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單人鐵床破舊鬆弛,即使我把床墊子床單鋪好,依然如同睡在一條活躍地震帶上,吱吱嘎嘎響個不停。畢竟可以喘口氣了。當務之急是改稿,按合同必須在一月內完畢。這次修改相對容易,大多有提示,無非是將過於陰暗的人物拋光一些,過於頹廢的情緒控製一下,痞子習氣收斂一點,邪不壓正,總之,要看到希望,夾著光明的尾巴奔向未來,就像哈利·波特騎著帶光的飛天掃帚飛出混沌翱翔時空。


    吃飯問題是這樣解決的:一日兩餐,早餐午餐合並。通常在十一點左右,在小餐館來碗麵或水餃啥的,晚餐來盤炒飯或炒麵皮,每餐控製在六~八塊。唐總在隔壁有一間簡易廚房供送水工用,髒得實在無法忍受。他建議我們搭夥,每天十塊錢,還讓我們試吃一天。我們就和十多個汗流浹背臭氣熏天的送水工一起,站著、蹲著或坐在地上吃。連農村出身的齊順子都難以下咽,送水工們窘迫、友好的目光,又迫使我們裝出吃得香噴噴的樣子。地不分南北,人不分東西,都tmd這麽虛偽,連自己都惡心。


    意外收獲是一步之遙的北師大學生食堂也對外營業,同樣的價格可以吃得更飽一些。校園裏還有個網吧,每小時五元,比最近的郵局上網還便宜兩塊。


    罕見地收到了武彤彤的郵件,說書已到了,還說馬上為我查托福成績。當晚,值夜班的副總小楊叫醒我,我跟她走進黑魆魆的房間,懵懵懂懂地拿起電話,小楊就在鋪開的沙發床上睡。武彤彤劈頭就問:“怎麽是個女的接電話?”


    我解釋後她仍很吃驚,我叫順子過來證明,她製止了:“這跟我沒關係,隻是好奇。你最近幹嘛?”


    “我在一家公司裏瞎混了一個月,現在改稿呢。”


    “難怪這一段時間沒騷擾我。”


    “難道你是欠騷擾啊?”


    “去你的!我難得安靜一段時間。你簽合同了,祝賀一下還是應該的,好事多磨!”


    “早麻木不仁啦。”


    “誰的生活都不容易。”她也感歎,轉而一問,“對我也麻木了?”


    “你啥意思啊?”


    “嗬嗬,我沒啥意思,開句玩笑。”


    閑扯了幾句結束談話。睡在折疊床上的小楊很驚訝:“她都去美國了,還記得你呀?”


    “你肯定一到北京就把同村石匠老公踹了吧?”我開玩笑。


    “我們是感情不和。”小楊爭辯道。


    吃飯、上網問題解決了,洗澡和洗衣服的問題又出現了。和送水工們一樣,洗衣、洗澡就在公共衛生間隔斷裏,插銷插上,用水桶或臉盆草草擦洗了事。常常是你正在洗衣服或洗澡時,一個住本樓的瘋女人突然撞進來,披頭散發凶神惡煞,除了不斷重複著叫罵“臭外地的”,啥也聽不清楚,然後就將你的衣服扔到地下,用腳狠踩。或者你正光著身子擦洗時,她突然一盆涼水潑進來。別說你製止她,就是多看她兩眼,她便像紅了眼的母鬥牛士暴跳如雷越戰越勇。遇到這樣一個瘋子,你tmd除了落荒而逃還能咋地?


    我和齊順子找到唐總,他擠出一臉無奈:“誰拿瘋子有辦法啊?她打死咱沒事兒,您碰她一指頭兒,就吃不完兜著走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哥們盡量避開她吧。”


    “她是裝瘋賣傻吧?瘋子咋會罵我們‘臭外地的’?”齊順子憤憤不平,我反問齊順子:“難道我們不是臭外地的?瘋子其實是最誠實的。”


    自認倒黴吧。從此盡量在半夜去洗衣或洗澡,這時候又得先看小楊是否方便。小楊純粹拿這當家了,唐總當初沒說對我們說,也懶得找他扯皮,反正不到兩月就走人了。


    這個副總和唐總的古怪關係讓人費解。按小楊的說法,他們從小就認識,還有點遠親。唐總到北京郊區後幾年把她接了過來。唐總的老婆,據說有些智障。他們常同居一屋,在沙發床上擠上一晚。據常常半夜一邊緊握小雞雞在牆上蹭一邊把耳朵貼到門縫偷聽的雛兒齊順子說,隔壁情緒穩定,壓根就沒動靜,那失望的樣子,活像起了一大早卻沒趕上集的老農。千真萬確,城市的每一寸空間,都裝著一個不同的故事。


    一個午夜,齊順子上了廁所回來搖醒半夢半醒的我,悄悄說:“哥們,去洗手間看看吧。”


    我少有起夜的習慣,迷迷糊糊地問:“怎麽啦?”


    “看看就知道了。”他翻身上床。


    我輕輕起身,躡手躡腳來到衛生間,門反鎖著,核實是我後輕輕開了門。我進去一看,幾個送水工正在給空水桶注水。幾個水龍頭上,安裝了一個最為簡易的過濾裝置,手電筒似的,讓我想起讓廖老紅軍到死也念念不忘的傳銷產品。地上擺放著幾十個空桶,都是品牌桶裝水,他們加滿後直接放到隔壁房間堆積如山的水桶裏。我邊撒尿邊開玩笑:“這人造礦泉水水要不要也給你們加上?別浪費啦。”


    幾個送水工訕訕地笑笑,一言不發。


    齊順子說:“一桶水十多塊錢,這幫孫子也忒黑啦。”


    我說:“唐總不是給咱們分析了嗎,京城水業蓬勃發展但良莠不齊。”


    我們捂著嘴巴笑了一陣,順子問:“咱們要不要舉報他們?”


    我有些為難:“住著別人的地方,喝著別人的水,再檢舉別人,不太地道啊。”


    順子進了一步:“哥們,他們讓咱們也喝這水,更要舉報了。”


    “別急,明天調查一下,如果他對咱們不仁,咱也就對他們不義啦。”


    順子忽然噓了一聲,聲音壓得更低:“要檢舉也等走了再說吧,現在行動肯定暴露了。”


    次日我去隔壁接水喝時,一臉鬼笑問唐總:“咱們自個喝的這水沒問題吧?”


    唐總一怔,尷尬地笑起來,拿杯子接了一杯,示意般一飲而盡:“哥,咱害誰也不能害自個兒,大哥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害了咱後果可就嚴重啦。”我惡狠狠地說。


    稿子有條不紊地修改,拿不準的,就和任編輯通過電話交流,還到社裏和她麵談了一次,並榮幸地和他們社長共進午餐。天寶到我住的地下室來看過我一次,那驚訝的樣子,活像抗戰時期美國左派記者鑽進了陝北窯洞。他問:“不至於到這份上吧?沒錢了你說話。”


    我說隻帶了三千多塊錢就來北京了,我做生存實驗呢。


    天寶隨後請我美美撮了一頓,還去打了幾個小時台球。他似乎很熱愛這個活動,技術差了幾個級別又很不服氣,一直打到半夜,累得我兩股戰戰頭昏眼花不得不故意輸給他,他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天寶是單身漢,既瀟灑又落寞。


    2


    幾天後,我正改稿,小楊神神秘秘地來叫我接美國電話。我剛“喂”了一聲,一陣暴風驟雨劈頭蓋臉而來:“你考的啥狗屎啊?”


    腦子“轟”了一下,我硬著頭皮問:“多少分啊?”


    “mygod!(天啊!)我都不好意思說,還浪費tenbucks(十美元)!你咋搞的?shit!(穢物)……”武彤彤依然是炸藥脾氣,不過多了一些西藥。


    我忍無可忍:“有完沒完啊?再狗屎也得麵對啊。”


    她氣衝衝地說:“好,你拿筆記一下。語法——六十八分。”


    “mygod!這不是滿分嗎?”輪到我驚叫了,她比我聲音還大:“shutup!(閉嘴)有啥牛逼的?很多人都考滿分,而且我還沒說完呢。閱讀六十五分,差三分滿分,還將就。”


    “我也就那水平了。”我謙遜地說。


    “得意個屁!聽著,你的聽力——,我都不好意思說。”


    “那就別說。”我說,她才不理會呢:“tendors(十美元)就白花啊?說了也好,殺殺你的氣焰。”


    “我啥時囂張過啊?我知道這個肯定考砸,你知道我有精神恍惚症,精力不集中,偉人都這樣。”


    “你還精神病呢。”她笑了一下,“算下來才五百八十分。”


    我驚呼:“那不是過了底線五百五十分了嗎?”


    “那你去下九流學校吧!”


    “作文呢?”我問。


    “總分都上不去,說也沒用了。也就四點二分,勉強,你以為是你強項啊?”


    我歎口氣,滾龍不怕爛泥樣:“算了吧,哥哥現在還不尿那一壺了。”


    “那是你夠不著。”她得理不饒人了。


    “咋說都行,我正式放棄了,美帝國主義離我太遠了。”


    “那也挺好,解放了。”


    “謝謝你了。”我說,“我就祝福你吧。”


    “跟你屁關係!”她狠狠地說,狠狠地甩下電話。小楊在旁邊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問:“戈哥,你女朋友咋這麽凶啊?”


    我苦笑一下,更正:“第一,她早就不是我女友了;第二,做我女友之前她已經是滅絕師太了。”


    “啥師太?”她一臉茫然,我說:“就是讓男人從肉體到精神都變成太監的女人,而且是無麻醉手術。”


    “也太誇張了!”她大笑一陣,又說,“看得出來,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


    我氣呼呼地說:“那是因為我還沒徹底淨身,快了。”


    完稿時,我隻有三百塊錢了。送稿時找到天寶,問社裏能不能預支點錢。他說這主意不錯,反正合同簽了,出了再扣,如果不行他就借錢給我。社長說預支不合適,就借款吧。拿到兩千大洋巨款,我回請天寶一頓飯。難得休閑幾天,見了幾個朋友,還約了牛胖子,他正閑得起膩呢,他住xx子房。我壞笑起來:“居然有這地名?你小子住溫柔鄉裏啊!”


    “呃呀媽呀,還溫柔呢!哥哥我饑寒交迫呢。”


    “你這種人才,隻要願意作奸犯科,隨便幹一票也夠你吃上三五年的。”


    “哥哥現在有追求了,改邪歸正啦。”


    “幹啥呢?”


    “準備去‘紐東方’教書育銀(人)。”


    我臉都要笑爛了:“臭不要臉啊你?你以前說這事我也就當你短個路發個情,你還真拿自己當根蔥啊?你敢去‘紐東方’,那我還不得去北大清華啊?咱倆去那兒當學生都是偷偷摸摸的,你忘了?”


    “這事兒就這麽定啦。”牛胖子斬釘截鐵,聽說我要出書了,一點不吃驚,“我早看出你也是個不安分的銀(人)。”


    “你我都是水銀,安分得了嗎?”我嗬嗬笑著。


    3


    按牛胖子的指點,我從鐵獅子墳登上939路公汽前往xx子房,一路經過北太平橋、健德門橋、祁家豁子、健翔橋、望京橋等幾十個站,直坐得我暈頭轉向魂不附體,才趕到這個看上去一點也不溫柔的xx子房。這個地球上最肥大的城市就是這樣,肥大的麵積加上糟糕的交通,讓你一天能夠辦成一件事情就不錯了。


    牛胖子住農舍小院。低矮的紅磚圍牆前一窄溜枯地,長勢衰敗的蔬菜上蒙著厚厚的黑灰,幾條營養不良的瓜藤正艱難地順著竹籬笆和圍牆延伸著衰敗的生命。院門上是農村常見的那種紅紙黑字、字跡潦草、拜天祈福的對聯,“國泰民安”“五穀豐登”啥的。


    牛胖子光著上身,穿著拖鞋,晃蕩著大褲衩,慢吞吞地走了出來,遠遠看見他白花花的肚皮就像在跳舞。一條大狗囂張地對我狂吠,卻馴良地簇擁著牛胖子,不時上躥下跳搖尾乞功,那陣勢將牛胖子反襯得活像一個耀武揚威的惡少。果然,惡少幾聲厲喝,狗腿子氣焰頓消,一邊去了。牛胖子解釋他剛來時也被咬,進而強調:“這說明不但銀(人)性是靠不住的,狗性也是靠不住的。絕對忠誠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你說人吧有奶就是娘,你說狗吧誰給根骨頭都啃。”


    “夠犬儒的。”


    “人和狗有時候就一回事。”他辯解,“犬儒犬儒,犬就是儒,儒就是犬。”


    我點頭附和:“這是迄今為止翻譯得最有水平的一個詞。”


    牛胖子說的對,也身體力行,從他住的那個窩來看,你確實很難將人和犬分清楚。和睡在木桶狗窩裏的犬儒主義大師戴奧真尼斯相比,惟一不同就是屋裏進入了後工業時代,電視、電腦、dvd影碟機和原版英語歌碟和電影光盤堆積成山。還有一堆英語讀物、大辭典和“紐東方”的書籍、磁帶等資料。亂七八糟的讀物:席勒、米蘭·昆德拉、王爾德、村上春樹、羅素、薩特、弗洛伊德、傳銷手冊等等擺在破沙發上。一本翻開的《滬上寶貝》放在淩亂的枕頭旁邊。我笑指書說:“《滬上寶貝》居然成了你的枕邊書!你不怕傳出去壞了你的清白?——如果你還有清白的話。”


    他尷尬一笑:“嗨,盜版。哥們無聊,看看這滬上娘們咋個悶騷法,不可否認文筆還是不錯,夠鹹濕。”


    我艱難落腳,挪開沙發上大堆雜物,將屁股塞了進去,兩邊的雜物比薩斜塔一樣傾斜過來,把我埋了個著作等身。我環顧四周,老調重彈:“你丫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啊。”


    “深挖洞廣積糧是真,不稱霸是假。能稱霸卻不稱霸是烏龜哲學,烏龜才不稱霸呢。我tmd這十多年臥薪嚐膽吃飽了撐的?哥哥我都看了上百部英語原版小說上千部原版電影啦!三十而勃嘛,哥哥我要出山啦!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xx子房,沒人三顧xx子房,哥們就自個兒殺出去!”牛胖子就像透露九陽真經似的對我耳語,“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知識分子要有尊嚴,還得有點錢。”


    我不以為然:“啥金口玉言啊,不過一句正確的廢話。”


    牛胖子燒開水,沏了一壺“鐵觀音”。我打趣:“你還有這雅興?你這人吧,傻逼是假,老憤青是真。東北糙漢也粗中有細嘛。”


    牛胖子一笑:“銀(人)的層次上去難,下來就更難,要不每次改朝換代時咋會有大批寧願自殺也不願過普通銀(人)生活的沒落貴族呢?”


    “你真去‘紐東方’?”


    “是啊,你以為我鬧著玩的?”牛胖子一本正經,“我一直想做一個自由、敬業又有尊嚴的銀(人),席勒說過‘忠於你年輕時的夢想’,我覺得‘紐東方’可以實現這個夢想。”


    “你不是常拿他們當傻比看嗎?你忘了阿黃了?”


    “所以得去啊,天降此大任於我,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啊?”牛胖雙手一攤,“治病救銀(人)要緊啊!”


    “到底救人還是救銀啊?就憑你?高中畢業證都不知道長啥樣!”我扯嗝似的笑起來,“你以為這是搞傳銷?雞鳴狗盜牛鬼蛇神啥都可以去?臭不要臉的,我可以不負責任地告訴你,你膽子也忒大了吧?”


    他氣咻咻地說:“你咋也有這種偏見呢?他們的招聘要求,我基本都適合。”


    “合適就合適,不合適就不合適,咋叫基本合適?”


    “這麽和你說吧,合理的要求我都合適,不適合我的要求都不合理。”


    我愣了:“為你量身定做的?”


    “我們對照著說。”他猛地灌了一杯茶,吐出一口熱氣,再拿起一張小紙片對著說,“第一條:英語水平高,發音好。我英語水平還好,發音標準,當然我得承認比那幾個資深海歸還差一點點。但很多發音恐怖的人,比如‘資深流氓’‘武林敗類’之流不也混成品牌教師了嘛。”


    我笑得噴茶:“天啊,你發音好?中國話還講不利索呢,銀(人)啊銀(人)的。人道主義、人文精神、以人為本到你嘴裏一概成色情行業了。接著說——”


    “大學本科或以上學曆,英語專業者優先——”


    “人大西門有,北大北外由你挑。”我皮條客一樣給他指點迷津。


    “我tmd真不喜歡這麽勢利的條件,為啥不靠實力呢?”他站起來厲聲撻伐,“我也是因為生性狷介和我國教育體製格格不入又不肯妥協而已。你知道錢鍾書進清華時數學交白卷嗎?”


    我糾正:“後來經證實是十五分,因為說得十五分比交白卷更丟人。”


    “那是。”牛胖子補充道,“盧冀野入東南大學、臧克家去山東國立青島大學數學確實是交了白卷,銀——人——根本不屑一顧嘛。試問,今天的大學校長們有這樣的胸襟嗎?”


    “現在的校長有那胸也沒那襟——他們說了也不算,但你跟這些大尾巴狼有可比性嗎?”


    “當然。就說文章吧,發現寫得不如錢鍾書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還好終於發現了。”牛胖子耷拉下去如同九號的腦袋瞬間成昂立一號,“要不然——哥們必然和你一樣,折騰幾年現在還默默無聞一文青。”


    “說你就說你,別把我攪和進去。”我打斷他,幸災樂禍,“人家的硬性規定啊,奈何得了嗎你?”


    “不合理嘛,要鬥爭嘛!”他又站起來舉起手臂握起拳頭,先是打向空氣再砸向肚皮,搖搖欲墜啪啪直響。


    “你拿啥鬥啊?憑你膘厚,你以為幹架啊咋地?”


    “不鬥?哥哥這些年的血淚難道就白流了嗎?”他一一數落起來,“說實話,‘紐東方’也就幾個元老和‘資深老流氓’還行,他的流氓氣質我也有趨同性,胡扯閑聊比較有水準——你們都知道我隻上他一個人的課嘛。但現在我才發現以前是盲目景仰,其實他的治學是忽悠為主閑扯為輔,幹貨不夠嘛,不得不注水……”


    接著牛胖子以charter這個單詞和填空教程為例證明“資深老流氓”的謬誤,牛胖子怒不可遏地說:“僅在no.4(注:no.4,“紐東方”自編資料之一。)的五十二道題中,我就找到了十八處錯誤……”


    我納悶了:“你說他不行,但為啥他的教學行之有效?”


    他就像揭開某一行業黑幕似的釜底抽薪:“他們都是拿了正確答案再進行分析講解,這樣才能解釋為啥他總是能用錯誤的分析推理給你一個正確的答案。就像你今天來找我,隻要知道我住在xx子房,倒車也好,打車也好,咋都能找過來——聞著xx子味都能找過來呢。”


    “這叫‘條條道路通羅馬’,考生才不管這些呢。”我不以為然,“隻要能到達羅馬,管他啥白道黑道、地道水道、尿道xx道還是無間道呢。”


    “可是,如果是一條死胡同呢?老師可以通過死胡同到達羅馬,因為他們掌握了話語權,隨便胡說八道還有理,問題是他們會將學生訓練成專走死胡同的鑽牛角尖的傻逼。實際上西方銀(人)都是直線思維,根本沒那麽多花花腸子,這是下圍棋考科舉呢。”傻逼老憤青激動莫名,“原以為我去‘紐東方’隻是給那幫腦殘反洗腦,看來我還要連教師一塊洗,我任重道遠啊!”


    “你tmd真是生性狷介啊!”不得不說我有點觸動,“還有啥條件,我也聽聽。”


    “有考t考g的經驗。”牛胖子對著那個單子念著,“toefl就算啦,哄小孩的,哥們準備講gre,那才有點層次,我考過兩次g。”


    “我也考了兩次,都一千八百左右,慚愧,你知道我沒邏輯,那部分基本是胡蒙。”我說。牛胖子說:“邏輯和數學我都不理睬。verbal還行,基本滿分,要不我敢去應聘啊。”


    “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我給他戴了高帽子又捏住了他的軟肋,“可是還要求有教學經驗,傻了吧?”


    “咱教過半年傳銷課,深受廣大學員愛戴。”他得意洋洋,“要不是國家明令禁止,早就桃李滿天下不輸愚老大啦。”


    “幸好及時禁止了,要不你早就進去了!”我揶揄道,“再說都是些啥學員啊,能和‘紐東方’的比嗎?就算不提素質,就他們那德行,專拿親朋好友下手,好意思嗎你?幸虧我及時發現了,才沒步你後塵。”


    “啊——?你也有這前科啊?”他訕訕一笑,和我同誌般握手,又強詞奪理,“其實當你麵對台下成千上萬仰視你的眼睛,你會去管他們的身份嗎?留學生和傳銷人員又有啥區別?狗和銀——人有時候都分不清呢。‘紐東方’不是要求具備較強的幽默感嗎,哥們強項啊,撓得盡是癢處,一節課下來不讓他們上吐下瀉抽筋打擺子我tmd就對不起我這姓啦。”


    “這點我相信,人不要臉,個個都是影帝影後。”


    “他們還要求啥——具備現代思想和鼓動能力,能引導學員為前途奮鬥。這一點,你說除了列寧希特勒丘吉爾這些偉人,當今世界上還有誰tmd可以和傳銷大師相比肩?要說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在當今中國我tmd又怕過誰?這幫學員來‘紐東方’的目的就是接受鼓動,還不幹柴遇烈火嗎?”


    “真tmd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從書堆裏歪歪扭扭地站起來,自己添了一杯水,又去衛生間把過濾後的茶水排放掉。


    “這叫彪悍!知道不?‘紐東方’還要求具備較強的人生和科學知識,上課能旁征博引,這tmd簡直就是為我量身訂做的嘛。”牛胖子提高聲調,待我折回又滔滔不絕地將名師挨個蹂躪一番,“說實話,‘紐東方’裏除了‘資深老流氓’可以和我過兩招以外,‘山東二哥’、‘便秘歌星’和‘武林敗類’——就那個炫耀中醫知識的怪物,這幫人都跟文盲差不多,——當然也不怪他們,他們還小嘛。那個‘假洋鬼子’,別說了,他的中文都不及格。即使拿‘資深老流氓’來說,他的全部知識也隻是在於讓人看不出他沒知識而已。其他的……”


    我說:“你改行當作家算啦。”


    “文壇這塘渾水,還是老大你先蹚著吧,老弟我就在‘紐東方’混個臉兒熟再說。當窮餿餿的作家我tmd能幾年不幹活,能住這——你說的溫柔鄉,買這麽多影碟書籍,偶爾還去按個野摩洗個葷澡啥的嗎?”他用假正經掩飾住小人嘴臉,“還是那句話,知識分子要想有點尊嚴,必須有點money(錢)。”


    “這句話對妓女也適用,這年頭,笑貧不笑娼啦。”我感歎道,“我佩服你的guts(勇氣),——嚴格地說是厚臉皮。那你應聘的事情咋樣了?”


    牛胖子第一次羞澀一笑:“這隻是我的彪悍想法,因為我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會給愚老大寫一封信,——其實我已經寫好了。你看看能行嗎?”


    牛胖子吃力地起身,從破寫字台上的破電腦裏調出一個word文檔,命名為“給愚老大的自薦信”,點擊鼠標,過了一分鍾才打開,滿滿當當密密麻麻四五頁。


    “萬言書啊!”我感慨,“愚老大多忙的人啊,錢掉地上都沒空去撿的,會看你這裹腳布嗎?”


    “嗨,非常情況非常手段。愚老大不看則已,一看老丫的絕對跑不掉。——他以前不是被打大象的針打過嗎,咱這魚鉤——釣鯊魚的。”牛胖子咬牙切齒地笑起來,“愚老大啊愚老大,不是我欺負(銀)人,誰讓你人傻錢多還愛才哩?”


    “算你狠!”我豎起了大拇指,牛胖子得意地說:“先看著,我做飯去。嚐嚐胖哥的保留菜譜地三鮮。”


    這封信先痛陳家史,生於小山村,先是營養不良長不開(七十年代缺糧),轉眼發育失衡橫著長(八十年代激素和轉基因食品泛濫),一不留神落下了肥胖羅圈腿以及性格孤僻乖張的可喜成果。自己雖生性娟介,但剛直不阿,多年來拒絕和某國落後教育體製沆瀣一氣,毅然走自己的路——退學,讓腦殘們去說吧。為了生存欲飽嚐人間甘苦,甚至違心幹了一些幾乎不算正當的營生:篩沙子,擺書攤,給酒吧看場子,為小姐做思想工作,招過商,開過皮包公司,走過私(沒賴昌星成功),做過期貨,以短期旅遊簽證去韓國銷售過中國壯陽藥及其他補品,不經意加入傳銷大軍,短期內威震四方……落草為寇後拚命自學,十數年“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涉獵甚廣(一度想偷渡加拿大而苦學英語),終於一不留神出落為沒執照的知識分子。作為知識分子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召感終於讓他幡然醒悟——知識分子要想普度眾生,先得自救,說白了你除了有知識,還要有點經濟基礎。所以想幹點事情,而“紐東方”可以榮幸地成為他的平台……


    牛胖子鮮廉寡恥地把自己鼓搗成一個不可多得的、百年一遇的、連胡蒙都隻能望其項背的怪才,愚老板沒理由壞了自己禮賢下士的名聲。最後一句龔自珍的名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圖窮匕首見了。我笑得牙齒打架腰子疼,也學著他“呃呀媽呀”了半天,然後把魯迅詩《自題小像》的名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狗尾續貂。牛胖子哭喪著臉說:“這個太過了吧老大,上屠宰場啊?”


    “你稍微謙虛點行嗎?你是婊子征婚,不是公主招親,你算老幾啊?”


    “倒也是。”牛胖子扭扭身子搓搓手,臉上泛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喝著酒吃著牛胖子調製的菜肴,我調侃道:“你的烹調技術和你的忽悠術相比是天壤之別啊,改天老大親自掌勺讓你開開眼。”


    “好啊,改天一定去你那兒。”他說。我黯然地說:“我倒希望你能來,可是現在諾大的北京,除了一張吱吱嘎嘎的單人床,哥哥我是一無所有啊。知識分子哥哥我是既沒尊嚴,又沒錢啊。”


    “那還能咋地,窩囊中尋找脾氣唄。”


    4


    按任雅萍提供的地址,哼哧哼哧地擠上“民工專列”——300路公汽,趕向南三環豐益橋平房裏的排版室,守了兩天。看著即將付印的漂亮書稿,我就像一個即將做爸爸的人,一不留神就咧開嘴笑。這節骨眼上,任雅萍突然調動工作,業務移交給王主任了。


    難得安靜幾天,眼看租房期限就到,趕緊找房。牛胖子邀我下榻他的溫柔之鄉,我可不想在公汽上休克或者猝死。齊順子還想和我合租,我說你月薪兩千五,姑且也算小白領,跟我這種下三濫瞎混啥,他哭喪著臉:“別挖苦我啦,我那點錢,一半寄回老家供弟妹上學呢。”


    “敢情你家是超生遊擊隊啊?”


    順子咧嘴笑了,滿口發黃的齙牙一覽無遺。這時我才明白,為啥每次和我出去吃飯時他比我還節儉。這小子保持著半月刷一次牙一月洗一次澡兩月換一次內褲的勞動人民本色。本不想與之為伍,但此人單純得近乎單細胞生物,書上媒體上說啥他信啥,如果哪天說鳥糞可做美食他肯定會大快朵頤。他對比他還窮的我很尊重,戈哥長戈哥短很讓人受用。另外,他還有一台破電腦呢,盡管上不了網,練練打字聽聽音樂還是可以的。在嚴肅交涉他的惡習問題並得到麵紅耳刺的改良保證後,我就答應了。他上班,周末也常加班,找房子就落到我肩上。


    可是,要在這個地球上擁有最宏大鋼筋水泥的城市裏找一個滿意的容身之所,其艱難指數就tmd跟跳進太平洋找一根神農架金絲猴的xx毛似的。幾天來,我猶如一隻喪家之犬,在東起八王墳,南至方莊,西到巴溝村,北抵大屯的廣闊區域內狼奔豕突,四處尋找一個幾平米的空間和一張鐵架床、木架床、木板床或一個床墊子。


    如果你不願意和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中介打交道,你首先得花一半以上的精力來甄別這些防不勝防的騙子。這些吸血鬼們兼具變色龍功能,中介名聲臭了大街,搖身一變“我們是房屋代理,和中介不一樣”;代理名聲餿了,他們又“我們是房屋銀行,和房屋中介、代理都不一樣”;等房屋銀行破產後,他們換成“社區服務”啦……我可不願意蟬聯傻逼憨豆稱號,隻要不是房東,或隻要以任何名目收費,下半句話都懶得說。


    房子還沒著落,出書的事情突然節外生枝。按合同,咋也該排版了,當我給那位王姓主任打電話詢問時,他支支吾吾現在社裏對這部書稿有不同意見,可能要放一放。


    “放一放?那得放多久啊?”我大吃一驚。


    “這就難說了。任編輯突然調走了。”


    我慌張起來:“可是已經簽合同了。”


    “合同是在終審之前簽的。”


    我申辯:“那跟我沒關係吧,我是按你們的意見來的。稿件上明明白白寫著呢,人一走茶就涼啦?”


    王主任笑起來:“你想多了。當事人走了,情況就麻煩了。而且我也看了稿子,改動不大,基本故事基本基調沒變,大改又沒意思了。”


    “那咋辦啊?”我急了。王主任模棱兩可地說:“再看吧。你也可以找找別的社嘛。”


    我被弄懵了,給任雅萍打電話,她開口就歎氣“人一走茶就涼”。我找天寶,他已經知道了,說下班就來找我。我剛放下電話,正在指揮搬家的唐總就問我:“哥們,房找好了嗎?隻有兩天了。”


    我暴跳如雷:“咋啦,人還沒走,茶就涼啦?”


    在場的人都嚇一跳,唐總轉眼滿臉堆笑,拿起飲水機旁的水杯遞給我:“您喝茶您喝茶,慢慢找。”


    天寶看我就像看一個不求上進的親兄弟:“我楞是納悶,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不去做生意呢?我在這都懶心無常了,為人做嫁衣,沒意思。”


    “是啊,我也知道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我也唉聲歎氣,“可是我沒修煉到臉厚心黑手辣那份上呢。”


    天寶拍腦門給我指出了幾條路:一是趕緊找別的社,二是讓出版社給點賠償,解除合同。都行不通就打官司,不過很難,去谘詢一下律師,先別付錢,成功了加倍付。


    更要緊的是兩天內必須找個棲身之所。頭天一無所獲,幸好新租戶還沒有入住,唐老板寬限了兩天。我想如果餘下一天找不到房,就到李皓或牛畢那裏借住幾天。


    和王主任交涉了幾次無果,我懷揣合同進了一家事務所,一個衣冠楚楚的律師說可以給我十五分鍾免費谘詢。瀏覽了我的合同,他力主打官司。我疑慮重重地把天寶說的困難給他說了一下,他也說這是霸王條款,和當前中央建立法製社會的目標背道而馳。


    一聽到中央,我立馬底氣十足。我問預付多少,他說這案子標的不大,一般律師都沒興趣,看你也是一讀書人,就預交三千吧。我小心翼翼地說最近一個項目運作砸了,周轉資金吃緊,是否可以……


    “您看上去不至於吧?”律師有些嘲諷的口吻,我意識到我看上去比實際有錢的落差又誤導消費者了。


    “確實沒有,現在住地下——,京漂初級階段。”我豁出去了。律師大人的笑臉就tmd性工作者的褲子似的,唰地一下就拉下去了:“您拿我們這兒當慈善機構啊?都您這樣我們喝西北風啊?”


    我可不忍心別人因我喝西北風,趁著還沒超過十五分鍾趕緊滾蛋了。幸好出版社借了我兩千,省省吧。


    越來越熱,毒日頭暴曬下,建築、數木、車流和人群都萎靡不振,空氣也近乎停滯,偶爾傳來的鳥叫近乎哀鳴。柏油路被曬得黑油油的,迎麵撲來的熱風裏飽含著燒焦的柏油味兒。不遠處,柏油、汽車尾氣和空調排氣扇發出的黑色熱浪朦朧了眼中一切,影像若隱若現,宛如海市蜃樓。熱浪和塵埃中,人們頭頂烈日,腳踏焦土。女士們還可以頂著花花綠綠的遮陽傘軟塌塌地走,男人們大多無處可逃,揮汗如雨。我拎著礦泉水疲軟而堅韌地走在北三環,眼睛迷離,鼻孔擴張,汗水瞬間變成黑色汙漬。無所事事的xxxx像一株倒懸在陰溝裏的熱帶植物,逆來順受地晃蕩著,毫無生機,這物事學名叫xxxx,太tmd的科學啦。


    急切找一條地縫鑽進去,本能想起地下室。那兒涼快,也是我惟一的去處。這處地窖位於北三環邊一高層建築下,一段漫長的洞穴似通道接向地下二層,有一種走向深淵的感覺。即使大白天也開燈,否則伸手不見五指。


    各種不明物質複雜黴味兒迎接我,東北名菜“亂燉”的怪味卓爾不群。這是一對下崗職工夫婦承包後轉租的地下公寓。有二十多個房間,出租那間十五平,除了一張破舊雙人床墊、兩張小鐵床、一張破寫字台和一盞慘白而吱吱發響的日光燈外,一無所有。有公廁,還可以在廁所旁小隔斷用老板的液化氣爐洗個熱水澡。房東沒放過任何從窮光蛋們身上榨出油水的機會。洗澡一次五元還必須在十分鍾內,超時每分鍾多收一塊。有公用投幣電話,五毛錢一次,接聽電話兩毛錢一次。他們禁止使用一切大功率電器,開水必須在他們那裏買,兩塊一瓶。如果你加上十塊錢,還可以到他們鍋裏盛上一碗飯一碗湯啥的。房租八百,含水電,一分不少。齊順子說由我,我當即交錢。


    5


    搬家前一晚午夜,人去屋空的隔壁電話響起,一陣緊似一陣,鍥而不舍,精疲力竭的我隻好哈欠連天地起身去接。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我驚奇又倦慵地問:“你咋想起我來了?”


    “這麽久才接電話啊。”她抱怨。


    “我哪知道是找我的,這辦公室沒人啦。”


    我還沒說搬家的事,她就急切地打斷了我:“陪我說會話,陪我說會話——”


    “啥話非得半夜說啊?午夜凶鈴,嚇死人啦!”


    武彤彤突然縱聲大哭起來,我徹底愣了,一個勁地問,她隻是一個勁痛哭。這一哭,足足幾分鍾,哭得撕聲裂肺地動山搖,哭得我睡意全無頭皮發麻四肢發冷,還好我沒用免提,要不這幢樓的人肯定以為鬧鬼了。


    我隻好誘導,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被盜了,均不是。我又問是不是家裏出事了,考試考砸了,獎學金丟了,和導師鬧別扭了,例假來了身體不舒服……她一概否認,我最後問,和男朋友鬧別扭了?一陣沉默。盡管我已對我們的關係不抱任何希望,心裏還是五味雜陳,除了痛苦焦慮忿恨嫉妒厭惡和麻木,隱隱還有一絲坍塌感和幸災樂禍。我要她給我說說,她說:“我不說,說了也沒用。”


    我有些不悅:“那你給我電話幹嘛?我去睡了。”


    “不許走!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她又大哭,“我想讓你抱著我!抱著我!”


    我苦笑:“我咋抱你,胳膊還能伸過太平洋去?”


    她近乎喃喃自語:“可惜你不在這,可惜你不在……”


    “你逃避啥呀你,你就說吧,說出來就好多了。”我以很肯定的口氣說,“我知道你問題出在哪兒。”


    她不吱聲了。好一番循循善誘,她哭哭啼啼斷斷續續描述起來,一個沒啥新意的故事輪廓漸漸浮現。一個攻讀人類學博士學位、大她十歲的美國白人,和她若即若離一段時間後確定了關係。他們沒同居,但如膠似漆。一個晚上,本想給那人一個驚喜的她來到那人宿舍。燈開著,按門鈴,無人答應;打座機,沒人接;打手機,他有些慌張地說在外麵和朋友喝酒,她話沒說完那邊就掛了電話。她的直覺告訴她不對勁,就悄悄在樓外的花台後守候,那人既不接電話也不現身。突然,窗戶上浮現出一個女人的剪影,整理衣服,然後梳頭。繼續蹲守,後來看見一拉美裔女子出門離開。她衝進去和他大吵了一架。


    這是武彤彤單方麵的描述,我忍痛談了我的看法,說這人並不如你說的那樣在乎你,一個人,特別是一個成年人,他愛不愛你的惟一試金石就是他是否願意娶你,何況你們都是單身,大齡。她對我的說法不置可否。我開了個苦悶的玩笑,也許那個狗屁人類學博士,對她——還有那個拉美裔女人,更多的是出於人種上的好奇,現在好奇過了,所謂的愛情也就完蛋啦。我武斷地說:“這更像tmd一場不人道的科學研究。”


    她罵我:“你別汙蔑了,幸災樂禍吧?”


    我壓抑悲憤:“不是我汙蔑你,我們拿事實說話。”


    “啥事實?”我說看過一篇報道,中國女人和西方男人的婚姻百分之九十四以上以散夥告終。她不否認這點,反問:“這說明啥?”


    “這說明有些女人更像商品或者試驗品——還免費!”我咬牙切齒。


    “你就罵我吧!”


    “隻是提醒你,戀愛中的人都是蠢驢,你就是一頭蠢驢——母驢而已。”


    好不容易武彤彤才穩定下來,我說了搬家的事情,出書的變故提也沒提。她讓我搬家後告訴她我的新電話。我摸索著回屋睡覺,齊順子迷迷瞪瞪地說:“這種女人,啥玩意,甭理她。”


    “你雛兒一個,懂個屁啊。”我喝了口水,伸了個懶腰,躲進了被窩。


    “我最討厭的就是中國女人被外國男人上了,中國沒男人啦?國恥啊!”他夢囈一般地說,一邊磨牙一邊砸吧著嘴,“中國男人上外國女人還差不多呢,韋小寶就上了羅刹公主,李小龍也上了美國女人。”


    坦率說,這事突然讓我惡心。這跟那人的人種和國籍無關,隻和他的性別有關。有一點明白無誤,我對武彤彤本來就不牢靠的感情開始土崩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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