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底淪陷所帶來的政治的和社會的混亂逐漸地澄清了下來,一九三八年底一月到二月,中國底政府和擁護戰爭的人民克服了南京淪陷以後的頹衰的情緒。


    但由於戰爭底強烈的激蕩所產生的,或人們需要它們產生的社會內部底各種問題開始呈現,逐漸的深刻化。智識者們感到了關於政治道路的、關於社會底、改革的、關於文化的、以及關於社會道路的各種問題。因為這些問題,在各種力量中間,浮出了兩個鮮明的強烈的力量,互相鬥爭著。在戰爭底初期的混亂裏,這兩個力量向一個方向運動,或者說,其中的一個力量被另一個力量淹沒;但現在,它們都提高了它們的警覺性了。它們逐漸地分離、浮出,向相異的方向運動——此後多年,在中國展開了新的局麵。


    這兩個力量愈向相異的方向運動,它們底埋藏在社會精神底深處的根須便鬥爭得愈尖銳,糾纏得愈痛苦。在觀念上,或者理性上,人們解決了一切,但在感情和情欲底洪流裏,人們沉沒;人們不能避開每天遇到的、實際生活裏麵的一切。處境最尖銳的,是企圖建立自己的青年們;而他們底行為帶給了父母們以無窮的痛苦。


    蔣純祖進入了一個救亡團體,漸漸地就進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漸漸地熟悉了武漢,熟悉了他周圍的人們。但他隻關心一件事。他希望自己在目前的新的一切裏走到最高的地方,在光榮中英雄地顯露出來。這個願望。比一切願望更強,並比他自己更強。


    蔣少祖說,在武漢,每個早晨都給青年們帶來一個美好的機會,而每個機會都會造成一個浪漫的騎士。


    蔣純祖,在最初的冷酷的虛榮中,企圖投效空軍。那些裝束浪漫而華貴的飛行員們,當他們在街上懶懶地行走的時候,是要被全街的人們注意的。但他從未想到這個意念會真的實現。


    而王墨底出現打消了這個意念。


    蔣純祖在街上遇到了成了飛行員的王墨,和王墨作了短時間的談話。王墨問他什麽時候逃出來的,現在住在哪裏。他問王墨是什麽時候在筧橋畢業的,作過幾次戰;他告訴王墨說,汪卓倫死了。王墨非常的感傷,說要來看他們。於是他們分了手。


    在這個會麵裏,王墨是熱烈的,蔣純祖卻很冷淡。一個瘦小的,美麗的女子挽著王墨的手臂,王墨沒有介紹,蔣純祖不時搜索地看她。分手以後,蔣純祖心情很冷酷。


    蔣純祖底榮譽心是那樣的強烈,以致於帶著一種冷酷的性質。他不覺地認為,別人所得到的,和別人能夠得到的,都是值得厭惡的。蔣純祖還沒有能夠得到朋友。別人對他的輕蔑——他覺得是這樣——使他羞辱而苦惱,但同時他以孤獨為榮。他所接觸到的那些青年們認為他是驕傲的:於是他們憎惡他。


    傅鍾芬對他改變了態度;她和他重新熟悉起來了。發覺他懂得戲劇。並在學習音樂,傅鍾芬便崇拜著他。蔣純祖常常教她唱歌;他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時間,他們雙方都覺得快樂。傅鍾芬熱情、任性,為朋友揮霍金錢——傅蒲生每次給她——對朋友有過多的感情上的希求;她心裏充滿了愛情的知識和幻想,熱望戀愛。


    傅鍾芬對蔣純祖那樣的親密,以致蔣純祖時常秘密地羞恥。他覺得傅鍾芬是天真的,而他是她的舅舅;他常常厭惡自己。在這個熱情的少女身邊,蔣純祖的冷酷的驕傲是消失了。像一切青年一樣,他經曆著肉體的蠱惑和痛苦——而他是特別強烈的。


    他開始避免和傅鍾芬接近。但傅鍾芬對這一切是毫無智識的,或者裝做是毫無智識的。她對愛情是充滿了知識,而這知識奇妙地和幻想混和了起來,於是她和蔣純祖之間就開始了異常的局麵了。她常常那樣感傷,熱烈得可怕,要蔣純祖替她做很多事情;常常又那樣的陰沉而乖戾,拒絕了蔣純祖因她底要求而做成的事情;她說,她再不信任朋友了,她從此明白,在朋友中間,原是冷酷無情的,世界上絕沒有完全地互相理解的朋友。


    傅鍾芬,因為某一件屈辱,睡在床上哭了;蔣純祖走了過去,好像沒有看見。傅鍾芬坐了起來,冷酷地望著前麵,大聲說:“好!”並點頭。於是在蔣純祖回來的時候,她便冷淡的走到他麵前去,向他索還她借給他的一切書籍。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又把這些書籍拿了回來;她的目光羞怯而溫柔,表示甜蜜的懺悔。


    傅鍾芬認為,一個美麗的女子,是為愛情而生存的;她認為,愛情底關係愈不平凡、愈反抗家庭和社會,便愈美麗、愈動人。但常常的她是沒有什麽觀念的:這個時代有很多這樣的美麗的例子——她覺得它們是美麗的——對於一個熱情的少女,是那樣的富於刺激。這個時代給她提供了一個“她”;她覺得這個“她”是有著忠實的心,熱烈的戀情,和勇敢的行動;她常常地就是這個“她”。而“她”底那個“他”,是富於才能,有著光榮,忠實而勇敢的。她不懂得蔣純祖為什麽不是這樣。


    蔣純祖,痛苦而混亂。再不能繼續他底學習了。他開始了和聲學底學習,做了不少的功課,現在是完全丟開了。


    他沒有預先決定他應該學習什麽;他很自然地走近了音樂。在上海的那幾個月裏,他投近了它;現在,在孤獨的痛苦中,他底強烈的熱情抓住了它。在孤獨中,回憶著曠野,被眼前的一切所興奮,被將來的時代所驚震,更常常的是,被悲涼的情緒和光榮的渴望所陶醉——在深沉的陶醉、深沉的幻想中,他心裏有神秘的震顫。在目前,他底對於政治的關心,除了為動蕩生活所必需外,可能的隻是由於虛榮。他不理解它,並不曾思索它;他底全部的政治哲學是:將來是無問題的;過去的是不可複返的。他覺得生命有神秘的門;神秘的門常常打開,他聽見了音樂。


    繼之而來的是平板的、枯燥的努力,他覺得他是無望的了。於是他想到投效空軍;在悲傷的激怒中,他願望能夠如汪卓倫所希望的,把自己底生命和民族底敵人一同粉碎。他想他將飛向高空,輕蔑一切,獲得光榮。但他從未想到這個意誌會真的實現。發覺它是虛偽的,他就更激烈地沉浸於孤獨的幻想中了。接著,他脫離了原來的那個時事講習班性質的團體,正式地加入了合唱隊。他以前的一個月裏時常到這個合唱隊去,由於自卑的心理,他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加入的。他成了它底聽眾——這個聽眾,比一切聽眾更嚴肅。某個晚上,那個熟識了他的合唱隊指揮,不懂得他為什麽站在旁邊,請他站到行列裏去。他接過了一份樂譜,唱著男高音。這個晚上留下了幸福的記憶。


    傅鍾芬不滿意原來的業餘性質的歌詠隊,要求他介紹她到這個合唱隊去。伴著美麗的傅鍾芬在這種於他是神聖的場所出現,於他是一種幸福,同時是一種痛苦。他們從不曾向別人提過他們底親威關係,別人無疑地認為他們是愛人。


    過去了半個月,天氣經常地晴朗,春天來了。傅鍾芬結識了合唱隊裏的所有的人,蔣純祖則認識了一個人。就是說,他有了一個朋友。對於青年們,有了一個朋友,是一件非凡的大事。蔣純祖覺得他是從孤獨深淵脫離了。他覺得過去的生活,是完全的黑暗,現在的生活,是獲得了永恒的目標了。這個朋友叫做張正華,比蔣純祖大四歲,是一個異常活潑的人;他說他對一切都是樂觀的。張正華雖然能唱很多歌,卻不懂得音樂,但有著戲劇的才能——他是屬於一個救亡演劇隊的。


    蔣純祖以單純的熱愛對待這個他覺得比自己高強而又愛著自己的朋友。蔣純祖對張正華敘述了他所經曆的——他底心靈所經曆的一切;他說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蔣純祖常常經曆著狂熱的心境。但他沒有提及傅鍾芬。有著經驗的張正華尊敬著這個沉默。


    美麗的,嬌小的傅鍾芬被一切人所喜,但不久,她底感情上的某種乖戾的性質就暴露出來了。她,傅鍾芬,對一切人都同樣的熱情;但她不能同時對所有的人熱情;這個迷茫的世界使她苦惱。


    每個友情底關係裏麵,她都體會到自己底忠實和熱誠。每個關係都使她感到,給予驚喜的印象;她覺得她對任何人都忠實而善良。從第三者來的妒嫉和惱怒,激動了這種熱誠。她願望她底這個朋友明白,她是如何地為他犧牲。隨後這個朋友使她懊惱了,她覺得世界是冷酷無情的;但因為她是這樣的熱烈,她又走向另一個。每個熱烈都不持久,因為世界是如此的平凡而冷酷;每個熱烈都未冷卻,因為她,傅鍾芬,是如此的軟弱而善良。


    由於父親底親愛和母親的軟弱,傅鍾芬對自己和對別人同樣的無知。她是那樣的多愁善感,那樣的充滿了夢幻,那樣的熱情:又那樣的軟弱,她的美麗在她底周圍做了可驚的征服,遮藏了這種軟弱。她的美麗使她在這個時代大膽地幻想。她認為人間的關係應該徹底忠誠;為朋友,應該徹底地犧牲。某個朋友不能認識她底犧牲,她便悲傷人生的殘酷;於是她走向另一個。常常地她又走回來,在悲悔中流淚。這樣地繼續下去,她找尋她底理想。現在她走開了蔣純祖;不久她又走回來,表明她為他犧牲了一切。


    但別人漸漸地覺得她是狡猾的、手段伶俐、善於周旋的。在羞辱的、混亂的情緒中,蔣純祖認為她是虛偽而冷酷的。他認為,為了達到目的,傅鍾芬會使出任何手段來。但他未曾想過,傅鍾芬企圖達到的,是怎樣的目的。


    蔣純祖認為傅鍾芬是遊戲愛情。事實是,傅鍾芬是極端認真地從事著這個遊戲。她確實是那樣苦惱,確實是因苦惱而流淚;但也確實是在那種為美人們所有的事業裏驚悸。在這個遊戲裏,她經曆到青春底驚悸的情緒;雖然她是有著常常為美人們所有的企圖,但更強的是她底熱誠的心底企圖。對自己底美麗的自覺,比較起對自己底熱情和善良的自覺來,要微弱得多;因為她還無知,而且是生活在這個時代。對自己底行為,她沒有任何實際的、明確的觀念。


    合唱隊準備公演,蔣純祖被擔任大合唱裏麵的獨唱,使傅鍾芬懊惱而光榮。因為覺得蔣純祖是冷酷無情的。在悲痛和驕傲中,她便對另外的人大量地用情。發覺蔣純祖是在注意著一個瘦長的、沉默的、蒼白的女子,她便又企圖和這個女子接近了。


    這位女子每次安靜地出現在這個熱鬧的場合中,然後靜悄悄地退去。蔣純祖注意到,她所說的話,都是必需的;蔣純祖覺得大多數人,尤其是傅鍾芬時常地說著愚笨的廢話,她卻說著必需的話。在這個喧囂的場合,這個女子是個特殊的,但不被人注意的存在。她底樸素,她底窮苦的操守——顯然她很貧窮——以及她底悒憂的、蒼白的麵孔,引起了蔣純祖底溫柔的情緒。不知為什麽,蔣純祖認為她的生活,和這裏的一切人相反,是寧靜的、寂寞的、固定的;但另一麵,蔣純祖覺得她即將消失。果然他不能忍受她底消失:有一個晚上她沒有來,蔣純祖發覺自己對一切都無興趣了。第二個晚上她來了,文雅地向大家點頭,走上她底位置;穿著同樣的藍布衫,同樣的黑布鞋;同樣的短發,同樣的微笑——蔣純祖又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生機。


    蔣純祖不停地想,為什麽她前一晚上沒有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也許是病了,也許是有朋友來找她,也許是有事情;但也許沒有什麽,隻是因為發覺了他,蔣純祖底眼光,蔣純祖想。


    蔣純祖從張正華那裏知道了她叫做黃杏清,是武昌的一個小學教員,蔣純祖後來知道,她有過一件愛情,然而那個男子離棄了她;她底父母在上海沒有逃出來,她是單身在武漢。此外蔣純祖對她便毫無所知了;然而對於愛情底奇異的想象力,這點材料是足夠的了。從這一點材料,蔣純祖構造了一個純潔的、寧靜的、豐富的世界,而在其中無盡止的耽溺。他想象那件愛情給這個女子帶來了那種寧靜的宿命的觀念,賦予了心靈底銷毀底無盡的悲傷;他想象,在那種高貴的忍從裏,對於那個負心的男子,黃杏清心裏是深深地埋藏著神秘的、溫柔的紀念,這些紀念,在無情的時間裏,好像是消磨了,但由於神秘的感動,某一天,她偶然地走了進去,發覺到它們已經變得更新鮮,更純潔。好像春雨後的新的草葉,而晚秋的寧靜的煙靄在它們上麵莊嚴的覆蓋著。沒有力量能夠消滅這些紀念,它們超越時間而長存。蔣純祖想象,黃杏清皇為了忘卻才走到音樂廳裏麵來;但音樂美化這些紀念,幫助它們長存。在每一個和諧的,熱烈的,或寧靜的,受傷的音節裏,往昔的愛情呼吸著有如甜睡的嬰兒。在春天的深夜裏,黃杏清寂寞地走回孤獨的居所;夜裏落雨了,黃杏清推開窗戶;涼爽的,新鮮的空氣撲進來,黃杏清凝視花園;無所思念,但沉醉著。蔣純祖想象這一切,夢見這一切。蔣純祖活潑而嚴肅地和任何女子交談,但沒有勇氣和黃杏清交談;在他底這個仁慈的,智慧的,純潔的“她”之前渴望孤獨的,曠野的道路;這個曠野當已不是先前的曠野,這個曠野,是為貝多芬底偉大的心靈照耀著的,一切精神界底流浪者底永劫的曠野。


    他和她之間從未談過一句話。當他們底眼光偶然地相遇的時候,在幸福的陶醉中,蔣純祖覺得他們之間已說了一切;她,黃杏清,懂得這一切,因此常常回避他底眼光——蔣純祖覺得是如此。一種特殊的拘束,在他們中間存在著。蔣純祖覺得黃杏清常常嚴厲看他:這種目光使蔣純祖靦腆而幸福。


    傅鍾芬底接近黃杏清底企圖,並無特殊的成功。黃杏清對她安靜而有禮;對於她底殷勤,常常的感謝;更常常的是避免。在熱望中,傅鍾芬愛她;但不久便因她底自私和無情——她覺得是這樣——而可憐自己。接著便來了攻擊;傅鍾芬是苦惱著。


    合唱公演的那天,蔣純祖恐懼黃杏清會不來。但她來了。公演底成績很好;蔣純祖對自己底成就很滿意。在掌聲中,蔣純祖想到,對於這一切,黃杏清底感想如何。他想象她是安靜地無視著這種虛榮的。他們底眼光在台上短促地相遇,相互警戒地說明了他們中間的一切;蔣純祖覺得台下的人群和掌聲是遙遠的;覺得有力量在自己身上擴張,世界是溫柔而無限的。


    合唱隊指揮是有名的音樂家,是愛好舒適並愛好榮譽的人。蔣純祖從他學習樂理,練習作曲:蔣純祖希望他能夠把他底小提琴借給他練習,但被拒絕;他說,提琴壞了。蔣純祖離開了往昔,蔣純祖是在經曆著音樂,愛情,友情三者底狂熱的心境;每一種都未全部獲得,於是他自己創造了它們。每一種有著不同的情緒和意境,蔣純祖用自己和諧了它們。


    音樂會散場後,大部分隊員散去了,剩下的人走到街上來。是春天底晴朗的夜裏。樂隊指揮愉快地談論著今晚的成績,然後提議到他家裏去聽貝多芬底第九交響樂的唱片,問有誰願意去。大家都願意去;蔣純祖興奮地注意到中間有黃杏清。


    和黃杏清在一道走路,今晚過江的時候是第一次,現在是第二次。蔣純祖讓傅鍾芬和另外的人走到前麵去,獨自走在後麵。蔣純祖底心溫柔,悲傷,離開得遠遠地凝視著走在大家一起的高身材的,文靜的黃杏清。黃杏清不知何故落後,蔣純祖心跳著走了上來,看見了她底映在微弱的,和諧的燈光下的憂鬱的小臉。黃杏清未看他,但顯然感覺到他。走過燈光,順著江邊的空闊的道路走去的時候,蔣純祖甜蜜而驚畏地感覺到,黃杏清底蒼白的,迷人的臉,在春天底清新的黑夜裏含著某種熱望嚴肅地浮顯了出來;在流動著的,涼爽的,濕潤的空氣裏浮顯了出來。她臉上的那種嚴肅的熱望,令蔣純祖甜蜜而惶惑,蔣純祖覺得有了什麽非常的東西;蔣純祖不覺地走到她身邊來了。黃杏清突然地回頭,以驚異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蒼白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然後看著地麵走路;顯然她意識到,她和蔣純祖,是並不認識的。但她並不走開,蔣純祖,顯然找不到理由認為他們是互相認識的,沒有勇氣說話:他是在戰栗著;他們都在戰栗著。黃杏清又看了他一眼,那種憂鬱的熱望,流露在她底臉上。在愛情底戰栗裏,在這個強大的力量底壓迫下蔣純祖柔弱,憐憫自己。他沒有勇氣去迫近那個他覺得是過於神聖,過於純潔的東西;而由於另一種勇氣,他落後了;他看著她,黃杏清,慢慢地走到前麵去;他眼裏有眼淚。


    “是的,讓她孤獨地行走,讓我也孤獨地行走,而後我們就走到不可知的遠方,這個世界是大的,而她就遺忘了我;她不曾知道我,所以也無所謂遺忘,在秋天到來的時候,她就更憂鬱地生活在她底回憶裏……是的,多麽好!”蔣純祖想。黃杏清走到大家一起去了。她未再回頭。


    “她為什麽要落後呢?”蔣純祖失望地想,“然而她是那麽純潔,那麽高貴,我是這樣的可恥!所以她是對的!是的,她是對的!我,應該服從!”


    張正華站在路邊等他,然後向他跑來。他是在興奮地笑著向他跑來。


    “難道他知道了麽?”蔣純祖想。


    “蔣純祖,為什麽走得這樣慢!”


    蔣純祖,希望朋友真的已經知道,憂愁地笑了一笑。張正華愉快地做了一個鬼臉。


    “張先生說,你很有音樂天才!”


    “哦!……但是他不應該這樣的誇獎一個年青人!”蔣純祖雖然被這個誇獎激動,但因為黃杏清的緣故,憂鬱地回答。


    張正華嚴肅地看了他一眼;張正華想到,蔣純祖底這個回答,是由於矜持,然而是高貴的。張正華,是有著愉快的,嚴肅的性格;蔣純祖以後知道,這個活潑的,智力缺乏的人,是以一種中庸的態度尊敬著一切,從而保守了自己。他是很平靜地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地從事著他認為是有著意義的事情;他總找到一些事情做;這些事情有時是苦重的,有時是小巧的,有風趣的,他,張正華,認為是藝術的,以溫柔的,善良的情緒在中間耽溺著。


    張正華,因春天底深夜而興奮,中止了談話,高舉禮帽,在空闊的道路上踏著大步,唱起進行曲來。蔣純祖,因張正華底快樂而輕鬆,開始唱歌,感到了優美的鮮潤的春夜。“如果敵人要來毀滅我們,”他們唱——“我們就要起來抵抗!”


    在前麵的透明的空氣裏,傅鍾芬底嘹亮的興奮的歌聲傳了過來。


    輕輕的,莊嚴的聲音,第九交響樂開始了。大家坐在安適的,明亮的小房間裏;主婦以咖啡招待客人;大家都對交響樂懷著敬畏;留聲機放在小的圓桌子上,音樂開始了。


    主人坐在圓桌旁,吸著煙;主婦披著優美的短大衣,抱著手臂站在門旁。大家寂靜著。熱烈的,莊嚴的聲音從圓桌播揚著;神奇的,憤怒的聲音飛濺著;溫柔的,嬌嫩的樂音帶著神秘的思索向上漂浮。蔣純祖坐在窗邊,咬著嘴唇,下垂的眼瞼在抖動,蒼白的臉上有著感動的,柔弱的神情。他,抱著熱情的雄心,竭力企圖理解貝多芬底複雜的結構;他在這個努力裏迷失了。這座音樂底森林是無邊際的;他熱切地奔跑過去,覺得前麵有光明;他奔跑著,光明還在前麵。他底洶湧的熱情淹沒了一切,他不能看到每一株樹,不能看到這座森林。樂曲終結,他突然安靜了;他發覺他並未聽見什麽。


    他惶惑地抬起眼睛來,看見了坐在對麵的神情煥散的黃杏清。


    “是的,她一定聽見了什麽!”蔣純祖想。


    黃杏清並未注意地聽音樂;最初的樂音帶來了莊嚴和沉靜,使她想到了一些細微的事。接著她想起了全然相異的另一組細微的事。她底思想遠遠地飛開去了;她不再聽到音樂。但每一組樂音使她想起一些事情,或者是,有了一些思想;而這些思想是夢境似的,微弱的。音樂結終了,她突然回到目前的世界裏來,全然記不得自己想了些什麽,有了渙散的表情。


    她底麵容使蔣純祖激動。蔣純祖環視所有的嚴肅的麵孔,要求主人再開一次。


    音樂重新開始了,黃杏清睜著驚異的眼睛望著留聲機;而蔣純祖望著她。漸漸地蔣純祖不再看到黃杏清。蔣純祖安靜了,覺得有奇異的力量在自己心裏擴張了開來,同時向內部收縮,凝聚。這個力量是這樣的強烈而和諧,使他感到甜蜜和恐懼;甜蜜和恐懼都同樣的微弱;凡是人類所能經曆到的情緒,都同樣的微弱。蔣純祖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完成任何事情;但他踏緊了地麵防備跌倒。他模糊地意識到他是故意這樣,但不明白何以要故意這樣。


    “是的,這裏是它!它在高空裏,它在猛烈的火焰裏!”蔣純祖想;活潑的樂音駕馭著他底思想;“我好像感到過!好像曾經發生過!是的,一定曾經發生過,但在什麽時候?它好像輕煙向上漂浮,但在什麽時候?啊!現在!現在!現在!一切都是現在!”他覺得他要向前奔跑了。


    他抓緊拳頭;他覺得他是抓緊了他自己。樂曲終結,他站了起來,看見了黃杏清。他猛烈地,大膽地凝視著黃杏清。黃杏清向他微笑。


    “啊,現在!幸福!”蔣純祖想。


    黃杏清嚴肅地看著主人。


    “她曾經向我笑麽?曾經有過這樣的事,曾經有過那一切麽?是的,曾經有過!我現在是多麽安靜!多麽美妙!”主人取出幾張自己底照片來,在背後簽名,分送給大家。蔣純祖,在幸福的,感激的心情裏,向主人道謝,眼裏有淚水。


    黃杏清最先告辭。接著大家走了出來,主人送到門口。大家散開去,剩下了蔣純祖和傅鍾芬。他們沿著江邊的道路慢慢地行走。在春天的如此溫柔的深夜裏,他們都有快樂的,興奮的情緒,他們都嫌路太短。


    輪渡在江裏航行,傳來愉快的馬達聲。黑暗的江流裏,發著微光的,美麗的波浪翻滾著;對江的黃鶴樓下,有燈火印在水裏如金色的橋梁。空氣是如此的輕柔,如此的沉靜;微風裏有涼爽的香氣。江漢關底大鍾敲了十一點,最後的溫柔的聲音,久久地在空氣中漂浮著。蔣純祖,陶醉在這一切裏,並陶醉在傅鍾芬底頭發所散發的香氣裏,在傅鍾芬身邊慢慢地行走。


    “我果真是戀愛了麽?”突然他想;“我戀愛誰呢?是她呢,還是她?是的,我是戀愛了,我需要麽?”他想。接著一切思想都消失了;他不再能想什麽,但覺得他是無比的幸福,無比的快樂。他意識到自己身上有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他底臉在涼風裏愉快地打抖。


    他覺得他愛傅鍾芬;他身上的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使他覺得他愛傅鍾芬。在現在,這個意識沒有任何暗影。傅鍾芬是靜靜地挨著他行走。他們已兩天未說一句話,但現在他們和解了。傅鍾芬覺得如此美好的時間假如錯過,是可怕的;她覺得她不能再等待,她覺得她會變老,變醜。她明白她已和蔣純祖和解了;他有溫柔的悲傷,她底心在甜蜜地悸動。


    她認為應該由蔣純祖先說話,不應該由她先說。發覺到路程慢慢地變短,時間慢慢地消逝,她想在欄杆邊站下來;但她覺得應該由蔣純祖先站下來。一輛汽車從小街馳出,他們避到欄杆邊;在車燈底強烈的光亮下,他們站了下來。他們一致地望著汽車消逝。於是他們停住了。


    傅鍾芬嚴肅地望著蔣純祖。


    他們是站在微弱的光線下。深夜裏街上沒有行人。蔣純祖望著江波。蔣純祖突然地看著傅鍾芬,被她底美麗驚住;他,蔣純祖,直到此刻才發現她底美麗。他在甜蜜的激動裏麻痹,同時覺得自己清新而有力。


    “可以嗎?可以嗎?”他想。他吻傅鍾芬。他覺得傅鍾芬掙紮了一下;在沉醉中他覺得痛苦;他重新看著傅鍾芬,企圖了解。但他沒有力量了解;他記不得一切。他再吻她,並緊緊地摟抱她。她未掙紮,她順從了。


    蔣純祖迷醉著,一切是如此溫柔;但同時有另一個蔣純祖清醒著,這個蔣純祖冷冷地觀察著,並批評他正在做的這一切。蔣純祖在沉醉中有逐漸增強的痛苦。


    傅鍾芬脫開他,歎息了一聲。


    “蔣純祖!”她說,她底嘴唇戰栗著,眼淚流了下來。“為什麽?”蔣純祖問。“發生了什麽?究竟發生了什麽?”他想。


    “我覺得……我覺得……”她哽咽,說,“我覺得難受!多麽難受!”她說。她不敢說她怕母親知道,因為她怕蔣純祖——她怕這個時代批評她思想陳舊。


    “我們能夠嗎?”傅鍾芬膽怯地問。


    “為什麽不?”蔣純祖嚴厲地說。


    “是的,你知道,那我覺得是多麽,多麽幸福!我什麽都不怕!我永遠忠實於你,就在你變心的時候也忠實於你……是這樣嗎?”她說,溫柔地笑;“你說對嗎?……假如你變心,那我是要多麽痛苦!我明白我們將來會分離!我明白!……”她壓迫自己;於是她傷心地哭了。她想象她是為蔣純祖而犧牲了,內心有甜蜜。年青的人們,害怕實際的一切,即是這樣地美化實際,安慰自己。於是他們都哭了。他們竭誠地感傷,竭誠地表示犧牲,竭誠地互相安慰。他們不明白實際上他們是竭誠地互相分離。


    蔣純祖同樣地壓迫自己,傷心地哭泣。他說,在這個時代,他將要在荒野中漂流,在一個破落的村莊中寂寞地死去,而在死的時候紀念著她。他說他驕傲地對她堅持了那麽久,現在被愛情屈服了;他,蔣純祖,從來不曾知道愛情。他說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子,那樣的樸素,那樣的單純,不知道這個時代底痛苦,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將來,而他,蔣純祖,是已經沒有了這樣純潔。這些話有多少是真實的,蔣純祖不知道;假如它們是虛偽的,他便要覺得羞恥。


    蔣純祖望著對江的燈火,向這些美麗的,淒涼的燈火盟誓和禱告,傷心地哭下去,使傅鍾芬恐慌起來。傅鍾芬害怕這種哭泣,因為它和表示忠誠同時表示分離——她意識到這個。傅鍾芬,因為企圖蔣純祖底忠誠,在哭泣中表示犧牲,但未料到蔣純祖會如此的徹底,竟至於破壞了一切。蔣純祖是比她更強烈,比她更企圖絕望的忠誠。


    傅鍾芬是疲勞了,搖動蔣純祖,希望他停止。她因焦急而哭出聲音來,但因為她不願在這種感情——她認為它是時代的感情——上落後,她覺得她是為蔣純祖底話而哭。她止住,又搖動蔣純祖。


    終於他們都疲勞了。愛情和激情帶來了愉快的,幸福的疲勞;周圍的景物變得特別清新,特別美麗。蔣純祖又吻傅鍾芬,他們疾速地走回去。


    走進小街的時候,天開始落雨。蔣淑珍從床上起來替他們開了門,昏沉地問他們為什麽回來得這樣遲。蔣純祖畏怯地看著姐姐,沉默著;傅鍾芬簡單地回答說,演奏會散場以後,大家去吃了東西。蔣純祖注意到傅鍾芬底態度是冷淡的。蔣純祖覺得,對於蔣淑珍,這是殘忍的。


    蔣純祖溫和地問姐姐睡了多久了。他覺得自己是虛偽的。他走進房,開了燈,站在桌前,什麽也不能想,所著愉快地落在瓦上的繁密的雨聲。


    蔣純祖長久地站著,望著前麵。


    “這是春雨!是的,這是春雨!”他想,心裏有甜美,於是睡下,熄了燈。


    雨聲繼續著。他覺得自己在愉快的疲勞中睡著了。他覺得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幸福。但忽然他坐了起來。也完全清醒了。


    “對於姐姐這是多麽可怕!”他恐怖地想。


    “是的,我是不怕這種羞恥的!我為什麽怕社會底攻擊,為什麽怕羞恥?但對於姐姐,對這個愛我們,得不到安慰,而在憂鬱裏麵生活的姐姐,我要覺得羞恥!”蔣純祖想,望著前麵;“假如毀滅了她,我怎麽能夠繼續生活?——至於我,是不怕毀滅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有什麽?我沒有什麽!我所希望的東西,都是我正在反抗的!我反抗光榮,我反抗愛情!但是我反抗愛情?但是,她?”他想到黃杏清。“但是這樣想是對鍾芬不忠實!是的,不忠實!鍾芬已經為我犧牲了!那麽,我怎樣辦?”


    他聽著雨聲,在黑暗中望著前麵。


    “一切的根本問題在於我自己!我是怎樣長大的?怎樣逃出的?這是什麽時代?我,一個青年,負著怎樣的使命?像今天這樣的生活,是怎樣開始的?我浪費姐姐底金錢,在這些場所追逐,夢想光榮,夢想被愛!是的,朱穀良!別的人們!”


    他用輕柔的聲音說著這些思想。落在瓦上的雨聲更清晰,更急速;他底襯衣底鈕扣全部脫落,他底胸膛在黑暗中敞露著,他覺得夜涼爽。漸漸地他底劇烈的思想在這輕柔的一切裏麵消失;在他自己底輕柔的語聲中,並在透過紙窗的春底甜暢的涼意中消失,好像火焰在持久的細雨中消失。他覺得有涼爽的、滑膩的、輕柔的東西撫摸著他底火熱的胸膛;他底急劇地撞擊著的心髒平靜了下來了。在青春底甜蜜裏,他放棄了他底抵抗,他落進夢境。


    他夢見曠野,同時他聽見音樂。他不明白他底周圍有著什麽,他覺得一切是模糊的,但他感到有甜暢的,輕柔的東西包圍著他。忽然有春夜底急雨,忽然有閃著鮮明的波光的江流,忽然,在柔弱的樂曲之上,有莊嚴的鍾聲。他覺得這正是他所要找尋的。朱穀良底剛強的瘦臉在急雨中顯露出來,在江流中顯露出來,在鍾聲下顯露出來,眼裏有明亮的,嚴肅的光輝。黃杏清和傅鍾芬活潑地談笑著在微光中行走。傅鍾芬在井裏打水,在井裏照自己,覺得自己美麗:蔣純祖感到這個;他,蔣純祖,就是傅鍾芬。遠處有村落,還有村落,寺院底牆壁上有標語。蔣純祖覺得這標語是可笑的,喜悅地笑了好久,黃杏清讚成了他底意見,他,蔣純祖,就是黃杏清。但朱穀良為什麽不讚成他?他,蔣純祖,為什麽不就是朱穀良?他說是落著春雨,但朱穀良說,現在是冬天。……那一條染著血汙的褲子;那一本記事簿;在莊嚴中有憤怒的,譴責的歌聲。蔣純祖醒來了。雨繼續在落,屋簷甜暢地滴著水。


    “在我替朱穀良報仇的那個時候,我不曾想到我會在這樣的春夜裏夢見他。”蔣純祖想,掩上胸前的襯衣。“他不會想到在我底心裏有這樣的紀念,他永遠不會想到;而我也許能想到,在他底心裏,我留下了怎樣的紀念……但也許我們活過了又死了,絲毫都不存留,絲毫都不理解!我對他,特別在到了武漢以後,是虛偽的,而在當時,是不理解的!我隻想著我自己!他對我的苛刻和無情,是因為他底性格和思想,我們可以在社會底力量裏麵找到根源!……現在我理解他了,費了多麽大的力量!但我對他底過去毫無所知,而他已靜悄悄地從地麵上消失,他底屍體業已腐爛!但為什麽他底心靈不能長存?這是怎樣的心靈?”蔣純祖想。她設想自己是朱穀良,經曆了那麽多的苦難,戒備著人世,戒備著一切種類的情欲,抱著卓絕的雄心,無視平凡的生存,在這個世紀底暴風雨中看見了本階級底光明。蔣純祖做著手勢幫助著自己底思想。然後閉上眼睛,寂靜地靠在牆上;他好像睡著了。


    蔣純祖,在甜蜜的追念之後,觸到了嚴重的問題,內心感到苦悶。蔣純祖愈想象,便愈不能感到朱穀良;他覺得這是可怕的事。這個時代發出了向人民的號召,蔣純祖想象朱穀良是人民,感不到朱穀良;想象朱穀良是自己,有著和自己底同樣的心,感不到人民;蔣純祖有大的苦悶。這個努力使他短時間遺忘了傅鍾芬。


    “我們為什麽愛人民?因為人民是純潔的!因為曆史底法則如此!為什麽愛?因為人民是痛苦的,是悲慘的,是被奴役,是負著枷鎖的,啊!說得愈多愈使我痛苦啊!而憂傷的,春雨的夜,憂傷的,春雨的夜……”甜蜜的樂節在蔣純祖心裏浮過去;“我們為什麽愛一個人,認為他是我們底朋友?因為他,這個人,也有弱點,也有痛苦,也求助於人,也被誘惑,也慷慨,也服從管理,也幫助他的在可憐裏的朋友!而掙紮,而奮鬥,而哭,而笑,而接受曆史底最高的法則!而過去是曆史工具的,現在是曆史底主人!而誘惑多麽可怕,誘惑多麽可怕!”蔣純祖曾經曆過真的誘惑,但渴慕地想象著誘惑底可怕。於是他心裏有和暢的激動和力量,他覺得他明白了朱穀良了。他明白朱穀良,因為朱穀良在渴慕中被誘惑——他覺得是如此。


    “他底心靈要長存!”他想。有熱烈的淒涼的樂節在他心裏閃過。他跳下床,輕輕地打開窗戶。他打開燈,坐了下來。他底心在熱情中痛苦而甜蜜地顫抖。他作曲紀念朱穀良。


    蔣純祖疾速地在紙上塗劃,並低聲唱出聲音。蔣淑珍打開門,探進憂鬱的蒼白的臉來。


    “怎麽還不睡?”


    “就睡了。”蔣純祖回答,一麵低聲唱出聲音。披著衣服的,悲戚的蔣淑珍走了進來。


    “我問你,弟弟,”她彎腰,小聲說,怕鬧醒傅蒲生;“鍾芬為什麽哭?總不聽勸——在外麵又和哪個鬧事?”蔣純祖恐怖地站了起來,吃驚地看著她。


    “我不清楚……她哭嗎?”他問。“是的,她不知道!”他想。“我不曉得她,姐姐!”他說,憂愁地笑。蔣淑珍歎息,環顧,悲涼地笑了一笑。


    “夜深了,弟弟!”她說,走了出去。


    蔣純祖茫然地站著,望著窗外。傅鍾芬,在激情消逝後,回到家裏來,熟悉的一切使她恐怖,她覺得她完全做錯了;她,傅鍾芬,對不住父母,而蔣純祖又毫無勇氣。睡下後她便開始啼哭;而因為她並不懼怕父母,她底哭聲逐漸增高——她盡情地啼哭。


    蔣純祖站著,聽見了哭聲。於是他明白了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情。以及什麽事情將要發生。他茫然地站了好久,忘記了他底樂曲。他惋惜地望著他底樂曲。突然他覺得他愛傅鍾芬,他要衝過去安慰她,並向蔣淑珍說明一切,帶她離家——到遠方去漂流。


    “無論如何,首先我要去安慰她!”他想,走出房。他推開了傅鍾芬底房門。燈開著,房裏沒有另外的人。看見他,啼哭的傅鍾芬轉身向內。他回頭看了一眼,走到床邊。“鍾芬,為什麽?”


    傅鍾芬不回答,但停止了哭泣。傅鍾芬轉過身子來,哀怨地看著他。他在床邊跪了下來。他跪了下來,想象是為了莊嚴的愛;但這個行動使他痛苦,他覺得自己不誠實。傅鍾芬看著他,移動了一個擱在紅綢被麵上的,赤裸著,嬌嫩而細瘦的手臂。傅鍾芬迅速地有了浪漫的心情,覺得她所夢想的浪漫的一切已全部實現,她望著空中;假如這一切畢竟是平凡的,她將不能忍受。她底神情極端的莊嚴;她底眼睛明亮了。


    “鍾芬!”蔣純祖小聲喊;“為什麽?”


    “請你站起來!”傅鍾芬莊嚴地說,心裏有善良的憐恤,但一麵想到,一切新的女子,在愛人跪在床前的時候,都一定是這麽說的。


    蔣純祖痛苦地站了起來,惶惑地向傅鍾芬底赤裸的手臂看了一眼。傅鍾芬想起一切,流淚,抽咽,於是又哭泣。“我們……都會……在將來,我們都會死去,人生有什麽值得留戀!人生,有什麽,”她哭,說。


    蔣純祖想到樂曲,和由它所代表的那一切。


    “人生值得留戀,鍾芬。”他安靜地說。


    “但是,對於我這樣一個女子!”傅鍾芬悲痛地說,想象自己是那個“她”,“而你是不理解的!”


    蔣純祖膽怯地望著她。


    “怎樣說的呢?”他說,惶惑地笑了一笑。


    “天啊,他什麽也不說,站在這裏又多麽蠢啊!……他多麽可憐啊!”傅鍾芬想,抽咽著。


    “你出去吧,停下媽媽曉得了!”她冷淡地說,同時抽咽著。


    “但是,你究竟怎樣呢?啊?”他問,心裏有歉疚和痛苦,一麵覺得自己是虛偽的。


    “你去吧!”傅鍾芬說,轉身向內。


    蔣純祖明白了,在春天的落雨的深夜裏,一個美麗的,浪漫地幻想的少女睡在床上,明亮的燈光照著黑色的,蓬鬆的發辮和擱在紅綢被麵上的赤裸的手臂——誘惑是多麽可怕,不,可愛!蔣純祖確信這一切是他底溫柔的,渴慕著的心底最美的希望,確信這一切屬於這個浪漫的,美麗的時代,並確信他將來會得到這個。對於一個追求光榮,充滿幻想的年青人,這裏常常是有著人生裏麵的最幸福的一切:他們希望在世界上建築一個溫柔的被光榮所照耀的巢穴。但蔣純祖心裏有另一個蔣純祖,這個蔣純祖嚴刻地觀察,並批評了這一切。


    蔣純祖走回自己底房間,站住了。他戰栗著。


    “我是虛偽,自私卑劣!我沒有權利生存!”他想。於是他突然向自己發怒,接著他向一切發怒。他憤怒地確信他是絕望了,他把樂曲撕得粉碎。他把被蓋抱起來砸在地上。他撕毀日記,筆記,和朋友底信劄。然後他叉腰站在這淩亂的一切中間。


    “讓生命消逝!讓青春底一切消逝!讓我從此離開,讓我到荒涼的遠方去,找一顆子彈!”他說。他底嘴唇戰栗著。


    在接著的一段時間內,蔣純祖有了道學的思想,他無條件地認為愛情是無聊的;他認為那些男女們是愚昧而墮落的。他甚至有了複古的思想,認為古代底倫理、觀念和風習是值得稱道的。他認為眼前的一切都是豪華競逐。於是他希望,到遙遠的荒山中去,結一座茅屋。……他想著這一切,因為他畢竟不能永遠承認他是卑怯的。


    被欲望折磨著;覺得這欲望不純潔,進一步發現一切欲望都不純潔,而一切新的思想都是自私的欲望底裝飾和借口;蔣純祖找不到依傍和出路,輕率地依附了道學的思想。特別在被欲望折磨;並誘惑著的時候,人們依附道學的思想。在社會底黑暗的力量裏麵生長起來的蔣純祖,盲目地反抗過這些力量的蔣純祖,因為過於強烈和過於混亂,在這個辛辣的時代裏迅速地失去了均衡,對舊的一切和對新的一切,蔣純祖是同樣的缺乏智識,由於身受的痛苦,蔣純祖認為一切欲望都不純潔,於是他底祖先們所生活的那些時代,便依稀地籠罩著一種安靜的,蒼白的光明,在他底心裏出現了。年青的蔣純祖對人生缺乏智識,恐懼地想到人類無論如何不應該這樣生活。他想象愛情是崇高,美麗,而和諧的,但現在覺得它是愚笨,醜惡,而痛苦的。中國底無數代的祖先們已在這個土地中埋葬,消失,但他們底靈魂永不安寧;他們向蔣純祖說:“一切欲望都是醜惡的;一切活動都是自私的!”於是蔣純祖輕率地覺得他對人生有了高貴的理解。


    旺盛的,青春的情欲使蔣純祖痛苦而恐怖;這些思想絲毫不能妨礙它們,情欲衝擊著,在秘密中抬起美麗的頭來,於是蔣純祖欺騙自己。他覺得,對於他底實際的生活,對於他底周圍底實際的一切,沒有一個新的觀念能給出真理的光明。於是在這一片地盤裏,在他底心裏,祖先們底蒼白的鬼魂活躍著。蔣純祖,向往於自由的,豪放的,健全而清醒的生活;但這種向往敵不過實際生活裏麵的陰暗的感情;他妒嫉這種自由的,豪放的,健全的生活。他認為,這樣的生活在西歐存在,但中國沒有,且不可能有。在中國,那些專製的,虛偽的靈魂,想象著自己是自由的,如此而已。


    蔣純祖想,一切都不適合於中國;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這樣想。另一麵,對於那個抽象的中國,他有著公式的思想和興奮的,輝煌的想象。這兩部分的思想互相不幹涉;它們都同樣的輕率,同樣的嚴重。但這兩種感情卻在暗晦中激烈地衝突著,造成了大的苦悶。


    蔣純祖,必需或者由他底強烈的心統一這兩者,或若由他底強烈的心服從一個,脫離一個。一個月後,他離開了蔣淑珍家,加入了張正華底那個演劇隊。於是他服從了他底輝煌的中國,脫離了由蔣淑珍所代表的那種實際的,陰暗的生活:加入演劇隊後,他底心情是如此。


    發生愛情的第二天中午,在飯桌上,傅鍾芬對他很冷淡,傅蒲生和他談論時局,傅鍾芬未說一句話,並未看他們。以後的幾天,傅鍾芬安詳而冷淡,並且不出門;好像從未發生過什麽事情。於是蔣純祖決意離開;他在當天夜裏便想到離開的,但怕對傅鍾芬不忠實;現在,他反而對傅鍾芬有了傲慢的心情了。


    幾天之後,傅鍾芬重新在合唱隊裏出現。於是蔣純祖避免去合唱隊。但痛苦的是,他再不能見到黃杏清了;他,蔣純祖,從未將他底道學的思想和他底對黃杏清的淒慘的,溫惋的感情聯結起來。這種感情,在離開合唱隊的時候,變得更頑強,使他對一切都無興趣。某一天,他告訴張正華說他想隨演劇隊到戰地去工作。第二天,張正華領他去見劇隊底負責人。


    蔣純祖,苦於對黃杏清的頑強的戀情,苦於寄食在姐姐家裏,內心暗澹而苦惱。逗留在演劇隊的短短的兩小時裏,蔣純祖對一切畏懼,他底內心底唯一的抵抗,不是他底信心,而是他底曖昧而強烈的道學思想。演劇隊裏的活潑的空氣使他極不自在。他坐在大桌子旁邊;那些活潑的男女們在他身邊走過,好像他不存在。他看見一個包著綠頭巾的少女捉住了張正華,向他索取什麽,並敲打他底手心;而張正華愉快地笑著看著她。蔣純祖呆呆地看著,覺得張正華是幸福的;接著他移開眼光,覺得這一切是可恥的,而那個包綠頭巾的少女,是無知的。


    但這個感情,違反他底意誌,引起了對張正華的強烈的友情。張正華向他走來,和他說話的那個時間,於他是幸福的。他覺得他底態度很恰當,因為那個包綠頭巾的少女好奇地看著他。


    “這位就是蔣純祖,弄音樂的,”孔正華介紹,說,“這位是高韻同誌。”


    蔣純祖匆促地笑了一笑。


    “你說你要帶我去看看你底東西嗎?”蔣純祖親熱地問張正華說,覺得高韻在聽著。


    “好的,來吧。”


    張正華引蔣純祖走進美術室,愉快地指引蔣純祖看一切。蔣純祖,因為高韻不在,覺得失望,同時他為自己底感情而痛苦;他什麽也沒有看清楚。張正華,顯然能夠節製自己,笑了一笑,取回了蔣純祖手裏的畫幅。蔣純祖要求再看一看,張正華愉快地,嘲弄地看著他;蔣純祖無故地笑了。兩個女子推門進來,張正華變得嚴肅。


    蔣純祖注意到,張正華對這兩個女子莊嚴而溫和。張正華以優美的,溫和的風度,好像是一種紳士風度,告訴這兩位女子說,今天不排戲了,某某不願意,而某某沒有來,這是兩個年青的,時裝的,鮮嬌而雅致的女子;那略微高的一個,在張正年底回答下,嬌媚地呻喚起來。張正華自在,安適,莊嚴而瀟灑。蔣純祖深深地被他感動了。


    “我們很需要音樂人才!”張正華嚴肅地向蔣純祖說。蔣純祖沉默著。


    “我們對戲劇運動抱著無窮的希望!”張正華說,唇邊有細弱的,輕蔑的笑紋,“現在我們好容易才掙到一個順利的境遇,我們不能放棄!你覺得如何?”


    蔣純祖覺得張正華已不再是他底善良的、浪漫的朋友了,敬畏地看著他。張正華,顯然因剛才和那兩個女子的談話而興奮,有了嚴肅的感動的心情。這是一個柔韌的性格,以毫無懷疑的嚴正的意念,敏銳的感情和坦白的心從事工作;被革命的情緒所支配,接近了一個朋友,便對這個朋友嚴肅地工作起來。在以前的那一段時間裏,蔣純祖認為他是心靈底至交,但他卻實在是冷靜地觀察著蔣純祖的。蔣純祖覺得他是愉快的,無所思慮的人;蔣純祖不能夠看到地心裏的那種沉重的東西。張正華缺乏智力,有風采,以一種中庸的,柔韌的態度應付著一切;但蔣純祖後來才知道這個;現在,被革命的情形和作風所支配,在這個環境裏強烈地尊敬著自己,張正華就對蔣純祖拿出嚴肅的,幾乎是冷酷的,批判的態度來了。


    張正華認為他將對他底團體替蔣純祖負責。他認為批判的時機業已成熟。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單薄和善良,被某種力量支配著,他對蔣純祖在突然之間有了不可解的,仇恨的情形。他嚴冷地,安靜地開始了;這件事情,像一切事情一樣,對他是無可懷疑的。他說他欽佩蔣純祖底努力和才能,但對他底任性的生活態度和小資產階級底感情,幻想不能滿意;他說工作是很苦的,感情是不必要的,他希望他,蔣純祖能夠對一切有更深刻的認識。


    蔣純祖在夢幻和需要中熱烈地愛著他底朋友,青年人常常這樣愛著他們底朋友,在熱烈的想象中塑造他們底朋友。蔣純祖,聽著張正華底話,羞慚地坐著,變得蒼白;臉上有痛苦的,迷亂的,柔弱的笑容。無疑地他認為張正華是對的,但這對於他是可怕的痛苦。他覺得他底周圍有灰黑色的波浪在起伏,他在這波浪中絕望地漂浮著。


    張正華嚴冷地繼續說著。


    “那麽,我當然不能夠參加你們底工作……”蔣純祖微弱地說。他想他可以逃走了。他將怎樣繼續生活?“並不是這樣說!相反的,沒有問題,我們需要同誌!”“同誌,像我這樣的人?”蔣純祖細聲說,憤怒地笑著。“每一個人都應該接受批判!”張正華說,寬慰地笑了笑。“但是……我就不能夠批判你,我就不能夠!……我不理解你!以前我以為我理解你!”


    蔣純祖痛苦地,憤怒地笑著;張正華寬慰地,愉快地笑著。在現在的心情中,張正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理解;每一個人都要接受批判,他,張正華,曾經勇敢地接受了批判。有人輕輕地敲門。


    “請進來!”


    瘦長的,衣著隨便的,有嚴肅的,沉思的麵孔的劇隊底負責人走了進來。張正華介紹了蔣純祖,走了出去,輕輕地帶上門。


    這一切對蔣純祖造成了嚴重的印象。負責人從頭到腳地看了蔣純祖,請蔣純祖坐下,然後自己坐下,即刻就開始談話,顯然他極匆忙。


    “蔣同誌對戲劇和音樂很有興趣嗎?”


    “是的。”蒼白的,眼睛發光的蔣純祖回答。


    “剛才張正華同誌和您談了我們底情形嗎?”


    “談了。”


    “蔣同誌以前幹過一些什麽工作?”


    蔣純祖,在恐慌中,添加了一些謊話,告訴了他。“啊,是的,是的,很好!”他沉默著,搓著瘦削的手;“那麽,蔣同誌要明白,我們底工作是艱苦的!”他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要毫無牽掛!蔣同誌這一點考慮到了嗎?”他長久地注視蔣純祖。於是笑了一笑,站了起來。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蔣純祖走到街上便流淚。


    蔣純祖,在痛苦的,柔弱的心情裏,再無傲慢,希望傅鍾芬能夠饒恕他。進入演劇隊的最初的幾天,蔣純祖小心地,憂鬱地沉默著;一方麵因為那種年青人底蠻性和害臊,畏懼著一切,一方麵因為傲慢;傲慢逐漸地抬起頭來。他確信他已經進了新的世界;他覺得他自己是不新的,混亂的,這使他苦惱。在敬畏中,他發覺他底道學的思想是不正當的;在這些思想違背他底本意而微弱地蒼白地出來的時候,他感到強烈的羞恥。他曾經理直氣壯地信任著這些思想,賦予它們以嚴正的光明,但現在覺得,這些思想,是由於卑劣的念頭;他想到,為什麽別人沒有這樣的思想。他進到這生活裏來了;這個生活給他帶來了新的歡欣,並燃燒了他底強烈的想象。他並不是一個能適應這種生活的;相反的,他需要它;現在他得到了。強烈的,青春的生命以更高的熱度和更大的規模開始活動,蔣純祖從消沉和憂鬱裏醒來,清晰地感覺到是這個新的生活拯救了他。


    一個月以後,以音樂底才能獲得了大家底注意,蔣純祖在隊裏變得活潑起來,遺忘了那些灰白的造作的感情和思想了。


    但在最初幾天,他確然是很痛苦的。他是孤獨的,因而是造作的;他底內心是矛盾著的。他又去了合唱隊一次,他是強烈地想念著黃杏清。對黃杏清的感情在他底孤獨中支持了他;想到黃杏清,他心裏有矜藉的,溫柔的,悲傷的情感。這個新的,活潑的環境使黃杏清在蔣純祖心裏變得更崇高,更純潔,更溫柔。


    在激蕩中,年青的人們創創造了他們底寧靜的女神,心裏充滿詩意。在強烈的一切中存在著的這種淒涼的,悒鬱的戀情顯得特別的優美;蔣純祖自己感覺到這個。在不自覺中,或者也由於道學的思想,蔣純祖把自己底這種戀情和中國底那些陳舊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聯結了起來。他心裏有淒涼和詩意;他不覺得那些古老的故事,那些張生們和那些鶯鶯們對於他是不妥的。人們很難想象,在激蕩著的武漢,會存在著這些虛構的張生們和鶯鶯們。蔣純祖底心裏首先是有著俄國小說裏麵的那些“露西亞的少女們”,這是一篇極美麗的詩;但較實際一點的卻是中國底悲涼的戀歌,那些張生們和鶯鶯們。活潑的青春被壓抑,蔣純祖底戀歌就更頑強,更悲涼了。


    蔣純祖厭惡那個張生,憐憫那個鶯鶯;但更多的是不曾實在地想到他們;蔣純祖隻是想到古代的中國底頑強的悲涼的戀情,從它滋潤心靈。從各個方麵來的各樣的東西都在他底心裏調和了起來,幫助他抵抗那些痛苦的實際的矛盾。


    一切是朦朧的,強烈的,痛苦和甜蜜的詩意並存,好像夢境。去合唱隊的那個晚上,傅鍾芬恰巧沒有來;散場的時候,蔣純祖相信自己是去找哥哥,和黃杏清同路向前走。是溫暖的,四月的夜,刮著大風,蔣純祖羞慚而慌亂,開始落後,想到他應該退回。黃杏清在一家店鋪前停了下來,付錢買針線;蔣純祖在大風中走向她;她向他點頭,問他到哪裏去。


    蔣純祖告訴她說他去看哥哥。


    黃杏清簡單地笑了笑,然後低頭選擇針。她底短發披散了下來,拂著她底潔白的臉頰,並被風吹開。她底眼睛裏有歡欣的微笑,好像這些針使她幸福;並好像溫暖的大風使她幸福。她底眉頭是柔弱的,向櫃台傾斜;那種無聲的,柔軟的動作,使蔣純祖在甜蜜中陶醉。在店鋪底樓上,大風吹著窗簾,發出柔軟的,激烈的拍擊聲。


    蔣純祖問她為什麽要買針;他不覺得這句話是愚笨的。黃杏清說,她底衣服破了,而針又被別人拿走了;顯然她不覺得蔣純祖底問話是愚笨的。她把腋下挾著的樂譜和書放在櫃台上,問店家要青色的線。蔣純祖沒有力量走開,於是伸手取那本書。他好久便注意著她所讀的書;他看到那本書是《國家與革命》。他看了她一眼,打開書來。他深深地被她感動了;她,黃杏清,讀《國家與革命》,這是不平凡的。他迅速地看了兩行,被書本感動。黃杏清活潑地轉過頭來,帶著一種愉快的力量,向他歡欣地微笑。


    “這本書,是你底嗎?”蔣純祖問,幸福得臉紅。“我的。——不,另外的,大一點的!”她向店家說。她笑著看著蔣純祖;短的,柔細的發絲在大風中飄到她底潔白的小臉上來。


    “我應該走了!”蔣純祖想。但他不能夠動。


    “怎麽弄的呀!時間不早了!”黃杏清向店家愉快地發怒說;她底潔白的,柔嫩的小手,擱在櫃台上。


    蔣純祖,讚美她底話,笑著看著她;蔣純祖底眼光說:“是的,時間不早了,但他們不能懂得這個!而我願意時間還早;我明白你也願意!”黃杏清看著他底眼睛。忽然,黃杏清底明亮的眼睛異樣地閃爍了一下;她轉過頭去。蔣純祖臉紅了。


    黃杏清有了凝神的,瞑想的表情;她凝視遠方。短的,柔細的發絲在大風中飄到她底不動的莊嚴的小臉上來。她顯然忘記了目前的一切。她突然地驚醒,咬著下唇,匆促地笑了一笑,露出一種覺醒的力量來,接過了夥計遞給她的紙包。


    她沉靜地嚴肅地站在街邊,站在大風裏,她底眼睛在黑暗中閃灼。


    “我要向裏麵的巷子走了。”蔣純祖笑著說。


    “好,再見!”黃杏清以清脆的聲音說,向前走去。幸福的蔣純祖穿街走去,在巷口站住,看著她底身影;大風中街道上沒有行人,而各處的燈火清晰地,愉快地在濃厚的黑暗中發亮。蔣純祖迅速地追著她走去。黃杏清走到學校的街口,回頭凝望,但未看見走在黑暗的街心的蔣純祖。黃杏清沒有想到有看見蔣純祖的可能,所以毫未注意街心;她凝望遠處的那家店鋪,顯然的,在溫暖的大風中的剛才的短促的時間留下了溫柔的,不平常的記憶。黃杏清在癡想中站了一下,然後走進小街。


    她底這個凝視對於蔣純祖是大的意外。蔣純祖確信她已經看見了他,甜蜜而慌亂。蔣純祖跟著走進小街;但黃杏清已經進門,傳出了關門的聲音。


    “她會知道的,她會開門的,她愛我!”蔣純祖想,站在門外。


    緊靠後堵的樓房底右邊,窗戶亮了。蔣純祖站在校門對麵的空場上,屏息地注視著。窗戶打開了,黃杏清倚在窗上,凝望著遠方。


    溫暖的大風在沉靜的深夜中吹著,黃杏清不動地倚在樓窗上。黃杏清在樓窗上可以看見燈火燦爛的漢口,並可以看見在江中悄悄地行駛著的渡輪;在樓下的校園中,茂盛的花木在大風裏搖擺;雜亂的,低矮的花叢起伏著疾速而柔軟的波浪。風裏充滿了夜間的花底濃厚的,沉重的香氣。


    蔣純祖在空場上站著,注視著黃杏清。這個愛情是這樣的深刻;處在異常的精神興奮裏麵的蔣純祖,臉上有蒼白的,嚴肅的光輝;唇上有細弱的笑紋。蔣純祖是在燃燒著,這種火焰愈猛烈就愈嚴肅。在最初,蔣純祖有綺麗的感情;想到所愛的人在想著他,卻不知道和他距離得這麽近,心裏有甜蜜。他確信黃杏清在想著他,他初次嚐到這樣濃烈的甜蜜。他初次嚐到,便認為這是他底每日的糧食了,接著他更猛烈地燃燒;好像是因為深夜中的大風的緣故,這火焰深藏到內部去,有一種嚴肅的,清醒的,可以叫做意誌的力量在他心裏發生。甜蜜更深刻,青春的詩意的夢更明確,蔣純祖突然安靜了。


    他想到在屠格涅夫底小說裏,那個男主人公站在那個叫做利莎的女主人公底花園裏,凝望著她底美麗的窗戶的情景。他還想到別的;但這些想象都很微弱;在那個清新的,甜美的力量下,他覺得他要永遠承擔落到他底肩上來的一切,並要做一切。他底肉體安詳,他底靈魂深遠;他什麽也沒有想,他從未如此清醒而深邃地意識過他底生命。他感到最近一個月來支配著他的那些感情和思想,是虛偽的。因為它們變成遙遠的,不相幹的了。


    他從未想到他是否能夠得到黃杏清;他甚至未想到他是否需要得到黃杏清。他本能地覺得這一切是不可能的。現在他更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主要的是因為較之黃杏清,他更愛自己底美麗的夢境和高貴的、激越的感情——雖然他自己並未意識到這個。站在大風裏,他實現了一切;他更尊敬,更愛自己。這種情緒聯絡著詩意的想象:在濃厚的黑暗中照出來的明亮的愉快的燈火,寂寞的、黑暗的街道,黃杏清底憂傷的,深刻的內心。她底對別人的歡欣的努力,她底值得珍重的秘密,她底勤苦的操守和革命的思想,以及她房裏的潔淨的陳設——於是黃杏清對他顯得更遙遠了。這就是說,他,蔣純祖,在武漢,隻有在這一個時間裏尊敬,並喜悅自己,將要在這個時代飛得更遙遠。


    他將永遠紀念她,黃杏清。他現在就意識到,後來更明白,假如他曾經對一個女子懷抱過最純潔,最高貴的情操的話,那這個女子就是黃杏清。


    “她在想著什麽?在夜裏不能睡去,她底憐愛而溫柔的思想,她原諒一切,多麽高貴的女子啊!”蔣純祖想。“她也許痛苦,也許淒涼,那是因為這個時代,而大風吹開她底頭發,她看著什麽?”他想;“我將去了!我將到她這樣地望著的地方去,而永不回來!那麽,祝福你啊!我也不願擾亂。不願驚動你,我去了,祝福你,而你在每個深夜望著遠方,在夏天底甜蜜的夜,在冬天底寒冷的夜,又在寂寞的,淒涼的秋夜我祝福你,而且祝福我們底這個時代啊!——人類在光明中生存!”


    大風繼續吹著。在黑暗的天空中好像有蓬鬆的,溫暖的雲疾速地飛過屋頂。蔣純祖退了一步,看見被茂盛的樹枝遮著的另一扇窗戶裏有燈火。燈火在濃黑中更明亮。黃杏清動手關窗,大風吹開窗葉。黃杏清,好像很懶,又站了一下,然後重新關窗戶。


    隨即她房裏的燈火熄滅了。蔣純祖淒涼、甜蜜,有眼淚。“我永不忘記,親愛的人!”他低聲說。


    輪渡已經停航,蔣純祖就在碼頭上站了下來。他靠著欄杆,……風繼續吹著,天空裏飛過的蓬鬆的雲可以看到;這種雲是隻在春季才有的——城市完全入睡了。蔣純祖什麽也不能想,但覺得自己悲傷而幸福。一切是這樣的嚴肅,表現力量;這樣的美麗,表現愛情。這樣的動蕩的時代,這樣的悲傷和幸福。對江的大鍾敲了一點,蔣純祖興奮地聽著漸趨微弱的,寬宏的聲音;他覺得這聲音永不消失。沉寂的江裏有激怒的浪濤,遠處燈火燦爛的江輪進口,傳來嘹亮的汽笛聲。蔣純祖突然發出有力的、柔軟的、急迫的、無聲的哭泣。蔣純祖在江邊徘徊,直到黎明。


    蔣純祖不再到姐姐家去。他遇到傅鍾芬兩次,和很多人在一起,傅鍾芬對他很冷淡。蔣純祖注意到,在複雜的友情關係中,傅鍾芬有了新的嚴肅;這種變異給蔣純祖留下了悲苦的,然而興奮的,特殊的印象。蔣純祖後來知道,傅鍾芬在這個時候已經卷入了新的戀愛。但傅鍾芬難於遺忘最初的接吻,難於遺忘她底不尋常的蔣純祖,在蔣純祖隨演劇隊離開武漢前給他寫了一封感傷的長信。信裏盡量地,天真而擾亂地描寫了她底感情。她說她害怕任何東西;任何朋友底變異都使她傷心。她說她以後再不會得到,再不會得到——因為她底心已經破碎。


    蔣純祖深深地被感動。在劇隊臨出發的時候,蔣純祖到姐姐家裏去辭行,交給了傅鍾芬一封長信,說:他感激她,永不忘記她,將來他們要再見。蔣純祖,是在悲苦的雄心裏麵說了這些話的。蔣淑珍和他談了很久,主要的是談傅鍾芬底戀愛和離家的企圖:傅鍾芬預備加入另一個劇隊,從而離家。蔣淑珍痛苦,衰弱,變得嚕嗦,重複地,憤怒地說明傅鍾芬不能夠離家,並長篇大論地用很多例子攻擊演劇隊。蔣淑珍覺得自己是高貴的——蔣純祖從未看過她這樣地譏刺一切。蔣家底女兒底驕傲的,貴族的性格在她底身上顯露了出來,她是強烈地感覺到,這個新的時代使她陷入了微賤。貧窮侮辱了她。她說,她是蔣捷三底女兒,在從前是那樣的富有!她未流淚,她以燃燒的眼睛看著蔣純祖。


    蔣純祖低著頭。


    “而現在要我來求人,你底少祖哥哥那樣大模大樣地過活!你們這些年青人有什麽可喜的?有什麽喜的?幾百萬生靈塗炭的災難,有什麽可喜的?”蔣淑珍說,支著頭,唇邊有激烈的笑紋;“那些人算得什麽?他們混水摸魚!”她說。“而我們蔣家從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收回右手,以左手支頭,望著牆角。顯然她竭力企圖壓製自己而不能。


    “鍾芬!”她喊。


    傅鍾芬走了進來,蒼白的臉上有憤怒的表情;看見了激怒著的母親,憤怒隱藏,她露出惶惑。傅鍾芬比一切人都明白母親底執拗,雖然很少遇到這種執拗。


    “鍾芬,你爸爸說,我們下個月就要上四川,你不許……去唱戲!”灰白的蔣淑珍嚴肅地說。


    “我不過這樣說,根本就沒有決定,媽媽!”微弱下來的傅鍾芬說。


    “那就是……”


    “但是……但是我有自由……”傅鍾芬低聲說,露出痛苦的表情來。


    蔣淑珍憤怒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自由!”傅鍾芬大聲地說,特別因為蔣純祖在旁邊,堅持起來。“爸爸說過……而我自己,有生活的自由,不然我就跑掉,哼!”她說,看了母親一眼,沉默著。突然她傷心地哭起來。


    蔣淑珍站起來走進內房。蔣純祖跟隨著她,沉默地看著她。蔣純祖說,他去了,她輕輕地點頭。蔣純祖走出,她倒在床上流淚。


    蔣純祖嚴肅地走過傅鍾芬,看了她一眼,往外走。傅鍾芬跟著他。女兒們,在這種境遇裏,絲毫不能體會到父母們底絕望的痛苦。


    “你底信我看了!”哭紅了眼睛的傅鍾芬說,嗅著鼻子。蔣純祖點頭。


    “我們將來總會見到。”她說。


    “是的。”他回答,往外走。


    “我告訴你,黃杏清結婚了,和一個人,昨天結婚了!”傅鍾芬突然地說。


    蔣純祖震動了一下,但露出淡漠的表情來。他突然妒嫉——他覺得他是妒嫉傅鍾芬。


    “為什麽要告訴我?”他冷淡地問。


    “沒有什麽,偶然想到……那麽,將來再見!”“再見!”


    傅鍾芬站在桌前,愈想愈傷心,重新啼哭了。


    “是的,她結婚了,當然是她!”蔣純祖走出門,痛苦地想:“還在四天前我看到她,她在有些嫌熱的太陽裏一個人靜靜地走,穿著灰色的短外衣,街上充滿了灰塵,她苦笑,和我點頭!是的,有些紅潤的臉,美麗的黑眼睛,她和我點頭,我仍然看見她,心裏很幸福!我從來沒有向她說過我愛她,當然她不知道!在她麵前,我沒有勇氣!而對生活又有無限的勇氣……是的!她結婚了,她是什麽時候戀愛的,她底丈夫是怎樣的男子?那麽,在那個晚上,她當然不是想念我了!”他痛苦地,妒嫉地想;但他心裏的聲音告訴他說,黃杏清是純潔而崇高的,他,蔣純祖,不應該如此自私。“是的,我明白,最崇高的感情,它是沉默的。它一定是永遠沉默的。而人要健全地,勇敢地,光明地生活:在一個月前的那個深夜裏,她使我懂得了這個。青春是壯闊的,我要出發。”他想,不覺地大步,行走起來;街上飛揚著灰塵,五月的熱辣的太陽照耀著;“讓她遺忘我,而讓我記住她,直到最後。她底選擇是不會錯的,同時我底選擇也不錯!生命永遠向前,我祝福她!”


    蔣純祖,感動而莊嚴,大步行走。事實是,他底心已不再需要黃杏清;那個溫柔的,純潔的夢,脫離了造作的感傷,脫離了“露西亞”底故事和中國底古老的故事的奇異的聯想,成了光明的,永恒的紀念了。蔣純祖在新的生活裏獲得了位置,於是脫離了痛苦的道學思想和奇怪的感傷,永不願記起它們了。現在是,貝多芬底交響樂,噴瀉出輝煌的聲音來,蔣純祖向前走去,追求青春的,光明的生活,追求自身底輝煌的成功。


    沒有力量能夠束縛青春底強烈的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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