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劇隊在萬縣工作了十天,六月下旬到重慶。大家希望在重慶能夠大規模地展開工作,但工作剛開始就遇到了困難。經費底來源被窒息,而且從某一個上級機關傳來了解散,或改組演劇隊的消息。大家底情緒顯著地沮喪了下來。奮鬥沒有結果,明確的命令也沒有下來,在七月中旬,王穎、沈白靜和另外的幾個人辭去職務,離開了演劇隊。接著由一個本來毫無關係的上級機關下來了改組的命令,並派來了新的領導者,在舊的負責人離隊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哭了:現在他們明白,往昔的一切,是怎樣的美好了。大家不同意這個改組,陸續地離開了演劇隊。一部分人走到一個組織更大的劇團裏去,其中有高韻和蔣純祖。


    這些青年們就是這樣地分散了,以後他們要興奮地追懷那些在長江沿岸的城鎮裏度過來的光榮的、美好的時日。這些青年們,帶著火熱的理論,從此開始經營他們底艱苦的生活了。他們不能知道在前麵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麽,在改組的命令下來以前,他們痛苦著開始了為個人底生活的鬥爭。


    蔣純祖堅信他無論如何要過一種自由的生活,無論如何要征服他底怕羞的、苦悶的性情和陰晦的生活觀念。他已經明白了新的生活,他覺得這討厭的一切是從舊的生活裏帶來的。他找到了各樣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夠在這個社會裏單獨地奮鬥出來。在這種時候,他和高韻的愛情就增加了他底自信和勇氣。


    有一點是重要的,他有有錢的親戚。這就造成了他底自信和勇氣。愛情和金錢同樣地使他有羞恥和苦悶,但他,相信了自由的生活,認為必須克服它們。做著愛情底和功名底夢價,建立一個在合法範圍內活動的“公開的工人黨”,故名。,他就耽溺到浮華的幻想裏去了。誘惑最先是輕輕地、溫柔地、在陰晦的反抗旁邊低語、飛翔、然後就強烈地、光明地、雄辯地站了起來,熱烈地擁抱了他底俘虜。從武漢到重慶,蔣純祖帶著一種奇特的自覺替這些誘惑清除道路,他覺得,那些陰晦的、痛苦的內心反抗,是必須征服的。蔣純祖不願意成為弱者,不願意是卑微的人:他認為,這些痛苦,這些顫栗,是弱者們所有的;這些弱者們,明白了自己底無力,抓住了任何一種人生教條,裝出道德的相貌來。他認為所謂道德,是這些弱者們造成的,隻有他們才需要。他認為他自己經驗過這個:在加入演劇隊以前,他有道學的思想,而他明白,這種道學的思想是由於軟弱、自私、和嫉妒。演劇隊裏的新的生活證明了,在這個世界上,他並非弱者。他樂於相信這個,他替浮華的夢想清除道路,他頑強地和他底弱者的一麵鬥爭。於是,這一切,就把這個軟弱的青年造成一個自私的、驕傲的人了。


    他心裏有猛烈的激情。他渴望壯大的生活;現在,對於他,浮華的夢想成了壯大的人生底美麗的詩歌。他心裏的善良的、真實的一切都反對這個,但那個更猛烈,更華麗的力量征服了他。於是,像他底哥哥蔣少祖曾經做過的一樣,他就毫無顧忌地向他底姐姐們索取金錢了。他向蔣秀菊借錢——他說是借錢;他向蔣淑珍要錢;他向蔣淑媛和蔣少祖婉轉而嚴肅地申明他底財產的權利和他底生活計劃。


    七月底,蔣秀菊異常溫存地寄來了四百塊錢。她說,她喜歡這樣做,假如在這樣不幸的時代裏,在姊妹們中間還要說借錢,她便要覺得痛心,接著蔣少祖和蔣淑珍寄了五百塊錢來。王定和夫婦已經來重慶,王定和願意替他謀一個職業,他推卻了,憤怒的蔣淑媛給了他兩百塊錢。


    蔣秀菊底錢使他憂傷。蔣少祖寄來的錢使他覺得苦惱;但他對哥哥決無歉疚。最後,蔣淑媛底錢使他羞恥而惱怒。他甚至於想寫一封信向她聲明,他並不是在討飯。他好久不能忘記這種羞恥。


    除了買了一點書報外,這些錢都浪費掉了。他花費得異常地迅速。在他新加入的那個戲團裏,人們是自由地生活著的。在這個劇團裏麵,那種火熱的理論的鬥爭是不複存在了,隻是一種熱烈的感情和興味在統治著。藝術上麵的自由的,個人的競爭成了主要的東西,有名的演員們底性格和瑣事成了主要的東西;在這些下麵,在這些男女們底動人的喧囂下麵,是人事上麵的猛烈的角逐。


    在這個遙遠的後方,在這個昏沉的都市裏,戰爭初期的那種熱烈迅速地消失了:劇團底工作逐漸地商業化,在上海底天空裏閃耀過的那些顆明星,逐漸地在重慶底天空裏升了起來。曾經充塞著各個大城市的浮華的男女和他們底後代逐漸地變成了重慶底最優秀的市民;在那些喜歡裝醜角的小報和晚報上,記述著他們底逐日增加的豐功偉業。於是,這些劇團,就成為這個浮華世界底動人的頂點了。那些戲劇運動裏麵的嚴肅的工作者們,在他們自身所配買起來的舞台底虹彩和照明裏麵失色了。伴著那些顆明星,那些掮客們就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了。那些工作者們和那些劇作家們掀起了一些鬥爭,但更多的是放棄了一切,開始歌詠自己底勞績和光榮,為和那些顆明星升得同樣的高。


    蔣純祖進入劇團的時候,正是那些顆明星開始上升的時候。在中國這種上升,是被稱為嚴肅的藝術工作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從事嚴肅的藝術工作,並為這而鬥爭,劇團裏的人們差不多全是優秀而有才幹的。但有些演員們,演了幾出戲,帶著奇奇怪怪的色彩升到了社會名流的地位,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有些導演們和劇作家們,博得了重慶底優秀的市民們底掌聲,就占領了一切報紙副刊,表揚起自己底功績和艱苦來了。比較起舞台上的戲來,這個浮華的世界是更需要著這些男女們在下台以後所演的實實在在的戲曲的,所以這些男女們就興奮地在各樣的場所裏表演了出來。


    常常是,這個社會這樣地觀察這些人們,這些人們便也這樣地觀察自己。每一項職業裏麵的人們,都有著他們底特殊的敏感。好像醫生們認為一切另外的人都是病人,或都是有生某種病的可能的人一樣,劇團裏麵的人們,覺得一切另外的人都是觀眾,都是被教育者或鼓掌者。由於這種特殊的偏見或特殊的敏感,劇團裏麵的人們,特別是一些年青的男女們,就無時不意識到自己們底地位。他們很少反抗這種地位。這種地位底職務是盡可能地迷人,盡可能地浪漫並且盡可能地享受。所以,在任何場所,這些男女們都帶著舞台上的風姿;在任何場所,另外的人們都是觀眾。他們覺得這是最愉快的;雖然他們因這而有那麽多的痛苦。他們覺得這就是嚴肅的藝術工作。


    特別因為這個時代的嚴肅的藝術理論的緣故,這些男女們更容易滿足,更善於憐憫自己。往昔的優伶們底身世感傷,或一個平常的人底身世感傷,在這些男女們底身上和那種嚴肅的藝術觀奇妙地混合了起來;同時嚴肅的藝術理論,為他們所模糊地知道著的那些易卜生和斯坦尼,就成了他們底虛榮心底美妙的點綴了。那些掮答們,裝出批評家的樣子來,大聲地為這一切吹著進行曲。


    在劇團裏,多半是坦白的,天真的年青人;尤其是那些少女們,她們並不喜歡什麽藝術理論或社會理論,她們隻是熱烈地愛好著劇團裏麵的那種動人的、愉快的空氣。那些虛榮心,是包含在她們對於她們底友誼,愛情,工作等等的熱誠的信奉和想象裏。即使那些狡猾的、媚人的、在各種痛苦中變得偽善的明星們,也有著這種想象和信奉。在這個圈子裏,特別是那些經驗豐富,著眼於實際的利害的人們,有著最動人的感情:他們常常地表現出對人生,對藝術的無限的忠誠來。


    蔣純祖、高韻、和張正華在八月初進了這個劇團。蔣純祖被劇團裏麵的熱情的、自由的空氣痛苦地迷惑了。像走進先前的那個演劇隊一樣,他對這一切懷著敬畏。到了他底內心被迫著向另外的方向發展開去的時候,他才開始反抗。那些火熱的理論深藏在他底心裏,到最後要以另外的樣式爆發出來。逗留在這個劇團的全部的時間裏,他除了他底逐漸變得痛苦的愛情以外什麽也不關心;在經常的失意、和跟著失意而來的內心的亢奮裏,他沉浸到各種樂曲裏麵去,並且沉浸到枯燥的音樂理論裏麵去。他一直在胡塗地追求著他底自由的生活,他認為這個環境會給他這樣的生活。這個環境像一切環境一樣,壓迫了真正的自由的生活,但因為逐漸深刻,逐漸痛苦的愛情的緣故,他不能清楚地看到他自己,並且不能清楚地看到這種壓迫;因為隻是這個環境才能給他以這樣的愛情,而他又努力地相信著這樣的愛情就是自由的生活的緣故,他不能批評這個環境。在這個環境裏,他不能得到正直的發展,因此他沒有一點點痛快。在愛情裏,他不能得到一點點純潔的快樂;但誘惑比快樂和痛苦更強。蔣純祖,相信自由的、奔放的生活,竭力以這種觀念來克服內心的反抗,迅速地墮到深淵裏麵去了。在這個深淵裏,音樂是唯一的光明。他帶著他底那種高傲虛榮,和悲涼的情緒在一切樂曲裏麵做著瘋狂的追求。


    張正華底處境則和他完全相反。張正華勤勞、負責、不喜歡什麽抽象的熱情和理論,謙遜而善於交際。在那個劇隊裏,他走向那種理論,他批判蔣純祖,主要的是他認為這是一種責任。他底心是和平的,甚至是溫柔的,但有些愚鈍。在這些圈子裏所過的那些生活,使他有著一種伶俐的外表:在那些理論的責任卸去以後,他就有了另一種理論的責任,那就是人生和工作。他溫和地、愉悅地表達他底這些平庸的理論,他是有著為這種圈子所特有的那種江湖風味的。蔣純祖卑視他底每一句話,但他底誠懇的態度卻使蔣純祖悅服。在這種愚鈍的伶俐裏,他善於說教了。他底說教不妨礙任何人;特別是那些動人的女演員們,喜歡他底這種江湖風味。於是,沒有多久,他就成為她們底最好的隨從了。他高興這樣:顯然他對自己很嚴肅,他覺得這一切是很嚴肅的。大家覺得蔣純祖是討厭的、陰沉的人,但大家覺得張正華是誠摯的、光明的人。於是張正華常常能在各種糾紛裏發生調解的作用。張正華內心有和平了的滿足:他充分地感覺到,他在這裏生活,是最適合的。


    張正華替女演員們買東西,準備用品,收發信件:在每一個這種團體裏,都有一個這種愉快的人物的。張正華沒有被牽到任何戀愛的旋渦裏去,而在兩年後,和一位女演員安靜地結了婚。


    張正華同樣地成了高韻底隨從,使蔣純祖異常的妒嫉。但高韻愛著蔣純祖;也許正因為大家覺得蔣純祖是討厭的、陰沉的人的緣故,她誠實地愛著蔣純祖。但她不能忍受蔣純祖在愛情裏麵所表現的那種男性的暴戾的專製。在目前她隻希望能在霧季的演出裏獲得大的成就,對於她,這是一種頑強的情熱。她是天真而坦白的,她底那些詭譎,更是天真而坦白的。她是不誠實的:她沒有誠實的理智,她有誠實的感情;她善於自感,她帶著那種為美麗的少女們所有的無私的歡欣注意著一切。但她底頭腦是冷靜的;她委身於她底浮華的夢想,她審察一切現實的利害,冷靜地向這個夢想走去。她始終不是什麽夢想家,但她向這個夢想家的蔣純祖委身了。


    在蔣純祖身上,有一種強烈的力量蠱惑著她,正如在她底身上,有一種美麗的,熱烈的力量蠱惑著蔣純祖一樣,但她始終不明白這種力量是什麽。蔣純祖不願意相信是她底美麗的,灼熱的肉體底力量蠱惑了他,他認為還應該有什麽,於是他在心裏痛苦地創造;但高韻,相信蔣純祖底那個強烈的力量,並且相信她比蔣純祖強,能夠掌握自己:她是在她底坦白無邪的天性裏帶著一種放蕩;這個時代的生活和理論已經清除了她底那些為一個平常的女子所常有的生活觀念和貞操觀念,她在快樂的時候便對蔣純祖委身了。


    在八月的酷熱的天氣裏,劇團的生活是很鬆弛的。很多人都不住在劇團底宿舍裏,他們在外麵獨立地生活著,他們隻是在排戲的時候偶然地來一下,大家覺得,假如有足夠的金錢的話,這種生活便是最舒適、最美麗的了;但他們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很窮困。蔣純祖有了錢,可以照他自己底意思去生活了,就是說,可以實現他底自由生活的夢想了。


    他很明白他要做的事情是什麽。於是這個時代的理論和熱情使他心裏有苦悶。這種理論和熱情已經成了他底一部分了,它們不能許可他和別人一樣做。那種自由的生活,必須是屬於這種理論,屬於這種辛辣的熱情的,但他目前所能得到的自由的生活,卻顯然地違反這個。然而他底處境已經是如此了,在這裏,對於一個年青人,誘惑比一切都強。於是,在苦悶之後他想到,這是社會底壓迫:他必須冷酷地反抗社會。他應該去做這個社會所不同意的,而棄絕這個社會所同意的。於是他重新喚起了那種理論的熱情。


    他,像這個時代的一切青年一樣,始終夢想戀愛是純潔而高貴的。在前些年,人們高呼戀愛是神聖的,這個時代是沒有這樣的呼聲了,但人們認為戀愛是為自由的心靈和肉體所必需的,並且是為人生,為工作所必需的。對於戀愛各個國家和各個時代的優秀的人們和卑劣的人們下了無數的定義。但青年們不需要這些定義,他們首先是需要戀愛,而為了更勇敢,他們就輕率地抓取了一兩個定義。由於這個時代底大量的熱情和輕率,沒有多久大家就在各樣的方式裏公認了一個定義了,就是,戀愛,是虛偽的。但事實隻是:輕率地相信了的戀愛底定義,是虛偽的。


    蔣純祖是嚴肅的:他即刻就感到羞惱,但他還在做著夢。這個從西歐的文學裏得到啟發的熱情,詩意的夢境,被現實所脅迫,已經變得模糊而混亂了,但他,蔣純祖,仍然不放棄。


    他懷著羞惡的感情向高韻提議到溫泉去玩;他準備在高韻不同意的時候用各種理由說服她;他預感到,假如她堅決地不同意,他底心便會得到高超的、冰冷的嚴肅。但高韻輕快地答應了:她好像覺得,這一切是異常輕快的,此外再沒有什麽。蔣純祖感染了這種輕快。在短促的幸福的時間裏,覺得人底青春是無比的純潔和富麗。他們,像別人一樣,去做這種旅行了。在這之前,像一切年青的男女們一樣,他們在城市底郊外,在夏季底繁星下度過很多陶醉的夜晚。雖然他們竭力追求,他們總感不到這裏麵有什麽詩意,有什麽真實、善良、和美麗。因為這裏麵有著那種為他們所不敢確定的痛苦。他們寬慰自己,並且企圖遺忘他們底內心底模糊的警惕:他們隻是陶醉著。他們覺得,在他們的世界裏,有生命在蠢動,有什麽故事胡裏胡塗地發生了:他們不能確實知道這是什麽。


    蔣純祖注意到,在高韻底頭腦裏麵,反抗社會的理論,比他自己底還要鋒利。他覺得他還有什麽東西不明白,但在目前,他隻能覺得高韻底勇敢是可喜的。或者是再由於他底戀愛的,善於創造的心,或者是由於高韻底女性的聰明和敏銳,高韻底理論和思想有了實在的,富於感覺的色彩,感動了他。蔣純祖對於抽象的理論有著熱情,但高韻卻喜歡用實際的故事來印證這種理論。這些故事從她底內心深處嚴肅、動人地浮了上來,使蔣純祖從它們感到了她底心,以及整個的世界了。


    他們買了遊泳衣、食品、和其他的東西,到溫泉去。蔣純祖想他們至少要在四天以後回來。在船上,蔣純祖對高韻說了這個意見,高韻認真地回答說,應該臨時決定,因為她從來不願意預先計劃。蔣純祖覺得她無疑地是同意了,感到快樂。在途中高韻睡著了,在馬達的顛簸中靠在他底肩上,他和平地、嚴肅地想到,他現在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了。這個思想喚起了一種興奮。汽船正在上灘,他注視江中的礁石:酷熱的陽光照耀著,激怒的波濤擊打著礁石。他覺得這個礁石象征他,激怒的波濤擊打他。在他心裏,嚴肅的英雄的幸福的感情比任何時候都強。他覺得他是純潔的,他覺得先前的那種羞惡,陰晦的感情是可恥的,至少是無價值的:他覺得他懂得這個時代了。


    “難道我這樣做是錯的嗎?或者有一點錯嗎?”他想,“這個社會已經是這樣的黑暗,混亂,墮落,我們正在爭取新的生活,所以我決不能想象我和別人一樣的做,一樣地去生活!我寧可毀滅了自己,”他想,“也不願去順從,去過我們中國底這種昏沉的,黑暗的生活?我不同意這個社會裏的一切——但是,我,是否要使她成為我底妻子,去過一種家庭的生活呢?我還沒有想到這個,但這是不堪想象的!這是不能忍受的,我簡直不能想象在那些家庭中間會有我底家庭存在,我不是輕浮的,我有一切勇氣,這是試驗過的,但沒有去過這種生活的勇氣!我看到別人這樣做了,那純粹是在堂皇的理論下麵進行的一種虛偽的、輕率的行動,他們很快地就投降了!為什麽不應該有自由的,獨立的心靈?為什麽要奴隸似地束縛起來!我是嚴肅的,”他興奮地想,“那麽,讓這個社會群起而攻打我吧!我是不會逢迎任何東西的,讓他們說我做壞事,說我墮落吧,我決不投降!我愛她,但她也可以離開我……這裏,是真的生命!”


    高韻醒來了,她用濕手巾輕輕地揩汗水,以沉醉的、蒙皁的眼光看著他。蔣純祖向她笑了一笑,她嚴肅起來。她想,這笑容,表示了什麽。她知道這笑容表示了什麽。“你睡了很久。”蔣純祖說。


    “你在想些什麽?”她冷淡地問。


    “等一下告訴你。”


    “等一下你就會說話,我知道,”高韻說,生氣了:“而假如你在你底思想裏麵任性地想著我,我不能答應,你曉得我是一個女孩子……”她小聲說,感動著,打開皮包,取出鏡子和口紅來。


    蔣純祖好久惶惑地想著她底話。他覺得她底話是對的,他感到道德的痛苦。高韻知道一切,但相信自己不知道;她顯得任性、天真、無意誌:她不放過一個發揮她的媚人的倚賴的機會,她覺得自己是無知的,可憐的女孩子。但另一麵,對於這個時代的那個理論,那種作風,她相信自己懂得:她相信自己對藝術和文學有高超的智識和才能。她知道的,她相信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的,她相信自己知道。


    下船的時候,高韻說她有些發慌;接著她說,這似乎是由於饑餓,她簡直不知道怎樣才好。她撐開紙傘,看著蔣純祖。蔣純祖開始有了陰暗的心情;他覺得一切都在壓迫他。“餓就吃東西——怎麽說簡直不知怎樣才好?”蔣純祖憤恨地說。


    “有什麽好吃呢?”高韻憂愁地問。


    蔣純祖咬著嘴唇。另外的乘客們走過他們底身邊。汽船向上遊馳去了。蔣純祖環顧,然後沉默著向坡上走去。他必須向高韻表現出他底意誌來;他必須設法使她振作起來。他們走過修築在山坡上的花園。他毫不注意花木和其他的修飾,走過涼亭的時候,高韻提議休息一下。


    “你看那個架子搭得多妙啊!”高韻突然活潑地、受驚地、動人地說。過路的人們驚異地看了看近處的葡萄架,又看了看她。有人不停地回頭看她。她跑到亭子裏麵去,疲乏地坐下來,笑著,眼裏有光輝,注意著葡萄架。她突然地恢複了她底生氣了。


    大家都看她,她是這樣的動人,顯得那樣的天真,蔣純祖心裏有虛榮的快樂。他意識到這種虛榮心,但他覺得這總比痛苦好。他們走進飲冰室,大大地吃一頓。高韻不停地說話,批評天氣、江水、山坡、花園。蔣純祖嘲諷地回答著她,希望她停止。蔣純祖感到窘迫。


    蔣純祖提議先找住的地方,高韻提議先遊泳。結果她順從了蔣純祖。走進旅館的時候,蔣純祖和茶房說話,她活潑地抽身跑開了。


    蔣純祖要了最好的房間,關上門,懊喪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心裏有重壓:他企圖消滅這種重壓,他注視著窗外的濃密的綠蔭,想到,為什麽他不能感到這美麗的一切,為什麽他不能有快樂。高韻輕輕地敲門,他打開門。“為什麽你敲門?”他勉強地笑著問。


    高韻捧著水果走了進來。蔣純祖關上門,看著她。高韻放下水果,環顧房間,變得嚴肅了。她在桌邊坐下來,捧著頭注視著窗外。蔣純祖痛苦地坐著。蔣純祖發現高韻在哭泣,……他明白她為什麽哭泣。她底哭泣解救了他。他有了力量,迅速地站了起來。


    高韻顫動著肩頭,發出歎息似的啜泣聲,她底淚水流過麵頰滴到桌上。蔣純祖走到桌邊,嚴肅地看著她。他抓住她底赤裸著的手臂。


    “為什麽?”他說。他當然明白她是為什麽。


    高韻搖頭,繼續啜泣。


    “我不知道!……”她柔軟地說:“總是弱點,……但是讓我哭,應該讓一個女孩子哭……一下工夫就好了。”她說,啜泣著。果然她一下工夫就好了。


    “好吧,我們去遊泳。——你出去,我換衣服。”她說。


    黃昏的時候,疲倦、舒暢,他們走到江邊的坡上去。暴漲的江流在峽穀裏迅速地柔滑地流過去,太陽落下去,竹林裏麵有涼爽的風。高韻坐在石塊上,披散了的、潮濕的長發在肩後披到腰部。她不停地抖動頭發,她抱著腿,開始唱歌。在這裏唱歌是不能觸怒任何人的,因為很多男女都在唱歌。蔣純祖倚在樹上,看著峽穀外的,照耀著深黃色的,灼目的光華的江流和堤岸。他想到,他從未夢想過會到這裏來,從未夢想過,在這裏,會有這樣的生活。他聽著高韻唱歌,他覺得她唱得不好,然而使他,蔣純祖幸福。


    “你跟我唱修伯爾脫底‘你聽,你聽,那雲雀’——好不好?”高韻突然高聲說,使周圍的人都聽見。


    蔣純祖困難了一下,低聲唱了。但高韻沒有能讓他唱完:她不滿足,打斷了他,要他唱另一個曲。她有然不滿足,又打斷了他,要他唱第三個。蔣純祖,由於矜持的莊嚴的心情,不願意向她唱戀歌。高韻覺得他所唱的都不適合於她底心,再三地打斷他,使他羞惱,沉默了。


    蔣純祖所崇奉的這些傑出的歌謠都不能滿足高韻底幻想。蔣純祖羞惱地想,她聽不懂,永遠聽不懂它們,而她能夠聽得懂的,他,蔣純祖,現在決不願意唱。他嚴肅地沉默了。在峽穀裏,有藍色的煙帶,飄浮了上來,停在輕輕的、溫柔的空氣裏。那些小木船在幽暗的江麵上悄悄地飄浮著,有時飄在峽穀的暗影裏,有時飄在明亮的、柔和的波光裏。有時從它們上麵傳出招呼顧客和友伴的強大的、拖長的聲音來,峽穀起著共鳴。有時遠處有喊聲,峽穀裏起著深沉的,森嚴的震動。溫泉上麵有了燈火的時候,木船消逝,江麵上沉寂了。在山峽底沉重黑影外麵,波光柔靜地閃耀著。大半的遊客都歸去了。在夏天的夜晚,空氣裏有恬適的、醉人的芬芳。有一種說不明白、模糊的、有力的東西。在夏天底夜晚,那種恬靜,是特別的豐滿,特別的柔和。


    蔣純祖和高韻走到花園裏去,花間有愉快的燈火,各處的草地上有談話聲和歌聲。有人唱感傷的戀歌,蔣純祖感到憎惡,他急急地走到草地。高韻好幾次要他走慢一點。走到葡萄架下麵,看見旅館的燈火,他們同時站下了。“我問你:你怎樣想。”蔣純祖嚴肅地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高韻問。


    “就是說:我會不會使你痛苦?”


    這種坦白的、嚴肅的表現使高韻煩惱。在蔣純祖底這種表現裏,沒有絲毫的浪漫的美感,並且沒有任何幻想插足的餘地——高韻覺得煩惱,她想,為什麽蔣純祖會這樣的平凡。“我不知道。”她冷淡地回答。


    “為什麽?”蔣純祖問。他底聲者使高韻有了恐懼。“你不應該問我!你應該問你自己!怎麽會這樣想?怎麽會這樣懦弱?”高韻興奮起來,以悅耳的,嘹亮的聲音說。蔣純祖垂著頭,莫名其妙地被感動了,眼裏有淚水。高韻溫柔地笑著。


    “但是……我並不是說……”她以微弱的顫栗的聲音說,“……相反的,我怕!”


    高韻扶住葡萄架,痛苦地顫栗著,注視著沉默的、變得愚鈍的蔣純祖。這裏是青春,這裏理智要起來反抗,這裏有人生裏麵的,或這個時代裏麵的最高的東西監督著,這裏沒有快樂和詩意。西歐底藝術裏麵,那些莊嚴的、自由的個人,以個人的個性為最高的統治者,點燃了一些燈火:這些燈火在這裏,微弱了。而在肉體底沉醉和感動裏,蔣純祖底精神沉默了。但他底痛苦突然消失了,他從他底那種胡塗的感動和痛苦的觀念裏麵升了起來;那種無比的歡樂在他底身上擴張了開來,在他底唇邊出現有力的微笑。這種歡樂是這樣的純粹;他不曾體驗過,他對一個女子,有這樣強烈的愛情。於是那些燈火重新照耀著他。


    “跟我來。”他底眼光說。他走出葡萄架。他特別敏銳地嗅到一切香氣,他走過草地。


    高韻慢慢地走著。她柔軟地,輕悄地走過草地,她摘下一朵花,隨便地嗅了一下用一個柔媚的姿勢把它拋到地上去。


    他們關上房門,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到窗邊:濃密的枝葉掩映著對麵的洗衣作坊底愉快的燈火。小樹林沉靜著,很平常,可是很美麗:月亮升起來了。他們站著,沉默著,這種沉默使他們底心跳增劇。血湧到心裏,湧到臉上來,他們心裏有了無比的混亂:整個的混亂的青春集中這裏了。他們沉默地互相離開,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即刻就要互相碰觸。蔣純祖突然意識到了,他不滿意,甚至於憎惡高韻;這個意識第一次如此鮮明而有意義。但這個意識沒有帶來痛苦,因為現在他有一千種理由喜悅她,並且愛她。


    他們都很想講一句平常的,最平常的話,以表示他們對人生並不如此無知,但他們不能做到。他們迅速地沉醉了。人們認為,在這種沉醉裏,是沒有意識和思想的。但事實相反。在情欲底熱力散布開來的這個瞬間,有無數的思想細流在運動;而由於從社會各方麵來的力量,這些思想裏麵有些是虛偽的。好像在早晨的陽光裏,空氣裏有無數的細流在運動;有些是放任的,誘惑著以試驗自己的。有些是生怯而寒冷的。有些投身到最光亮的地方去,有些向陰影裏逃遁。有些是細致的、溫柔的、一個傾向隨即就被放棄,有些是歡樂而壯快的。


    太陽升起來,消滅了這一切。在情欲的熱火裏,有迅速的,短時間的光明,好像太陽下麵,曠野裏各處有芬香。隨即幾乎是同時,有了憂愁、悔恨、拋棄、自愛、並有了對生活的思慮,實際的痛苦。


    多次的狂奮,多次的拋棄。黎明的時候,蔣純祖醒來了。蔣純祖底最初的感覺是輕柔的,微妙的幸福:房裏有柔靜的光亮,空氣很涼爽。他覺得他成了一個男子了。對於一個男子,沒有東西比這更崇高、更美好。也沒有東西比這更殘忍了。接著蔣純祖覺得有什麽模糊的事故發生了,他隻是感覺到輕快,他坐了起來。他輕輕地跳下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花園裏麵的柔美的一切增強了他底幸福,他走回來躺到沙發去,伸直腿。


    高韻在蓬亂的頭發旁邊垂著手臂,沉沉地熟睡著。她裹著單薄的被單,這被單襯出她的美麗的身體來。她在睡夢裏有沉靜的、溫柔的、小孩的表情。但是她幾乎是突然地醒來了,抬起頭來,驚異地看著蔣純祖。隨即她底頭落下去,她重新入睡了。


    蔣純祖覺得他從未被這種眼光注視著。蔣純祖迅速走過去,喊醒了她。他問她為什麽這樣看他。她回答說沒有這回事:她一點都記不起來。蔣純祖問她做了怎樣的夢,她想了很久,笑了起來,說她夢見了她在吃魚。


    “多麽奇怪,怎麽是吃魚?”蔣純祖惱怒地說。


    隨即他沉默,他有了痛苦。他相信他應該反抗痛苦。好像是,在這個時代的理論裏,對於追求壯大的生活的他,一切問題都已經解決,他應該反抗痛苦。於是,重新來了放蕩的熱情。在這個時候,他有效地利用了高韻底一切對愛情的虛榮,虛構,和幻想。他們睡到下午才起來。蔣純祖醒來的時候,高韻正站在鏡子前麵梳頭。她披著大的毛巾。蔣純祖注視著她底赤裸的腿。


    蔣純祖想到,為什麽她要化去這麽多的時間,化去一生裏麵的一半的時間來做擦口紅,畫眉毛,染睫毛,修理頭發之類的事。他看見高韻用一種香油塗在頸子上,手臂上,和大腿上。強烈的香氣充滿了房間,蔣純祖閉上了眼睛。“是的,這是很幸福——但對不對?這就是生活嗎?”他想。


    “我替你計算一下,”他大聲說,“你做這些事,化去了你一生的一半的時間,就是說,假如你活五十歲,就化去了二十五年——你覺得怎樣?”


    高韻看著他,一麵用毛巾掩著胸脯。


    “你怎麽知道我要活五十歲?”她揚起眉毛,含著笑容生動地說。


    “那麽是多少?”


    “一個女人,她隻要活三十歲。”她說,噘嘴,轉過頭去,然後轉動了一下,炫耀著她底包在毛巾裏麵的身體。她走到櫥後去,換了綠綢的,垂著花飾的睡衣走了出來。“啊,原來是這樣,那麽一切都明白了!”蔣純祖笑著說。他沉默了一下,有了莊嚴的思想力,但那種笑容沒有離開;“你不覺得人生是一件工作嗎?你不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它底嚴肅的意義嗎?你是願意走上一個裝飾著花朵的,響著什麽一種庸俗的舞曲的,四麵有鏡子的樓梯嗎?你要為了一件美麗的衣服而犧牲了你的一生嗎?”


    “假如有那種可能!”離韻驕矜地回答,柔情地在地板上走動著,顯然這給她一種美感。


    “你不覺得那是束縛嗎?你不想到自由嗎?”蔣純祖問,興奮地支起腳肘來。


    “什麽叫做自由?”


    “打碎舊的一切,永遠的前走!”


    “哼!哼!難道我沒有打碎舊的一切嗎?”高韻說,在地板上迅速地滑走著。


    “當然,你打碎了!”蔣純祖坐了起來,苦笑著說。隨即他有了嚴厲的表情,他注視地麵。“天氣多麽悶啊!”他抬起頭來小聲說。


    高韻繼續走動著,在這些動作裏欣賞著自己。蔣純祖悔恨,痛苦,他覺得全世界在反對他。他並覺得他底行為底動機是卑鄙的,他底自由,反抗以及健全的,享樂理想,是卑鄙的。他覺得他和別人完全沒有兩樣,他一點都沒有純潔的,良好的感情。他沉默著。


    “是的,這個時代有無數的人去死,而我說自由,過著這樣的生活!”他想。


    “那麽你覺得,我們將來怎樣呢?”他小聲問。“應該怎樣就怎樣!”高韻站在床前,嚴肅地說。這是這個時代,這種生活發出來的聲音,這是個美麗的,有野心的女子發出來的聲音。但立刻有另一個聲音說話了,這是一個柔滑的,虛構人生的,哀憐自己,並在這哀憐裏感到美麗的女子發出來的聲音。高韻說,她對一切都害怕,她沒有勇氣,她厭倦人生;她,好像很快樂,但這隻是外表;她,還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就厭倦了人生。“你看,我已經經驗夠了!而我希望,我能夠有一個母親!”她說,垂著頭;她不覺得她底觀念是由於一種虛構。他覺得她是這樣的純潔。她抬起頭來,她感動著,說她覺得他,蔣純祖,不懂得人生底憂苦,特別是一個女子底憂苦。


    驕傲的蔣純祖能夠接受;但不能夠順從這個。


    “你底痛苦和一個鄉下的女人有什麽不同呢?”他問。“啊,能夠做一個鄉下的姑娘,是多麽好!”她用溫柔的,感傷的,戲劇的聲音說。蔣純祖注意到,他說的是鄉下女人,而她卻改成鄉下姑娘。“能夠在農村裏安靜地生活,能夠避免人生底一切空虛的夢想,能夠伴著一棵樹、一條水、一座山,能夠有一間茅屋,又能夠在黃昏的時候唱著山歌從深山裏走回來,是多麽好!”


    “我不同意你底說法!”蔣純祖嚴肅地說。他,從別人身上看到了這種感傷主義,開始徹底地厭惡它了。他愛高韻,於是他興奮起來,企圖說服她。他說愈多,就愈混亂,高韻則顯得愈憂愁。他在痛苦和憤怒裏停住了。他不能容忍高韻有這樣的思想;他覺得是高韻使他在痛苦。


    “這樣下去,沒有好結果的!”他憤怒地大聲說,跳下床來。


    “那你無需過問。”


    “但是,我有責任,我愛你!”


    “你不懂得愛!你底責任不是反對我!”


    “它是什麽?”


    “安慰我底心,直到最後!”


    “愛情是什麽?”


    “愛情就是愛情——你那樣自私,你說愛情,你完全為了自己滿足,一切……”


    發現了蔣純祖底臉色底嚴重的變化,她沉默了。蔣純祖痛苦得顫栗。他無意中在鏡子裏麵看到了披著襯衣的自己。他注視著鏡子裏麵的他底瘦削的,赤裸著的胸膛,他感到了異常的,巨大的苦悶。


    他們走出去。他們覺得所有的人都在惡意地注視著他們。異常的頹唐,異常惡劣的心情。但黃昏的時候,愛情和希望重新起來,他們和解了。


    第三天他們就回去了。他們對於生命有不同的見解,每一個都有力量,每一個都決不屈服。他們隻共同地屈服於愛情。


    蔣純祖是苦悶地跋徨著,他懷疑自己底思想和理想。他得不到一點點鼓勵,於是他有時就更放浪。高韻則沒有懷疑:她是快樂的。她參加了一個重要的演出,擔任了一個重要的角色了。蔣純祖在外麵找到了一間房子,這就成了他們底放蕩底場所。在那些快樂,那些刺激裏,蔣純祖異常的苦悶,但沒有力量覺得這是不好的: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刺激。苦悶和放蕩,生活就愈來愈沉淪了。


    他不停地悔恨,批評,並且譴責自己,但沒有行動:有時他對這個可怕的自己懷著惡意。在孤寂的時候,音樂是他底安慰。秋天到來的時候,他寫作了一點東西;他寫了一些抗戰的歌曲,但即刻就發覺它們是虛偽的,把它們拋棄了。他竭力模仿他所喜愛的那些古典樂曲,但在這一麵也不能寫出什麽來。當他底在劇團裏麵的音樂工作被別人奪去了的時候,他就對音樂有了一種覺醒。他寫了一篇文字,在裏麵說,除了少數的真誠的,表現了民族底熱情和意誌的歌曲以外,中國底音樂隻是對西洋作家的因襲和剽竊。他猛烈地攻擊那些把技術當作藝術的市儈音樂家:他底主要的對象是奪取了他底工作的那個音樂家。這篇文章底態度異常猛烈,寄到一個雜誌上去,被退了回來。


    他寄了兩個抒情的歌謠到另一個雜誌上去,被發表了。它們很快地被劇團裏麵的人們唱了出來,他感到勝利的滿足,有幾天他是在這種滿足裏從頭到腳地沉沒了。但在那篇文章被這個雜誌退了回來的時候,他冷淡了。他從一個音樂家學習鋼琴,這個音樂家是肥胖的,注重享受的人。有一天,當他走到鋼琴室底門口的時候,他聽見了這位音樂家底嬌小的夫人底驕傲的聲音,接著是音樂家本人底官僚的,嚴厲的聲音:他們在教訓一位穿得很樸素的少女,因為她有三次彈錯了基本練習。她顯然心裏有苦惱,彈錯了基本練習。音樂家夫人傲慢地說,音樂,不是一個愚笨的人所能懂得的……。那位少女帶著怨恨的表情走了出來,眼裏有淚光。蔣純祖看著她,心裏有稀奇的快樂:有快樂的,良善的感情。他不知道他為什麽快樂,但他覺得這種是善良的,他好久沒有這樣的感情了。他想這位音樂家夫人純粹是由於妒嫉,是世界上最愚笨,最可憎的女人。他異常幸福地退了回來,向這位音樂家寫了一封信,說,他很感謝他底無條件的教授,但他不願意再學習,因為他不願在這麽多的官僚音樂家和空頭音樂家裏麵再添了一名進去。以後他知道,這封信激起了這位音樂家底極端的憤怒。


    這些鬥爭帶來了一些快樂,但他底境況毫無變化。他繼續鬥爭下去,他底苦悶增強了。覺得一切希望都破滅了,他想在江南的曠野裏他就應該死去,他想唯有宗教能夠安慰他底墮落的、創痛的心靈,他有時喝得大醉,有時發瘋地撕碎了書本,稿紙,狠惡地把它們踩在腳下。他對別人同樣的無情,以前他善於發現別人底真誠,現在他很容易地便看出他底周圍底胡鬧、愚昧、和虛偽來。但重要的是,使他還能夠在這裏維持著的是,他不能割斷他底愛情,不願意徹底地看到它底真相。他對這個愛情繼續創造著幻想,幻想是脆弱的,然而愛情底火焰比一切都強:他牢不可破地相信著自己是和別人不同的,他未曾看到,在這裏,他是毫無一點點獨創的才氣,盲目地奔向那條毀滅的道路了。在絕望中他想到結婚了,他向高韻提出這個了,但被唾棄了。他不明白結婚是什麽,他從未真實而明晰地感到它,他隻是把它當做絕望中的一條出路,或他底對人生無從負責的浮動的,混亂的心靈底一種責任的安慰,他從未想到要真的去實現它。他一直到最後都沒有結婚的觀念,以後他分析了這個,但現在他虛構了這種觀念。由於這些虛構,他說了一些虛偽的話,並虛偽地啼哭,他明白這種虛偽,但他仍然做下去。他對高韻表現出極端的專橫來,同時他希望她哀憐他。在這裏,連最後的自尊心都瀕於毀滅了。


    但有一點是顯明的,這在最後挽救了他;他從未把他底音樂放在高韻底腳下。這是他自己不曾意識到的。在這一麵的嚴肅裏,潛伏著人生底最高的真誠。


    他幾乎妒嫉他周圍的一切人,每一個新人物底出現都逃不過他底冰冷的觀察。這裏是好些掮客們和知識青年們常常出現的處所,他覺得他們都是王穎那一類的人,說著空泛的理論,追逐虛榮或權力,不感覺到別人底生活。這正是那些熱情的理論膨脹到最高點的時候,以集體或未來的名義,到處出現著那些戴著桂冠的個人。這些人們使得那些明星,那些導演和劇作家同樣地戴上了這個時代底桂冠。政客們的圓熟的手腕,從往昔的時代遺留下來的詩人底風流和才情,以及婦女們底絕代的風騷,同樣地戴上了這種桂冠。那些流浪的饑渴著的青年們拚命地向這裏麵擠進來。蔣純祖被這種空氣壓迫得極端的痛苦;他嫉恨那些桂冠,因為他不可能獲得它,而不可獲得,常常是由於生活深處的嚴肅的矜持的。沒有多久,他看到高韻攫到這種桂冠了。


    九月初,王桂英來到重慶,在這個劇團裏出現了。她已經改了名字,但蔣純祖認識她。蔣純祖知道哥哥底事,並記得那個湖畔。王桂英同樣地是帶著新的光輝出現的,於是新的明星在重慶的天空裏迅速地升了起來。王桂英在上海的那一段生活,劇團裏麵的人們差不多全知道。大家很掛念她,有人說她墮落了,就是說,順從了漢奸了。但現在她單身從香港飛到了重慶。她出現在這個圈子裏,帶著這個時代底全部的豪華和絕頂的風騷。


    第一天她拜訪了一些名流和一些政治家,第二天和第三天她沒有出來,她拒絕了記者底訪問,她說她需要休息,第四天,劇團歡迎她,開了盛大的茶話會。但蔣純祖沒有參加。蔣純祖問高韻王桂英表現了一些什麽。高韻嫉妒王桂英,說她底頭腦裏麵是黑暗的。於是蔣純祖含著凶惡的譏諷說,他認識了這個女人。


    因為這個緣故,高韻結識了王桂英了。當天下午,蔣純祖走過劇團底後園,發現高韻和王桂英坐在一起。另一邊是一位有名的詩人;另外還有很多人,他們在涼棚下麵喝茶。蔣純祖沒有看清楚王桂英,但看到一團豔麗的,熱烈的色彩,認出了王桂英。王桂英在愉快地談笑著,大家聽著她。


    晚上高韻來了,熱情而興奮,說王桂英已經決定參加劇團,她說王桂英講述了上海戲劇界底情形:鬥爭是艱苦的。“難道上海唯一的隻是戲劇界麽?”蔣純祖嫉憤地問。“她問到我沒有?”他問。


    “她隻問了一句,她問你什麽時候來重慶的。”蔣純祖笑了一笑,站起來,突然地高聲唱歌。興奮的、忙碌的高韻轉身向外走。蔣純祖沉默,妒嫉地看著她。“你今天晚上還要到哪裏去?”蔣純祖說;“回來!回來!”


    他叫,跑出房門,但高韻已經跑下了樓梯,沒有回頭。


    “她和我開玩笑,無恥的女人!……但我底念頭多麽可怕!”蔣純祖想,扶住房門。“隻是色情,色情!色情!另外的一切全是詭計!我孤獨,孤獨,沒有一個朋友!這些鄰居厭惡我!”他走到房裏去,然後走出來,走到街上;即刻又走回來,昏亂地倒在床上。他繼續和色情鬥爭,色情帶來了痛苦的懲罰。他渴望明天能夠再得到高韻,此外他什麽也不能想。最後他有了一點溫柔的感情,鄰家底小孩有哭聲,他沮喪地睡去了。


    這些時間是這樣的混亂,又是這樣的簡單,這樣的可怕。多量的放蕩,多量的睡眠,多量的妒嫉和痛苦,多量的虛偽的自慰。他不知道這一切將怎樣結束。他想唯有死亡可以結束,但他又從來沒有感覺到死亡。


    他對王桂英純粹地嫉恨著,他似乎認為是王桂英敗壞了高韻的。但幾天之後,王桂英來看他了。這對於他,是一個意外。


    王桂英來看他,蔣少祖底弟弟,證明了她無論怎樣總不能忘記過去。但這又是在她底全部的風騷的誇耀裏做出來的,好像她在往昔是值得誇耀的。好像她已經遺忘了她底往昔。假如她也曾覺得往昔有什麽意義的話,那隻是因為她需要更多的炫耀,更多的鋒芒:在風情裏麵她體驗,並且她肯定她心裏的那種追懷。好像那些男子們在衣錦榮歸的心情裏麵體驗,他們底對往昔的追懷,王桂英在豪華的風情世界裏體驗這種追懷。她久已渴望如此:雖然她已飽經風霜,但這個社會卻維持了,並且增加了她底幻想:比起湖畔的幻想來,這些幻想是有著更少的憂苦和更多的浮華了。她,王桂英,或許還保留著一些積極的上進心,但這個社會隻給她準備了一條道路。現在她覺得她實現了她往昔的夢想了,就是說,她成功了。小報上和電影雜誌上稱她為潑辣的美人。她到重慶來,並沒有想到現在的這種為新的理論所造成的假作嚴肅的局麵,所以她臨時有些慌亂:她已經忘記了理論之類的東西了。她訪問了那位詩人,從那位詩人底房間裏迅速得到了啟示。於是她在茶會上說,她已經逃出了黑暗的孤島,來到了自由的中國,願意從此和大家共同努力,以挽救祖國的危亡。她和高韻同來,她敲門的時候,蔣純祖躺在床上看書。門開了,蔣純祖吃驚地站在床前,眼裏有防禦的,異常的光輝,王桂英盼顧,笑了一笑,輕盈地走了進來。


    “認得我嗎?”王桂英說,眼睛做了生動的表情。“認得的。”蔣純祖冷淡地說,站著不動,看著麵孔溫柔而嚴肅的高韻。


    在王桂英身上,這一套香港貨的,好來塢式樣的裝束,裝著微妙的假肩;她底胸膛赤裸著。她帶著盛裝婦女的姿勢坐下了。


    “你從前還是小孩子啊!”她說,眼部有生動的表情。“我這裏亂得很!”蔣純祖冷淡地說,在床邊坐了下來。高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好像很疲乏,靠在他底肩膀上。但蔣純祖現在厭惡這個,站起來走到桌邊。


    “我們大概有六年沒有見麵了吧?”


    “你底哥哥在重慶。”蔣純祖羞惱地說。


    “那麽你底那些姐姐們呢?他有那麽多好姐姐啊,真是有趣!”王桂英向高韻說。


    蔣純祖略微不安地盼顧,然後注視她,長久地注視著她,使她嬌媚地笑了起來。她認為蔣純祖是小孩,但蔣純祖是美麗的男子,在這裏,他和她是平等的。蔣純祖注視著她,想到她曾經倒在蔣淑媛底沙發上痛哭,悲憤地咒罵蔣家;曾經在落雪的,淒涼的湖畔可憐地等待著和癡想著;曾經在一個春天底夜裏殺死了她底嬰兒。蔣純祖注意到了她底嫵媚的笑容,他覺得悲傷,他垂下頭來。


    “想起過去的事情,多麽有趣啊!而你現在成了音樂家!”王桂英生動地大聲說。


    蔣純祖突然悲痛,異常悲痛,他明白他底心現在是善良的,他覺得幸福。王桂英繼續愉快地說下去,他眼裏有了淚水。


    “這麽多年我是一點都不知道了,人底生活範圍多麽大啊!你底哥哥嫂嫂,他們都好嗎?”


    “他們要來重慶。”蔣純祖迅速地說。


    王桂英沉默了一下,然後又笑了起來。


    “你們底蘇州,後來怎樣了呢?”


    蔣純祖決心挑動她。他現在毫不嫉恨她;他現在從她得到了對於自己底過去和對於他底哥哥姐姐們的新的理解,這是一種全新,良好的理解,主要的,他愛自己,他自己值得愛,並且愛他們,他們值得愛。王桂英現在以她底光華照亮了蔣家底悲慘的掙紮,他,蔣純祖,過去不曾懂得這種掙紮。現在這個掙紮完結了,王桂英遺忘了,於是他心裏有東西蘇醒。


    很顯明的是,現在這裏另有一個女子;她也有她底“蔣家”,這個社會也給她準備了一條道路。她是無知的,所以她是純潔的,所以她將要像王桂英一樣地去遺忘。遺忘了他,蔣純祖:人們隻為誇耀自身而生活,不管誇耀些什麽。“她說:人底生活範圍多麽大啊!但是事實相反!”他想。他決心挑動王桂英,使她和他有共同的善良,使他們底生活在這裏展開一種駭人的嚴肅。他明顯地覺得是這種嚴肅在支配著他底生活;新的意義和新的理解將支配他以後的生活。“淑華姐姐死了,汪卓倫也死了!”他抬起頭來,以潮濕的、光亮的眼睛看著她。


    “真的嗎?”王桂英收縮身體,吃驚地叫。“我隻知道你大哥死了!他們死了嗎?”


    “她說:她們死了嗎?她是怎樣感覺的?”蔣純祖懷疑地想。


    “一個害病死了,一個在戰爭裏麵死了,留下一個兩歲的小孩。”蔣純祖迅速地說,看著她。


    王桂英認為蔣純祖為這很痛苦,在他迅速地說話的時候撫慰她,愉快地笑了。


    “秀菊結婚了嗎?好嗎?”王桂英問,做了生動的眼部表情。提到往昔的友人,她是特別豐富地感覺到她底榮耀的。蔣純祖向她底赤裸的胸部看了一眼,沉默了。


    “我不能同情我底哥哥,我也不能同情我自己!死了的被遺忘,甚至不想知道她們是為什麽死的!但我也高興這樣的人們遺忘——我有了一個樂曲,就是:我自己底、混亂的、虛榮的、生命,不許有一點點辯護!”他想,他以透明的、嚴肅的眼光凝視著牆壁。


    他長久地沉默著,王桂英笑著站了起來,風騷地盼顧,向他告辭。在這裏,王桂英承認她和他是平等的。他覺得他心裏有了一點點愛情或色情:這種平等在蠱惑他。他憤怒地皺了眉。王桂英和高韻走了出去,他關上門,開始寫他底樂曲。


    懶惰地度過了夏天之後,劇團興奮了起來。十月裏的演出以前,每天是排戲,座談會,茶會,晚會,和聯歡會。經常地有名人來演講。在會場後麵的布景間裏,狼藉著顏料、布條、畫幅、木匠工作著。張正華穿著工作服和木匠一道工作著:他興奮地向木匠學習技藝。然後他又學習燈光,裝置。在演出以前,他為了天幕上的燈光色彩和舞台正麵的窗戶底麵積和導演耐心地,和悅地辯論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到處包著這位導演,興奮地、謙恭和發表他底思想,他認為是極重要的,可能包含著愉快的疏忽的思想。他希望導演指點出這些愉快的疏忽來。他認為窗戶應該開得小,不應該炫耀燈光,賣弄天幕,分散了觀眾底注意力。他說,總共是五千支光,天幕上最好不要超過一千支光。黃昏底雲霞底變幻最好能夠樸素而深刻——他說——四種色彩,四種雲型,是不必需的。“好像是不必需的,假如……”他說,站在台邊,和悅地笑著看著站在台上的導演。


    這位導演,是在一切東西裏麵,喜愛著美麗的,女性的感情的。在藝術上,他是反對寫實主義的。他說他基本上是浪漫主義,他願意嚐試一點點立體主義和印象主義——人們不知道他究竟指什麽。他說,在中國這種改革是艱難的,因為藝術底統治的理論太機械,因為某些人愚蠢地否定情感,最後,因為觀眾沒有高尚的欣賞力。他是在美國學了這些來的。他常常提到美國,某一次的哈姆雷特底演出,在這次演出裏,他底平生唯一的導師親自擔任了那位裝瘋的丹麥王子,下台以後意外地請他用中國藝術底觀點批評。他戰戰兢兢地批評了,然而被激賞了,他一生永遠不能忘記這個。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聽著張正華底話,含含糊糊地回答著他。最後他嚴肅的看著張正華,給了明確的回答。“你底意見很好,很好!但是一種大氣魄的藝術,是不容許一切幹枯的東西的!”他說。


    張正華覺得他底回答與自己底問題無關,看著他。“是這樣的!”他在台上蹲下來,親密地做手勢,“色彩和印象要重複、重複、重複,造成最高的藝術效果——好像夢境!”他說,溫柔地笑了一笑。


    主要的因為他底親密和溫柔,張正華了解了,同意了,並且快樂了:他覺得他是被指出他底愉快的疏忽來了。他說他非常感謝這個啟示——他底先前的那種觀點,是從蔣純祖得到啟示的:蔣純祖反對這種奢華的手法,主要的,反對這位導演——嚴肅地走了開去,開始調顏料。立刻他便把這個對話向女演員們傳播了:他異常欽佩這位導演。


    但蔣純祖猛烈地向他攻擊。他說浮華、夢境、是跳舞場,不是藝術;導演可憐到賣弄燈光,正如女演員可憐到賣弄風情。蔣純祖攻擊印象主義,說它是沒落的東西;也說這種傾向是水腫病,真的,偉大的藝術必須明確、親切、熱情,深刻,必須是從內部發出的。興奮、瘋狂、以致於華麗、神秘,必須從內部底痛苦的渴望爆發。他說:哈姆雷特是如此,田園交響樂也如此。


    他從來沒有如此明白而簡單地表達過他底藝術見解。以前他覺得一切是痛苦的,混亂的,——就在這種痛苦裏,他得到了啟示,現在他突然地說了出來,他感到過去的問題都弄明白了。


    張正華雖然覺得困難。但他相信導演是對的。他企圖調和兩種說法。最後他認為戲劇是集體的藝術,一切技術的、外部的效果是必需的。


    張正華向導演提到了蔣純祖底見解,導演輕蔑地笑了一笑。差不多是這樣的:每一個導演都帶來一種理論,於是這種理論便短時間地在演員們裏麵統治著。演員們什麽都接受,因為多一種理論,便多一點快樂。隨即史坦尼體係流行起來了。蔣純祖在某一天看到,王桂英從音樂室走了出來,挽住了一位劇作家底手臂,和他一路向外走,用異常柔媚的聲音問他;史坦尼是什麽?蔣純祖不知為什麽感到羞恥。蔣純祖被指定在演出裏麵做賣票的工作。他很不滿意,但覺得有事做總比沒有事做好。在這次的演出裏,這個劇團企圖壓倒另一個劇團,因為後者在相同的時間要上演另一個戲,“陣容同樣的整齊”。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大家充滿了妒嫉心,但大家認為這是藝術工作上的良好的競爭。這種競爭是,一個劇作家壓倒另一個劇作家,一個明星壓倒另一個明星,或兩個聯合起來壓倒了一個。那些市儈的文豪,詩人掮客,在這裏興高采烈地吹著喇叭,表揚戲劇界底空前的大團結。高韻在這次的演出裏擔任了重要的角色:她虛心,嚴肅、下了很多的苦功。蔣純祖時常看見她對著鏡子偷偷地揣摩一個表情:她覺得最困難的是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蔣純祖覺得痛苦。她和一位劇作家底情感逐漸地密切起來了。蔣純祖在演出前兩個星期向她說,他準備離開了。高韻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說,有了沉痛的、柔弱的表情,好像說:“怎麽辦呢?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上演前四天,她和這位劇作家底關係明顯了,於是蔣純祖永遠記得她底這個沉痛的、柔弱的表情:這是最後的真誠和最後的愛情。在這個表情裏,她眼裏有溫柔的、淒涼的光輝;蔣純祖覺得自己是整個地愛她,完全純潔地愛她,他幾乎是第一次對她有這種愛情,蔣純祖沒有力量告訴她,她在舞台上所需要的,正是這種真誠和感動,她不應該相信鏡子裏麵的用女性的媚態做出來的表情。這樣想的時候,蔣純祖明白她和他是分離了。但他底熱情決不屈服,它可怕地燃燒了起來。他明白自己底一切,並且很切實地感到了自己底最後的力量和出路,但他不能征服這種熱情:他鼓勵它燃燒。他暴亂地強迫高韻,到了使高韻覺得恐怖的程度。在這幾天裏,他清楚地覺得一切都崩潰了,他是毀滅了;在發瘋的心情裏他很冷酷地觀察著,並且欣賞著這種崩潰,他對自己再無一點點憐恤。


    在最初,他理想自由的、健全的、甚至是享樂的生活,他竭力克服他底陰暗的,舊有的感情;其次,到了絕望的時候,他想到結婚等等,他覺得隻要高韻和他正式地同居,使別人承認了這種關係,一切便好起來了:在這個社會裏有一種名義,做一個正直的丈夫,是一件痛快的、驕傲的事,這種名義,伴隨著家庭底倫理,可以強迫高韻順從,於是他便可以依照自己底意誌來訓練她。這一套思想很隱晦,他不曾批評它,現在他覺得,他底這一根內心底支柱已經在什麽時候倒掉了;他想到,這一套理論——這個時代底一切結婚,一切家庭,一切這種堂皇的理論,都是虛偽而卑劣的。它們掩藏,並且裝飾無恥的色情。在先前的時代,色情赤裸著,這個時代卻半赤裸著,這個時代迅速地用一切名義和理論來掩飾色情。人們隻談工作,隻談生活底嚴肅的需要,人們變得更無恥。


    蔣純祖現在毫無防禦地站在黑暗裏麵了。音樂同樣是虛偽的,假如人生是虛偽的話;而且他不能做出滿意的成績來,音樂離開他了。他感到在他底周圍活動著的是險惡,最無情的動物,他感到他可以毫無顧忌地一直向前走:但他要走哪裏去呢?同時,他感到從他底周圍的任何一方,會突然射出一槍來,把他打死。他清楚地感覺到這是一定會實現的,但他對這又很冷淡。他底熱情盲目地向一個方向燃燒:獲得高韻。


    高韻從未想到蔣純祖在熱情中是這樣暴亂,這樣軟弱的人。現在一切全揭露了。她對蔣純祖是有真實的感情的,不過這種感情伴隨著一切種類的的嬉戲,表現在迷人的、風騷的、複雜的樣式裏。她從未向蔣純祖嚴肅地敘述過她對他的愛情,蔣純祖則大量地做著這種敘述。在這種時候,在兩個人裏麵,她可能是比較真實的,因為她並不要求真實,對於這樣的一個女子,在一切事物裏麵,真實是最不重要的,主要的她是用蠱惑的感覺來生活的,她底愚味的頭腦趨向最流行的思想。因為她是年輕美麗的,所以她被認為是聰明智慧的。那位劇作家就是在這種想象裏追求了她。她立刻就從蔣純祖轉身了。


    蔣純祖使她痛苦,她底對工作,對她底周圍的興奮減輕了這種痛苦,最後變成了這樣:隻要逃開了蔣純祖,她便快樂了。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對蔣純祖有義務,就是說,她常常要被各種感情打動。在這一方麵,她很可憐自己,她覺得自己底心太痛。劇作家出現了以後,她就覺得她對蔣純祖再無義務了。她在那個沉痛的表情裏麵向蔣純祖告別了:她覺得淒涼,她很可憐,很可憐,是孤零的女子。這位劇作家正在接受狼藉的聲名,並且又戴著這個時代的桂冠,對於高韻,是輝煌的存在。這個時代的最迷人的上流社會,那個驚心動魄,但是又綺麗溫馨的世界,那座在無血色的生活裏建立起來的,金碧輝煌的宮殿,就是這樣地向她打開了門。


    蔣純祖常常遇到這位有名的劇作家,他是瘦削的臉色疲乏的人。雖然穿得很好,卻總顯得很壞。在他底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人們感到他是一個很大的官,但不屬於任何機關。人們感到他是一個很出色的辦事員,然而非常懶惰。在他沉默的時候,寫出文章來的時候,或者講演的時候,就有一種懶惰而尊敬的空氣,在他底周圍散布了開來。但在他永無休止地發起牢騷來的時候,他就要使人感到那種肉體的厭惡了。三個文學家聚在一起,就支配起文化、藝術、人民來了,好像三個市井女人聚在一起,就支配起整個的一條街來了一樣。


    這位劇作家,是有過一段光榮的曆史的,所以他現在覺得他底地位鞏固了。在中國,地位是頂頂神奇的東西。這位劇作家,在年青時代的一些幼稚的、然而熱烈的作品之後,就變成一個用公式來創造劇本的這個時代的戴著桂冠的寵兒了。這位劇作家是幹枯了,目前他寫著打仗遊擊隊,以後他寫後方,中間他弄點諷刺,或者滑稽,他稱它們為喜劇,最後他就以無限的感激來表揚自己了。最初他是嚴肅而熱誠的,後來他就收獲狼藉的聲名,用一點點才情和一點點感傷來製造他底作品了。


    這一切使蔣純祖想到,在這個社會裏,沒有地位和聲名,是不能生活的,他要用更高的勞績和聲名來擊敗這些人。雖然他不能以另外東西,可能是較為清醒的東西來代替成功、聲名、地位,但在他底心裏卻燃燒起對這個世界的激烈的仇恨來了。這種仇恨常常是偏狹的但卻決定了他底以後數年的生活。


    高韻和這位劇作家的關係顯明了,蔣純祖落到極難堪的地位裏去。但由於仇恨的緣故,他反而顯得極勇敢。以前他是隱晦的,現在他卻帶著那種旁若無人的態度在劇場裏橫衝直撞了。年青的人們底這種把自己膨脹到極致的、大無畏的態度,是常常要被整個的社會厭惡的,但他們是有著多麽痛苦的理由。蔣純祖在別人眼中成了可憐的人,他的確是毫無自知的,可憐的傻瓜;但他自己常常是多麽興奮。在這種圈子裏,戀愛底變化是平常的事,並且常常是發生得異常迅速的,有的就用打架來對付,多半的是用淡漠的,甚至是友誼的態度來對付,大家確信這是自由主義底最良好的風度。蔣純祖先前曾信仰過這個,但當事情輪到他的時候,他卻覺得這是虛偽的。他覺得,對人生如此的不嚴肅,他不能容忍:這一方麵的惶惑在那種極度的自我膨脹裏消失了。他不曾即刻就注意到,在這裏支持著他的,主要的是他先前所竭力擺脫的陰冷的、羞恥的、痛苦而嚴肅的感情,這種感情無疑地是來自往昔的生活。


    他在混亂的痛苦中努力地檢討自己,他心裏突然有嚴肅,他覺得他必需和高韻再談一次話:僅僅是談一次話,此外決不做什麽。他相信,假若在這一點上他對自己勝利了,那麽他便能夠掙紮起來了。他相信這是極重要的,絕對的,生死存亡的事情:熱情的人們在人生底每一個關頭上總是這樣相信著,特別是年青的人們,有時相信到了迷信的程度。有了這樣的自覺,蔣純祖覺得他底生死存亡的瞬間來臨了,這種熱情是可怕的,這給那種明晰的,冰冷的清醒打開了門。蔣純祖此刻除了這種絕對的熱情以外什麽也不能看到。事實是,他底一半已經進入這種冰冷的清醒了,而另一半,則在企圖奪回高韻,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占有她。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劇團底小劇場去。他去的時候小劇場裏擠滿了人,各處有談話聲,彩排剛剛開始。他坐了一下,在他底可怕的熱情裏焦灼起來,離開了劇場。天在落雨,他在街上亂跑;他喝了酒,跑遍了半個重慶。當他濕淋淋地回到劇場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二點鍾,第四幕正在結束。台上底聲音很嘹亮,場裏很沉靜,煙霧籠罩著。他在後邊站了下來,他發覺場裏的沉靜是由於疲乏:夜很深了,五個鍾點麵對著強烈的燈光和色彩,這些欣賞者,這些名流和作家被台上的興奮的運動引導到疲勞的、甜暢的、模糊的,夢境般的感覺裏麵去了。這種一致的夢境升到最高點了,台上的燈光顯得特別的燦爛,蔣純祖心裏突然有了異樣的和平,他突然對這裏的一切感到尊敬。他想到,外麵是落雨的淒涼的夜。於是目前的這種沉醉特別地富有詩意,他覺得人生美麗。這種感覺是特別的真實。高韻,劇本裏麵的因革命和戀愛而反抗專製的家庭的堅強的姑娘,出場了。布景是江南的平原。遠景是綠色的丘陵,太陽正在下落;前景是一座古老的牌坊,這位堅強的姑娘底勇敢的愛人,遊擊隊底領袖,站在牌坊左邊的樹下。


    蔣純祖緊張起來。目前的這一切,他在這個生活裏所處的位置,以及他底雄心和夢想,造成了無比燦爛的幻象。不管他怎樣痛苦,這一切形成了虛榮世界底頂點,他陶醉了。在幻想中,他不再感覺到他底實際地位。這是一種最華麗的心情,它底深處藏著悲涼的雄心。他隻在書本裏見過這一切,現在他實現了這一切。一首美麗的詩底內容是這樣的,或者是,偉大的莫紮爾特底生涯是這樣的。愛人、舞台、音樂、社會底迫害、天才和雄心——蔣純祖有短促的陶醉。


    但接著他有可怖的痛苦。夢想的確是輝煌的,但他已失去了一切,他將怎樣呢?在他底貼在額上的,潮濕的頭發下,他底眼睛燃燒著。遊擊隊底戰士們在台上出現了,高韻跳到石頭上去,舉起雙手來。台上的燈光突然熄滅了,天幕上出現了熱烈的紅光,高韻在人群中間站在高處,顯出了美麗的,莊嚴的身影。蔣純祖迅速地向這個美麗的身影看了一眼,心裏突然有了希望,疾速地向後台走去。


    他要獲得她。他相信是最後的了。後台寂靜著,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台上爆發了雄壯的歌聲,歌聲沒有完結,場裏發出了興奮的喧囂。最先跑到後台來的是張正華:他是遊擊隊員,他拿著一把大刀。他在奔跑的時候做了一個鬼臉:顯然他異常快樂。


    “怎麽你一個人在這裏?你看了嗎?”他大聲問,迅速地在桌上抓了紙頭擦臉,同時脫衣裳。


    “我覺得你近來很頹唐,對嗎?你是很消沉嗎?”張正華在興奮裏大聲說。甜蜜地笑著。“是的,我在這裏!”他大聲叫,回答台上的喊聲。他在感動中走近來和蔣純祖握手,他臉上有誠懇的、難受的表情。在興奮中人們表達得自然而親切。“我是你底朋友,我知道,你看我,我們年青,不要為戀愛煩惱!”他底表情說。蔣純祖一點都不懂得他底情形,不解他為什麽如此,驚異地看著他。張正華披著上衣向台上跑去,蔣純祖唇邊有了苦笑。這時後台已經充滿了人:觀眾和演員差不多全擁到後台上來了。但蔣純祖對周圍沒有感覺,他是麻木的。高韻從更衣室裏跑了出來,坐下,把鏡子拉到麵前,輕輕地,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她並不即刻就卸裝,她向鏡子快樂地笑了一笑,然後抬頭,生動地和那位有名的詩人說話。在說話中間她不停地照鏡子。她顯然沒有看到蔣純祖,或假裝沒有看到。


    蔣純祖注意到,那位詩人扶著手杖,異常灑脫地盼顧著,不停地說話,向一切人說話。他是這個花環裏麵的最出色的花朵。蔣純祖看到一位女演員含著眼淚衝了出去;蔣純祖冷淡地想,她是和導演吵了架。蔣純祖看到那位劇作家走到詩人身邊來了:談話和諧謔變得更生動。但蔣純祖是麻木的,不感覺到這一切。這時有人推他,向他要椅子,他順從地站了起來,有些羞愧,走到壁前去。王桂英和另外的幾個人一路走了進來,王桂英向他點頭,他沒有來得及回答。這個場麵更熱烈,更生動,蔣純祖更陰冷,更麻木。


    “我們底小高演得多麽好呀!”王桂英大聲說。走向那些藝術家。


    高韻抬頭,絢爛地笑了。她嚴肅地向鏡子看了一下,又笑了。然後她噘嘴。


    “希望批評!……我第三幕差不多忘了一大段!”高韻說。“沒有,沒有,很好!”詩人說。


    那位劇作家向詩人痛快地笑了一笑,抬起手來彈煙灰。“這是我們底收獲!這是我們戲劇界底新人,希望你……指教這麽一下子!”他擺頭,說。然後他向高韻微笑。“喂,喂,請把凡士林拿來!”高韻說,站了起來,於是就不再坐下去了。她因拿不到凡士林而嬌柔地跳躍起來,並且發出呻喚。大家向她發笑。


    “我要寫一個戲,熱情的,像暴風雨一般的,讓高小姐做主角!”詩人大聲說。


    “這個意思好極了!我們丟掉上海,卻得到這麽大的收獲了,你覺得如何?”劇作家向王桂英說,她在和一個蓄著胡須的男子低聲談話。”我今天晚上的感想真多,首先是錢的問題,其次是觀眾的問題!”劇作家笑著向詩人說。


    接著劇作家大聲笑了起來。但蔣純祖覺得這笑聲是醜惡的、虛偽的。蔣純祖首先是妒嫉,其次是驚醒了大的仇恨。他覺得這種仇恨是由於民族底猛烈的命運和人民底痛苦的犧牲;他在此刻突然地想到了,並感到了在曠野中流徙著,在火焰中搏擊著的無數的人們。他確信自己不是虛偽的,他想到了朱穀良和石華貴,他好久沒有想到他們了。“他們會同意我的!”特別因為對眼前的一切的仇恨的緣故,他溫柔地想。緊張的顫栗突然和緩了,好像是從他底肉體底某一部分的運動,出現了這種溫柔的、親切的、明確的情形:他意識到,這種情況,是可以用肉體來表現的。同時好像在他麵前爆發了巨大的轟響;眼睛的一切顯得遙遠了。在遠處的燈光裏有高韻底模糊的笑臉,他覺得得到了自由。


    人們逐漸散去了。劇作家還留著,顯然他在等待高韻。對於蔣純祖,現在一切明確了,他痛恨地想到了這些人——連他自己在內——底荒淫和無恥。他問自己,現在他應該怎樣做,走開呢還是找高韻談話。他有些猶豫。……劇作家和高韻向他這邊走來。


    高韻看見了他。他們底臉上同時有了同樣的不痛快的笑容。劇作家懷疑地看著他,這個眼光增加了他底勇氣;因為,無論怎樣軟弱和惶惑,他總是驕傲的男子。


    蔣純祖現在的思想是,他明白他自己和這一切人底荒淫無恥,他憎惡這個,所以他有表現自己的崇高的權利;他必須揭破這種荒淫無恥,必須和高韻說話,最後,他必須結束這痛苦的、可怕的一切,愈快愈好地奔到荒涼的曠野裏去。他走過來的時候帶著一種可怕的艱辛,他好像在抽搐著,他眼裏有異樣的光芒,使高韻立刻就服從站下了。“我和你說幾句話!”他單調地說。他停了一下,異常輕蔑地看了那位劇作家一眼。在他底這種表現裏,在他底這種直到最後才有的力量裏,高韻不可能反抗;她並且覺得她的確有和蔣純祖說幾句的需要,她心裏有痛苦。


    她站著不動,幾乎是懇求地看著他。


    “請你隨我來。”他凶惡地說。


    “你這是幹什麽?”劇作家憤怒地問;“你貴姓?”


    “我沒有姓名……我……我預備結束我底荒淫無恥的生活,讓你繼續我!”蔣純祖凶惡地說。“跟我來!”他向高韻說。


    他明白他勝利了,他心裏有大的快樂,他轉身向外走。高韻不覺地跟隨著他。


    “你到哪裏去?”劇作家追到門外,叫。顯然的,處在這種奇怪的地位上,和一個青年這樣鬥爭,對於他,是一件痛苦的羞辱。


    “不要管我!”高韻痛苦地說。


    “無論如何……”劇作家跑過廣場,“小韻,無論如何不要受他底欺騙,他這種青年是野蠻無知的呀!”他向高韻叫,他抓住了高韻手臂。


    蔣純祖站在冷雨裏,聽見了他底話,但輕蔑地沉默著。“這種青年是封建餘孽,你為他已經犧牲了那麽多!”劇作家焦急地叫。


    “放……開……我!”高韻痛苦地說。“我幾分鍾就來!”她說,脫開他,向空場走去。


    蔣純祖在惡劣的激情中勝利了!在今天上午,他覺得他必須向高韻解剖他自己,請求她原諒,在彩排結束的時候,他有發瘋般的心境,他因發瘋而麻木,他要最後一次地攫得高韻。在他迎著高韻走去的那個瞬間,他覺得一切全明白了,他必須揭破一切虛偽,然後離去。但在高韻隨著他走來的現在,他又起了變化。他嚴肅地意識到這個變化。他覺得不能控製了,他覺得,假如浪漫的心情重新起來的話,他就必定會再度陷入可恥而可怖的黑暗裏麵去。人們認為它是美麗的詩人,他,蔣純祖無限地渴望著的這種浪漫的心情,重新起來了,而且是這樣強烈地痛苦。


    “做一次犧牲,你!你從來沒有犧牲過,那麽現在重要的是:做一次犧牲,這是生死存亡!”他想,在冷雨裏走過黑暗的小徑。他明白情形是怎樣的嚴重了,他覺得他已經發狂了。他突然覺得他底周圍有狂風暴雨;他先前覺得這周圍是陰涼而靜止的。他覺得各處有奇異的光亮和灼熱的陰流;他覺得他底自己在突然間充滿了整個的世界,他覺得有可怕的力量在壓迫他和崩裂他,他要喊叫出來。在這種瘋狂的熱情裏,他突然把他底過去拋棄了,並把他底未來毀壞了:他要求人間底一切做他底熱情底犧牲,和他一同犧牲。在狂亂裏有色情的、肉欲的感覺,有浪漫的激情底急流。他第一次和這種浪漫的激情鬥爭,這是這個時代所賦予的,他感覺到了它底虛偽。他底理智底呼號微弱,又興奮起來,他呼號自己做一次犧牲。他幾乎明白了這一點:就是,他所以如此發狂,隻是因為還有各種力量妨礙他最後一次地得到高韻。他走過空場,在音樂室底黑暗的門前站下了。他轉身,劇場裏的燈光在冷雨中照耀著,各處的水塘發亮,高韻悄悄地向他走來。他用全部的力量凝視劇場底燈光,露出了輕蔑的笑容。他等待高韻走近:他不能做一次犧牲,他要把高韻帶到他底床上去,他要嚐一嚐這種奇異的痛苦和歡樂,他相信唯有這種痛苦和歡樂才能向他啟示他底出路——浪漫的激情勝利了,一切便是如此的簡單。


    他告訴自己,不要想到明白,他告訴自己,假如他嚐到了這種痛苦的蜜,他就立刻去死。


    “做一次犧牲!隻是一次!明天依然是白天的工作,另外有無窮的生活……不,不!這是我底生活!”他想,高韻在他麵前站下了。


    他沉默著。他有了安靜。他感到了深夜的涼風和冷雨:屋簷在滴水,發出清晰的聲音。他突然感到這一切是無比的美麗,生活是無比的美麗。


    他要把這個風騷的,然而有一點點純樸的女子帶到他底床上去,那是一張神聖的床。明天他就死去,或者遠離;明天,舞台底幔幕分開了,露出美麗的燈光和色采,高韻唱著歌走出來,向觀眾奉獻這個時代底嚴肅的熱情,奉獻她底初出茅廬的風騷,並奉獻他,蔣純祖底壯麗的,悲涼的痛苦。——他感到生活是無比的美麗。直到現在為止,他是在這個基礎上生活著的,這個時代虛榮的世界和悲涼的世界,現在這一切到了最高點了。


    他現在安靜了,他現在帶著大的痛苦執行著這一切,不管結果如何。但人底生活不是孤立的,人類從遠古生活到現在,創造了生活底莊嚴,在各個時代以各樣的方式體現。雖然蔣純祖此刻仍然覺得生活是盲目的和孤立的,這種莊嚴卻在他底痛苦的執行裏麵透露了出來。


    高韻是很單純的,在現在她覺得很痛苦。她覺得她對蔣純祖有罪;不管她所接受的觀念如何,她覺得她對蔣純祖仍然有義務。在她,並不是愛情消逝了,而是愛情被痛苦嚇退:她底生活領導著她向另外的方向走去了。人們說,愛情不存在,便不能勉強,但人們從來不知道愛是否存在:金錢和虛榮是存在的,並且肉欲是永遠存在的。在複雜的局麵裏,另外的一切都存在,隻是愛情不存在:另外的一切證明了,或者虛構了愛情,如此而已。因此,在現在的時代,除卻了生活和工作底艱苦的締結,人們隻能說:我在這一分鍾是確然變著。而造成了這一分鍾的,或者是偶然的快樂,或者是這個時代那種永劫的浪漫觀念。高韻在走出劇場以後,就在痛苦中愛著了,這是由於責任的觀念,從責任的情緒產生了美麗的自我感激。並且這個時代有浪漫的觀念。或者一直是如此的,就是,她感動地想,她愛過蔣純祖,現在她應該和他永遠告別。她覺得這個告別是動人而美麗的,將給她底生涯帶來悲傷的慰藉。


    走出劇場,高韻底心情變化了。她忘記了剛才的那個熱鬧的場麵了,她覺得自己是可憐的:她追求著悲傷的、美麗的告別。這是這樣的,她覺得自己是這個時代的不幸的少女,這個少女和她底第一個愛人在這裏極動人地告別了。但她心裏又有實際的痛苦:隻要走了幾步路,現實是很容易推翻這種浪漫的心情的。所以她告訴自己說,她是自由的,她是屬於她自己的,隻要她認為是對的,她就應該堅定去執行。


    在浪漫的心情之後,那種對這個奇異的局麵的實際的渴望使她興奮起來了。


    他們互相看著,他們沉默著,站著冷雨裏。


    “到你那裏去麽?”高韻說。


    蔣純祖想說什麽,但改變了主意,轉身迅速地走去。他心裏有歡喜和痛苦:他從未想到他竟然能夠勝利。現在他是赤裸著了,那一切防禦,那一切傲慢的,浪漫地構造,在不會實現的時候,是無比的堅強的,但一接觸到實際,就毀滅了。他反抗過了,現在他隻是冷靜地回憶著那些反抗,那些狂風暴雨,再無熱情和力量了。那種浪漫主義是像屍體一樣倒下來了——更可怕的是,他底色情和肉欲在實際的嚴肅的痛苦裏麵冷卻了。他覺得他現在所做的事是最下流,最醜惡的。但他仍然做下去。他們叫開了門。他們走到房裏,打開了燈,他們互相看著。他們坐了下來,彼此都很冷淡。他們又沒有力量改變這個局麵。


    蔣純祖看見門邊的地上有一封信,拾了起來。這是一個在上海認識的朋友來的:他們好久地斷絕了信息,現在這個朋友從危急的武漢逃到了離重慶兩百裏的鄉下。但蔣純祖現在對這個意外的友誼毫無感動,他隻是冷淡地想了一下。他長久地抓住紙頭,假裝看信:他底心從來沒有如此冷酷過。


    他體會到可怕的大的空虛。他想,他在這裏生活了差不多半年了。他看了房間裏的一切,但無感覺。他看著高韻。


    於是他試著從這種空虛裏掙紮起來。他覺得高韻是美麗的,她底眼睛是明媚的,她底豐滿的胸膛和柔軟的四肢是迷人的,他不可能失去她,但他即刻就要失去她,永遠失去她!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沒有比這更像夢境,也沒有比這更現實的了。


    他覺得痛苦、羞恥!他心裏不再有絲毫的愛情,他明白高韻心裏現在也決無愛情!事情現在是很簡單了:他們隻是被一種盲目的激情引導到這個實際的場合裏來。他們坐著不動,不說話。在寂靜中他們聽到窗外的雨聲。“現在是這樣:”蔣純祖想,“除了肉體底交換,別的沒有可能——全是虛偽的!我們的確愛過,但現在不再相愛了!而我又是最下流的,沒有意誌決然分離!是的,你要跟她說:我愛你,永遠愛你!人生是淒涼而辛苦的……滾你媽的蛋!”他站了起來,含著輕蔑的笑容看著她。


    “我跟你說……”他說,突然戰栗而眩暈;“我厭惡我自己……你,你請回去吧!”


    他實際上是希望高韻投身,他明白這個,所以他戰栗而眩暈,高韻痛苦地站了起來,她懂得目前的這實際的一切,她誠懇地向他點頭,眼裏有淚水,異常痛苦地向外走。“站住!”失望的蔣純祖喊。“我們怎樣的糟蹋自己啊!”他想。


    高韻站住,含著眼淚看著他。


    “我們分別了,你懂得,我不勉強你,我所以找你來,是為了告訴你,我們並不曾錯誤,我們不需要追究愛情,我知道你曾經愛我,但是你為什麽愛我這樣一個下流的、無恥的人?”蔣純祖說,帶著冷酷的興奮。高韻默默地流淚了。“我們分別了,這裏是半年的時間,半年的生活,永遠不能挽救的錯失和毀滅!……我……不會活得多久了!”他激動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又陷入虛偽了。高韻坐了下來,啜泣著。“我們將來怎樣,都不能知道!”他憤怒地說,企圖攻擊虛偽,“你已經走進了這個金碧輝煌,前進革命,但又賣身投靠,荒淫無恥的圈子!你想象你底工作是嚴肅的——我不想驚醒,也不可能驚醒你底好夢!剛才你底那位有名的愛人說我是野蠻無知的封建餘孽,我永遠記得,我要一生複仇!我不想功名富貴,我隻求——在臨到我底死的時候,我怎樣好好地去死!你永不能懂得時間底殘酷無情,因為你年青而美麗,隻要活三十歲!我曾經用封建餘孽的道學思想欺騙過自己!曾經做浪漫的夢,曾經又用家庭和結婚來欺騙自己,有這一點上,我感激你——但是我現在撕破了,這一切!今天我想和你說的話就是這些,明天我就離開重慶,是的,明天!”他停頓,向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但是我絲毫不隱瞞你,我要你來,因為我仍然……愛你,是的,我要你底身體!”他冷酷地說。他說得眼前爆發了煙火。他覺得,撕破了一切,他底意誌無比的堅強。


    “……為了我們……愛了半年……”高韻啜泣著,說。“但是你不應該說這些!”她說,站了起來。“……但是……是的,他怎麽能夠,想到,我們底這種離別,他,在那裏快樂!”她以悲沉的,有力的聲音說,她咬牙,淚水流下來。“他”,指那位劇作家。在這裏,高韻有了甜的、浪漫的想象。“她答應了,可怕!”蔣純祖想,走到床邊坐下,抱著頭。


    “你走吧,你!”他痛苦地說。他明白自己底虛偽。


    高韻迅速地走向他。這個時代的這種生活,沒有任何法律,甚至沒有任何原則:假如以真實的心靈為原則,心靈又常常是脆弱的,蔣純祖屈服,但掙紮、審判,他底心覺察到了一切。他明白即將發生事是可怕而可恥的:他不懂得它怎樣會發生。他想到,假如在這種時候還會有肉欲,那麽他底毀滅是無疑的、徹底的了。


    但雖然他底心在不停審判著,這樣的局麵已造成。蔣純祖覺得除非他們繼續相愛,他不能做這件事,他沒有權利做這件事。高韻冷靜地、堅決地,——由她底意誌來執行,迅速地卸下了她底衣服。蔣純祖站著,嚴肅地看著她:她底美麗的臉無表情。蔣純祖突然羞恥地,溫柔地笑了,高韻悲苦地看著他。他底這種突然發生的情緒造成了一種印象;他們仍然是相愛的,在這個深沉的、安靜的夜裏,沒有另外的事發生,它們不可能發生。事實似乎是確然如此的。人類底心靈不停地創造著,在各種生活裏創造著,以贖救自己。但從來沒有比這更冰冷的接吻了。……在道德的痛苦裏,他們沉默、冷淡了。他們互相努力著,使對方信任什麽,但他們自己不信任。他們很冷靜,一切都記得: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蔣純祖痛苦地哭了起來,高韻呆呆地看著他,顯然她不明白她在哪裏,以及她在做什麽。來了大的空虛;他們不再挽救,他們隻想起出自己來。黎明以前高韻離去了。蔣純祖走到桌前,打開窗戶,伏在桌上。


    雨已經止歇了,屋簷在清晰地、單調地滴水。活潑的冷風吹進房來。院落裏有了一種昏朦的、逐漸有力、逐漸清醒的光亮。這種光亮,最先是朦朧、搖曳,然後就不可覺察地充實起來,悄悄地在各處產生了清醒的、有力的效果。水塘柔靜地發光,陰影變得稀薄,寂靜更深沉,並且變得和諧。重要的是這種蘇醒的力量是沉靜的,生命是柔順的。各處有模糊的故事在發生,突然地清醒了,在寒冷中愉快地顫抖,但沒有放任。蔣純祖伏在桌上,他失去了知覺,但他明白自己並未睡去;這種力量注進了他底心,他伏在桌上有十分鍾,但他自己沒有絲毫的時間觀念,他覺得那可怕的一切遙遠了,他抬起頭來。一切是沉靜的,光亮從窗戶照耀進來,他看見書籍、紙堆、文具、和空的餅幹盒。他突然覺得這種光亮以神異的力量逼視著他;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強烈,又這樣和諧的光亮。他心裏有悲傷和溫柔,突然他愉快地打抖,他覺得他心裏有醉人的涼意。這一切是單純而明確的:惡夢和空虛消失了。


    他站了起來。他打開燈,迅速地讀桌上的那封信。他底朋友孫鬆鶴告訴他說,他孫鬆鶴,已經創立了一個麵粉廠,並且認識了兩位本地人,他們正在著手一個小學,預備明年創立初級中學。孫鬆鶴說,他隻在重慶逗留了三天,心情很壞,同時不知道他,蔣純祖底地址;他今天早晨才知道了這個地址。孫鬆鶴最後說,目前他們底困難隻是缺乏人手和金錢。“這是一個風景極好的地帶,但在這樣的時代,誰又有心情來欣賞風景?”——孫鬆鶴這樣結束。


    蔣純祖貪婪地讀了四遍:友情從來沒有如此甜蜜。於是一切都明白了。


    “我決定明天就去!是的,明天去,陌生的地方,荒涼的鄉下,斷絕一切!”他向自己說。


    他靜靜地坐了一下,悲傷地想到高韻:河流在這裏分枝,從此一切都不可複返了!他心裏底悲傷變得頑強,他站了起來,把書籍和樂稿拿到麵前,他注視它們,清楚地、悲傷地感覺到了,他半年來所過的生活。他突然感激這個生活,因為這個生活不可複返了:他眼裏又有淚水。有一種心靈到了這種最後充滿了憎惡,抱著複仇的冷酷的意誌,另一種心靈則在突然之間充滿了感激,在感激底豐滿的、柔美的浪濤裏,惡毒的迫害和嘲笑被遺忘,誓言被遺棄,複仇的意念沉醉了,前一種心靈剛愎地向社會戰鬥,後一種則永無休止地向自己戰鬥;前者很容易戰勝自己,對行動的,政治的個人,意誌高於一切,後者則永遠追逐,永遠撲擊,永遠掌握著人間底詩歌。


    對於現在的蔣純祖,世界是這樣的:假如別人惡劣,他自己就更惡劣,因為他明白真實和善良;他相信這種真實和善良在他底心裏,並且在一切人底心裏。一切可憎的毀滅都證實了這種真實和善良——他確信是如此。假如他有一天發覺到這種真實和善良同樣是虛偽的話——它們差不多每次都淹沒了,但他猛烈地撐拒著,把他們拯救了起來——,他底生存就必定會崩潰了。但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使他永遠信仰;信仰他底逐漸擴大的生活增強了他底信仰,好像那些教徒們,一切毀滅都增強了他們底信仰一樣。


    他每天都迷失,他似乎是在渴望,並追求迷失,他每次都衝了出來。黑暗的波濤淹沒了一切,他隻在最後的一點上猛烈地撐拒著。……但顯然的,由於他底這種性格,由於他底特殊的赤裸,——今天,這一分鍾,他站在這個立腳點上,明天,在他底無情的分析裏麵,這個立腳點便崩潰了——他底道路是特別危險,特別艱難。


    現在他想到了荒涼的鄉下,想到了窮苦的農村和沉默的人民;想到這些他心裏有甜美。他打開他底箱子,讀了他底兩本日記,並讀了寫在淩亂的紙上的一些東西。他打開了汪卓倫的記事簿……。


    然後他取出那一條在曠野中染了血跡的褲子來。他尖銳地感到這個時代在監督著他;他含著激烈的笑容注視著這一切。他意識到自己,因而向監督著他的這個時代做了一個誇張的動作;但他即刻便忘了自己,走到這個他久已遺忘的世界裏麵去了。於是他明白他底錯失是怎樣深了。


    立刻他又有矯飾的感情起來,因為,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時候,他是不自由的:這個時代監督著他;這種監督,刺激虛榮心。他取出高韻底照片來,在那種矯情裏企圖撕去它,他立刻地停住了。


    在他開始思想的時候,他突破了矯情——這個時代,在這樣的處境中還喚起矯情——獲得了自由。


    “假如我真的能夠拯救自己,——不要想贖罪,那是虛偽的!——真的看見了大的生活,真的紀念著死者,真的感覺到為了人民,那麽,撕去它和不撕去它,這個問題多麽渺小多麽無聊!那麽,現在我可以撕去它了!這是誠實的!”他撕去照片,拋在地上,“為什麽,一個人,在接近了滅亡的時候還會有虛榮心?一切人都如此嗎?朱穀良是被虛榮心犧牲的嗎?他是高貴的人,但他想做高貴的人,這就是虛榮心!想做偉大的人,汪卓倫不是如此!這裏是社會階級底多麽複雜的衝擊,朱穀良和弱點戰爭,而汪卓倫順從了悲觀主義的弱點?是的,當人孤立地和弱點戰爭的時候,人就容易錯誤了,想做偉大的人,就是孤立!是的,這是我第一次批評神聖的死者——我還差得很遠,但我要生活,生活,生活!”蔣純祖想。“這個時代的那些理論使人太容易地想做偉大的人,尤其是,在目前的這個圈子裏,這種理論使人們盲目!我生活了,盲目地變了,盲目地墮落了!盲目地掙紮!並不是偽善,我確實感到我對死者的羞愧!那麽我應該怎樣生活?是的,讓他們打開他們底光榮的舞台吧!讓他們相愛,快樂吧!讓一切夢繼續做下去吧!”蔣純祖興奮地想,“這裏的一切不是我的,這裏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們,那麽,讓我流浪,讓我落荒而走吧!讓我過我自己底生活,讓我唱我底歌,讓我準備去死吧——但並不是為了贖罪!”他眼裏有淚水,同時他唇邊有輕蔑的笑紋,他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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