大銅鍋、小銅鍋、大銅壺、小銅壺。這十抬嫁妝,是斷不可少的,如果女方家境富裕,還可以加上爐屏三色和大座鍾,便是十二抬。若要擺闊鬥富,再增加幾倍也沒有止境,多多益善,但少於十抬便覺寒酸了。有的窮家婦女,湊不夠十抬,又無錢打發抬伕每人兩塊大洋,便廉價雇幾個人,頭頂著嫁妝送過去,稱為“窩脖兒”,那是相當現眼的事兒,誰家誰家四個“窩脖兒”就聘了姑娘了,往往要留下幾十年的話把兒。


    再說男方。迎親當日,男方要備上一塊方子肉、兩方卷果、兩隻雞,都插著“高頭花兒”;五碗水菜、四盤鮮果、四盤幹果、四盤點心、四盤蒸食、一對魚,裝在禮盒裏,分作兩抬,稱為“回菜”,給女方送去,一俟花轎出門,這“回菜”就回來了,女方的親友大吃一頓。新娘上轎,婆婆要來親自迎娶,娘家媽也要親自把女兒送上門去,隨著去的還有娘家親友,又是浩浩蕩蕩,並且把葬禮上絕不許用的旗、鑼、傘、扇、樂隊,也從漢人那裏照搬過來,吹吹打打,好不熱鬧!花轎進了婆家的門,早已有請好了的“齊潔人”或者由婆婆迎上前去,挑開轎簾兒,給新娘添胭粉,然後迎入新房,卻不像漢人那樣“拜天地”。


    這時,宗教儀式的婚禮才真正開始。


    八仙桌上,擺好筆硯,由雙方請來的兩位阿匐寫“意和布”(婚書)。婚書上寫著雙方家長的姓名,新郎、新娘的姓名,以及八項條款:一,這是婚書;二,真主訂良緣;三,雙方家長讚同;四,夫婦雙方情願;五,有聘禮;六,有證婚人二人;七,有親友祝賀;八,求真主賜他們美滿。阿匐寫畢,向新人祝賀,這時,新娘含羞念“達旦”(願嫁),新郎念“蓋畢爾圖”(願娶),婚禮達到了高潮,來賓們哄聲四起,手舞足蹈,抓起桌上的喜果向新郎、新娘撒去,祝願他們甜甜蜜蜜、白頭偕老!


    婚禮以再次“拿手”結束,但歡宴和笑鬧還要持續到午夜,第二天一早,新婚夫婦就要成雙成對地到娘家“回門”了……


    白氏深深地歎息,她當年就是這樣嫁到了梁家,而如今卻無力為愛女舉辦這人人都有權享受的婚禮!


    “子奇,壁兒,媽不能對不起你們,我去求回回親戚們幫我一把,要‘乜帖’也給你們辦……”


    “媽!”壁兒為母親擦著淚,“咱免了吧,都免了!奇哥哥沒了有家,您就是湊夠十抬嫁妝,往哪兒抬呀?從今兒起,他就是您的親兒子,您又聘姑娘又娶兒媳婦了!明兒一早,咱舉意提念爸爸,念平安經,我就算有了家了!”


    第二天,星期五,穆斯林的“主麻”(聚禮)日,壁兒和韓子奇雙雙來到清真寺,請阿匐為他們寫“意劄布”,在肅穆的清真殿堂,當著聚禮的朵斯提,阿匐為他們兼任了“古瓦西”和證婚人,向他們道“晤吧哩克”(祝賀)。


    “達旦。”壁兒說。


    “蓋畢爾圖。”韓子奇說。


    沒有人為他們撒喜果,但是,他們覺得來參加聚禮的穆斯林都是他們的婚禮的賓客!


    按照伊斯蘭教規,穆斯林的婚禮,最重要的條件是當事人雙方自願結合,並且必須有穆斯林中的兩個男子或一男二女在場作證,此外一切繁文縟節都可有可無。韓子奇和壁兒的婚禮,該具備的都具備了,就不必遺憾了吧?


    走出清真寺,壁兒沒有為自己的婚禮的寒酸而悲傷流淚,她心裏覺得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充實,從現在開始,她成為大人了,成為“韓太太”了。《古蘭經》說:“婦為夫衣,夫為婦衣”,她和奇哥哥將融為一體、互為表裏、相依為命、永不分離,共同走向麵前那漫長的路……


    十年之後,奇珍齋名冠北京玉器行。這時,北京已經由於國民政府遷往南京而改稱“北平”,叫了七八年了。


    韓子奇把奇珍齋擴展到五間門麵,他從東郊一些舊貴族墓地的看墳人手中買來一批優質漢白玉的斷碑殘碣,雇了手藝高強的石匠精雕細刻成浮雕大門臉兒,正中掛上了當年由“玉魔”題寫的黑漆鎏金大字牌匾:“奇珍齋”。門臉兒以上,磨磚對縫,清水脊的門樓兩丈餘高。大門兩側,漢白玉浮雕當中鑲著雪白的瓷磚,分別寫著黑漆大字:“隨珠和壁”,“明月清風”,也是當年“玉魔”題在家門上的遺句。


    近年來,韓子奇把奇珍齋交給賬房老侯和徒弟去照看門市生意,他自己則把主要精力用於尋訪天下美玉,觀賞把玩,並從琉璃廠的舊書店搜求大量古籍,凡與玉有關,都不惜重金買來,對照自己的收藏,披閱攻讀,潛心研究,孜孜不倦,如醉如癡,儼然是又一個“玉魔”……


    不久,連“玉魔”老人的藏玉之所“博雅”宅也“貨賣識家”,歸於韓子奇之手!


    搬入新居,韓子奇仿佛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地,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充滿智慧的龍鍾老人。他撫摸著大門上的“玉魔”遺墨,撫摩著庭院中老人手植的花木,撫摩著老人生前藏玉讀書的上房西間書房,心中不禁湧起無限思念,默默地呼喚著“魂兮歸來……”


    某夜,月朗風清,萬籟俱寂,韓子奇久思無寐,中夜長坐,忽然隱隱地聽得一個叫聲:“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韓子奇一驚,那聲音似乎有些像故去十餘年的老先生的語聲,便疑心是自己思之甚切,造成幻聽,不敢當真。但由此更加勾起感傷之情,毫無睡意了,於是信步走到院中,徐徐踱步,若有所思。此時,天上一輪明月,像一隻羊脂白玉盤,灑下銀白色的清輝,院中的石榴含苞待放,海棠正開得燦爛,香氣襲人,微風拂過,枝葉沙沙作響,猶如當年的琢玉之聲。突然,剛才那叫聲又響起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這一次,韓子奇聽得真真切切,仿佛就在頭頂,就在耳畔。他詫異地茫然四顧,隻見皓月當空,樹影婆娑,沒有一個人影兒,立時打了個冷戰,便壯著膽子,向著空中說:“是人,是冤,是福,是禍,我韓子奇都不怕,要扔,就隻管扔吧!”


    這番話說罷,他自己也覺得毛骨悚然,精神恍惚,這時,隻見從上房西北方向,一顆流星劃破天井,光燦燦落入院中!韓子奇暗暗稱奇,躡足向前,那一團亮光還未熄滅,明晃晃在磚地上滾動,猶如用月光寶石琢成的一顆明珠。韓子奇見玉則迷,伸手就要去捧,那明珠卻突然不見了,好像鑽入了地下,而剛才滾動之處,磚墁南路卻完好無損!


    韓子奇呆立院中,回想剛才情景,若有若無,似真似幻,仿佛是做了一個夢……


    西廂房裏,急匆匆奔出師妹玉兒,把韓子奇從夢中驚醒:“奇哥哥,你快來,姐姐恐怕是要……早產!”


    “啊?”韓子奇忘卻一切,趕快向西廂房跑去。妻子正在妊娠期,分娩已近,夜晚便和玉兒同住西廂房,求個照應,不料產期提前了!他剛剛踏進門裏,已經聽到了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夢一般的喜事降臨了“博雅”宅。韓太太結婚十年,三次懷胎,都流產夭折,這一次又是七個月分娩,卻安然無恙,為朝子奇生了一個肉墩墩的男孩兒!


    韓子奇三十二歲得子,抱在懷裏,凝視良久,熱淚縱橫,猛然想起那顆從天而降、來去無蹤的明珠,脫口道:“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助‘博雅’宅,星落奇珍齋!”


    天星出生七日,韓子奇請阿匐為孩子起經名,由玉兒替姐姐抱著孩子,隔著產房的窗戶,阿匐口中念念有詞,吩咐裏邊將孩子有耳朝著他,輕輕地吹去一口氣;再掉過方向,朝左耳吹一口氣;然後接“堵阿以”,命名儀式完成,賜名為“讚穆讚穆”,漢字的字麵有讚頌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之意,阿拉伯文的原義則是“吮”,是聖地麥加城中泉水的名字,每年伊斯蘭曆十二月,前往朝覲的穆斯林都要痛飲“讚穆讚穆”泉水,如同吸吮著母親的乳汁。這名字簡直是太好了:聖泉的水,天上的星!


    韓太太有了孩子,衛星外外便格外繁忙,母親白氏已經在七年前“無常”,妹妹玉兒正在燕京大學念書,也不能總讓她因為家裏耽誤功課,“博雅”宅中的一切事務,當然都要韓太太一個人照料了。她過去勤謹慣了,事無巨細,都願意自己動手。韓於奇曾經想把店裏的夥計叫一個來管家,韓太太說:“什麽髒男人,能讓他進我的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兒他能插上手?”韓子奇又說要雇個女傭人,韓太太也不肯:“小偷好躲,家賊難防,誰知道誰的心啊?可別像蒲緩昌似的,找了你這麽個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奴才!”


    夫妻兩個都笑了,這話也就擱下不提。


    天星出生滿百天,韓子奇當然要慶祝一番。這次慶祝,不是大擺筵席,他卻獨出心裁地在新居搞了個“覽玉盛會”,以玉會友,把東廂房三間打掃一淨,擺上一式二十四件硬木百寶格櫃子,將十年來苦心搜集的奇珍異寶陳列其中,供玉業同仁、社會名流、文人墨客觀賞品評。這次盛會,不在奇珍齋店堂而在“博雅”宅內舉辦,韓子奇自有一番用意:店辦是為了銷,家辦則隻是為了展,展而不銷,足見藏品之珍貴、主人之清高。為了這次盛會,韓子奇讓店裏的賬房先生老侯和夥計們來布置了好幾個通宵,到開幕之日,卻都讓他們回去照應店裏的生意,這裏由他親自主持,並讓在燕大讀書的玉兒請了三天事假,為他做助手。


    展期隻有三天。三天之內,來者不拒,展期一過,恕不接待。這三天,沒把北平城裏的古玩玉器業、文物字畫業鬧翻了個兒,凡數得著的人物,都來觀看,一為大飽眼福,二為慶賀韓老板喜生貴子,車水馬龍,門庭若市,與當初“玉魔”老先生居住時的“博雅”宅門可羅雀的光景大不相同了。更有一些大學教授、知名學者也造府觀寶,讚歎之餘,還留下不少墨跡題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一副楹聯:“奇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上、下聯以鶴頂格巧嵌“奇”、“珍”二字,對奇珍齋主的非凡技藝和豐富收藏都給予極高的評價;橫披是兩個鬥大的字:“玉王”。來賓紛紛稱道:“博雅”宅昔有“玉魔”,今有“玉王”,當之無愧啊!


    來賓中還有不少洋人,英國的、美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都是奇珍齋十年來的老主顧、韓子奇的老朋友。沙蒙·亨特握著韓子奇的手,無限感慨:“韓先生,這次盛會,我等了十幾年了!”沙蒙·亨特一口流利的漢語,不必翻譯,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但其餘洋人則都用英語,韓子奇便讓玉兒從中翻譯。這倒不是因為韓子奇自謙英語不如玉兒,而是有意顯示顯示小師妹的才華。十九歲的玉兒,正是青春妙齡,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簪。上身穿一件青玉色寬袖高領大襟衫,袖筒隻過臂肘,露出玉筍般兩條手臂,腰束一條黑縐紗裙,白色長統襪緊緊裹著一雙秀腿,腳穿青布扣襻兒鞋。白潤的麵龐襯著一頭黑發,兩旁齊著耳垂,額前齊著眉心。樸素大方,楚楚動人。洋學堂的學生不怯場,一口純正的英語,與金發碧眼的先生、太太侃侃而談,那些腰纏萬貫的洋財東在她麵前畢恭畢敬,如同臣民仰望公主。土財主們不懂英語,則聽得目瞪口呆,心中納悶兒:怎麽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都集中在“博雅”宅了呢?


    韓子奇對客人不分中外,無論窮達,一律以禮相待——卻也隻是清茶一杯。有要借此和他洽談生意、簽訂合同的,都請他們改日到櫃上接洽;有要懇請他將展品轉讓的,一概婉言謝絕。


    韓太太對此深為不解,望著那亂哄哄的人群,埋怨說:“你呀,真是魔怔了!買賣人不談買賣,瞎熱鬧個什麽勁兒?”


    韓子奇親親她懷中的天星,笑笑說;“不可食兮不可衣,連城公但無窮奇!”


    這是大清乾隆皇帝題碧玉盤詩中的兩句,韓太太自然聽不明白,隻是覺得丈夫變得和過去大不相同了,盡迷戀於不當吃、不當喝的“閑篇兒”,越來越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兒了。當著滿院的客人,她也不好再說什麽,懷裏的孩子哭了,便抱著回西廂房去喂奶。


    韓子奇和玉兒送客人出門,走到垂華門外,迎麵被一個婦人擋住去路,那婦人低著頭,一手撫著胸口,一手膽怯地往前微伸著,低聲說:“撒瓦卜,出散個乜帖(謝謝您給點兒施舍)!”


    一聽這言語,就知道她是個穆斯林,是望見大門上的“經字堵阿”才進來要“乜帖”的。“乜帖”本義是“舉意”,但在北京的穆斯林口中幾乎成了“施舍”的同義詞。韓子奇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便從衣袋中掏出幾個光洋,放在那隻枯瘦的手上:“拿著,去吃頓飽飯吧!”


    那婦人接了沉甸甸的光洋,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感激地朝韓子奇屈膝行禮。


    韓子奇這才注意地看了看她,那婦人雖然形容推悻,卻並不醜陋,年紀約在三十歲上下,蓬鬆地挽著個發髻,麵龐消瘦,眉目倒還清秀,神情羞羞答答,不像個長年以乞討為生的“撒乞賴”(乞丐)。身上的衣服也不太破舊,但被撕裂了幾處,衣不蔽體,那婦人雖然用手遮擋,還是露著肌膚。韓子奇轉身對玉兒說:“你去拿幾件舊衣裳,讓這位大姐換上再走!”便偕同客人,走出大門。


    王兒讓那婦人在倒座南房的外客廳等著,進去拿了一身韓太太穿剩下的褲、褂,給婦人換上,立時改變了那乞丐的模樣兒,倒像是個俊俏的媳婦。婦人換了衣裳,手裏攥著錢,感激得了不得,朝玉兒便拜:“撒瓦卜,善心的小姐,為主的祥助您!”


    玉兒趕忙攔住,說:“大姐,今天我們家天星正好滿一百天,謝謝您來道喜了!”


    那婦人本來要走,聽了這話,卻一愣:“啊,一百天?滿一百天了?”


    一陣嬰兒的哭聲隱隱從裏院傳來,那婦人突然發瘋似的朝裏麵跑去,嘴裏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韓太太正在為天星喂奶,她因生育過遲,奶水不足,天星哭個不停,她正在著急,忽然看見闖進來這麽個風風火火的婦人,便惱火地問跟著跑來的玉兒:“這……這是怎麽回事兒?”


    不等玉兒解釋,那婦人已經跪在她的麵前,伸手就去搶天星:“撒瓦卜,好太太,您把孩子還給我吧!這是我的孩子啊!”


    “什麽?瘋子!”韓太太驚惶地躲閃,天裏卻被那婦人搶在手中!


    韓太太急得要哭,伸手想奪回來,又怕嚇著孩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喊著玉兒說:“快關上門,別讓她把孩子帶跑了!”


    那婦人卻沒有要跑的意思,抱著天星,瘋狂地吻了一陣,就解開衣襟,為他喂奶,胸前的衣裳已被奶水浸濕了一片。天星正餓得發慌,此時遇到了充足的奶水,便不管是誰,叼著就猛力吸吮,哭聲也就立時停止了。


    韓太太愣在一邊,問三兒:“她……她……?”


    “是剛才在門口要‘乜帖’的……”


    那婦人脹鼓鼓的乳房被天星吮了一陣,漸漸鬆軟下去,她自己的神誌也清醒了,淚眼凝視著懷中的天星,喃喃地說:“小少爺,多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玉兒疑惑地問她:“哎,你是怎麽回事兒?”


    婦人抬起淚眼,聲音顫抖地說:“小姐,太太,我不是要‘乜帖’的!我有家,有男人,也有孩子!”


    這婦人本是吉林長春人,娘家姓馬,夫家姓海,丈夫海連義,繼承祖業,開一個小小的飯館兒,在當地回、漢居民中都頗有一點名氣,人稱“海回回”。“九·一八”之後,東北三省滄亡,海連義不甘忍受日本人的淩辱,和妻子逃難入關,流落到平東通州,無力再操祖業,便在通州東關賃了一間鋪麵,賣茶水為生。


    民國二十二年,日軍侵占熱河,越過長城,進占通州,直逼平津。五月二十一口,國民政府與日本簽訂《塘沽協定》,中國軍隊西撤。海連義夫婦輾轉萬裏,仍然沒有逃出日軍的魔掌!民國二十四年五月,日本借口中國破壞《塘沽協定》,進一步提出統治華北的要求。六月,國民政府派何應欽與日本駐華北日軍司令梅津美次郎談判,達成秘密的《何梅協定》:撤退中國的河北駐軍,取消河北省和平津兩市的“黨部”,撤換河北省主席和平津兩市市長,禁止一切反日運動,將河北、察哈爾兩省的大部分主權,拱手讓給了日本……


    她記得那一天,她正在給還沒有滿月的孩子喂奶,海連義在前邊照看生意。天將黃昏,過路的人很少,海連義準備早點兒收了茶攤兒,和妻子一起吃晚飯,這時,從城裏開出了一輛汽車,跳下來幾個日本兵,比比劃劃地要喝茶。海連義連忙給他們沏了茶端上來,日本兵又嫌茶不好,從車上拿出酒、肉,坐在店裏又吃又喝。海連義忍氣吞聲,賠著笑臉兒說:“諸位能不能另找個地方?我們家……是清真教門哪!”


    日本兵瞪著眼說:“什麽的清真!”當胸就給了海連義一拳。海連義沒敢還手,幾個日本兵又一擁而上,掀翻了桌、凳,把海連義扭住,反剪了胳膊,推推搡搡往汽車上塞,海連義急得大叫:“放開我!”


    海嫂顧不得害怕,抱著孩子追出來:“他爸,他爸!”


    日本兵哈哈大笑,奪掉她手裏的孩子,抱起她就扔上汽車,一陣風似的開走了!孩子的哭聲撕裂了她的心,她瘋狂地哭喊著,掙紮著,撞開車門,跳了下去……


    她醒來的時候,汽車早已沒有了蹤影,她的家、她的茶棚,熊熊大火在燃燒,她的孩子和丈夫都不知去向!


    天星吃飽了奶,在她懷裏甜甜地睡著了。


    淚水浸濕了韓太太的手絹兒,這位母親的悲慘遭遇,使她下忍心把孩子奪回來,把這個婦人趕走。讓她抱一會兒吧,抱一會兒,當媽的都和孩子連心,讓天裏暖一暖她的心吧!


    “海嫂,”玉兒垂著淚說,“您一個人,準備上哪兒去呢?”


    “不知道,”海嫂兩眼一片茫然,“我要‘乜帖’,走了好多地方,找我的男人,找我的孩子……”


    玉兒歎了口氣:“唉,上哪兒找去?說不定……”


    韓太太瞟了玉兒一眼,不讓她再說出使海嫂傷心的話,讓她留著一點兒念想吧,人沒有念想就沒法兒活了。“海嫂,您別著急,投親靠友找個地兒先住下來,慢慢兒地等著,您家大哥和孩子興許能有個信兒……”


    “太太!我一個無依無靠要‘乜帖’的娘們兒投奔誰去啊?”海嫂的眼淚又湧流不止,突然,她抱著天星跪了下來,“太太,小姐!善心的恩人,求你們收留了我吧,我舍不得這位小少爺!留下我吧,我什麽都能幹哪,當牛做馬報答你們!”


    韓太太連忙扶起她:“您別這麽見外,海嫂!看起來,這孩子是跟您有緣啊!我這兒正好也得有個人兒幫忙,您就住下吧,我跟我們先生說說,跟櫃上的夥計一樣,按月給您工錢,頭三年裏頭就……”


    “我什麽也不要!隻求跟這位小少爺做伴兒,伺候你們一輩子,等著我們家的信兒!”


    韓子奇送客人回來,就碰見玉兒去叫他來商量這事兒。他來到西廂房,既然大太已經決定了的,他就不再說什麽,一切都由太太安排。他惦記著東廂房裏的“覽玉盛會”,站了站就要走,臨走,又囑咐說:“既然住下了,就是自己家裏的人了,別把她當傭人待!我也是要‘乜帖’的出身哪,受賤遇的滋味兒可受夠了!往後,別這麽‘先生’、‘太太’地叫了,我看……就隻當咱們又多了個姐妹吧,讓天星管她叫‘姑媽’!”


    姑媽緊緊地抱著熟睡的小天星,姑媽的淚水打濕了他那粉紅色的臉龐。


    覽王盛會已經是最後一天。


    黃昏時分,韓子奇送走了最後幾位貴客,想等看熱鬧的人們散盡,就該收攤兒了。這時候,匯遠齋玉器店的老板蒲綬昌來了!


    奇珍齋和匯遠齋已有十年的不解之仇。不僅僅是梁亦清為寶船而死,也不僅僅是韓子奇從匯遠齋“出號”,而在於他出號以後重振奇珍齋。同行是冤家。韓子奇剛出號的時候,蒲緩昌根本沒料到他還會回梁家去,沒料到他有挑起一杆旗的氣魄,更沒料到他在匯遠齋三年學了這麽些個能耐。在蒲綬昌眼裏,他隻是個小匠人,而根本不是買賣人,買賣上的事兒還一竅不通呢!哪知道,沒出三年,匯遠齋的買賣就被奇珍齋搶了一半,十年工夫,匯遠齋搖搖欲墜,歐美各國的主顧都紛紛蜂擁向奇珍齋,始作俑者便是沙蒙·亨特,這幾年他跑得勤,從奇珍齋賺了不少錢,當然,奇珍齋也從他身上賺了不少錢。韓子奇風頭越出越大,還沽名釣譽,搞什麽“覽玉盛會”,竟然有這麽多人捧場,甚至送給他“玉王”之稱,讓蒲綬昌簡直不能容忍!他明令本店的一切人等都不許去看韓子奇的什麽“展覽”,但是,卻擋不住風言風語往匯遠齋傳來,越傳越邪乎,人家“展覽”三天,門庭若市,他這裏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櫃上的夥計們無事可做,就嘰嘰咕咕地大談韓子奇,羨慕之情溢於言表。蒲綬昌受不了、坐不住了!商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競爭中自己失敗、他人領先,最不忍看的就是對手的興旺發達,猶如賭場上紅了眼的賭徒,他認為別人的一切都本應該屬於自己,每輸一次都激起更大的野心,東山再起,力挽狂瀾,轉敗為勝,致強敵於死命,是最大的享受!何況,蒲緩昌又不是一個僅僅為盈利而活著的一般商人:他有一雙識寶的慧眼,卻眼睜睜地看著奇玲異寶源源流入奇珍齋;他有一雙聚寶的巧手,卻束手無策地聽任韓子奇大顯神通……這一切,都是他不堪承受的恥辱!他寧可在競爭中死去,也不肯在冷落中偷生!妒嫉,這種被人詛咒的東西,卻又是人趕不走的朋友,當你失意的時候,它悄悄地來了,憑空使你產生自信和力量。痛苦已極的蒲緩昌就是這樣突然有了極大的動力,哼,俗人們,匯遠齋還沒有一敗塗地呢,奇珍齋也未必真的多麽強大,我蒲緩昌倒是要去領教領教!


    於是,在“覽玉盛會”最後一天的最後時刻,他出人意料地雇了輛洋車,來了!


    進了“博雅”宅大門,迎麵碰l韓太太。韓太太把天星交給姑媽去管,手上就沒有纏手的事兒了,心說鬆寬鬆寬,和左鄰右舍說說話兒,剛走到垂華門外頭,就瞅見了“堵施蠻”,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猛地想起家破人亡的往事,心裏的一股血湧到臉上,脫口說:“喲,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這不是蒲老板嗎?少見啊!我記得,自打我爸爸‘無常’那年,十幾年都沒瞅見您登過我們家的門兒了,橫不是您走錯了地方了吧?”


    蒲綬昌本來就是不甘寂寞,憋著氣來的,怎麽能受得了她這樣的冷遇?正待破口大罵,又沒有詞兒,人家確實沒邀請他,是他自己要做不速之客啊!可是,既然已經進門,又不好轉臉就走,一時尷尬地僵在那兒,進退兩難。這時,韓子奇迎出來了。


    “噢,師傅!”韓子奇剛才在裏邊聽說蒲綬昌來了,趕緊出來迎接,緊走幾步,笑眯眯地伸手攙住蒲緩昌的胳膊,“哎呀,我展覽這麽點兒小玩藝兒,沒料到驚動了師傅的大駕!原先,我內人倒是說來著,該請師傅來指點指點,我尋思您忙啊,保不齊不肯賞我這個臉,就沒敢麻煩您。看看,您老人家自個兒來了,這叫我多高興!有您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來壓軸,我這出戲唱得才算圓滿!師傅,您裏邊兒坐!”


    這幾句話,及時地給了蒲綬昌一個台階兒,把剛才被韓太太激起來的怒氣消了大半。不管怎麽著,我蒲緩昌曾經是你的師傅,“一日為師,終生如父”,你韓子奇走到天邊兒,敢不承認是我的徒弟?名師才能出高徒,隨你有多大的能耐,上邊還有我呢,水高漫不過山去j這麽一想,就不再和韓太太一般見識,“好男不跟女鬥”,何況自己還是個長輩!


    韓子奇一邊攙著蒲緩昌往裏走,一邊琢磨著:這老家夥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來者不善!三天的“覽玉盛會”,眼看著大功告成,圓滿結束,誰料到臨了兒來了這麽個喪門星,他安的是什麽心呢?依韓子奇的心,要是當眾把蒲綬昌奚落一頓、羞辱一番才解恨!但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不能讓蒲綬昌把這個展覽給鬧砸了,如果那樣,就正好遂了蒲綬昌的心願!現在,得哄著,忍著。十幾年來,韓子奇別的本事不說,光這個“忍”字,就練得可以,“韓信能忍胯下辱”,“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是自古來兵家經驗之談啊,不然,韓子奇豈能有今日?奇珍齋又豈能有今日?


    院子裏的一些將要散去的看客,見韓子奇畢恭畢敬地攙著蒲老板來,便隨波逐流,複又跟著回來。蒲綬昌昔日在玉器行裏的名氣、地位,人們不是不知道,韓子奇這麽尊重他,誰還敢冷落?認得的,不認得的,都上前拱拱手,問個好,蒲綬昌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不覺飄飄然起來,大模大樣兒地隨著韓子奇朝東廂房走去。眾人都跟在後頭,想聽聽這位行家對韓子奇的“覽玉盛會”有何高見。


    迎門便看見那副檻聯:“奇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蒲緩昌默讀了一遍,覺得很不是滋味兒;哼,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心裏這麽想著,蒲綬昌的眼睛又移向上麵的橫披,看見“玉王”二字,便按捺不住了,瞥了瞥韓子奇說:“子奇,你竟然敢稱‘王’啊?”


    韓子奇謙遜地笑笑:“我哪有這樣的膽子!這不過是朋友們的過譽之辭,希望我不要辜負梁師傅、蒲師傅的栽培,也不要斷了‘博雅’宅老先生的遺風,我想這也是一番好意。師傅如果覺得不妥,那就……”


    蒲綬昌當然不能讓他當眾取下來,聽他這樣解釋,也不好反駁,就寬宏大量地笑了笑:“那就留著吧,讓我們玉業同仁共勉!”其實他心裏想的是:千裏逐鹿,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既然“博雅”宅能換主人,焉知日後“玉王”的榮譽就不能易手嗎?他倒是想得很遠!


    韓子奇請蒲綬昌落座,吩咐玉兒沏茶,又連忙揀蒲綬昌愛聽的話說:“我知道師傅的眼界高、心胸大,想的不是自個兒的買賣,是玉業同仁。子奇不才,但師傅的教誨永不敢忘啊!”


    蒲綬昌也就手兒送個人情:“我帶出的徒弟,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了!當年亦清見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


    這時玉兒捧上茶來,蒲綬昌接過茶,看了玉兒一眼,感歎道:“喔!梁二姑娘也已經這麽大了?亦清兄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呢,這顆老友的心也總算放下了!”


    玉兒聽他這麽厚顏無恥地為自己貼金,心中暗暗好笑,但她不像姐姐那樣當麵揭人家的短,隻是溫和地笑笑說:“奇哥哥經常念叨您呢!蒲師伯今天肯來捧場,我們做晚輩的也覺得光彩!蒲師伯,就請您過目吧!”一個邀請的手勢,就把話題引到展品上去了,希望他早點兒看完早點兒走,省得言多語失,再生出什麽枝節。


    蒲綬昌微笑著說:“好,好!”他本來就是來看玉的,現在,韓子奇和玉兒把麵子都給了他,該看看了。抿了一口茶,就從桌旁站起來,倒背著手,目光在屋子裏掃了一圈兒,確有些權威派頭。他不知道韓子奇的展品是按年代陳列的,就先奔離他最近的、顏色也最惹眼的櫃子去了,其實這是整個展覽的尾巴。


    這兒陳列的是:一隻翡翠蓋碗,一隻白玉三羊壺,一隻瑪瑙杯,一掛青金石數珠,一掛桃紅碧璽珮,一隻瑪瑙三果花插。那翡翠綠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瑪瑙赤比丹霞,青金石藍似晴空,碧璽豔若桃花,交相輝映,燦爛奪目。這些玉、石本身就已經是珍寶,世界習俗中把翡翠和纏絲瑪瑙稱為“幸運、幸福之石”,青金石為“成功之石”,碧璽被唐太宗稱為“辟邪璽”,在清代作為朝珠、帽正,慈禧太後的殉葬品中,腳下的一枝碧璽花,價值七十五萬兩白銀!何況這幾件東西,製作刻意求工、精巧細膩、玲瓏剔透,蒲緩昌剛剛看到這兒,已經暗暗吃驚:這小子還真趁東西!嘴裏不說,頭卻點了幾點,又湊到跟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停留在那件花插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花插雕著三樣兒果子:佛手、石榴、桃,意為多福、多子、多壽。琢玉能手充分利用了“幸福之石”纏絲瑪瑙紅白相間、絲絲縷縷的色彩,分色巧用:純白處,雕成佛手,真如一隻玉佛之手;退暈處,琢為桃子,好似用畫筆層層渲染,到桃尖一點鮮紅;斑駁處,製成石榴,果皮裂開,顆顆籽實像一把紅寶石!


    蒲綬昌喃喃地說:“難得,難得!這……恐怕是從宮裏流落出來的?”


    韓子奇笑了笑,並不回答,卻說:“師傅,您往下接著瞅!清朝的東西,我倒是有一些,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才擺出這麽幾件像點樣兒的。其餘的,像什麽金鑲玉樹啦,珍珠桂花啦,東西是真東西,就是俗氣太盛,就算了!大清的東西就是有這個毛病,您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讓蒲綬昌心裏咯噔一震,脫口道:“你小子口氣太大!”


    韓子奇還是笑笑,引著他往前走。


    明代的又占了好幾個櫃子,有;青玉竹節式杯,青玉纏枝花卉鏤雕杯,青玉“萬”字耳乳丁紋杯,白玉纏枝花卉壯丹珮,茶晶梅花花插。


    蒲綬昌瞅著那件花插,茶黑色像隻筆筒,周身纏著一根悔枝,朵朵梅花卻是白色的,完全是巧用黑白二色,匠心獨運,精工巧製。


    “這是……?”蒲綬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觸到了玻璃。


    韓子奇拉開玻璃門,左手在外邊接著,右手掀起花插,露出底部,讓他看個明白。那上麵,赫然刻著兩個字;“子岡”!


    “陸子岡!果然是陸子岡!”蒲綬昌就像見到了明朝琢玉大師陸子岡複活,充滿崇敬地呼喚著這個數百年來在玉器行業中視為神聖的名字。


    韓子奇又在前邊等著他了。


    蒲綬昌簡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邊是元代的青玉雙耳活環龍紋尊,白玉雙耳禮樂杯,青玉飛龍紋帶板,雖是仿古製品,卻不泥古,碾工細膩精美,自有元代風貌;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青玉獅子墜,在玉料的選擇和對天然色彩的處理已經相當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開。


    曆史濃縮於咫尺之間,蒲綬昌隨著韓子奇在琢玉史的長河中溯流而上,轉眼間從宋跨入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頻繁交流的時代,那幾枚帶板上的人物和玉珮上的飛天使人眼花繚亂,仿佛聽到了盛唐宮廷中的笙蕭鼓樂、絲綢之路上的鼙鼓駝鈴。蒲綬昌像進入了夢境,腳踏了雲霧似的在藝術珍品前飄蕩,任憑飄蕩到哪裏吧,一切都讓他陶醉!


    青玉鏤雕螭鳳紋劍鞘飾,青玉渦紋劍首飾,青玉夔鳳紋雞心佩,在他眼前緩緩地遊過去,像一片片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雲彩。他一時還不能明確判定身處於什麽時代,直到一件四麵形的立柱白玉出現在麵前,他才像被一棒擊中似的叫出聲來:“剛卯!漢朝的剛卯!”


    “不錯,師傅好眼力!”韓子奇不無佩服地望著蒲綬昌說,“這是我用十袋洋麵換來的!”


    “唔!”蒲綬昌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痛惜的長歎,“我平生隻見過一次剛卯,那是在一位……”


    韓子奇接過下半句話說:“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裏?”


    “嗯?你也去過他家?”蒲綬昌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裏,”韓子奇說,“這事兒說起來也是湊巧,有那麽一天,一位小腳老太太找到我櫃上,要賣一塊‘鎮尺’,說是她家老頭子活著的時候用的東西。老頭子早先教過私塾,興了洋學之後就沒事兒做了,喝點兒悶酒,畫幾筆竹子蘭草,寫寫字。到老了,家產也都花光了,隻留下幾管禿筆和這把壓紙用的‘鎮尺’……”


    “不錯,他是用這當‘鎮鳳’!”蒲綬昌急得眼睛裏像要伸出一隻手來,“怎麽,他舍得賣了?”


    “舍不得!一直到臨終,他都舍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麽話說,卻又出不來聲兒。老太太一邊兒哭,一邊兒問他:‘你還有什麽事兒要交待給我嗎?’老頭子很費勁地抬起手,指指桌上的‘鎮尺’,又指指飯碗。老太太猜測著說:‘噢,你是說,這東西能換碗飯吃?’老頭子點點頭,手垂下來,就咽氣了。他死後,因為沒有留下遺產,兒女們都不來送葬,老太太央告了鄰居,把老頭子草草掩埋了。發送完了老頭子,老太太一個人日子就更艱難了,連飯都吃不上,這才想起亡夫的遺言:‘鎮尺’可以‘換飯吃’,拿著找我來了:‘掌櫃的,您瞅瞅這個東西……’我拿在手裏,粗粗一看,顏色白中雜有綠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獨山玉’。獨山大因為硬度高,德國人稱它為‘南陽翡翠’,但畢竟不是翡翠。現在咱們玉器行裏,一般都不把獨山玉看得特別珍貴,可是我查過河南《南陽縣誌》,上麵記載說:‘豫山在縣東北十五裏,又曰獨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這種像翡翠的獨山玉。現在獨山的東南山腳下,還有個叫‘玉街市’的地方,相傳是漢代玉器作的舊址,獨山上還有許多古人采玉的礦坑,可見獨山王在漢代是很馳名的……”


    蒲緩昌急不可待地打斷他的話:“獨山玉的曆史恐怕還要早!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塊用獨山玉琢成的薄片兒,因為殘破,弄不清是什麽器物,從做工看來,像是五六千年前的東西!子奇啊,看玉,質地和做工還在其次,斷代是最要緊的……”


    韓子奇說:“師傅說得好!可我當時拿著老太太送來的這件東西,看了半天,一時不能斷代。看這樣幹,不像‘鎮尺’,四方形立柱,規規矩矩,倒像塊圖章料子。說是‘圖章’,又不太像,中間還穿了一個孔,而且該刻字的地方又沒刻字,不該刻字的地方卻刻滿了字,四麵都有,每麵八個字,分作兩行,篆書,帶點隸書味兒,心裏覺著像漢代的東西,又沒有把握。就問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錢呢?’老太太沒譜兒,問我:‘能換一袋洋麵嗎?’我說:‘不止,我給您十袋洋麵。’當時就讓夥計給她買了十袋洋麵,還雇了輛車,給她送家去。老太太千恩萬謝,連聲說:‘多謝了!盡我想也沒想到能換這麽些麵,掌櫃的真是個實減人兒,不欺負我這不識字的老太太!’我當時心說:到底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東西買到手裏之後,我閉門審看了三天才終於弄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麽‘鎮尺’,也不是‘圖章’,是一件‘剛卯’!……”


    蒲綬昌雙眼熠熠生輝:“好眼力!你知道這‘剛卯’是做什麽用的嗎?”


    “這‘剛卯’嘛,”韓子奇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古人掛在革帶上的一種護符,通常用玉、金或者核桃製成,中間有孔,可以穿線懸掛。因為製於正月卯日,所以稱為‘剛卯’。剛卯最早出現大約在西漢後期,王莽篡朝時禁止使用,東漢時又恢複了,但時間不長,東漢之後又被廢除,就再也沒有了。所以,現今流傳世上的剛卯,如果不是贗品,必是漢代的無疑。”


    蒲緩昌逼問他:“那麽,你的這一件呢?”


    韓子奇手中把玩著“剛卯”,胸有成竹地說:“從玉質、形製、刀工、字體來看,後人沒有能力仿製到這種程度,我可以肯定它的年代在兩漢之間!”


    蒲緩昌咄咄逼人的目光黯淡了,韓子奇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打在他的心上!“當初那位私塾先生就是這樣說的,從他那兒,我才認識了‘剛卯’,就是這塊‘剛卯’!我求他轉轉手,出價一萬。他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後來再去找他,他已經不教書了,不知去向,‘剛卯’也就無影無蹤。我追尋了好多年,哪知道落到了你的手裏?價值連城的寶物,你卻隻花了十袋洋麵,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好像已經到了自己手裏的東西被韓子奇搶走了似的,他茫然地望著那塊“剛卯”,設想韓子奇當初輕易到手之時的快意與滿足。蒲綬昌最大的享受就是攫取,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向他炫耀而不能搶、不能奪,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痛苦!


    韓子奇輕輕地把“剛卯”放回原處,卻說:“我其實是事後諸葛亮,如果一開始就認出來,也決不會虧著那位老太太。可是,後來想找也找不著她了,我就隻好愧領了。也許是命該如此吧,讓這塊‘剛卯’有個可靠的著落,免得毀於他人之手,師傅,您說呢?”


    蒲緩昌說什麽?話都讓韓子奇說全了,他隻有氣!


    韓子奇全然不理會他的神色,攙著他繼續接著看。


    前邊竟是幾件西周時期的東西:扁圓形的玉璧,外方內圓的管形玉瓊,上尖下方的玉圭,“半圭為璋”的玉漳,弧形的玉磺,虎形的王琥……看得蒲綬昌太陽穴霍霍地跳,眼睛都快要瞪出血來!強烈的占有欲折磨著他,他的“玉癮”上來了,幾十年“玩”玉,他養成了一種古怪的性格,凡是經了他的眼的、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就好像必須屬於自己才能解“恨”,他不惜傾家蕩產、豁出性命也要弄到手!在這一點上,韓子奇多麽像他,甚至比他走得更遠、陷得更深,十年之中,竟然搜羅了這麽多寶物,整個展覽雖然規模不大,卻盡是精華,仿佛攝取了古往今來那條玉河的靈魂,浩浩蕩蕩,奔流不息,讓人驚心動魄、歎為觀止!而且越往前走,越令人肅然起敬,簡直像進入了曠古深山,汩汩如聞那玉河的源頭!


    蒲綬昌感到一陣暈眩,他不敢隨著韓子奇再往前走,擔心自己承受不了這種強烈的刺激,想到此為止、打道回府了。不看了,不看了,再看就受不了啦!


    “師傅,您……是不是有點兒累了?”韓子奇發覺他有些立足不穩,連忙扶著他,“先歇會兒,喝點兒茶,我讓內人準備便飯,咱們爺兒倆好好聊聊!”說著,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


    “不必了,不必了!”蒲緩昌快快地擺了擺手,他隻想早些離開這個使他眼饞的地方,其餘什麽心思都沒有了,“我想回去……”


    就在他轉過臉的一刹那,緊挨窗戶的那隻櫃子又陡地吸引了他的視線,他不能走,那兒還有讓他更動心的東西!


    玉塊!青玉螭形塊!


    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掏出帕於來揉了揉,再看,還是玉塊!那馬蹄鐵形的東西,大模大樣地擺在櫃子裏!


    “這東西……你也有啊?”蒲綬昌向玉塊走去,痛苦地回憶著自己也曾……可惜,已經變成錢了,錢,無論如何也不能和玉相比!而韓子奇竟然擁有他蒲緩昌一旦失去永不複得的東西!


    “我也隻有這麽一塊,師傅!”韓子奇攙著他說,輕輕地發出一聲感歎。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蒲緩昌的聲音在顫抖,弱者的心此刻還掙紮著想逞強,他想再考考韓子奇,如果僅僅擁有寶物卻不識寶,他還可以以師傅的身份來指教一番,這樣,在圍觀的眾人眼裏也就不失他的麵子了。


    韓子奇謙遜地說:“我隻是略知一二,古人管這東西叫玉塊,其實和壁、環、剛卯差不多,也是身上佩帶的一種飾物。秦朝末年,劉邦、項羽並起,楚漢爭雄,在鴻門宴上,項羽礙於情麵,猶猶豫豫地不肯殺掉劉邦,謀臣範增好幾次拿起腰間佩帶的玉塊,示意項羽要下‘決心’,‘決’和‘塊’是諧音,範增用的就是這種東西……”


    “唔!”蒲綬昌痛心疾首地點點頭,“霸王不聽範增語,鴻門宴上坐失良機,放虎歸山,貽患無窮啊!”話一出口,卻又有些後悔,惟恐在眾人麵前失態,便定了定神,以長者風度微笑著反問韓子奇,“你認為這東西是秦漢時代的?”


    “不,”韓子奇馬上回答,“我隻是京秦漢的同類東西舉個例子。這塊玉玦比範增那塊還早得多,據我看是商代的。”


    蒲綬昌又失算了。但他不肯承認自己的失算,仍想勝韓子奇一籌,就提出了一個實際已無任何意義的問題:“你大概不知道,同是商代的青玉玦,我那兒也有吧?”


    “知道!”韓子奇回答得十分肯定,“而且不止一塊!”


    蒲綬昌伸出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是三塊……”


    “不錯,是三塊,當年‘玉魔’老先生收藏的三塊玉玦,他過世之後,都讓您給買去了,”韓子奇的雙眼突然放射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寒光,“可是,那兩塊被您打碎了,隻留下這一塊稀世珍寶,高價賣給了沙蒙·亨特先生!我大概沒說錯吧?師傅!”


    周圍圍觀的人,異口同聲發出“啊”的一聲驚歎,好像空穀中的回聲。


    “怎麽?這……就是我那一塊?”蒲緩昌在眾目睽睽之下,脊背發冷,舌根發硬,一雙充血的眼睛瞳孔突然縮小,癡癡地盯著那塊玉玦。


    “師傅再仔細看看,五十萬現洋賣出去的東西,總還記得它的樣子吧?”韓子奇冷冷地說。


    蒲綬昌眯起了眼,細細看了一陣,突然問道:“這東西,怎麽會落到你的手裏?”


    “很簡單,”韓子奇坦然地說,“我用更高的價格從沙蒙·亨特手裏又買回來了!”


    “啊!……”蒲綬昌那一雙銳利的眼睛頓時像被雷電擊中,迸射出一片爆裂般的光芒,隨即,黯淡了,熄滅了!一個踉蹌,他險些跌倒,韓子奇急忙上前扶住。


    蒲綬昌無力地坐到太師椅上,全身的筋骨像一攤糟朽的木柴,死灰的眼珠愣愣地望著前麵,喃喃地說:“又回來了,‘博雅’宅的東西,又回來了……”


    “覽玉盛會”以蒲綬昌的慘然敗北、韓子奇的大獲全勝宣告結束,“玉王”的稱號不脛而走,傳遍北平的玉器行業。正當韓子奇雄心勃勃、奇珍齋前途無量之際,一場巨大的災難卻壓頂而來,這是韓子奇未能預料也無力避免的!


    這一年的夏天,在《何梅協定》、《秦土協定》簽訂之後,日本控製了河北、察哈爾兩省。十月,日本侵略者指使漢奸在河北香河舉行暴動,占領香河縣城。十一月,又策動漢奸進行“華北五省自治運動”。十一月二十五日,國民政府冀東行政督察專員殷汝耕在通州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河北省東部二十多個縣的大片領土淪於日本手中。十二月七日,國民政府指定宋哲元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以滿足日本“華北政權特殊化”的要求,華北危急已達極點!十二月九日,北平的六千多名學生舉行聲勢浩大的遊行示威,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漢奸賣國賊!”“反對‘華北自治運動’!”“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大批軍警惶惶出動,對手無寸鐵的學生殘酷鎮壓!


    與此同時,國民政府正在推行由蔣委員長夫人倡導的“新生活運動”:“不要隨地吐痰;安全第一;路要修得好;走路要小心;車輛行人靠有走;等車要排隊;經常呼吸新鮮空氣和沐浴陽光;見蒼蠅要消滅;天天刷牙;經常服用維他命;要愛鄰居;要做事;要奮力進取;用錢要節省;行動要慢;停一停,看一看,聽一聽;要讓嬰兒長得更健康;要搞大掃除;屋內要粉刷一新,家具要保持完好。”童子軍和警察走上大街,禁止隨地吐痰,禁止喝烈性酒,禁止燙發,禁止穿“奇裝異服”……


    難道韓子奇不希望有更美好的“新生活”嗎?他多麽希望奇珍齋更加完好,初生的嬰兒更加健康,事業更加奮發進取!但是,無情的戰雲像惡魔一樣壓在頭頂,北平、華北和整個中國,都已經危在旦夕!他所癡情的玉器行業曆來隻不過是太平時代的裝點,在殘酷的戰爭即將來臨之際,這些雕蟲小技、清賞古玩,便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奇珍齋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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