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牧生失業了。依靠著嶽母底積蓄和妻子底首飾,在他失業的時候,這個家庭度著苦惱的生活。


    孤孀的嶽母便在這上麵建築了她底權威。她用她底積蓄放債、典房子、上會——做南京底老人們所能做的一切。這些老人們,他們必須做這些才能維持生活。這些老人們,在南京社會裏,是有著看不見的、可驚的勢力,堂皇的、政治的南京就是在這些老人們底幽暗的生活經管裏建築起來的。但老人們自己對這個毫無知覺;他們都是前代的遺民。他們之中的煊赫者是金小川的一類,他們多半是可憐的、孤零的老人。


    蔣家底姑母,從二十三歲起,便度著孤孀的生活,她底一切是極艱苦地建立起來的——特別因為她是一個軟弱的女人。幾十年來,在她心中的最強的渴望論,它要求人們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客觀地、全麵地、曆,便是老年的統治權。最近幾年,她和女兒女婿不停地爭吵,爭取這個統治權。不時的,在這個家庭裏,兩種觀念所燃起的火焰,撲擊著。陸牧生夫婦認為老人應該退隱,但老人感到,在他們底生活裏,她是真實的基礎。


    在陸牧生賦閑的第二個月裏,夏天,大家的心情都壞,陸牧生和老人之間又起了一次激烈的爭吵。陸牧生打碎房裏一切磁器,出去了,三天沒有回來。老人準備下鄉看侄女,但沈麗英底哭泣和懇求留住了她。


    和解了以後,又過了半個月。老人不願因女婿底失業而放棄她底生活節目。她依然上會、收帳、打牌……下鄉以前,老人領孫兒陸明棟到夫子廟去找一個船戶要債。


    三年前,她借給了這個多少有點親戚瓜葛的船戶五百塊錢。這個船戶以前做生意,但被秦淮河底繁榮蠱惑,把生意丟掉,湊了足夠建造一隻大花船的錢脫、奧卡姆認為哲學真理和神學真理可以並行不悖。弗蘭西,到河畔來碰運氣了。但當他照著別人底樣子,節衣縮食地,狼狽地過活著,把第一隻花船放到河裏去的時候,恰好在這個時候,市政府頒布了國難時期取締娛樂的命令。接著河水發臭了。於是,這個可憐的冒險家,便陷到人們常常看到的那種不幸裏麵去了。花船,原是寄托了一切好夢的,是空虛地泊在河畔,泊在這個船夫底棚屋後麵;當風雨摧毀了他底棚屋時,他便不得不把他底可憐的家遷到船裏去,支起鍋爐來。


    如人們所常見的,這些簡單的人,不冒險就要滅亡,而冒險,正直的冒險,僅僅才開始,就把一切全粉碎了。消耗了他們底最後的精力,他們便屈服了,於是被棄置在什麽一個角落裏,和這個喧騷鬧動的世界除了債務以外沒有別的聯係,但給這個世界添了一個沉默的、靜止的、駭人的洞窟。


    蔣家底姑母已經有半年未來索債。最後一次的痛苦的印象使她退避了;與其說是她寬恕了這個不幸的冒險家,寧是她懼怕痛苦。但金錢的損失使她更痛苦。她決定在下鄉前把這件公案——用她自己底話說——弄清楚。她帶陸明棟同來,顯然的,她企圖使孫兒認識這件公案,而在將來繼承她底事業。


    但這個最後的審判對於秦淮河畔的沉默了的不幸者毫無影響。這個不幸者用駭人的沉默和麻木接待了她,像接待來自這個人間的任何事物一樣。


    是南京底酷熱的天氣。老人在夜裏腹算了帳目,想了對方底窮苦和自己應該采取的態度,清早便動身。她答應陸明棟在要到錢——即使是一塊錢——以後便上奇芳閣吃包子。她是的確期待著這個小小的歡宴的,因為,要到錢,即使是少數的錢,緩和了她底良心底痛苦和金錢的痛苦,那種愉快,她是熟悉的,是值得慶祝的。


    她不願驚擾別人,在巷口便下了車。內心底準備使她有著矜持的、剛愎的表情;但她底腳步是焦躁的。


    她敲門,輕輕地呼喚著。她明白這種痛苦,想到在門內會有什麽在等待著她,她就發慌;她低下了眼睛,眼裏有淚水。“我這個人真太不中用!”她想,重新露出了剛愎的表情。“天太熱!太熱!”她自語著。忽然她發覺,她在心裏準備著的不是別的,而是啼哭的、悲哀的感情。


    鄰家的麻臉婦人向她搖手,又搖頭,然後指示旁邊的發臭的小巷,好像所指示的東西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陸明棟扶著祖母走進了發臭的小巷。


    他們看見牆壁已經坍倒。老人伸頭向牆內看,同時聽見了巷口有噓噓的聲音。


    剛才的那個婦人,因為一種難以說明的激動,走到巷口來,向老人神秘地做著手勢指示著河邊。


    姑媽點頭,又向破牆裏麵看。


    “怎麽弄成了這樣?那些東西哪裏去了?……這還了得!”她驚嚇地說,看著破牆裏麵的可怕的不幸。


    “奶,臭得很!”陸明棟說,皺著眉。


    “這還了得!”姑媽想,忘記了向巷口的婦人致謝,走過了巷子,看見了在太陽下浮著肮髒的泡沫的綠色的河,同時聞到了更重濁的臭氣。姑媽掏出手帕來掩著鼻子,在看見曬成黑色的花船和船內的東西時站住了。那個鄰家的麻臉婦人,因為好奇,走出了自家底後門,站在門前的陰影裏。


    酷烈的太陽蒸發著河上的臭氣。從兩岸的密集的房屋底腐蝕了的骨架下,經過垃圾堆,黑色的臭水向河裏流著,在陽光下發亮。周圍是深深的,夏日的寂靜和困倦。河岸上奔跑著野狗。遠處有劇場底鑼鼓聲;楣柱脫落的、舊朽的花船係在河邊。


    姑媽最初看見的,是窗內的一個赤裸的、焦黑的身體,它底右肩暴露在陽光裏。從這個肩上望進去,姑媽看見了垂著的灰色的、破爛的布幅。船頭上有著幾片爛了的木板。此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姑媽躊躇地站著,覺得無力跨過麵前的發臭的水塘。船上無動靜,沒有絲毫生命底表征。那個赤裸的、骨**的、焦黑而彎曲的上身依然停在窗口,好像它是決不會再動一下的了。


    鄰婦發出了一個喊聲。接著又叫了兩聲——用那種非常單調的聲音。


    最後,鄰婦焦急起來,走到花船底踏板前,彎腰向著窗內。於是那個可怕的上身運動了,有一顆頭發稀落的、沉重的頭探出窗子來,向河岸瞥了一眼。


    “周得福!”姑媽,鼓起了她底所有的勇氣,叫。“您老人家下來。”鄰婦說,由於奇怪的理由,露出了敬畏的神情,走到旁邊去。


    周得福向姑媽凝望著。當他認出時,他底嘴——假若還能夠叫做一張嘴的話——張開來,流下了涎水,而他底頭顱,像木球在彈簧上一般,在他底細長的頸子上顫動著。長久地,這個周得福顫動著,流著涎水。他用那種可怕的、無表情的眼光注視著河岸,漸漸地有了激動,他底手開始在窗檻上抓掃。


    姑媽發慌,全身流汗了。


    “周得福——聽說你,我來看你!”她喊。


    “老人家,進來坐。”周得福發出聲音來,說,於是縮進頭去。姑媽看見窗口的那個上身在哮喘。


    “他叫您老人家上去。”鄰婦皺著眉,敬畏地說。“不,請您轉告,說我走了!”姑媽說,流淚了。


    “也實在……”鄰婦說,“周得福!周得福!”她喊。


    這次探出了一個女人底浮腫的臉來,臉上有做出來的笑容。


    “沈三太太,您要是不嫌髒……”她,周得福在這個人間的法定的同盟者,諂媚地笑著,說。


    當她移動時,姑媽看見她是同樣的赤裸著,戰栗了。“不,不。……我來看看!”姑媽說,摸出了錢袋。“請您交給她——真是造孽。”


    “請問您老太太是他們底什麽人?”鄰婦為難地,殷勤地笑著,問。


    姑媽臉發白,踩到泥溝裏去,搖晃了一下,向上麵走去。但陸明棟依然站著,滿臉流汗,疑問地、苦悶地看花船,或者說,曾經是花船的這個駭人的洞窟。姑媽回頭喊他。


    陸明棟是被周得福底女人底那種樣子駭住了。周得福底女人,當姑媽把鈔票遞給鄰婦的時候,便火熱地望視著,而且伸出赤裸的上身來。陸明棟感到了強大的苦悶。


    “拿來,兩塊錢,我看見的!”這個赤裸著的女人叫。


    鄰婦底臉上有了痛苦和嫌惡,把錢交給陸明棟,轉身走開去。


    陸明棟,帶著極大的虔敬,和極單純的少年的謙遜,走上了踏板,把錢交給那隻可怕地伸著的手。陸明棟看著這隻手,覺得這隻手有某種神聖,在心裏懷著敬畏。交了錢,他站在踏板上,以閃灼的眼睛盼顧。他覺得這個世界是起了某種變化了。


    “謝謝你,大少爺!”這個女人突然用假的、溫柔的聲音說,笑著像少女。


    陸明棟咬著牙,勇毅地咬著牙,跳下了踏板。


    “明棟,我叫你,聽見了沒有?”在巷口,蒼白的、眩暈的姑媽厲聲說。


    “走,死囚!來要債反貼本!我是行善,人家曉得了又要說我不中用!不準告訴別人,知道不知道?”她憤怒地說,走出了巷子。


    “但是,也的確想不到!”姑媽變了聲音,自語著。“可憐原是好好的生意人,偏是心裏一動,看上了秦淮河!說起來倒是我害了他!當初要是不借給他,他也不會造什麽船的!可憐秦淮河當初那般光景,哪一天不花天酒地。但是害了多少性命啊!”她煩惱地說。


    顯然她心裏有著苦悶。剛才的那一切是很可怕的,姑媽已經失去了那種準備哭泣的,悲哀的感情。她經曆著那種苦悶,覺得在心裏有什麽東西沒有弄清楚,並且不能忘掉,她恍惚地,煩惱地自語著。


    “這還了得!”她想。她沒有把這個思想用任何一種方式說出來,因為怕陸明棟知道她底弱點。她暫時不能明白這個思想底意義,但覺得對於這個人間,對於她自己,她必須經常存著嚴厲的警惕。


    在來到那個河岸以前,姑媽為金錢和道德痛苦,在離開河岸後,她裝做為金錢和道德痛苦,並自以為是真的——姑媽喜歡把一切都弄清楚——心裏卻有著渺茫的、不確定的苦悶。


    她不能讓這種苦悶繼續下去,像一切老人一樣,她不能讓任何一種陌生的東西進到她底固定了的,清楚明白的心裏來。於是,代替那個計劃好了的,慶祝金錢的、道德的、凱旋的歡宴,她走進了夫子廟一家菜館,要了香腸和酒。


    陸明棟露出深沉的、勇毅的神情喝著酒。姑媽沉默地看著他,一點都不阻攔。


    像每年一樣,姑媽到龍潭鄉間去作消夏的小住,享受單純的親戚關係所給予的溫暖,權力,和“我是存在著,生活著的”這個信念——這些於姑媽都是必需的。用她自己底話說,她是去看姨侄女。她用興奮的聲音說這句話,臉上帶著驕矜的、歡樂的光彩,因為她在這句話裏說明了別人用另一種方式說明的,強烈的東西。


    人們時常看見孤零的老太婆,精明而興奮地在街上走著,提著為老年人所特有的,使年青人感到苦惱的行李——白布包袱之類,而用大聲和所遇見的一切熟人說:她是去看姨侄女。人們覺得這是無謂的——看姨侄女。老太婆們不能用另一個字眼來說。但老太婆們是在這裏說明了她為它活著的那個強烈的,主要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沉默使人們距離,言語——人們隻能使用自己底那一句話——也不能使人們互相交通。


    在南京底有名的苦熱裏,老太婆不知疲倦,到處跑著。姑媽到龍潭去,安排好了應該遺忘什麽,和應該得到什麽。於是姑媽果然就滿足了。


    姑媽很有做客的嗜好。姑媽有著做客的全套的語言和風致,有時還有眼淚,但姑媽正是在這一切裏麵才經曆到可驚的真實和感動。當她帶著假的笑容向她底姨侄女高聲地誇張並假造一切生活在苦惱時,她眼裏就有淚水;並且由於她所感到的“看姨侄女”的歡樂,她在心裏真的哭了。“這一年來,我老太婆是無時不在想你啊!秀英,我底兒子!你曉得老太爺是死了啊!”


    姨侄女屬於蔣家底支係。每個人的生涯裏總有一段辛辣的故事吧,於是,在這些辛辣之後,窮困的蔣秀英嫁到鄉下來了。丈夫是很有趣的矮子,並且是勤勞的好人,叫做黃潤福。五年前,龍潭底人們是不知道有叫做黃潤福的這個競爭者的,但現在,由於命運底犒賞,黃潤福夫婦就建立了他們底王國了。


    黃潤福是想不到人們為什麽會進城的。姑媽底姨侄女,和從前生活過、夢想過的地方隔絕了,心裏有著深深的寂寞。但她也能夠被安慰,因為她覺得她是能夠服從黃潤福的。黃潤福在龍潭街上有一棟房子,舊了;在小坡下有一座新建的、寬敞的草房,就住在草房裏。現代的人們是沒有這種享受了,在你看到這種草房,這種大的、發油亮的竹椅子,這種好客的主人,和屬於這主人的周圍的一切土地,一切山坡,一切稻子和一切瓜果時,你便知道這種享受是什麽了。


    黃潤福和親戚們沒有來往,因為他們從前欺淩過他。他和什麽人都不來往,但用一種可驚的禮節歡迎著拜訪者。那種禮節底力量真是可驚的,因為,在你所沒有注意的時間裏,一切糖食、蜜餞、瓜果,都在汙黑而發亮的大桌子上陳列出來了;就連那係在柳樹下的驢子都動著蹄子和耳朵,並且溫柔地嘶鳴著,表現出這種歡迎來了。但這些糖果和蜜餞,多半是黃潤福自己吃掉的,他是非常好吃,有一個可驚的舌頭和一個可驚的胃。


    姑媽很安慰地感到,在這個鄉間,在黃潤福夫婦這裏,一切都沒有變化。姑媽感到,這兩年來,她底一切全變化了,惟有這裏沒有變化。在這片領土裏,她是依然享有著從前的一切;一切殷勤,一切客氣,一切感情底誇張,和一切深遠的情懷——寂靜的、憂鬱的、古舊的情懷。


    姑媽領陸明棟和蔣純祖同來。第一天,姑媽和侄女談論蘇州底事和自己底一切苦惱。第二天,黃潤福把姑媽扶上驢子,大家到塘邊去釣魚。


    在茅亭裏,侄女替姑媽捶彎魚鉤,而從這個想起沈麗英和蔣淑珍來:她們,在三年以前,曾在這個茅亭裏釣魚,曾在這裏把針捶彎,當作魚鉤。姑媽把魚鉤投到水裏,看著水麵大聲地說著話,侄女臉上有安靜的、憂鬱的表情。黃潤福卷著褲管坐在木凳上,從布袋裏掏出花生和酸梅來——這個布袋是掛在驢子身上的,上麵有著動物底騷氣——吃著,同時凝神地聽著姑媽。


    驢子係在茅亭旁邊。兩位少年是投到遠遠的田地裏去了。“釣魚要有耐性。”姑媽大聲說,看著水麵,“這一年,秀英,我是多麽想你啊!我夢見你馱著稻草,又夢見你生了小孩子了。你什麽時候就要生呀?”


    侄女臉上有嚴肅的,特別嚴肅的笑容,看著水麵。因為某種情緒,她底手動了一下。


    “麗英怎樣?”她問。


    “她苦啊!她太軟弱。為人不能太軟弱。牧生這個人,把事情丟了——昨天我跟你說了的。秀英,在她們幾個人裏,到頭來還是你好啊!”姑媽說,淒涼地笑著;而因為酷熱的緣故,好久地保持著這個笑容。“魚來了,看我這個老太婆!”她拉動魚鉤,又放下去。


    “姑媽,您要放遠……您請嚐嚐梅子。”黃潤福甜蜜地笑著說。


    “看,還叫姑媽,我知道你要吃光了!”蔣秀英向丈夫說,憂鬱地笑著。


    黃潤福有罪地笑著,藏起了梅子,然後拍了幾下衣服,站了起來。


    “姑媽,看我來釣吧!”他說,甜蜜地笑著。接了釣杆,坐了下來,他就變得多話了。同時姑媽也多話;姑媽憐愛地笑著。於是,他們兩個人就不停地、輪流地說著。蔣秀英憂愁地笑著,聽著他們。


    “你想想啊,姑媽,從孫傳芳過龍潭那年子起,我就隻進過一次城!蔣秀英進過三次城,有一次,姑媽您過五十歲!……啊,魚來吃了!”


    “你動得太快了!”姑媽精明地說。“孫傳芳打南京的時候,我們母女帶明棟到龍潭來避難,那才避得巧啊!山底下整夜地開火,……”姑媽說,看著輝煌的田野。“就是潤福記性好!那時候阿龍逃掉了,去當警察,還帶著王家的姑娘,是吧?”姑媽向秀英說。“革命軍進南京城的時候,大炮對著鼓樓開,又對著洋鬼子底教會開!……老太爺在蘇州就急死了,淑媛她們相信教會呀!”


    “提起你們蘇州來*媸牽Γ被迫蟾k擔笊鞠3耙暈蟻縵氯絲蠢矗寐瑁*不是說見外的話,我是不讚成那些小姐們的!”他說,但顯然“蘇州”使他感到榮耀。他看了蔣秀英一眼,顯然,在這裏,這個固執的好人和他底妻子有著鬥爭。“不過,老太爺一生一世,那樣大的一個家,又那樣有錢,唉,天不公道啊!……魚簡直不吃了!”


    “是啊,要是天公道,金素痕那樣人家早就遭雷殛火燒了!


    你想蔚祖……”姑媽停住了,發現蔣秀英在流淚。


    蔣秀英向著水麵,肩膀靠著亭柱,用衣角揩著眼淚,竭力壓製著自己底激動。姑媽一靜默,她就哭出聲音來了。“兒啊!可憐,兒啊!”姑媽說。


    秀英突然轉過身子來,跌到坐椅裏去,蒙著臉,抽咽著。“我們底……老太爺啊!”她,這個“蔣家底女兒”,哭著,說。


    黃潤福憐憫地看著她。顯然這個好人一時不曾想到她底哭泣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唉,哭有什麽用啊!”他難受地大聲說。“……看,魚來了!”他站起來,提起了釣杆:他釣到了一條魚。姑媽,正在揩著眼淚,向著魚憐愛地笑了。


    …………


    在暑熱裏麵,田野裏有著幹枯的、灼燒的氣息。蔣純祖和陸明棟沿著稻田裏麵的彎屈的小路向茅亭走來。蔣純祖是挾著兩個很大的西瓜,陸明棟,手裏拿著枝條,沿路鞭打著稻穗。他們兩個人都興奮、發赤、流著汗。


    “你哪裏弄來的西瓜啊!”黃潤福耽心地叫。


    “我們偷來的!”陸明棟回答,顯然他覺得光榮。


    “唉,我們自己有西瓜啊!”黃潤福說,甜蜜地笑著。


    “沒有關係……”蔣純祖說,但站住,而且臉紅了。


    蔣秀英,他底陌生的、遠房的姐姐,用淚濕的、悲涼的眼睛看著他,使他臉紅了。他放下了西瓜,走到水邊,有了眼淚。


    “純祖,我們釣到了魚!”姑媽說。


    “嗯。”他回答,看著水麵。


    在少年們底周圍,一切都顯得單純、明朗、興奮,鐵道邊有著最強大的興奮,陸明棟有著對火車的狂熱——特別有著對雄壯的機關車的狂熱。一切都不明了,也來不及去明了,但一切都有意義。平原,綿延到天邊的、金黃色的稻田,綠色的丘陵,和點綴在這中間的美麗的池沼。樹叢,村莊,和在午後突然襲來的雄壯的雷雨。生命激動著,生命在突進。從強烈的快感突然墮進痛灼的悲涼,從興奮墮到沮喪,又從沮喪回到興奮,年輕的生命好像浪潮。這一切激蕩沒有什麽顯著的理由,隻是他們需要如此;他們在心裏作著對這個世界的最初的,最灼痛的思索,永遠覺得前麵有一個聲音在呼喚。


    蔣純祖更驕傲些,統治著陸明棟,要他服從他底熱情的法律和不斷的、強烈的奇想。陸明棟柔順地服從他,對他有著一種奇特的愛情。蔣純祖為這種愛情,這種情欲苦悶,並且嫉妒,於是和陸明棟吵架了。


    年青人底尖銳的、突然的感情。突然經曆到那種巨大的苦悶和頹喪。他們不知道怎樣才能和周圍的一切調和,他們覺得周圍的一切隻在參與他們底內心戰爭這一點上才有意義。他們常常恐怖地感到自己不潔淨。


    雷雨繼續到黃昏。雷雨底全部時間裏,他們站在門邊,興奮著,注視著激動的、灰暗的平原。雷雨止歇,沒有吃晚飯,他們就跑開了。


    他們穿過稻田,向遠處的鐵路走去。他們兩個人,同樣的,心裏有澄明的、潔淨的感情,並且十分溫柔。雲彩在天空化開。被夕照映成了紅色。路邊,稻穗垂著,滴著水。


    蔣純祖神聖地沉默著。陸明棟發出了尖銳的、歡悅的叫喊,於是蔣純祖立刻就有了強烈的嫉妒:他覺得這種尖銳的歡悅正是他所神聖地藏匿在心中的。他覺得陸明棟不應該有這種感情,他感到強大的屈辱。內心底純淨和諧和立刻毀壞了。但他仍然沉默著。


    蔣純祖沉默著,有著深刻的內省與情感的計謀。


    陸明棟,因為他底叫喊沒有得到蔣純祖底任何讚同,感到苦痛,於是又叫喊。他們穿過潮濕的,被夕照映成了紅色的,美麗的稻田,走上丘陵,眺望著鐵道。蔣純祖沉默著,蓄藏著感情的殘酷的陰謀。


    “他不歡喜我了!”陸明棟痛苦地想。


    他們站在草坡上。蔣純祖以驕傲的、英雄的姿勢站在潮濕的深草中,向著夕陽。蔣純祖底表情宣布,麵前的這激動心靈的偉大的一切,陸明棟不知道,也不應該知道。


    陸明棟,在可怕的苦惱中,跑了兩步,大聲地向著坡下的吃著草的水牛喊叫起來。蔣純祖露出了輕蔑的表情,在潮濕的草上坐了下來,抬頭向著天空。


    “他怎麽會懂得這些?這些是我的!這一切全是我的!多麽美,多麽淒涼啊!多麽悲哀,多麽淒涼啊!”


    蔣純祖需要淒涼,於是有了淒涼。並且感到,陸明棟雖然分享了那種快樂,卻分享不到這種淒涼。像人們爭奪物質底財富一樣,青年們殘酷地爭奪著感情底財富。


    夕照消逝了。平原黯淡下來,寂靜,深沉,四處有水流聲,蔣純祖覺得淒涼。近處有喊叫聲,先是婦女底快樂的聲音,接著是男子底快樂的聲音。右邊的莊院裏傳來了鑼鼓聲。左邊,很孤零的,有小孩在田邊啼哭著。火車發出轟聲出現在遠處。


    可以看見,在灰黃的、豐滿的、廣漠的稻田裏,五個以上的池塘閃著白光。


    陸明棟,羞怯不安地在蔣純祖身邊坐下來,膽小地看著蔣純祖。


    “你為什麽不說話?”他低聲問,觸了蔣純祖底手。“你先回去!我要到那邊去!”蔣純祖冷酷地說,站了起來。


    “到哪裏去?”


    “鐵路那邊。”


    他們聽到了火車底轟聲。


    “為什麽……不要我去呢?”陸明棟用要哭的聲音說。那個被宣告了死刑的狂熱的愛情,在他底聲音裏顫抖著。“你回去!”蔣純祖裝出淡漠的樣子來,說,手插在褲袋裏。他吹了一下口哨,向坡下走去。


    “我不回去!……你一個人怎麽回來呢?”陸明棟可憐地說。


    蔣純祖傲慢地轉過身來。


    “我夜裏回來。”他說。


    “帶我去吧!隻要這一回帶我去,我就一生都感激你,我要犧牲一切!一切!”陸明棟底怯弱的表情說。有了眼淚。


    看見眼淚,蔣純祖感到快樂。他把他底朋友們曾經加在他底身上的羞辱——他經常地蒙受這種可怕的羞辱——同樣地加到陸明棟身上,感到快樂。


    “你回去吧!”他說,衝下了草坡。


    “他走了!我一個人了!”陸明棟想,突然哭出野獸般的聲音來。


    蔣純祖,這個新興的貴族,聽見了他底奴隸底哭聲,不回頭,感到快樂。


    “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這個狗日的!無家可歸的!”陸明棟叫罵。


    蔣純祖回頭看著他。


    “混賬東西!”他戰栗,大聲喊。


    陸明棟哭著向回跑。蔣純祖站著,猛然感到可怕的失望和空虛。


    火車發出騷亂的大聲穿過平原。蔣純祖回頭,看見了車窗底燈光。


    “停住!停住!”蔣純祖在心裏大聲喊。


    火車迅速地移動著。蔣純祖凝視著,突然向火車狂奔。他感到周圍像海洋。他感到周圍濃黑,起伏著波濤,而火車像戰艦,憤怒地馳過波濤。


    火車馳過去了。車窗底燈光在黑暗中閃耀著,表征著人類底戰鬥,人類底最高的情熱。並且蔣純祖想像了車窗內的一切顏色和溫柔,感到了迫切的渴慕。火車彎過丘陵,消失了,蔣純祖跑到鐵道上。他彎腰撫摸著鐵道,鐵道是熱的,震動著。


    周圍突然有深沉的寂靜。——蔣純祖覺得如此。於是他坐在鐵道上,想起了剛才和陸明棟底衝突。


    “我為什麽跑起來?剛才我做了什麽事,一定做了什麽事,我錯了!但是剛才怎樣?怎樣?”他想,捧著頭。“多麽可怕啊!做一個人多麽可怕啊!他是不明白的,他年輕!但是我也年輕!怎麽辦?我是沒有家了,什麽也沒有!但是象魯濱遜那樣是最好的,那是多淒涼,多美,多麽好啊!我要一個海島,要一個海,要一隻槍!……但是,他罵我沒有關係,我剛才為什麽罵他!他母親是多麽苦啊,所以我是這個世上最壞的、最壞的壞蛋!我沒有希望了!”他喚醒了痛苦,在鐵道上徘徊著,立刻便痛苦得打抖了——那種年青人底尖銳的痛苦。他打自己,撕著頭發,虛偽地哭出聲音來。“我要一個海島,一個海,一隻槍,要,要!這樣才沒有人知道我心裏的壞想頭!我不想讀書,我不想!我要!要!我的!不是你們的!”他高聲向自己說。並且伸手擊打他底假想的仇敵。“但是,周圍多靜啊!為什麽人要說苦呢?”他站住,用溫柔的低聲向自己說。“該死!該死!為什麽?好極了!”他溫柔地笑著說,想象自己是最動人的少女。


    忽然他聽到陸明棟在近處用膽怯的低聲喊他。


    “什麽事?我在這裏!”他回答;聲音有些顫抖。“要你去吃飯,他們……”陸明棟走近來,用鼻音說,但沒有說完,被一個從天空來的強烈的紅光驚住了。


    一顆巨大的隕星飛過低空,強烈的紅光照亮了平原。極短促,極明亮,紅色的光輝照亮地麵的一切,隕星馳過低空。


    可以聽到它底磨擦空氣的響聲,它落在南京底方向。


    陸明棟跑向蔣純祖。蔣純祖向鐵道外跑。周圍騰起了驚異的喊聲。


    “小舅,落在南京,你看!”陸明棟細聲叫。


    隕星落下了,周圍底驚異的喊聲,卻繼續著——人們是被激動了,從平原底各處,從各自底巢穴裏跑出來,喊叫著。特別因為這些喊聲,蔣純祖突然變冷靜,作著強大的反省,下意識地掩藏著自己心裏的最神異的、最美的東西。蔣純祖站著不動,注視著紅光消失了的方向,聽著喊聲,感到這一切,證實了自己底動人的存在。感到隕星底紅光所激發的自己底最好的、最美的東西,是別人所不能明了,並且是任何表情都不能傳達的。他神聖地,帶著一種奇特的冷靜站著不動,好像表示他早就知道這個,並且他所等待的就是這個。


    他輕蔑對這個隕星、也就是對他底俊美的心靈所發出的一切喊聲,一切評論。他覺得他是對的,因為在這個精神底競爭上,他毫無嫉妒。他嚴肅地看著陸明棟。


    “我們回去吧。他們在吃晚飯?”他輕柔地問,用這種聲調抑製了陸明棟的興奮。


    陸明棟看著他,好像覺得,吃晚飯這件事,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的。


    “我餓了,回去吧,明棟。”蔣純祖輕柔地,帶著自覺的、可愛的虛偽說。好像他企圖證實,吃晚飯這件事,在今天,是特別優美動人的。


    姑媽滿足了,於是重新想起城裏的一切,想到女兒,親戚,麻將牌,債務。想到擁擠的、石塊鋪成的街道,和每天下午的賣糖粥的擔子;這個賣糖粥的熟識姑媽,像熟識街上的一切人一樣。姑媽生了懷鄉病;在姑媽,南京底夏天生活,是可以用賣糖粥的底那張瘦長的、淌汗的、嚴肅的臉來代表的。於是姑媽告辭了姨侄女,像每年一樣,說:明年再來。


    黎明時,姑媽騎著驢子,在驢子的屁股上係著大的藍布包袱,裏麵有瓜果,雞蛋,和其他一切,像每年一樣,穿過田野向車站走去。兩位少年走在前麵,提著包裹。黃潤福夫婦走在後麵;黃潤福敞著胸膛,卷著褲管,手裏提著粗木杖。露珠在稻穗上閃耀著,空氣新鮮、涼爽,姑媽嚴肅,心裏有惆悵,但覺得威風。


    姑媽昨夜跟少年們講了她哥哥底故事和牛郎織女底故事。此刻大家都不再想起這些故事,但姑媽感到她昨夜講了什麽,不是講了故事,而是講了生活底悲慘。大家沉默地在田間前進著,姑媽看著遠處,感到憂愁。這片寂靜的、深沉的、美麗的,於姑媽是過於美麗的田野令姑媽淒涼,她不知道,坐在驢子上,她要到哪裏去。今年的夏季是過去了;姑媽想。明年怎樣呢?住在這裏,也死在這裏,不是很好麽?


    姑媽沉默著,看著經過身邊的一棵孤獨的、彎屈的,但豐滿的柳樹。


    “這棵樹!”姑媽突然說,嚴肅地笑了一笑。但大家不注意這棵樹。姑媽無法說出她從這棵樹所感到的,即這棵樹是孤獨的、彎屈的,然而豐滿的;再過幾年的時間,它,這棵樹就要倒下了。


    秀英微笑著,希望姑媽不要淒涼。


    太陽升起來——赤紅的火球,黃色的田野上照耀著淡紅的、隆重的、威嚴的光輝;好像向這個光輝的、偉大的統治者致敬,廣漠的田野裏到處都閃起了水濕底光芒。有雲彩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來。輕輕吹拂的風變成灼熱的了。蟬在四處鳴叫著。


    但人們看見,在樹叢和小的山巒——江南的柔美的山巒——背後,依然割據著暗影。各處的莊院冒著煙。田野深處,有憂鬱的,男性的歌聲唱出來了:低緩的、和平的、憂鬱的、獨自尋思的、無可安慰的,好像表示,對於這種莊嚴的早晨,他們,中國底繼承祖先而生活著的人們,是已經經曆過無數次了,雖然沒有倦厭,卻已經失望了。他們是不願再受熱情底欺騙了。他們是,和平地,憂鬱地,獨自尋思地,無可安慰地——在心裏藏著夢幻。


    “我說,姑媽啊!”黃潤福,榮耀地走在驢子後麵,說,聽著田裏的歌聲。


    “是的,是的,兒啊!”姑媽,在驢子上困難地斜過身子來,憐愛地笑著,說,姑媽很精明,但同時她也懂得黃潤福底“我說”是指什麽:姑媽精明地聽了歌聲。


    “姑媽,我是說……”黃潤福甜蜜地笑著,說,他底厚嘴唇有些顫抖了。“……在鄉下,秀英是寂寞呢!……姑媽,說句笑話,她一直到今天都不會管家……”黃潤福為難地笑著,說。


    “但是,我是懂得她底心的啊!”黃潤福說,變得嚴肅,聽著田裏的悲涼的歌聲。


    “是的,兒啊!”姑媽說,聽著歌聲。


    走進車站,蔣秀英就向前麵跑去。精明的姑媽立刻爬下了驢子,追了過去。她們搶著買票……蔣秀英羞恥得紅了臉……最後,蔣秀英看著蔣純祖。


    她招手喚蔣純祖走到一邊去。蔣純祖心裏激動而甜蜜:特別因為是美麗的夏日,他對這個安靜的、單純的女子有了那種強烈的愛情。他覺得羞恥,同時又覺得甜蜜,走到她底麵前。


    這個單純的女人自己也羞恥得紅了臉,並且有了眼淚。“這個你拿著……”她小聲說,塞過一個紙包來。蔣純祖莫名其妙地拿著了,感到大的幸福。他企圖拒絕,但沒有勇氣。他底羞恥的、恍惚的樣子使蔣秀英非常的痛苦。


    “純祖啊,……你回去跟淑珍姐姐,淑華姐姐她們說……”她慌亂地說,紅著臉。“……你要她們……來玩!”“好……”蔣純祖單純地說,畏懼地看了她一眼。“不過……這個……!”他抬了一下抓著紙包的手,說。“哦,純祖弟啊……不,不要緊的!”她說,揩著眼淚,低著頭走了開去。


    蔣純祖皺著眉把紙包塞到口袋裏去。他繼續感到強大的幸福:他是在戀愛。火車開動時,黃潤福扶蔣秀英騎上了驢子,蔣純祖就傷心得偷偷地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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