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丹尼爾和他女友之一去內蒙古玩,我開始大清理。


    首先是電腦,該完璧歸趙了。這患了慢性哮喘的電腦,這個來曆不凡的二手貨,陪伴我整整五年,居然產生了糟糠之妻般的感情。沒寫出讓我一勞永逸的作品,至少消磨了時光,鍛煉了指關節,還讓我堆積一些皮下脂肪。我把電腦裏的重要資料存入移動硬盤,讓老洪送我去楊星辰哪兒。我大汗淋漓地抱著這台行將就木的破電腦趕到那幢氣派不凡的寫字樓前。


    電梯裏一白領說這電腦送人也沒人要了,他該叫這電腦大哥了。我笑笑,我說這破電腦比你我一輩子掙的還多呢,送博物館的。


    剛走進楊星辰公司門口,就聽到他的喝斥聲:“……三條腿的動物沒有,兩條腿的人滿大街都是,別給我找客觀理由……”


    辦公室裏靜悄悄,員工們都嚇得低著頭。一女孩戰戰兢兢報告楊總,然後引我進去,迎麵一個毛頭小子垂頭喪氣退出來。看見我,楊總從黑色旋轉皮椅裏站起來。我打趣:“楊總脾氣不小嘛。”


    “換了你,也得氣瘋了。”楊星辰說一員工居然把本該發到austria(奧地利)的貨發到australia(澳大利亞)去了,幸好及時發現,避免了一大筆損失。


    “也太馬虎啦。”我說,接過文員遞來的茶水。


    “唉,現在的大學生,沒法說,活活氣死你!”楊星辰說,問我,“你後天就走啊?”


    “是啊,我也該換換腦筋啦。”


    “我已經和李皓說好了,明兒晚上給你餞行。”


    “我們也該聚聚了。辜負了您的期望,這電腦在我這啥也沒掙來。”我指指電腦又拍拍肚皮,“除了這一肚子肥肉。”


    “戈總也太謙遜了,錢一天天貶值,文化一天天增值。我掙的是紙幣,你掙的才是金子。”楊星辰開玩笑,和我一起把電腦往展覽室搬,幾個員工忙過來搭手。


    他的“崢嶸歲月”展覽室果然建立起來了。精美的玻璃櫥裏鋪著紅色絲絨,微型黑色機械臂似的射燈照著那些珍貴的破爛,每個破爛都有一個名字、編號和不凡的故事。電腦放進了最顯眼的位置,編號是001。


    滿屋亂糟糟的書刊,統統送給小巷裏的書攤。依然有大量衣物書刊cd影碟和打口磁帶需要保留,幸好有一隻大皮箱和幾個大紙箱。上鎖,打上封條,放進儲物間。


    小羽的痕跡無處不在。低頭看見剛認識時她給我買的那個鴨絨芯枕頭,依然柔軟平坦地放在床頭,抬頭看見窗簾上掛著的絨線猴子,此刻正幸災樂禍地盯著我。簡陋家具上散落著台燈、花瓶、筆架橡皮人cd盒子滅蚊器加濕器……電腦桌旁相架裏麵是我們在北海香山的合影。拉開床下抽屜,小羽為我添置的保暖拖鞋安靜地擺放著。廚房裏小羽購置的東西就更多了,鍋碗瓢盆刀叉筷子到蜜罐米缸泡菜壇……冰箱裏那罐小羽最喜歡的沙拉醬已經發黴,“三鹿”奶粉也板結成了一塊餅幹……


    窗台上小羽選購的那盆茉莉花,在我精心護理下,依然堅強活著且愈發茂盛。花季裏每天一覺醒來,它就向我傳來神清氣爽的馨香。敲擊鍵盤累了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癮君子吸粉似的貪婪地吸上那麽一口,通體舒暢。入眠後,茉莉花仍然源源不斷地向我輸送著香氣,芬芳我的夢境;就是枯萎了,花瓣兒也被我投入茶杯,吸進最後一縷菁華。她是我無言而不渝的伴侶。我嗅嗅花瓣,小心翼翼地澆了一些水。


    我寫了一張條子,希望後來者善待茉莉花並交待了泡菜的保鮮方式,分別放在花盆和泡菜壇旁邊。我拉開床頭櫃抽屜,移開一堆書信期刊,兩盒超薄型“杜蕾絲”映入眼簾。一盒拆封了,還剩一半。我枯坐了好一陣,寫下一張紙條:“看著表,數著秒,幸福一秒算一秒。——與後來人共勉!”


    翻開蒙塵的影集,小羽的笑臉和鬼臉目不忍睹。心血來潮想當作家那會擠牙膏似的幾篇隻有開頭的文章,令我忍俊不禁。幾張小羽做人流時的手術、藥物發票利器一樣刮著我的內髒,牽扯出全身劇痛。要是留下那條生命,現在也滿地跑了。厚厚一摞小羽手寫的書信,像一萬隻白蟻鏤噬著我日益幹涸的淚腺的堅固堤壩。斷斷續續讀罷書信,早己昏昏沉沉淚流滿麵,我跌跌撞撞來到灶台,一封一封燒了。


    頹然無力的我頹然無力地躺在寬大而舒適的席夢思上,心如死灰。除了那部數碼相機,這張席夢思是我在北京最大的一筆資產。如果當初不是小羽以分手相威脅,六年來連個安穩覺都睡不了。這張床墊嶄新如故,柔軟中透著堅實,堅實中藏著體貼,惟有和小羽四年中耳畔的絮語揮灑的激情共織的夢想,空留餘溫。


    整理衣櫃時,搜出大量小羽的衣服,床上堆成小山。那一紅一黑兩條丁字情趣內褲和網狀烏黑絲襪,讓我倍感溫暖和淒涼。戀物癖和意淫者一樣輕撫這些柔軟的絲織物,猶如輕撫小羽溫熱的肌膚。把衣物小心翼翼疊好,裝了三大袋子。好些都沒咋穿,小羽一定還用得著。該見小羽一麵了。


    我求助白娟,她很爽快地給了小羽的新號碼,並說小羽半年前結婚了,也是閃婚。三言兩語之中已獲知那家夥是個成功王八蛋,做進口家具的。我不驚訝,徒有一番悲涼。白娟對我去美國有些吃驚,也像其他人一樣問:“還回來嗎?”


    “回來啊,我買的是往返票。”


    “最好別回來了,我覺得美國也許更適合你。”


    “這個就由不得我啦。”我提議請她和小羽吃飯,白娟遲疑片刻,覺得還是我和小羽單獨見好,我頗為傷感:“那好吧,最後一次了。”


    “做不了夫妻還可以做朋友嘛。”她這樣安慰我,“怎麽也轟轟烈烈談了一次,不是有首歌《曾經擁有》嘛。這點挺羨慕你們,我的愛情史太蒼白了。”


    “你有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我開玩笑似的提醒。


    白娟笑:“嗨,我也是過過嘴巴癮。”


    電話裏傳來嬰兒啼哭聲,結束通話。幾分鍾後當我給小羽拔電話時,她已經知道了。聽上去她異常開心,因為上班不方便,約好一下班就來給我餞行,地點由我選。我問咱吃拉條炒片還是老家肉餅,小羽笑:“老大,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難道‘小王府’?”我開玩笑。她說還就去‘小王府’,一下班就坐地鐵過來。


    2


    坐不住,早早出了門。以“大冰箱”為中心,方圓幾公裏我是了如指掌。芳草地一帶,號稱打造成北京第二時尚中心,形形色色的前衛建築拔地而起,正處於裝修調試階段。浮華的燈光變態的建築物和個色時髦店鋪炮製出一個絢麗虛幻世界。在時尚寫字樓時尚餐廳時尚商場之間的空曠地帶,比兩個標準遊泳池拚一塊還大的液晶屏幕由數根巨大金屬柱撐起來,天幕一樣當空倒懸著,號稱“世貿天街”。下麵一座小廣場,建著時尚小噴泉迷你假山和廊橋,更多的是露天飲座。液晶屏一開,忽而海灘椰樹衝浪,忽而海底珊瑚魚蝦穿梭,鯊魚鯨魚空中遊弋,忽而企鵝海豚翩翩起舞,忽而太空幻境卡通嬉戲,忽而鮮花美女t型台,五光十色流光溢彩,似乎和我後來見到的紐約時代廣場上的電子幕牆、芝加哥露天劇場旁的立體幕牆一逞高下。裝腔作勢的商人喬裝打扮的白領衣衫襤褸的民工形跡可疑的麗人無所事事的閑人上躥下跳的小屁孩五顏六色的老外各色人等或溜達或拍照或駐足,一律伸長了脖子仰望著那個浮華幻像流口水。一個看得脖子發酸的民工讚歎:“俺的媽呀,那得多少電費啊!”


    穿過天幕,經過一片片密集而亮堂的“大金牙”,來到了國貿附近,這裏仍在我的散步半徑之內。此刻正是交通高峰期,異常繁忙。和豪氣衝天的恢宏建築相比,人群浩瀚如稻麥,個人渺小卑微如螻蟻。地鐵口,人流如錢塘潮一樣湧進湧出。


    在地鐵口蹲守一陣,遠遠看著小羽從地下冒起來。她穿著得體的乳白西服西裙黑色高跟鞋,紫色衣領翻到外麵。挎黑色小紳包。以前的卷發被再次拉直了自然地垂著,飄著。小羽站在電梯上冉冉上升,一手攀著扶梯,身體筆挺若有所思,既像一尊凝固了的塑像破土而出,又像一株植物茁壯成長。上升到地平線後才猛抬頭看見我,微微一笑。她五指快速聚攏又分開幾次,算是打招呼了。這是小羽特色的手勢,熟悉而又久違了。


    小羽看上去端莊成熟多了,別有一番韻致。她緩緩走近我,在靠近我一米的距離站著,如一簇美人蕉亭亭玉立。私下的她總是那麽性情使然,像個野孩子;作為培訓師,公共場所的她又總是那麽舉止得體。此刻,她一言不發,盯著我微笑。我留意到,她手指上戴著白金鑲鑽戒指,以前精心護理的紅色手指甲已經恢複成自然色澤,修葺的短短的,修長細膩如蔥白的手指,依然魅惑十足。她的紳包不是lv,但比起我以前給她買的兩百塊的溫州貨lu,質地明顯好多了。


    她就一直笑著看我。我很不自然:“笑啥,我有什麽非正常人類的症狀嗎?”


    “你還是那麽不修邊幅啊?你看看你的t恤衫都幾個洞了,剛認識你時就穿著呢。”


    “是啊,穿十年了。”我後悔沒穿那件fbi恤,我笑,“這叫氣質。這麽多年來咱靠啥打拚啊,就這個。”


    “嗬嗬,拚出來了。”


    “哪裏,哪裏。你倒是越來越像小白領了。”


    她眼一瞪:“啥叫越來越像,一開始就是小白領,人家現在是大白領了,咱主管了。”


    “出息了,祝賀你!”我伸出手,滿臉堆笑。


    “還是你有出息,都有人請你去美國了,小子也算熬出來了。也祝賀你!”小羽也笑盈盈地伸出手,和我緊緊握著大幅度久久搖晃,那陣勢弄得跟兩酋長國元首會麵似的,然後走向“小王府”。我說她新婚燕爾的,看著挺滋潤嘛。


    “甭說這個,今兒一是為你餞行,二是取衣服,說實話那衣服都可以不要了,要不你送你新女友得了。”


    “那還不得鬧出人命來?”我轉身和她齊頭並進,“再說我也沒女友。”


    “那就捐給慈善機構吧,‘紅十字’什麽的。”


    “那是你的資產,還是你自己決定吧。很多都是新的。”


    “最近寫啥呢?”


    “翻譯。今年就幹這事兒了。”


    “哼,小子還算有點才。”她衝我一笑,我及時補充“複合型的”,她斜了我一眼,“見過自戀的,沒見過您這麽自戀的。”


    “自戀是活著的心理源泉。”我振振有詞,“我這待罪之身,再不自戀一點,我活得下去嗎?不說這個了,你生活還好吧。”


    “不太好但也還不太壞。”


    “老公對你還好吧?”


    “挺好的,不好我嫁他啊?”


    “聽說你老公很牛啊!”


    “就你牛!”


    “聽說你們買房買車了。”


    “這也值得說啊?”


    “你們住哪兒啊?”


    “你煩不煩啊,查戶口呢?”小羽停下來,慍怒地看著我。


    我嬉皮笑臉又咬牙切齒:“我呀,想把你老公的肋骨來個暴力拆遷,再給他上個宮刑,最後安排他到故宮裏去工作。”


    “那我就更不能說了。”小羽轉而大笑,“從現在起,別問我私事了,跟你沒關係了。”


    “工作呢?”


    “還行,現在側重於禮儀培訓。”小羽說。


    “難怪捯飭得一絲不苟呢。家人咋樣?”


    “挺好。你家人呢?”


    “也挺好。”


    “小王府”酒樓位於幾棟很不起眼的居民樓背後,環境、菜肴和酒水統統中西合璧。穿著體麵舉止優雅或者疑似優雅的買辦、白領和老外們高朋滿座。穿著懶漢衫懶漢褲和懶漢鞋的我顯得自絕於文明社會,還好有小羽陪同,領班預留給我的藐視即時打消,換電視頻道似的遊刃有餘地切換成中國小人物的媚笑。


    小羽說沒想到離槐樹街這麽近,那麽久居然沒發現,我說京廣嘉裏國貿財富中心不更近嗎,跟咱有啥關係?


    “也是啊。”小羽給我添上一杯幹紅,問我,“還回來嗎?”


    “怎麽都這麽問啊?當然了。我買的是往返票,短了半年,長了一年。”


    小羽問我:“能留在那兒嗎?”


    “看情況了,如果項目運作順利,主要還得看美國朋友是否鐵了心拉兄弟一把。”


    “美國佬靠譜嗎?”


    “看看你的措辭,肯定不靠譜了。”我笑。


    “管他靠譜不靠譜,你就鉚足了勁紮下來,隻要不黑在那兒就行。”小羽又開玩笑似的,“去找你前女友吧,和她生個美國寶貝,人看著寒磣點,怎麽也一女博士,拿您的話,拚的是氣質。”


    “別提她啦!”我蹺起二郎腿,順手把餐布鋪在腿上,“連個北京小丫頭都搞不定,還留美博士?”


    小羽提醒我:“你怎麽還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啊,給你矯正多少次了!老跟一犯人似的,你去美國人家裏住也這樣啊?”


    我一臉狼狽和委屈地看著她。小羽想起了什麽似的從包裏拿出一摞紙給我,是打印好的“美國禮儀知識”。


    “我就知道你會現眼。”小羽給我示範起來,“坐直了,雙膝並攏,挺胸,抬頭,脖子立直了,目光平視,嘴巴微閉,麵露微笑,不亢不卑,像我這樣。”


    “不愧是禮儀培訓師啊。”我尷尬按她提示的動作要領和示範糾正了姿勢,活像趙老蔫大會作報告。我自我解嘲,“我知道我很猥瑣,流竄犯不成功犯加裝逼犯,數罪並罰,我抬得起頭來嗎?不過大夥都是犯人,沒圍牆而已。”


    小羽再次糾正我的坐相,並指導我正確地將餐巾平放在膝蓋上,然後問:“你們這是啥項目啊?方便透露點嗎?”


    我小人得意的嘴臉暴露無遺:“往大了說,中美文化交流;往小了說也就運作幾本專門針對中國人學英語的教材,目的是弄點銀子花花。能夠弄個美國戶口什麽的,那算附加值。”


    “真忘了你還有這一手呢,囤積居奇呢。”小羽笑著舉杯,“這些年你也沒算白折騰,總算有成就了,我敬你一杯吧。”


    “成就就免了,充其量成績一點點,問題一堆堆。”我做謙虛狀,字斟句酌,“不過,考慮鄙人作為第一批下崗職工、三流大學專科生和一個漂在北京的臭外地的卑賤身份,八年來始終沒被甩出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磨盤,還能去美國,這樣說也算不了大言不慚吧。哥不是走了狗屎運,隻是老天開眼。”


    小羽忽然淚如泉湧,喉嚨鼻腔阻塞,她放下酒杯啜泣起來,幾個老外好奇而關切地看了幾眼。我遞過麵巾紙,傷感而顫抖地說:“你沒事吧?”


    “對不起。”小羽接過麵巾紙,清理完畢,語無倫次,“我不知道該咋說,我以前太苛求你了,我太自私了,我在上海打拚一年才知道——你多不容易啊!”


    我的眼睛也潮潤了,聲音低沉而暗啞:“別這樣說,你也是喪心病狂激將法苦肉計,不過很多事情有內在規律,不以你我意誌為轉移。對你的激勵我非常感念,黃莖棍下出人才嘛。”


    “嗬嗬,我忘了閣下是受虐狂了,早知道就不會君子動口不動手啦。”小羽苦笑著,我再次小人得意狀:“來不及啦!我現在啊,是雙喜臨門啦。”


    “啊,還有好消息呐?”她破涕為笑,我舉起酒杯:“先幹了這杯。”


    “不好意思,我還敬你呢,自己杯子倒放下了。”小羽和我一飲而盡,迫不及待地說,“現在說吧,我也跟著高興一下。”


    我咽了咽口水,就像宣讀一份當庭釋放命令:“我也可以買房子啦!一次付清!大房買不起,四環邊百十平米中等戶型還是沒問題的。”


    “啊——?這麽快啊,發財啦?”小羽驚愕地看我,“最近沒見有銀行被搶大款被殺富婆被騙的新聞啊。”


    “有那本事,你還能跟人私奔了?”我腆著臉說,小羽又慍怒了:“今兒說好了,甭說我的事兒。”


    “好,邊吃邊說。”我們添酒,開始吃起來,我給小羽從頭到尾講了黎翔的事情。小羽大為讚歎,又說:“也有我的功勞呢。”


    “你來表啥功啊?因為炒股,我差點沒把你給活活氣死,你忘啦?”


    “當然得謝我啊,一是堅決阻止你地板價割肉;二是,事實上證明——我們分開了是雙贏。”


    氣氛再次凝固了。我們停止吃喝,默默對視,誰也不眨一下眼,就像展開一場忍術競賽。漸漸地,我眼球上蒙上一層薄霧,酸痛不已,眉毛開始跳動,敗下陣來。我自嘲道:“這個不叫雙贏,你看,我輸了嘛。”


    我們紛紛給對方夾菜添酒,謝謝來謝謝去,偽善得相敬如賓。小羽問我準備在哪個小區買房呢?我陰險一笑,咱做鄰居吧。小羽眉毛一挑:“去你的!難怪打聽我住哪兒,居心叵測啊!”


    “開玩笑的!”我聲明,“買什麽房啊?買不起時做夢在看房,現在買得起了,哥哥我偏不買了。我已經參加了‘不買房運動’。”


    “那你就這麽租下去?總得有個歸宿吧?”


    “聽你這口氣,弄得就跟哲學問題似的。歸宿,人的歸宿在哪裏?人的歸宿就是化為泥土化為灰燼。租房怎麽啦?我可以負責地對你說,買房純粹當今最大騙局!一堆鋼筋水泥,租給你七十年,一兩百萬!世代為奴啊!”我氣咻咻地說,呼嚕呼嚕地喝著湯,引起劇烈地咳嗽。


    “你看你這人,坐相才糾正過來,吃相又不行了!非洲災民啊你?”小羽責備道,又糾正我的說法,“啥叫租用七十年,產權是你的。”


    “你傻啊?土地都不是你的,談啥產權?七十年一到,滾蛋吧你,你就自己造一個熱氣球把房子半空中吊著吧。碰到大雁天鵝挺有詩意的,地震也不怕,可飛機導彈颶風來了你躲得了嗎?做啥地主老財夢啊真是!”


    “嗬嗬,有創意。”小羽被逗笑了,“不過放心,主流專家說了,不要擔心七十年,就憑咱的質量,能撐過三十年也算壽星啦,你看我姥姥那房,剛修十來年,破成啥樣了。”


    “這不就結了嗎?所以哪有買房這門子事,撐死了說一次性繳幾十年房租。何況——活得了七十年嗎?”


    “道理上是這樣,可惜絕大多數人不這麽想,還是覺得安居才能樂業。”小羽拿起餐巾紙擦擦以示吃好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安居樂業,有恒產者有恒心什麽的,狗屁邏輯!往小了說,這叫中國式小農意識;往大了說,這叫奴性深重。人生不滿百,樂啥業啊?就算你躲過幾十年就來一次的打土豪分田地上外加大地震,沒準哪天就碰上野蠻拆遷,能保住小命就算吉星高照了。哪有啥恒產啊?老百姓為啥叫愚民、群氓或傻逼,就是因為他們看問題沒曆史感,鴕鳥似的。這股歪風邪氣我不能助長,有這筆錢幹啥不行啊?玩遍全世界也用不完呢。我可以天天來‘小王府’吃飯,我可以去美國大撒把玩半年,那些房奴敢嗎?我是無房無車無老婆——這叫‘新三無人員’,低碳,環保,一身輕,哥哥瀟灑著呢!”


    “忒自私啦,您就不給後代留點財產?”小羽譴責我,又笑起來,“多虧跟你分開,要不孩子跟著受罪。”


    “財產?中國人一說財產就是錢呀房呀金銀細軟啥的。啥叫低俗,這就叫低俗!災難、折騰就不是財富啦?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多少大尾巴狼生在破屋裏長在大街上,就拿孔丘——也就是孔家老二來說,他為啥叫孔丘?丫就生在一荒坡上。生在妓院裏的韋小寶就不說啦,你去看看那些偉大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故居,哪個不是木板房泥巴屋茅草棚……富不傳三代,看看現在這些土鱉財主吧,富二代就tmd爛泥扶不上牆啦。我老爸當年從太行山打到南京,從南京打到四川,給我留下啥了?下崗職工的身份和艱苦奮鬥的精神,說實話我挺感激黨的。我tmd恨不得生於戰亂,沒準成就一世梟雄呢。”我義憤填膺,一付流氓無產階級革命豪情狀。


    “老憤青,不和你說了,和你扯不清,況且——,我也沒資格說你了。”小羽看我喝完湯,“還添菜嗎?”


    “行啦,都成蛤蟆了。”我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嗝兒,在小羽的怒視下緊張地閉嘴。訕笑著拿起牙簽,還是沒逃過她的教訓:“別當眾剔牙,屢教不改啊你?非剔不可也要一隻手捂著嘴。古人雲‘倉廩足而知禮儀’,來北京也八年了,怎麽還一付農民大叔形象啊?拚啥氣質啊你?你讓美國人笑話咱?”


    我滿臉慚愧:“得了,幸好分手,跟你這個禮儀培訓師在一塊壓根我就沒法活了。”


    為了付錢和小羽爭執不下,女服務員在旁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向她求援:“見過女士爭著付錢的嗎?”


    “罕見。”女服務員點頭笑言。小羽一把拉住她的手把錢塞給她,一邊對我怒目圓睜:“跟個娘們似的,再唧唧歪歪我走人啦!”


    我隻好縮手。


    3


    暮色乍起,路燈、廣告燈和建築物裏的燈齊刷刷亮起來。從商務區各大寫字樓出來的光鮮工蜂們行色匆匆,建築工地上的肮髒工蜂們還在忙碌著,耀眼的電焊光時常閃起,乒乒乓乓敲打聲此起彼伏。不遠處的“大褲衩”鋼架骨骼已經修到了大腿根部。這一帶以前我和小羽時常散步,有時候還帶著羽毛球拍去那個小廣場打球,一切依然耳熟能詳輕車熟路。我問小羽向老公請假了嗎?


    “老大,這是我的家事吧。”


    我不吱聲了,默默地走著。我沒醫療保險,按丹尼爾的建議,最好有備無患。小羽陪我去路邊藥店采購了一大堆日常藥品。旁邊計生用品的女售貨員湊過來,對小羽滿臉假笑:“也帶點咱的藥吧,外國肯定忒貴。”


    小羽一愣,笑著謝絕了:“不,隻是他走。”


    過京廣橋綠燈亮時剛跨一步,一輛轎車瘋了似的衝過來,小羽一聲尖叫,本能地和我抱在一起。車過去,小羽立即和我分開。走進幽暗的槐樹街,我試圖牽她的手,她甩開了。小羽說,這裏還是亂糟糟的啊。我說放心吧,奧運一來,肯定大變樣。小羽問:“還想著奧運呐,回來看嗎?”


    “我這臭外地的回來自投羅網啊?正好出去避孕(運)。”


    “流氓!”她挽起我的手臂,走進了小區。在樓下,小羽讓我把衣服拿下來,她就不上去了,我說既然來了,還是上去坐坐吧。小羽也猶豫了一陣,終於說好吧,就十分鍾。


    “我打給你的錢收到了嗎?”走了幾步,小羽忽然問我。我很驚訝,原地不動仰頭琢磨。她提醒:“我買電腦掃描儀借你的錢。”


    “早忘啦。”


    “去年春節前打給你的,工行卡上,一萬二。”


    “那個卡早沒錢了。誰要你還啊?我早忘啦。”我的吼聲恰到好處地把樓道裏聲控路燈震亮了,小羽哭喪著臉:“早知道你成土財主了就不還了,那都是我節衣縮食省出來的,整一年襪子沒買一雙,烤串沒吃一個。”


    “咱現在就取錢去,——還你!”我氣呼呼地,“老子現在不差錢。”


    “還什麽還,本來就是你的錢。而且——我現在也不缺那幾個錢。”


    我還想羅嗦,小羽照例眉頭一鎖怒目一輪,我老實了。小羽慢吞吞地走進昔日的“家”,先看了看廚房,又來到那間亮晃晃空蕩蕩熱烘烘還算幹淨的房間,百感交集。小羽不相信似地搖著頭:“你真的要走啦!”


    “一個老九,走了就走了唄。”我苦笑。


    “花還活著呢!”她走到茉莉花前,輕撫花瓣,嗅了一口。我擰下兩朵,放進給她新沏的茶杯裏。小羽和我來到陽台上。很多高樓都完工了,一些蜘蛛螞蟻般的人影還在腳手架上忙碌,電焊槍發出的電光時而發出耀眼的光點。返回屋裏喝了一會茶,開始整理她的衣物。她感歎:“沒想到我還有這麽多遺產在這兒呢。”


    “是財產,咋說話呢。”我提醒道。


    “就是遺產,以前的甄小羽已經死了。”小羽說,當她不經意拿出丁字褲和烏黑絲襪,我一臉壞笑,她又羞又窘,“笑什麽啊你?”


    “還說我流氓呢。”我凝視她,她嘟起小嘴:“你流氓!”


    “那叫給力,那叫來勁,啥流氓不流氓的。”我擁她入懷,她掙紮了幾下,躺下了。她一臉緋紅:“沒想到我還能幹出這種瘋事兒來!”


    “那就再瘋一次吧。”我把小羽緊緊地鉗製著,小羽掙紮著:“我都想哭呢。”


    “最後一次了。”我懇求,“這是咱們的愛床,最後一次了。”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小羽說,抵抗著。漸漸地積極變成了消極,消極變成了默許,以致迎合起來。這時我的雙手卻開始瑟瑟發抖,就像剝一個洋蔥,剛剝開一層,眼睛已經一片酸霧。小羽也淚光晶瑩,滿臉緋紅,喃喃地說:“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我默默點頭。


    “忘了我——永遠。”她說。我心如刀紮,淚如泉湧,無言以對。她突然絕命掙紮,“要不我立馬就走。”


    我隻好答應了。她又說:“絲襪也別穿了,多不好意思啊!”


    “什麽叫最後一次愛個夠?什麽叫壓軸大戲,什麽叫謝幕?”我不甘心,“沒事,我配合。”


    “呸,這事兒你配合得了嗎?”


    “那我咋辦?”


    “你閉上眼。不,你先去衝個澡,回來躺著,我給你蓋上毛巾,沒我的命令不許移開。”小羽傷感地說,“就和你最後瘋一次吧,老流氓。”


    我銜命跑進衛生間,洗涮後被覆上毛巾,在席夢思上靜靜地躺著。我聽見小羽在衛生間窸窸窣窣,心裏一片傷逝。半晌,我聽見水流聲減弱,我聽見水流聲消失,我聽見排氣扇啟動,我聽見衛生間的玻璃門被推開,我聽見臥室門被推開,關上,小羽輕盈的腳步越來越近,我突如其來一陣衝動。小羽警告我別動。她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音樂台,正好是“動力火車”的《不要怪我》。


    突然小羽的手機響起,我心頭一緊。她示意我別出聲,講了兩句很不耐煩:“……我在加班,剛才?剛才出去吃飯了,現在商場呢,待會就走,行,就這樣。”


    在靠近床頭櫃時,小羽摸出了安全套,順出了我給後來人的留言,她笑著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頭:“你呀!”


    我們以最大的熱情迎接著置換著對方,激烈而默默地動作著,自始至終,淚流滿麵,一聲不發。我們購置的那張愛床,忠心耿耿地回應著主人的衝擊力,善解人意地嗚咽,活像被賦予了生命力……我們默然躺著,僅僅相擁,恨不得置入對方體內。忽然,收音機裏哀怨的聲音幽幽傳來,聽聲音是王菲:……


    我把煙花給了你,節日給了他


    我把電影票給了你,我把座位給了他


    我把燭光給了你,晚餐給了他


    我把歌點給了你,麥克風遞給他


    聲音給了你,畫麵給了他,我把情節給了你


    結局給了他,我把水晶鞋給了你,十二點給了他我把心給了你,身體給了他,情願什麽也不留下再也沒什麽牽掛,如果我還有哀傷,讓風吹散它如果我還有快樂,如果我還有哀傷,讓風吹散它如果我還有快樂,也許吧


    ……


    夜色中,小羽晶瑩的淚光中閃爍著無法言說的光芒,房間內的景物、我和窗外的城市一律倒立扭曲分裂在這個微型湖泊中。忽然,湖麵掀起一陣漣漪——我串串濁淚滑落其中,濺起破碎、溫涼而鹹濕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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