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捷三在蔣蔚祖到家的第二天黎明逝世。


    蔣捷三昏迷至午夜,呼吸困難,喉管裏有繼續的、微弱的響聲,午夜後,姨姨領小孩們跪到床前來。麻木的、駭昏了的蔣蔚祖跪在踏板上。馮家貴在廳裏招呼醫生們。全宅各處點著燈火。


    仆人們帶著顯著的興奮,帶著強製的莊嚴表情各處走動著,時而聚在過道裏,時而穿過在枝幹上掛著汽燈的,彎屈而枯萎的樹木,互相傳遞消息和命令:這些消息和命令都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他們動情地相信謠言,裝做忙碌,互相發怒;他們覺得自己底生活隻在這個晚上是最美好,最有意義的。除了一個最高的東西外,一切規律都破壞了:他們興奮,自由,莊嚴,汽燈掛在樹間,冬夜顯得神聖,生命顯出意義。突然有人造謠說金素痕來了,於是大家向外跑;同時有人走進姨姨底臥房,在古舊家器底神聖的暗影裏進行著偷竊。


    世交們來探訪,坐在大廳裏,沒有人招待他們。馮家貴變得悍厲而陰沉,他覺得有聲音在他心裏呼喚他,他是在捍衛著這個頹敗的蔣家。他覺得他已是蔣家底主宰。他賣古董形式的綜合。主要著作有四卷本的《精神哲學》、《黑格爾哲,和一切人接洽,他發命令,捉拿偷竊……他請出姨姨來招待客人。


    他嚴厲,陰沉,覺得瀕死的主人必能同意他所做的一切。姨姨萎縮地走出房門,低著頭向客人們說話,啜泣著。所說的話是無意義的,但這個行動使她動情地從麻痹裏醒來,意識到自己已經是這個家宅底主人。她迅速地走向馮家貴,好像要問他她底這個覺醒是不是對的。馮家貴嚴厲地看著她。“我問你,怎麽樣,怎麽樣了?啊,菩薩可憐見……”姨姨說。


    馮家貴表示不信任似地搖頭。


    “沒有錢,姨娘,我賣古董。”馮家貴大聲說,凶狠地盼顧。


    姨姨失望了。馮家貴底態度使她失去了自信。但她立刻又動情,施展出女性底感情的才能來,因為目前所處的地位於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少女般笑著,拖老仆人到牆邊,歎息著,向他耳語。


    “馮家貴,你自己清楚,你辦的可是對!蔣家全仗你!……”


    馮家貴攢著眉毛,並且眼睛發閃。


    “唔,唔……可不是要給南京發電報?”他陰沉地說。姨姨望著他。


    發覺這個家宅另有主人,姨姨想起了老人底悲慘,哭了。“馮家貴,慢慢叫發電呀!不會的……想想,不吉利的……馮家貴!……”


    馮家貴露出柔弱的、憐憫的神情看著她。她哭著向房門跑去。


    “造孽!”馮家貴大聲說,捶自己底頭,凶狠地走進了大廳。


    商人們坐在大廳底幽暗的角落裏,有些是與辦喪事有關的,有些是來接洽古董的。此外還有整潔的、疲乏的、期待被雇的年青婦女們。這些人密密地坐成一排,他們底形體不可分辨,但有無數隻幽暗的、期待的眼睛在閃耀著。


    黎明前,大廳裏有了一陣死寂。全宅燈火更亮,仆人們停止了興奮的走動。大家知道嚴重的節目正在那間點著七八支蠟燭的房間裏進行著。


    老人在略微恢複知覺後,便吩咐點更多的蠟燭:他嫌房裏太暗。其次他做手勢叫跪著的小孩們走開。


    小孩們走開,蔣捷三略微側頭,在胸前做什麽手勢,以帶著思索的,然而空虛的眼睛凝視著窗台上的和桌上的蠟燭。蔣蔚祖跪在踏板上,眼睛跟著他底視線移動;而在父親向他看時,他就抬起蒼白的臉:眼裏有嚴肅的光輝。姨姨跪著,扶著床欄,手在抖。馮家貴分開擁在門前的仆人們,表現他底權威,輕輕地走進房;認為這個房間是崇高的,露出了莊嚴的表情。


    老仆人手垂在兩邊,侮慢的莊嚴表情消失了,走到踏板前麵跪下。


    房間明亮而寂靜,全宅籠罩著莊嚴的死寂。


    在這種寂靜裏,蔣蔚祖突然出聲說話。聲音尖銳,大家沒有聽清楚他是說什麽,老人躺在高枕上,眼睛望著空中。死亡已經來臨,老人不感到有人在身邊,眼睛望著空中,大家感到一種恐懼,這種恐懼是被成為一切苦難底根源的兒子用那種尖銳的聲音叫出的:大家恐懼老人將不說一句話而離開。


    老人對人生冷淡,甚至仇恨。老人意識到死亡:自己底死亡,世上一切都要死亡。好像強烈的一生要用沉默來結束,好像他底心裏有智慧的光:他看清,並理解他已走的路和要去的路。


    他底喉管裏有著響聲。他用這種眼光凝視著蔣蔚祖。“他不認得我!”蔣蔚祖恐怖地想。


    “爹爹!爹爹!”他叫。強烈的、生活的、希望的光明照徹了他底黑暗的心靈。


    老人底嘴唇和眉毛微動,但眼光未動。蔣蔚祖凝視著父親,一瞬間明白了世界底簡單,並明白了他底全部生活底真理,嘴邊浮起了智慧的、頑強的、悲哀的笑容。老人看著他底臉,眼光變動,點了頭。


    “爹爹,我這樣對嗎?”他問。


    老人點頭。


    “爹爹怪我嗎?”


    老人痛苦地皺了一下眉。


    “沒有……沒有……叫他們……”老人艱苦地說,沉默了,呼吸微弱。


    寂靜又來臨。蔣蔚祖底內心在強烈地激蕩,他不再感到父親會死去。他覺得這個神聖的房間裏現有的一切是不可能變化的。


    但老人抬手,痙攣著。這個英雄的生命底結束來臨了。在這個最後的瞬間他有了什麽欲望,心裏有了某種光明,他在掙紮,眼光熾熱。這裏到來了英雄的生活底交響樂的回響。大家恐怖地看著這個。


    老人發現蠟燭太多,吩咐吹熄兩支。


    “要把後院的池塘修一修。我葬在虎丘山,我要葬在……”老人窒息了,又沉默。


    “爹爹我有話說!我有話說!”蔣蔚祖叫。


    但他沒有說出什麽來。大的迷惑出現在他底臉上。


    姨姨在嗚咽,因為老人沒有說到她和她底小孩們應該怎樣生活。


    發覺老人底眼光停在自己臉上,她恐怖地中止了嗚咽。“老太爺,我們怎麽辦呀?”突然地,她叫。


    在這個可怕的絕叫下,蔣捷三開始咽氣。……“老太爺,請您放心,您放心!”馮家貴用深沉洪亮的聲音說。


    “放心,放心!”姨姨說,開始了猛烈的嚎啕。“去了,去了!我沒有說清楚,這不行,我沒有說!”蔣蔚祖想,“從此家破人亡!一切都完了!而我沒有說!”“爹爹!爹爹!從此我要做一個人!”他叫,站起來往外麵跑,跌在門邊,被仆人們扶起。


    女仆們開始哭號。由於和平地生活著的人民所有的那種對死亡的,沉痛的,悲涼的理解,或由於希望在煊赫的喪事裏被雇用,坐在大廳裏的婦女們開始哭號。門廊裏吹起了刺耳的薄銅喇叭。仆人們沉默地奔跑著。


    阿芳們坐在後院的石階上,沒有人招呼他們。起初他們在啜泣,後來最小的兩個在阿芳身上睡去。黎明時,花園裏的汽燈光發白,冷風吹過樹間,未睡的男孩和阿芳聽見了前院裏的哭聲。


    阿芳停止了她為睡眠的弟妹們所唱的淒涼的、溫柔的、關於小白兔的歌。男孩推醒了弟妹們。


    瘦弱的阿芳毅然地站起來走下台階。好像她已等待了很久。她在冷風裏抖索著。看見依舊是花木園林,看見暗影和微光,看見慘白的汽燈,她猛然心酸,啜泣起來。小孩們抖索著,最小的因寒凍而生病。明亮的星座在天頂閃耀,他們開始啼哭。


    他們在黎明的樹間(多麽熟悉,何等淒慘的樹木呀!)銜接地向前廳走來。


    他們穿過走廊。仆人們擁擠在門邊,到處有哭聲。他們底這個悲哀的、堅決的、稚弱的隊伍使全廳歸於沉默。他們底孤伶、幼小、自覺和堅決使擁在門口的仆役、商人、婦女們讓路。


    在蔣蔚祖逃走後這半個月內,與一切人所想的完全相反,金素痕度著痛苦的、惶惑的、於她底熱烈的一生是難忘的一段時間。


    似乎她以前從未因蔣蔚祖而這樣不安。她以前,在糊塗的英雄心願和熾烈的財產欲望下是那樣的殘酷、自私,而易於自慰。但現在她悲傷、消沉、柔弱、愛兒子,希望和蔣家和解。


    她希望蔣蔚祖歸來。後來希望得到他平安的消息。她向蘇州發了那個電報,沒有顧忌到她所念念不忘的人世底利害,沒有想到這個電報是揭露了她底可恥的騙局。她要丈夫,她以為現在要醫好丈夫是非常容易的。


    一個女人,在她變得孤獨,僅僅成為一個妻子和母親時,她把世界看得如此簡單!


    現在她特別不能忘記她和蔣蔚祖之間的無窮的、深刻的締結。在最近一年,她是認為他們之間是毫無牽掛的。也許在當時是毫無牽掛的,但從老人到南京,從阿順被蔣家姊妹們殘酷地爭奪時起便完全不同了。在蔣蔚祖發瘋最凶,因而她最荒唐的那些日子裏,她底麻木是不可免的。那些內心底風暴,那些狠毒的、虛偽的情感使她相信她和蔣蔚祖原來並無關聯,而關聯隻是家庭和財產。但隨後,正是家庭和財產支配她,使她明白了她從此必得擔當蔣蔚祖底不幸的命運。在悲傷中她開始盡一個妻子底職責,不相信這個婚姻底宿命的苦難,認為隻要她做,一切便會美好——她是太順利,太無忌,太過於享受美好了。


    她所需要的,並不是黴爛的生活,雖然這種生活顯得榮華;她所需要的是煊赫的家庭地位,財產,和對親族的支配權。她覺得她有這種家政的天才,幾年來她為它而鬥爭。但這個鬥爭,陪伴著於一個熱烈的女人是那樣難於舍棄的欲望,使她投靠於她底父親和她底財產替她安排好了的南京社會,於是到來了那種荒唐的、絕望的黴爛;她熱亂地盤旋,認為自己是自由的天使,在南京底酒肉迷宮裏棲下。由這種勢力她得到財產,也由這種勢力,她毀滅了她底家庭,毀滅了她底蒙昧的希望。


    她慣於虛偽,慣於赤裸裸地自私,因為她認為她是靠自己,也就是靠這個社會上一切有利於自己的人生活著的,但現在,在財產到手,蔣蔚祖逃跑後,她發現自己是孤獨的——可怕地孤獨,除了有兒子和丈夫。


    朋友、親戚、和情人都是互相利用,現在,因為蔣蔚祖逃跑,這場戲是散了,她想。她覺得她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是徹底地獻身荒唐,扮演一場更大的戲,再得到喝彩和榮華——這些是都在等待著她的;但是假若如此,她底兒子,她底淒涼的未來怎樣安排呢?於是,並不是由於她底意誌,她走向第二條路,即找回蔣蔚祖,醫好他,並和老人和解。


    她所想象的與老頭子的和解,是非常動人的。她決定立即回蘇州。她假定蔣蔚祖是平安的,於是她攜帶了一幅和平的圖畫回蘇州。虛偽的人必須在心中有自我底真摯,這裏便是金素痕底真實。像荒唐的日子在她心裏發生的略有教養的女性底感傷主義一樣,像結婚初期和後來在蘇州一段時間裏對蔣蔚祖發出的嘲諷的溫柔一樣。她想老頭子不會拒絕和解,因為一個寧靜無為的暮年對於任何老人都是一種安慰,一種必需。這幅和平的圖畫是:主婦底權威,老人底悠閑,丈夫底服從;家宅底修整,改建,財產底整理和花園底繁榮。這個圖畫是十分舊式的,和她在南京所過的生活全然相反。和平要在廢墟上建立起來。


    這幅圖畫多年來就召喚她,但她得到的是另一幅:——究竟誰是真實的,很難明白。但現在她動身了。


    由於命運底奇怪的作祟,她恰好在老人死去的當天到達蘇州。


    黎明時,姐姐送她到下關上車。和一切人隔絕後,她和姐姐有較好的感情。她們沉默地走進月台,嚴肅而親切,顯然她們已說完了她們各自底一切,並且互相理解。實際上金素痕是昨天晚上才說了她底一切的。


    名譽極壞的兩姊妹在車站上所表現的感情,是動人的。


    黎明,吹著冷風,車燈熄滅,列車停在微光裏,顯出黑色的輪廓。男仆搬行李上車,金素痕抱著小孩在車門邊和姐姐低語。惟有心思繁重的婦女才能這樣感人地低語的。小孩包在皮氅裏,伏在母親肩上,看著月台內。風吹起小孩底皮氅,絲帽帶,吹起兩位婦人底淩亂的發絲來。


    金素痕繼續低聲說話,顯然在此刻傾訴心腹是一種需要。她把手放在姐姐肩上。


    汽笛響了。好像出征的兵士,好像離鄉的浪子,金素痕眼裏淚光閃耀。她把小孩交給姐姐,姐姐吻小孩。


    “放心,妹妹,總要寬心,……啊!”姐姐說。“當然!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金素痕說,意外地露出了諷刺的笑容,抱著小孩跑向車門。


    車子滾動,金素痕從二等車底末一個窗口探出頭來,向姐姐搖手。


    “要是好,我夏天來南京看你們!”她用嘹亮的高聲說。


    列車在晨曦底莊嚴裏駛入莊嚴的、閃著沼澤的、灰黃的原野。金素痕激動地歎息著,向小孩說話。


    “阿順,回來哪,我們回來哪,爹爹好,爺爺好,蘇州是天堂哪!花園,大廳,全是你的……”


    金素痕恰好在接到電報之前,尤其在蔣家姐妹到來之前到蘇州,這個偶然唯有用她底希望和脆弱的良心可以解釋。轎子進巷時,陽光溫暖,冷風在牆頭上吹拂,阿順入睡,金素痕敏銳地感到和平生活底甜蜜。冷風吹著枯藤,是一種和平,遠處的賣花的歌唱,又是一種和平。磚牆上的老苔好像鏤刻了蘇州人底多年的感傷的夢。金素痕底心在敏銳地跳動著——這一切和平是不是她底,馬上就要決定了。她怎樣生活下去?怎樣的一個戰役啊!


    她即刻看見了蔣家底仆人們。最先是姨姨房裏的中年的女仆。女仆站下來,以哭過的、驚恐的眼睛看著她;即刻笑了柔順的、諂媚的笑。


    同時金素痕看見兩個男子抬著治喪用的布幔走過去。她駭怕了,彎出身體來,以懷疑的、火熱的眼睛看著女仆。“大少爺在家?”她問,聲音戰栗而嘶啞。


    “在家……老太爺過……過……”女仆哭,惶恐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回去,轎子走動著。金素痕臉發白,眼裏有火焰。


    “大奶奶,家裏沒人問事,大奶奶……”女仆在轎旁走動,哭著,乞憐地說,好像求金素痕不要損害她。


    隨後她偷看金素痕,似乎不敢相信她所哭訴的是真的,假若金素痕不願意它是真的的話。“我怎樣辦呢?在你麵前,我還是哭好呢,還是不哭好呢?”她底疑問的眼睛問。她又開始哭。


    但金素痕沒有注意到她。金素痕混亂地痛苦著,覺得整個的巷子在旋轉;她不明白自己所處的地位,不明白一切。


    另外的仆人匆促地走過來,向她鞠躬。走近門,尖利的喇叭聲——她覺得似乎是某一個仆人在和她開玩笑——衝擊她,使她驚動。


    她帶著憤怒的表情跳下了轎子,把小孩交給女仆,但即刻又想到小孩會被謀害,於是奪了回來。她疾步跑上台階,看見棺材在動工。她皺眉,盼顧,聽見裏麵有隱隱的哭聲;而一聲轟響把她驚醒。


    這個轟響是仆人們底喊聲。好像是故意的,他們整齊地喊:


    “大奶奶到!”


    金素痕走入大廳,簡單地想到那麽有德的老人已經不在,開始啼哭,在仆人們底奇異的注視中走進正房。


    姨姨跑出,站在門邊恐怖地看著她,隨後大哭。


    好像眼淚能和解一切,好像眼淚能使人正直而勇敢,她們在老人床前大哭。


    金素痕叫出啼哭的阿順,伏在老人床邊傾訴她的悲哀、苦難、和不被理解。她說隻有死者能理解她,她說死者生前當她如親生女,而她無以圖報;她覺得一切是如此。


    姨姨在哭,但同時在聽她;她底虛偽使她戰栗,她當然覺得金素痕虛偽。


    姨姨覺得金素痕底所謂親生女底意義便是有權攫取一切財物。但金素痕此刻確實並未這樣想,她隻覺得死者和她最親切。老人生前的那些智慧的眼光,簡單的態度,高傲的沉默,使她此刻覺得她是被理解的,正如親生女是被理解的。而且,無疑的,她底悲哀的大哭,是一種愛情上的競爭;常常是如此的,劫取了這個人底一切的人,認為這個人於自己的生涯是重要的,認為自己在這個人底愛情上也應該占先。


    常常有兒女們劫奪了父母底一切,給父母以最惡劣,最羞辱的境遇,但在父母死亡時哭泣如孝子,覺得他們之間原是相愛的,常常最虐待父母底兒子在這種感情底競爭上最動人。


    金素痕哭泣,撕頭發,捶胸膛,高聲地咒罵天地,……“我底爹爹呀,爹爹呀!”


    蔣蔚祖,火焰似地,幽靈似地,出現在門邊,嘴角痙攣著,以冷酷的眼光凝視著金素痕——他辨識人間底一切虛偽,而現在有冷酷的力量。


    金素痕熱烈地看著他,女孩般哭著,向他點頭。


    金素痕看了姨姨一眼,她站在那裏發癡,怕姨姨看見這中間的感情,金素痕站起來,走向蔣蔚祖。


    “可憐!我正在想過幾年好日子,……可憐!”她向丈夫說,翹著嘴;顯然她所要說的並不是這個。她底眼光說:“怎麽你就這樣站著呀!”


    “爹爹去了呀!”金素痕可憐地說,又啼哭。


    蔣蔚祖冷酷地看著她,在胸前用力搓手。


    有了一瞬間的沉寂。老人穿著大袍子躺在床上,臉上蓋著紙,床前點著油燈。老人仿佛說:“我知道你們!你們所想的,所要做的——我都知道!我在這裏,在這裏,但我與你們無關!哭罷,哭罷,啊!”


    太陽照進房來。傳來了刺耳的喇叭聲。周圍好像有什麽光輝在飛舞,金素痕一瞬間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空虛。“什麽?死了嗎?誰死了?什麽?”她想,看著姨姨,看著冷酷的蔣蔚祖。“我死了嗎?我?沒有,……我怎樣?”她坐下,舉手蓋住臉。


    於是,從她底最內麵的感情起,作為天使來到蘇州的金素痕就變成了凶悍的魔鬼。這種轉變,在她底內心過程上,可以用她所體會到的那個突然的,可怕的空虛來解釋。她所感覺到的是那種東西:首先是希望的破滅,其次是大的絕滅。這個女人底致命的創傷是在於她總隻感到自己活著,而感不到別人底生命和需要。她所有的是播弄一切生命形式的絕高的技巧。在剛才那個瞬間,她感到自己是死去了,感到可怕的孤獨。隨後她便要求活下去了,於是做出了驚人的一切。她底周圍全是敵對者;但她底痛苦是:蔣蔚祖拒絕和她共同活下去。她必須覺得一切是為了他,但他渺茫地逃亡。以後的日子,是她底追求,和蔣蔚祖底辛辣的逃亡。


    她從老頭子底死亡所給予的打擊下站起來,走出房,陰沉而殘忍。她目光四射,沉思著;她內麵有風暴。她找到馮家貴,用簡短的、冷靜的話句詢問一切。


    馮家貴好久不回答。看樣子他是疲乏而恍惚。他在思索,並整理各種印象,想到某個小孩的頭發,遲鈍地思索著這頭發。這是奇怪的,他沒有想到大事,卻想到頭發。但他覺得目前的這個女人應當同意他。


    金素痕冷冷地問他,但他悲哀地笑著,說了關於頭發的話:阿芳撕脫了自己底頭發。這個蔣家底後裔底頭發令他悲慟了一整天,但金素痕覺得他故意如此說。顯然老人已不適於管理事務,至少他需要休息。


    金素痕皺著眉,直捷了當地問他鑰匙在哪裏。


    於是馮家貴看著她。那種嚴厲的光芒從他底疲乏的,陷在皺紋裏的眼睛裏射了出來。他好像不懂,並且不認識金素痕。他短促地發笑,吹動胡須。金素痕看見了他底嘴唇底顫抖。


    “說呀!”


    “大奶奶,不能……人要有氣節!老太爺雖死猶生!”金素痕殘酷地看著他。


    “大家都要來!……我是人,大奶奶,我是蔣家!”


    金素痕猛烈地拍桌子。老人伸直身體,表示不屈服,顫抖著。


    “混蛋,你做威做福,馬上替我滾!”


    馮家貴痛苦地在腰裏摸索著鑰匙。他拋下了鑰匙。顯然他希望,在他底高貴的痛苦中,他不發一語而走開,但他走到門邊便大哭。他大哭,因為是他請老主人放心,老主人才離去的。


    金素痕聳肩。而蔣蔚祖悄悄地走進書房,背著手。“你還用得著來麽?”他用細弱的聲音問。


    “廢話少說!”金素痕皺眉,說。


    “我蔣蔚祖不是很對不起你麽?”蔣蔚祖說,笑著。“要說的沒有說,要做的沒有做!不該來的都來,該來的又去了!除了金錢和賣淫,一個女人心裏還有些什麽?”蔣蔚祖說,歎息了一聲。


    金素痕憤怒地向外走。“他是中了毒!”她想,站住了。“蔚祖,我問你,我們兩人還是離婚呢,還是好好地過活?”她說。“要麽你老是一個人去胡思亂想胡說八道,要麽你不準半分懷疑我!我,金素痕,除了為了阿順跟你以外沒有別人!說!”她厲聲說。


    “還是胡說八道呢還是好好地過活?那麽你,還是妄做胡為呢還是好好地過活?”蔣蔚祖帶著做作的笑容問。


    金素痕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企圖辨別他是否在發瘋。“還是假仁假義呢還是正直為人?還是謀害了一個人又在他屍首麵前大哭呢還是跳長江?”蔣蔚祖難看地笑著,企圖掩飾雄辯的情熱,似乎有些羞怯,用細弱的聲音說。“他發瘋,不明白我!”金素痕想,淚水打濕了她底蒼白的臉。


    “蔚祖!”她喊。


    蔣蔚祖笑了。


    “可憐的蔚祖!可憐的,可憐不識人間的艱難……”她啜泣,說。


    “真的哭,還是假的?”蔣蔚祖想,變得嚴肅。


    “素痕,各人有各人底路!”他轉身向著窗外。


    金素痕啜泣著上前替他扣衣扣,他嚴肅地看著窗外。


    窗外在搭蘆席棚。“是金的還是銀的?”蔣蔚祖想。蔣家底人們晚上到達。


    在這一整天裏,由於金素痕底指揮,全宅起了大的變化。金素痕,像新任的將軍清除舊的參謀部一樣,褫奪了馮家貴底權柄,使他在大哭後喝醉,帶著他底對蔣家的忠心跌入泥汙。其次金素痕威脅了姨姨,認為她竊去了很多財物。但金素痕底最大的努力還是化在丈夫身上:她竭力使他傾向她,以便應付未來的戰爭。


    金素痕整理了財產,並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務。她打開一切房間,打開一切箱籠和櫥櫃,盡好的先拿。在晚上來臨以前,在蔣家底悲傷的人們到達以前,她底第一批財物已經在運往南京的途中了;裏麵有古玩、珠寶、皮貨、以及貴重的古木器。這批贓物占了一節火車,轟動了蘇州。


    隨後,金素痕施展了她底家政的天才,或者說,爭權奪利的殘酷的手腕,因為她底這種天才,像幹練,殘忍,而無德性的將軍們底天才一樣,是隻適於戰爭,而不適於和平的。她布置了一切。……總之,在蔣家底不幸的人們來到時,他們所看到的是一幅意外的,驚心動魄的圖景:多重的、深邃的布幔,輝煌的燭火,坐在院落裏折錫箔的婦女們,忙碌的仆役;門前的鼓聲和喇叭,布幔深處的哭聲,和大廳中央的煊赫的靈位。


    蔣捷三被包在入棺材的衣服裏,躺在靈位後,沉默地演著主角。


    “這裏是顯赫的生涯底終結,這裏是靈魂底永恒的道路,這裏是天國底慈祥的照耀,這裏是權勢、財產、兒孫、往昔的榮華和淒涼底回憶!但這裏是地獄底幽明兼半的火焰!”這幅動人的圖景說。


    薄銅喇叭狂鳴。……


    蔣家底人們,是並未想到金素痕會到得如此之早的。他們在接到電報後便集齊動身。他們以為會在車站上遇到金素痕,他們決定不理她。隨後他們以為金素痕是遲了。很高興,但依然有些懷疑——沒有人說破這個於悲慟的心靈是可恥的競爭的秘密。


    馮家貴,從黃昏起,便站在月台內等待著。他喝得大醉,到晚上還未醒,在冷風裏敞露著瘦弱的,彎曲的胸脯,抱著手站在欄杆旁。站上的人認識他,有人來和他談話,他露出輕蔑的表情轉過臉去。


    這個喝醉了的老頭子現在是分外地傲慢不遜,因為他是在等待蔣家底有名的人們,他相信,在這個最後的場麵裏,蔣家底人們必會勝利,正如遜位的皇帝相信正義必會勝利。他看來很沉靜,但內心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一切生活與他無關,被他底神聖的職務所輕蔑。他凝視著站外,磨動著下顎。他身上是這樣髒,這樣襤褸、淩亂。但他有動人的思想。他頑固地站在糾紛的、相識的與不相識的人們當中如一座碑石,如一座標記蔣家底戰鬥的碑石。在他頂上照耀著蒙塵的、幽暗的吊燈;在他後麵是蘇州站底陳舊的棧房。遠處,越過河流,是黑暗的、渺茫的曠野。


    人來了又去了,燈光在冷風裏淒涼地搖閃著;列車來了又去了,但喝醉了的老頭子以同樣的姿勢靠著欄杆站著。


    他愈等待就愈相信金素痕底渺小和蔣家底偉大。這個偉大活在他底心裏,而從蘇州底城垣和居民們底冬夜的淒涼的燈火得到證實。


    因為他,馮家貴,是在這個蘇州,這個蔣家生活了三十年。在老年的心裏,蘇州就是蔣家。正直的過去,點綴著不絕的辛勤,點綴著孩子們底純潔的溫柔,點綴著由摒棄情欲而來的淒涼的慰藉,這個過去,易給予著抵抗最後的風險的莫大的自信力的。實際上,很顯然的,馮家貴底站在這裏,是隻等於一座廢墟,因為,最近數年來,他是和他底偶像蔣捷三一樣,被剝奪了一切,而今天,他是什麽都不剩留了。但這座廢墟,隻要他還在蘇州,還在等待被他撫育長大的年青的人們,他是絕不會損失他底愚頑的自信力的。蘇州於他是古舊的蘇州,這片土地上是散布著蔣捷三底赫赫聲名;這些冬夜的燈火所照耀的,是通往田間的羊腸小道;年青的人們於他是純潔的,敬畏人生的孩子們——由於這種想象,這個喝醉了的生著小胡須的老人是充滿了崇高的情感,變得偉大了。


    “我要教他們怎樣做!我要教他們呀!我看見您(他看見蔣捷三),你要保佑他們,他們是好孩子!你要保佑蘇州!你要保佑我,他們有錯我要教訓他們,您不在了呀!我也不久了!神明囑咐的我要做完!……”


    他出神地凝視著遠處;顯然他想起了這片土地底蠻荒的時代和他底孩子們底溫柔的童年時代。在這種凝神裏,老人未想到自己。正因為未想到自己(像一切中國人一樣,馮家貴底少年時代是充滿災難的,他底家被毀滅了;而由於一種奇怪的機運,他和蔣捷三,這兩顆舊世紀的星宿,碰頭了),馮家貴開始低低地啜泣。


    老人顯然喝得太多了。風冷,他掩上胸脯。


    站上敲了鍾。隨後聽見了汽笛尖叫和沉重的車聲。馮家貴英勇地抖了身體,走向月台邊。列車在臨近時轉彎,顯露了車窗底興奮的燈火。


    馮家貴奇怪地笑了一下,又歎息著。


    車停住,有人湧上前,有人躍下車門,襤褸的、淩亂的馮家貴站著不動。蔣純祖躍下車門,站住,跳腳,並且盼顧,眼裏有野獸的光芒。接著,蔣秀菊牽起美麗的大衣飄下車門。裏麵有蔣淑珍底喊聲。


    他底孩子們!馮家貴突然大叫了一聲,驚駭了所有的人,衝了過去。


    他沒有考慮到他應該怎樣表達一切。見到“他底孩子們”,他是過度地激動。他底激動的、毀滅的、可怕的樣子把蔣家底人們擲進了深淵。悲哀原是存在的,但他底樣子激起了更大的悲哀,和巨大的恐怖。


    這個樣子是表示了古老的蔣家底毀滅——財產底毀滅!和等待在前進的路上的,巨大的苦難!


    “素痕來了嗎?”蔣淑珍底尖銳的聲音問。


    “你們不要擾他。”蔣淑華焦急地低聲說。


    “為什麽你弄成這個樣子?沒有別人嗎?”蔣淑媛用憤怒的,戰抖的聲音問。


    馮家貴點頭,看著他底孩子們,大哭了。


    很多人圍攏來。


    “馮家貴,你怎麽這個時候喝醉了!”蔣淑媛嚴厲地說,向前走去。


    “聽我說罷,聽我說罷!”馮家貴叫,“去捉強盜,搶光了啊!”


    老媽媽、姑媽、和蔣淑珍啼哭。


    “馮家貴,打她!”上轎子時,聽了馮家貴底報告,王定和憤怒地說。


    馮家貴不做聲。他把蔣淑玲底小女孩抱在手裏大步走著路。抱著這個蔣家底後裔,他顯得有力,恢複了他底悍厲與陰沉。


    大門敞開,燈火輝煌,喇叭狂雞,呈顯出金素痕所創造的不朽的畫麵。婦女們向裏麵奔跑,開始大哭。大廳肅靜,靈位後麵有姨姨底哭聲。蒼白的、嚴厲的、戴孝的金素痕走出靈位,冷靜地凝視著蔣家底哭泣的人們。孝子裝束的蔣蔚祖寂靜地伏在靈前。


    他們,蔣家底人們,不約而同地不看金素痕,哭著向內奔跑,以悲哀底激流,把他們底哭泣的合唱加到姨姨底獨唱裏去。金素痕在靈位旁邊站著不動,蔣蔚祖死寂地伏在靈前。……


    剩下了尊嚴的男子們。


    馮家貴進門時便交卸了小孩,此刻他垂著手,看著金素痕。


    “她敢不跪!”他憤怒地低聲說,看著男子們,好像問:“現在動手打嗎?”


    王定和下顎顫栗。


    “馮家貴,你去招呼事情。”他嚴厲地低聲說。


    馮家貴機械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盼顧,然後凝視老主人底大相片。於是,在這個野生的老人身上,到來了安靜。他底悍厲和憤怒消失。他露出了安命的,老年的姿勢。他走向靈位,看相片,剪去燭花。他底眼睛裏顫動著淒涼的眼淚。


    “老太爺,我要跟你來了。”他低聲說,走了出去。


    在蔣家底婦女們哭泣著的全部時間裏,金素痕站著不動,手搭在供桌上,而蔣蔚祖跪在靈旁。由於蔣蔚祖這樣地跪著,由於這裏是她所生活、並經營了兩年的蘇州,金素痕對蔣家底人們是有著理直氣壯的、優越的仇恨。這種仇恨是這樣的強烈,以致她站著如化石。


    但突然這種仇恨心理奇妙地改變了。她不自主地,想起了什麽似地,抱歉地笑著,走向王定和。她在他旁邊坐下來,支著腮,並且翹起左腿。


    “我沒有想到你們來的這麽遲!”她說,興高采烈地笑著。“這麽遲,把擔子放在我一個人身上,我早上就來了,我沒有接到電報,我是來看爹爹的。可憐,丟下了我們!”她說,笑著,一麵揩眼淚。


    “是的。”王定和在齒縫裏說,看了她一眼,好像問:“還有話說嗎?”


    金素痕轉向傅蒲生。


    “什麽都光了!馮家貴賣古董!從前我們笑人家,如今我們被人笑,真是料不到啊!”她笑著揩眼淚。


    她不知道為什麽要走向男子們。她自己不理解這個動機,她走向她底仇敵們,悲哀、譴責、微笑、流淚,那樣溫柔,覺得他們原是她底朋友。


    這是在人們中間常常發生的。她是那樣的興奮、生動、感到刺心的、銳利的快慰。


    “啊,蒲生,看著這些小孩子,你曉得是多難受啊!”


    傅蒲生在他底嚴肅裏簡單地笑了笑,覺得是她底話,而不是她底話底意義,要求他如此。


    “多麽難受啊,是不是?”她向王定和說。


    “你想,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將來怎麽辦呢?”金素痕說。“我是來看爹爹的。我沒有料到,簡直我昏了,爹爹死的時候說,蔚祖,素痕,你們要好好地……”於是她哽住,低頭揩眼淚。


    “他說了什麽沒有?”傅蒲生動情地問。


    王定和使眼色,於是傅蒲生變得冷淡、正經、並且露出悲哀。金素痕盼顧、沉默了。從側麵走過來的汪卓倫替她解了圍。


    她喊住汪卓倫,顯然故意地,拖他到角落裏。


    “是的,啊,是的!”在她底言語底急流裏,汪卓倫皺著眉點頭。“是的,原是如此。”


    “我要去看阿順。我忘了他——他還沒有吃東西!”“應該吃點東西。”汪卓倫憂愁地說。“小孩子不能餓。”他加上說。


    他皺著眉看著她走開,然後整理在剛才搬桌子的時候揉皺了的中山服。


    於是,並沒有互相約定,蔣家底人們做了一種適宜的分散,然後,在深夜裏,聚到男子們底臥房裏來。婦女們,在聚齊之先,是在紙錢和孝衣底工場裏的——在花園裏搭了涼棚,點著汽燈。她們坐在雇用的女工們中間,帶著嚴肅的、悲痛的、不可侵犯的神情沉默地工作著。蔣淑珍底哭腫了的眼睛已經不能看清楚針線,但她堅持要做。當她因疲乏而眩暈顫抖時,大半是故意,她用針刺破了手指。


    她企圖不讓別人覺察,但流血使她不自主地做出那種恐怖的表現——蔣淑珍,是像一切這種和平的、膽小的中國婦女一樣,怕流血的。沈麗英覺察了,由於悲哀的熱烈的激情,做了一個突然的動作,把她從桌子邊拖開。她們跌躓著隱進枯索的花木。蔣淑珍,瞥了她底後花園,小孩般哭著哼著。“千萬要替活著的著想!”沈麗英熱烈地低聲說,她底臉,由於感情底誇張,在微光下變成灰白。顯然的,當人們脫離灰白的日常生活,走進這些嚴重的節目時,他們是樂於誇張悲苦的:這種誇張,是帶來了感情的陶醉。


    蔣淑珍明白她底意思——這個意思很模糊,但蔣淑珍明白:她不能死。她搖頭。於是那種嚴肅,那種關於死的思想,來到她底臉上。


    “跟我來。”她用陰鬱的、平靜的聲音說。


    她們走進男子們底臥房。姊妹們都已經在這裏。姨姨可憐地倒在椅子裏,大家向姨姨問話。這種審問是殘酷的。姨姨駭怕、疲弱、回答問題,投出乞憐的眼光。


    蔣家底人們開始討論,不時被深刻的、令人膽寒的沉默中斷。最後的問題是:到底還剩有多少財產?王定和表示這現在隻有金素痕和蔣少祖明白,而蔣少祖還沒有回來的消息——就是說,事情是無法解決的。


    蔣淑媛說她已大略檢查了一下,並且和金素痕談了一下,留給未成年的小孩們的財產是還有的。


    大家沉默著,姨姨哭著。


    “那麽,到底爹爹臨死時一個字,一句話都沒有麽?”蔣淑媛問。她已問了無數次。


    “沒有。……真的沒有。”姨姨恐怖地說。


    “一句話,……在那以前沒有說麽?”蔣淑媛皺眉,憤怒地問。


    “妹妹,你老問這有什麽意思!”蔣淑華帶著嫌惡說,臉紅了。“姨姨說過了:沒有。”她加上說,臉更紅。“是的,我不問!”蔣淑媛冷冷地回答。


    “我並非叫你不問,而是我……”蔣淑華笑著,企圖壓製憤怒,顫抖著,“我說,大家已經夠可憐了,要替孤兒……”她哭。壓製哭泣,她聳起了瘦削的肩膀。


    蔣淑媛嚴厲地沉默了。


    “你怎樣想?”王定和不快地問汪卓倫。


    汪卓倫搖頭,不回答。


    “你們蔣家底事情叫人無法下手,我老實說,全是你們平日疏忽,驕奢!”王定和嚴厲地說。


    “我去找蔚祖談。”他帶著冷笑走出房門。


    接著,傅蒲生嚴肅地站起來,向蔣淑媛做手勢,走出房門。在傅蒲生心中有著一個熱望,他認為現在活動底時機已經來臨。他引蔣淑媛到門廊邊的暗影裏。他輕輕地掩上廊道底巨大的門,向蔣淑媛熱情地笑了一笑。


    顯然傅蒲生是陶醉著。財產煽起熱情,他是處在熱戀的狀態裏。在這個戀愛裏,他是認為一切人都虛偽,而自己是真實的。


    他不相信蔣家底財產已無剩餘,他向蔣淑媛指出,它們還有很多在蔣少祖手裏。


    “是的。”蔣淑媛說。她底銳利的眼光問:“怎樣呢?”傅蒲生憂愁地笑了笑,搖著手。


    “這是一定要打官司。金素痕要逼迫交出來,你看吧。再說,盡現在這裏所有的!”他卷衣袖,劈下手掌去,“盡現在這裏所有的,也值二十萬!還有這個房子!”他抓起手來,並且用力提起,好像他抓起了房子,“我底意思是,我們不能放鬆!不過這隻當你底麵才說!”


    “我不相信。”


    傅蒲生愁悶地笑著。


    “你不相信?爹爹死得這樣慘,為誰死的?金素痕,你,憑你底決斷力和手段,不能積極麽?我們在法律上有老媽,有秀菊,有純祖!你想,這是為老人家爭氣!我真痛心,爹爹向來對我那樣好,我卻怠忽而無以酬報!你想,因為,你想,我這個人就是一生疏懶,什麽都丟了!大家說我冥頑,好,我傅蒲生就冥頑!但是這回不同了!我在南京就抱定了決心!”蔣淑媛,不為這種熱情和自我表現所動,簡單地笑了笑,說:“再談,”向內走。


    “喂,你看,你聽我說!(蔣淑媛站住)——你聽我說,來來來!”傅蒲生招手,同時向前跑,“我說,這樣冷,你穿得太單!”


    “我不冷。”蔣淑媛看了他一眼,走進去。


    傅蒲生憤怒地聳肩。愁悶地想了一下,他向後院走去。但在轉彎處遇見了金素痕。


    “你?哪裏去?”金素痕了解地笑著,問。


    “正在找你!正在找你。”傅蒲生說,於是拖金素痕到牆邊。這個戀愛者是預備去幹不大光明的事的,沒有料到會撞見金素痕;但此刻他又異常高興見到她。於是,他向她熱烈地說話,傾吐心腹。


    “正在找你!告訴你我是多麽耽心,多麽著急!大家都說我這個人沒有定見,好,我傅蒲生就沒有定見!但是我卻沒有偏見。老實問你,素痕,你,我,捫心說話,是仇人不是?”


    他熱情地說,重新卷起了衣袖,準備劈下手掌去。“你說呢?”金素痕說,有趣地笑著。


    “我說不是,如何?”傅蒲生跳躍,彎腰,劈下手掌去。“我告訴你,打官司是為不可免者!我問你,清清楚楚,蔣家現在還剩幾文?”


    “傅蒲生,我也不清楚呀!”


    “不要喊我傅蒲生,素痕,我今天心裏是那麽難受,像你一樣,哭都哭不出來了!啊啊,生前淒涼,身後淒慘啊!我是多麽怕這條人生之路啊!你說,要是打官司,你怎樣?”


    金素痕以陶醉的,但無情的眼光看著這個陶醉的好人。


    “打官司,你幫不幫我的忙?”她說,諷刺地笑著。“說不上說不上。我是局外人,我是客觀的。——問你,蔚祖呢?”


    “他?睡了。他有病。”金素痕憐惜地說。


    “睡了?找找去吧,跟大老板王定和談天呢!”傅蒲生,交出了這個情報,準備接受報酬。


    “哦,不過那也沒有什麽關係!傅蒲生,在這個世上,要求同情,嚇!”


    “是的,是的,山外青山樓外樓!冷的很,你不冷嗎?”


    顯然的,在金素痕麵前,傅蒲生這個財產底戀人,是還欠缺老練的。金素痕帶著諷刺的陶醉的笑容走開去。在這個夜裏,是有著各樣的悲哀、各樣的興奮與陶醉。在蔣捷三底死亡前麵,這些人是赤裸裸地顯出了生命。


    蔣淑珍陰鬱而平靜地陶醉於死滅;沈麗英陶醉於那種熱情,那種奇特的悲哀的享樂;傅蒲生陶醉於分贓;王定和夫婦陶醉於權力、侮慢、和鬥爭;金素痕陶醉於一切人底陶醉,因為在這場戲裏,她所演的是優越的主角;蔣蔚祖則陶醉於侮弄人世。


    蔣蔚祖房裏異常明亮。王定和推門,敲門,聽見憤怒的聲音和柔軟的、奇怪的腳步聲。“我知道他一定是這樣!”王定和冷笑著想。


    “誰?”蔣蔚祖厲聲問。


    “我,蔚祖。”


    “你是誰?”


    “定和,你開門。”


    靜寂很久,好像蔣蔚祖在思索,或采取防禦。王定和突然感到嚴肅和尊敬,嘴邊的冷笑消失了。“他在想什麽?他怎樣過活?”他想,霎著眼睛。門閂打開了,隨即有了蔣蔚祖向後逃跑的柔軟的腳步聲。推開門,王定和看見了奇特的圖景,這個圖景告訴他蔣蔚祖在怎樣生活。


    蔣蔚祖,在普遍的驚亂裏,如意地造成了他底巢穴。這是一個深沉的巢穴。桌上、床上、地上、架子上,散亂著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單。在白色的浪濤裏,人間底王者安置了他底大座位——他底父親底太師椅。在座位周圍,桌上、幾上、架子上是點著蠟燭——一共有十四支,它們底搖閃的、喜悅的光輝照耀著白色的波濤。而人間底王者、航行者坐在中央。


    他剛才就是從白被單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讓王定和看見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皺了眉,站著不動,因為無處下腳。


    蔣蔚祖裹緊皮袍,蜷在椅子上,嚴厲地看著他。“啊,蔚祖!”王定和說,有了憐惜的微笑。


    “進來!關門!”蔣蔚祖細聲說。


    王定和踢開被單,走向床鋪,坐下來。蔣蔚祖嚴厲地看著他。


    在蠟燭底光明中,蔣蔚祖底長著短而硬的胡須的、蒼白的臉是異常動人。少年時代的秀麗和溫柔是突然地消失,這個臉孔是變得嚴厲、狂熱、頹廢而冷酷。他,坐在這個洞穴中央的蔣蔚祖,是脫離了他底少年的熱情和優柔,而成為侮弄人間的詩人和王者——這不是王定和憑人生戰場上的經驗所能了解的。


    蔣蔚祖轉向他,帶著他底全部威力。


    “蔚祖,蔚祖,傷心啊!”王定和,這個戰士,以淒涼的聲音喚。


    “我們直捷了當地說吧。你有什麽話說呢?”


    “你底病,好些了嗎?心裏覺得怎樣?為什麽弄成這樣,點這麽多蠟燭?”


    “因為人間太黑暗。”蔣蔚祖嚴肅地說。


    “是的,人間黑暗。你在想些什麽呢?”


    蔣蔚祖輕蔑地笑了笑,在他底王座上做了手勢。“我不跟你說。你不懂!”他說,轉過臉去。


    但即刻他又轉過身來,帶著狂熱。


    “假若你死了,你覺得如何?假若你死了,別人跑來哭,把東西搶光——假托孝順之名,孔孟之道,而你還愛這些人嗎,要是你又活轉來的話?他們是你底兒女嗎?”他跳下座位,赤腳走上波濤,“你們夫婦間有愛情嗎?你們兄弟間有信義嗎?你們父子間有慈愛嗎?”他帶著那種抨擊的,誇張的態度說,“奸淫就是愛情呀!搶劫就是孝順呀!”


    “蔚祖,你真的這樣說還是假的?我很傷心!”王定和,帶著難看的笑,正直地說。


    “隻要一個人還有一顆心!啊,如此如此!”


    “蔚祖,媽媽說你必得跟素痕離婚!”王定和嚴厲地說。蔣蔚祖思索了一下。


    “什麽把戲?你想騙我嗎?我,蔣蔚祖,從來沒有結婚,所以也不離婚!”他細聲說,走回座位。“你們要分得幾文錢嗎?”他侮慢地問。


    “爹爹臨死時說的話,你不記得?”王定和揚起眉毛,憤怒地笑著,說,“又,在南京他說,蔚祖得離婚。”“他說什麽?胡說!”蔣蔚祖咆哮。


    “唉!如果你還有知覺,記住你底父親是怎樣愛你啊!”蔣蔚祖嚴厲了。


    “記住你底父親是怎樣生,怎樣死的啊!”


    “記住你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生,怎樣死的啊!”門外,金素痕底嘲弄的聲音說。“開門,蔚祖!”她權威地命令。“誰?”蔣蔚祖嚴厲地問。


    於是他跳到波濤上,開了門,又跳回來,坐上他底王座,像王定和來時一樣。金素痕猛力推開門。


    “怎麽不睡覺?停下又叫天叫地的!怎麽你又弄成這樣子!哪個叫你點這麽多的蠟燭!”她高聲說,走進來,踢開了白衣服和白被單。


    “混蛋!”蔣蔚祖咆哮。“你搶東西搶完了嗎?”


    王定和,滿意這句瘋人的話,站起來,冷笑著向外走。


    “定和姐夫,請您稍待。”金素痕,以唱歌的腔調說。


    王定和冷靜地站下來,站在白色的堆積物中,看著金素痕。


    “你們說的,我全聽到!你們做的,我全知道,姐夫,死人停在廳裏,天快亮了,現在是打開窗戶說亮話的時候!你們說我拿了東西,我說你們拿了;我們要弄清楚,對得起死人。請你告訴太太小姐們,趁老人沒有入殮,我們分家!”王定和沉默很久。


    “就說這個嗎?”他細聲問,笑著。


    “分家,混蛋,我不許分家!”蔣蔚祖,從他底王座裏跳起來,咆哮著。


    “蔚祖!”金素痕厲聲說。


    “都滾出去!哦,多漂亮的強盜呀!”


    蔣秀菊和蔣淑珍出現在門口。蔣淑珍陰鬱地,麻木地凝視著。蔣秀菊,看見哥哥如此痛苦,哭起來,跑進房。顯然的,她有這種激動:以為她底愛情和悲傷會壓倒金素痕。“我底可憐的哥哥啊!”這個純潔的愛情之競爭者,停在桌邊,舉手蒙臉,抽搐著,說。


    “嚇,可憐!”蔣蔚祖說,輕蔑地看著她。


    “哥哥,哥哥,隻有你底心,我底心,我們底心……”金素痕諷刺地笑著。


    “哎呀,你底心,他底心,你們底心,哎呀!”她尖聲怪氣地摹仿著滑稽地扭動著腰肢,感到陶醉的歡樂,走出房。


    在門邊,蔣淑珍以她底陰鬱的,充滿死滅的思想的眼睛注視著她。


    後院有叫聲。仆人報告馮家貴和一個男仆打架。


    老頭子醉了,但依然從床上爬起;這是由於多年來的強有力的習慣,他不覺得他底深夜出巡已經毫無意義;他掛念蔣家底安寧。他披著衣服,蹣跚著,走進吹著冷風的花園。


    在夢裏他夢見主人。現在,他穿過假山石。這裏沒有燈光,黑暗的,寒冷的,主人底花園令他悲傷。像多年來每次一樣,他提著標著紅字的燈籠走過假山石。仔細地察看著。


    這種辛苦的夜間工作是這個老獨身者底快樂之一,因為在深夜裏他可以更親切地觀看蔣家和感到蔣家,感到美麗的生命是呼吸在他底保護下。家裏有更夫,蔣捷三多年前便免除了他底這件工作,但他慣於失眠,不願放棄這個快樂。


    這個夜裏,脆弱而憂傷,他覺得他底這個快樂是沒有多久了。他遠離了孝衣和紙錢底工場,提著燈籠走進最幽僻的處所,而在茅亭邊的石橋上停下,回望光亮處。他聽見微弱的、安靜的、神秘的聲音,好像花園在呼吸。於是,他吹熄燈籠,站在黑暗中。


    他聽見那種安寧;一種神秘,一種夢境。在這個家宅裏,現在是有著兩個詩人和王者,一個是蔣蔚祖,一個便是他,馮家貴。他底記憶,他底愛情,他底傻瓜的忠貞使他得到了這個位置。當蔣蔚祖坐在他底燭光中時,他,馮家貴,吹熄了燈籠站在水流幹枯的石橋上,寒冷的,薄明的花園是他底王座。


    他束緊棉襖,蹲下來,麵向著光明的方向。他在笑,臉上的枯索的皺紋疊了起來;那種明白的,真率的,傻瓜的笑。“我曉得我底弱點和你們底強處,我早就曉得!我也曾警戒過自己!但是我就是這樣!而且,隻有這樣,才頂好!”這種笑容說。


    “一生辛苦,那樣有錢,到頭來也如我馮家貴一般啊!”馮家貴想,帶著那種明暗的、真率的、傻瓜的笑:“葉子落了,水幹了,人散了,又冷,我來把花園掃幹淨吧!清明時光,我來上上墳吧。老太爺,我們別的都不想吧。……啟明星星亮著呢!……”這個王者,在他底安寧的夢境裏,對自己說。他看見有人影越過假山石。他站了起來。


    “哪一個,站住!”他大聲叫。隨即他跑上前去。


    年青的男仆站在假山石旁,提著偷來的包裹。他似乎很大膽;實際上,在馮家貴底這種威嚴的喊叫下,他無力再跑;一瞬間他是嚇昏了。馮家貴以威烈的眼睛察看著他,並且冷笑著。


    男仆鎮定下來,冷笑了一聲。


    “你還是滾蛋呢,還是挨打?”馮家貴笑著問。“馮家貴,清醒點,換了朝代了!”


    馮家貴站著不動,顫栗著,笑著。這句回答真是一個可怕的打擊!於是,突然地,他撲上去了。男仆退了一步,沒有時間叫喊,他們扭做一團。


    好久之後,馮家貴叫出了可怕的聲音,仆人們跑過來了,有的掌著燈。有人喊打,但沒有人拉架,於是年青的男仆更猖獗。可憐的馮家貴是已經支持不住了。在主人們跑近來時,馮家貴正被推在假山石上。他底光頭和石塊相碰,發出沉悶可怖的聲音。


    男仆叉腰站著,野獸般盼顧著,在蔣淑媛底命令下就縛。


    在馮家貴倒下去,在這一切進行著的時候,是有一種深沉的寂靜籠罩著人們;燈光在風裏搖閃,暗影搖閃。蔣淑媛用刺耳的尖聲發了命令。


    蔣淑珍,聽說馮家貴和人打架,感到銳利的痛苦,從昏倦裏醒轉,提著衣服,跑進了花園。但正當她驚怖地跑到時,馮家貴倒下了,在石頭上碰出聲音,流出了鮮血。她看見了這一切。她凝視著鮮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是可怕的——倒在蔣秀菊肩上。但她底眼睛還睜著,凝視著鮮血。蔣秀菊沒有十分注意她。沒有人注意到她底這種凝視。她好像要記住這種流血:從一個活的生命流出來的鮮血。當馮家貴被扶起時,蔣淑珍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暗影裏,眼裏有懷疑的,痛苦的,嫌惡的表情。她覺得她底臉上有血。她覺得她底喉管裏有血。“為什麽他流血?是你們使他流血的嗎?是我嗎?為什麽你們使他流血?”她底懷疑的,嫌惡的表情說。她覺得全部生活,全部愛情都崩毀了,上麵染著人血。於是,她幽靈般走回來,倒在床上。


    她閉上眼睛,看見了血。


    “不看,不看!想別的事情!多傷心,爹爹丟下我們了,怎麽辦呢?小孩子怎麽辦呢?還欠馮家貴工錢。他是隻有一個人,在我們家裏一生!他難道不想自己有一個家嗎?他年青時難道沒有一些事情嗎?血!那樣敬重,那樣好!血——不,不是血啊!”她痛苦地叫:“淌了血,一個人能活嗎?他那樣動彈,淌血,他們打架,有仇嗎?不準偷東西,就打人嗎?就是偷,又有什麽關係,能偷多少呢!血!……你看那血!”


    她在血底想象——死亡底恐怖裏朦朧地睡去。


    黎明來到前,經過了計謀、討論、說服,直接的衝突爆發了。蔣淑媛叫醒了哭乏了的母親,告訴了她應該怎樣做,領她走出臥房。


    母親走著罵著。罵女兒,罵女婿,罵蔣少祖——但未罵媳婦。步到媳婦門前,她開始高聲地叫喊起來。


    “是愈過愈狂了呀!連我也忘記了呀!”她叫。蔣淑媛焦急地製止她,但她舉手要打人。


    她是胡塗,性急,恐懼。


    “小婊子呀!你狂了呀!”


    金素痕打開門,站在門檻後。


    “媽!”她叫。看見了蔣淑媛,她冷笑,走回房。“那麽進來吧!”她說。


    “媽,您老人家聽清楚,您老人家辛苦一生,還是享享福好!當您老人家麵,我們分家!您老人家以後到蔚祖那裏住!”她大聲說,然後冷笑著看著蔣淑媛。


    “素痕,你太欺人!”蔣淑媛說。


    “什麽?”


    “你做威做福,挾天子令諸侯!”


    “嚇——!”


    “你混蛋!”


    “你混蛋!”


    於是,在婦女們心裏,妒嫉的憤怒的情熱爆發,她們臉變白,喘氣,時罵了起來。同時老婦人開始叫嚷,舉手要打人。她是要兩個人都打。但她們不理她,她大哭,跌到椅子裏去。叫罵繼續著,瘋狂而陶醉。蔣家底人們擁進了房。仆人們全體圍在門前。


    看見這麽多敵人,金素痕就沉醉了。她突然沉默,使蔣淑媛沉默。她故意地,帶著諷刺的,快樂的笑容在房裏走動著,開抽屜,翻衣櫃。她是這樣的有把握,沉醉於這個鬥爭,企圖延長這個給予刺心的愉快的時間,在房裏走動著,而穿過仇敵們,使他們讓路。


    房裏的人們是全在沉醉中。傅蒲生臉上有那種得意的笑容,好像表示,金素痕底這種行為,是曾經預先和他商量過了的;他的確覺得如此。


    “好,現在你們都在,我們出去說!”金素痕抓著一張信箋,笑著,低聲說,覺得這裏全是朋友;全是給她以熱烈的撫愛的人。“淑珍姐呢?”她問,笑著走出房。的確的,假若不是那種逼人的,外在的嚴肅,她就要笑著伸舌頭了;因為她是這樣的快樂。


    她走進靈堂,大家跟著她。蔣淑媛走得很快,走到她前麵,企圖解除自己底被動地位;並且,走進靈堂,這也是一種愛情的競爭。


    靈堂,點著少數的燭火,在黎明前,是森嚴而寂靜。雇用的,老年的尼姑在幔前燒著紙錢。金素痕和蔣淑媛同時走近供桌,同時看著老人底遺像。


    金素痕皺眉,抖頭發,笑著露出牙齒來。她底這種精力,這種氣焰,以及她剛才的那個奇怪的,幾乎是友誼的快樂的微笑,令人感到她必會勝利:她,這個醉了的女人,是以她底無上的精力和熱情,在死亡底莊嚴的場所嬉戲。“當著這個地方,我們才能說實話,是不是?”她露出單純的,直爽的態度來,嘹亮地說。她底下頷在顫栗。她打開手中的信箋。


    聽到這個宣言,王定和就表示輕蔑和失望,轉身走到椅子前麵坐下。他支起頭,用腳輕輕地拍地麵。除了蔣淑媛外,大家都坐下,並且扶母親坐下。有了短促的寂靜。皮膚鬆弛的,大眼的,驚怪的老尼抬頭看著他們。


    “她說什麽?”母親問,伸頭到女兒嘴邊。


    “說鬼話。”王定和回答,未抬頭,繼續用腳輕輕拍地麵。


    “什麽!素痕!你敢說!”母親大叫,跳了起來。


    金素痕抬頭,又回到紙箋上去。她底臉沉思而冷酷。“這裏是定和姐夫底賬。這裏是二弟拿去的,鎮江車站左邊,正街,洪家坊,”她用流暢的,清楚的低聲說,“這裏,南京,嚴家橋,石婆巷,水西門,在你們手裏。這裏……現在我們弄清楚。也是爹爹底宿願。”她說,抬起頭來。“我先問你,你把田契搶到哪裏去了,素痕!”蔣淑媛嚴厲地說。


    “那你請問蔣少祖!”


    “爹爹親口跟我說過,下關的地皮……”


    “老人家親口跟我說,”金素痕,帶著從容不迫的微笑,看了一下遺像,說:“南京的房子是留給阿順的,我也不多爭,要是這一點你們都不清楚,我們就打官司好了。”她笑,好像提到了親密的朋友。


    “你放屁!”王定和,突然從他底輕蔑的,沉思的姿勢裏跳起來,叫。


    金素痕快樂地笑著看著他,大家站起來,從他們底倦怠和惶惑裏站起來;風暴已經來臨了。蔣秀菊和傅蒲生向前走了幾步,站下來看著。沈麗英,帶著那種大的沉醉,盼顧著,尋覓同情者。汪卓倫走向布幔,好像準備走到布幔裏麵去;他底嘴唇緊閉著。蔣淑華靠在椅臂上,而以突然的,頹唐的姿勢舉手掩住了臉。


    老姑媽安慰嫂嫂坐下,自己向前走來。但又走回,向嫂嫂耳語。在目前的這種形勢,這種緊張裏,老媽媽是已經無力了解了,不敢說話,但姑媽卻是精明的。


    風暴來臨,展開了心靈底陣勢。有眼睛在左邊的壁角閃耀,那是小孩們。蔣純祖站在布幔前,臉上有非常的緊張和陶醉。


    金素痕,向這個陣勢投以輕蔑的眼光,剪下燭花來,笑著。有了短促的靜寂。在這個靜寂裏,蔣家底人們覺得,以他們底殉道的心在父親底靈堂裏,他們必會勝利。


    當金素痕以鋒利的,憤怒的聲音發言時,蔣淑華頹唐地站在椅子前麵,以手蒙著臉,感到她底姊妹們底興奮的,痛苦的呼吸,感到金素痕底興奮的,痛苦的呼吸。感到連神聖的死者和幼小的靈魂們一起,靈堂裏有迫人的,沉重的呼吸。而一瞬間,十分明確地,她在心裏感到對她底傲慢的仇敵金素痕的憐憫。這種感情在金素痕說話時照亮了她底心。她更緊地蒙住了臉。


    “可憐!可憐!你說些什麽!你又能得到什麽?你多麽得意啊,但是是多麽可憐!為什麽不知道自己底渺小,為什麽虛偽得這般高興!可憐的東西,在我底心裏,你是夠不上恨的啊!請你聽聽我底心,我祝福你青春的年紀,享樂、和愛情,愚蠢、和聰明——帶著重重的枷鎖,你們這些無視地獄的奴才啊!”蔣淑華想。


    “我聽著,我聽著,我永遠是聽著,你們演說吧!”蔣淑華傷心地對自己說。


    “為什麽你們當日自私自利,為什麽你們今天又假仁假義!把心拿出來!我金素痕問天無愧,不怕說實話!”金素痕說。


    “你娼婦,你賤貨!”王定和叫。


    “嚇,你娼婦,你賤貨!”金素痕吟哦。“沒有多話說,不分家,爹爹就進不成棺材!聽好,這是我說的!”她高聲叫。“你可憐啊!”蔣淑華發出了她底淒切的,哽咽的聲音。有了寂靜。蔣淑華底聲音照耀這個地獄,激起了哭泣。沈麗英哭泣,覺得這正是自己所要求的。並且,意外地,蔣淑媛哭泣,跑到姐姐底身邊。


    “可憐的東西,在我心裏,你是夠不上恨的啊!我但替你祝禱,輕輕的年紀,享受、放蕩、愚蠢、小聰明,金素痕,你將來會知道的啊!”嗚咽著,蔣淑華說。


    金素痕,沒有料到這個,喘息著,看著她。


    但接著爭鬥又開始,因為蔣家底人們是從悲哀汲取了力量。蔣家底人們從道德,良心,對死者的感情及人世底利害上辯論,從死者底苦難及小孩們底悲苦上辯論;金素痕則站在更正直的立場上辯論,因為她是曾經操持家務,和老人共甘苦的長媳。將來在法庭上他們也如此辯論的,不同的是,現在,他們是在較量他們底心靈,而死者底靈魂——活在他們心中,並且成為可怕的嚴厲的威脅的——是法官。


    正因為死者底陰間的,嚴厲的注視,他們才辯論得如此之多的;因為,在地獄之前敢於說話,便是正直底證明。


    他們是爭辯得如此的激烈。顯然的,他們都不想到人間底法庭去起訴。憑借地獄底力量,金素痕企圖使蔣家底人們從此銷聲匿跡,憑借地獄底力量,蔣家底人們企圖爭回財產。但他們,在爭吵叫罵中,是並不感到地獄的。


    於是,地獄底幽靈出現了。


    差不多是同時,從廊道兩邊,走進了陰慘的蔣淑珍和蔣蔚祖。大姐蔣淑珍靜靜地沿著布幔向供桌走來,向他們投出懷疑的,嫌惡的眼光。她在老尼身邊站下來,以這樣的眼光望著。


    蔣蔚祖,戴著禮帽,圍著父親的大圍巾,背著手站在暗影裏,投出了冷酷的注視。一個思想,一種狂熱在他底臉上出現了。他底尖削的嘴邊有了奇特的笑紋。


    蔣秀菊向蔣淑珍走來,而傅蒲生向蔣蔚祖走來,他們希望這兩位幽靈讚同他們各人底理想。蔣蔚祖聽著,皺著眉,向傅蒲生露出了牙齒。


    “住嘴!”他向金素痕和蔣淑媛叫——一種狂熱的尖細的聲音:“多漂亮,在死人麵前斂財!借鬼斂財!替我都跪下!”


    沉默了。蔣淑珍底恐怖的,懷疑的眼睛向他看著。他狂笑了一聲,金素痕向他走來,發出了權威的,嚴厲的聲音。蔣蔚祖,好像怕她,退後了兩步。


    “你們是不是人!”他細聲叫。“替我在爹爹前麵跪下!”


    又有靜寂。狂熱的擾亂,心靈底恐怖;黎明的灰白的光明照進靈堂來,有風,殘燭搖閃著。蔣蔚祖凜冽地站著。


    從蔣淑珍眼裏,投出了恐怖的,疑問的,嫌惡的光芒。“你們不怕死嗎?”這個眼光問。


    靜寂著。於是有了老姑媽底哭聲。於是蔣淑華和沈麗英哭。


    “混賬東西,瞧瞧看吧!”金素痕,這個喜劇底失敗了的主角,痛苦地顫抖著,快步走出靈堂。


    大家哭著跑進布幔——在這之前,他們是不敢向裏麵看一眼的。老尼燒了紙錢,低低地念出聲音來。


    在布幔裏,在屍體旁邊,大家發見哭得失去知覺的姨姨躺在地上,而阿芳站在旁邊;女孩眼裏閃耀著和蔣淑珍底同樣的表情。


    大家扶起姨姨來,恐怖地高聲啼哭著。


    慘白的、孤獨的、迷醉的蔣純祖依然站在布幔前。他看見這一切,以可怕的敏銳感覺了這一切,站在黎明底微光裏,沒有哭泣的欲求。


    他底工作是看,並感覺這一切,這件工作使他慘白,迷醉。在這件工作裏,他底年少的感傷不夠應用了,他完全被動,但自覺地記憶了這一切。——覺得它們將是極重要的。他混亂,怯弱,心裏狂熱。首先他認為金素痕是可惡的,但後來,她煽動了他底狂熱,使他認為她是真的英雄。在這個少年的,野獸的,狂熱的心裏,一個浪潮擊退另一個浪潮,善惡的觀念是不能固定的。


    蔣淑華在她底憐憫裏哭泣時,他,這個野獸,是猛然感到絕望——可怕的絕望。蔣蔚祖高聲喊叫時,他顫栗著,期待發生可怕的事:更大的狂風暴雨。大家恐怖地大哭,而蔣蔚祖和蔣淑珍木然地站在靈前時,在黎明的冷風裏,他感到喜悅和恐怖。他覺得善良的姐姐和不幸的哥哥是可親而又可怕的朋友。


    於是在少年的狂熱和迷醉裏,人間底地獄展開了它底全部圖景。他覺得到處有火焰,幽暗的,絕望的火焰……“我逃不逃?”他想,但不敢動腳,怕踏到火焰上去。“他們不動。要是我一動,他們會不會追我?”望著哥哥姐姐,他想。“不,不會,我說,大哥,大姐,我們是相愛的。”他想,站在絕望中。


    終於他向前走動。——他不知怎樣能夠走動了的。“爹爹,他望著我!但是我們是永別了!”


    他恐怖地,怯弱地走到姐姐麵前。


    姐姐陰鬱地看著他。


    他看著哥哥。


    哥哥冷酷地看著他。


    蔣純祖,突然溫柔地,怯弱地笑了,悄悄地走出了靈堂。“我從此失去了一切。”他想。他明白這話底意義。他走進黎明的花園。


    他在寒冷和微光中走過低垂的,枯萎的花木,走過肮髒的草坪,走過假山石,在上麵坐了一下,走進了陰暗而潮濕的鬆林。


    樹幹是潮濕的,草上有露珠。頂上蓋著繁密的,昏暗的枝椏,天空露出淡藍色。地上有鬆實和枯黃的鬆針,周圍是濃鬱的,寒冷的香氣——一種深邃,一種理想,一種渺泛的夢幻。


    蔣純祖扇動破汙的大衣,像鳥雀扇動翅膀,踏著潮草走近池塘。他在濕草上坐下來,覺得這樣好些。


    “我要在清水裏照一照自己。”他突然想,站起來,走到水邊,彎下腰。“嗬!水是臭的!”他想,看見了水裏的亂發的,瘦削的影子。


    “我一點也不美,一點也不!”他迷亂地想,歎息著,坐在池邊。“我從此失去一切了!”他想,笑著溫柔的迷惑的笑。


    太陽升起來,天空有美麗的雲霞,有水滴從樹上滴下。


    蔣純祖變得虔敬。在孤寂和寒冷裏久久地坐著,變得安靜,深邃。他坐著不動,不看什麽,感到一切,感到黎明,花木,水濕,香氣……這一切都被甜美的悲哀染得更柔和。


    牆外,遠處,有婦女底清脆的歌叫聲。花園在深沉的靜寂中,蔣純祖感到它底渴望的呼吸;感到冬日離去,春天到來的鮮美的氣息,而在這個氣息下麵沉睡著致命的悲哀。一切少年人,都深深地感到這鮮美的氣息,和沉睡在它下麵的致命的悲哀,一位虔敬的,美麗的,悲哀的女性象征著少年們底將來的命運。……“是的,我現在又安靜了!在黎明裏,在樹林裏,一切是多麽好!”他想,有著迷戀的,溫柔的心情。“我知道他們會這樣,我心裏很悲傷,我知道我底命運很淒涼——比方說,這個世界是渺茫的,我站在它底邊上,望著那不可見的遠方,前麵是升起來的太陽,我什麽都不帶,一切都不顧忌,我就出發了!”他輕輕地,溫柔地向自己描寫著,笑著。他要眼淚,於是就來了眼淚;他要歌聲,於是就來了歌聲。他覺得有誰——那個悲傷的,美麗的誰——在愛撫他,他輕輕地向她說著他自己底“一切秘密”,而且流著淚。“我是很壞的:我心裏是很壞的!”他說。於是這個誰回答他說:“不,你是最好,最可愛的!”“不,不,也許是的罷,不過我偷過別人底東西,在那天……”他說。但那個誰向他笑,並且說:“你底心是好的,你不應該受苦!”……“啊,謝謝,謝謝,是的,”他點著頭。“一定要唱,美麗的,你一定要唱……‘從此回到故鄉裏!’”他唱。“是的,是的,前進!前進啊!”他熱情地叫了起來;他是在指揮著一隊兵士。忽然他回頭,看見了汪卓倫,臉紅了。他紅著臉站了起來。


    汪卓倫,顯然是聽見了他底胡說,含著憂鬱的,誠懇的微笑看著他。在長輩們臉上,蔣純祖從未見過這種微笑的。汪卓倫頭發蓬亂而柔軟,好像小孩,眼裏有柔和的光輝:顯得頹唐而溫柔。


    “你一個人在這裏嗎?”他問,笑著。


    “我一個人。”蔣純祖回答,流下了淒涼的、感激的眼淚。


    蔣少祖和他底團體在一月下旬回到上海來。蔣少祖到家時,正是小孩出生的第三天。


    訪問團,蔣少祖稱它為旅行團,是在內部和外部的傾軋、排擠裏奔波了一個多月,而疲勞了;無聲無聞地回到了上海。參加這種團體,而把整個的心血積極地用在它上麵,人是會變得頹廢的,所以蔣少祖就以諷刺的態度對待它。他寫文章寄到上海來發表,在文章裏一次都沒有提到訪問團。這些文章,是關於長城的戰爭和冀東底政情的,裏麵抨擊了很多人。


    這些文章,多半是在那種從業者底熟練下寫出來的,它們是極一般的文字,裏麵應該有的東西都有。蔣少祖是在疲勞的心情下寫了它們的。但它們在饑餓的青年們裏激起了反響,開辟了道路。


    關於北平的學生運動,蔣少祖寫了有名的文字。這篇文字,蔣少祖記得,是在天津底一家旅館裏寫的。他記得,天極冷,落著雪,大家都出去了。黃昏,他憤怒地走進房來,喊開水,沒有;喊生火,沒有。他坐下來,想到段祺瑞時代的北平,想到南方愈來愈猛烈的戰爭,沉痛而悲涼地提起筆來。他像害著熱病。寫完後,他立刻跑到郵局去。郵局已經關門,他就到街上去喝得大醉。


    他帶著憤怒的,失望的,疲倦的心情回來。他預感到有一個戰爭,要決定他底成敗的,在等待著他。因為一切還沒有頭緒,他就壓下了他底激動,但保留著一個思想,就是,在這個人間,假若不武裝著全副的冷酷,他便會失敗。


    在寫那篇關於學生運動的文字後,他明顯地感覺到內心底那種對神秘的事物的渴望;他覺得目前的這些鬥爭,即使勝利了,也還是平凡的。這種神秘的渴望,在嚐到了人世鬥爭底滋味後,重新燃燒在他心裏了;它是多年來被人間底利害鬥爭壓下去的。


    在他所接觸的中國底險惡和迷亂中,蔣少祖看不到出路;他隻能在理智上相信這出路,於是情欲提出了反動。他覺得所有的人都沒有出路,青年們在暗紅色的、險惡的背景——這是他底“神秘”底想象——中瞎撞,走向滅亡。他開始確定了他對某些人物的認識,認為他們虛偽,崇拜偶像,沒有思索的熱力——在以前,他是沒有能力如此肯定的。在這種神秘的渴望下,他底心靈轉向古代。一種內啟,一種風格,一個突發的導向宗教或毀滅的情熱,和一場火熱的戀情,構成了莊嚴的、崇高的畫幅。在這個畫幅裏,古代底殘酷和奴役純潔如聖女。


    人們愛古代,因為古代已經淨化,瑣碎的痛苦也已變成了牧歌。人們是生活在今天底瑣碎的痛苦,雜亂的熱望,殘酷的鬥爭中,他們需要一個祭壇。


    蔣少祖在他底祭壇上看見了心靈底獨立和自由。在蔣少祖,這是一個痛苦的命題。他現在覺得,他寧願拋棄民族底苦難和鬥爭——這些與他,蔣少祖,究竟有什麽關係呢?——而要求心靈底獨立和自由。


    在回來的路上,蔣少祖想到,在家裏等待著他的,是一個新生的嬰兒,認為這又是一種枷鎖,心情冷酷起來。他覺得他還是需要王桂英,而不需要一個家。他帶著惱怒的憐恤回顧了他底過去,回顧了他底在離上海前的對陳景惠的愛情。


    船到上海時已經黃昏。蔣少祖渴望休息,但想到家裏現在不可能有休息——她,那個小孩,出生了沒有呢?——感到惱怒。


    進門,他看見了鄰人們。但他們,在他們底煩惱和事務中,好像不認識他,從他們底臉上他看不到什麽消息。“他們還是這樣過活!”他想,轉彎走上樓。


    他走得很慢,很鎮定,在思想。這種鎮定令他自己奇怪。


    上到樓梯底最末一級,他聽見了嬰兒底啼哭,站住了。“是它,它在這裏了!”蔣少祖想。“為什麽?它在這個世上了!”他露出牙齒,帶著野獸的,衝動的表情,推開了房門。“景惠,景惠!”他叫,大步跑了進去。


    蔣少祖一瞬間經曆到那種迷失,在這種迷失裏,好像喝醉了一樣,他假哭,假笑,用尖細的假聲說話。在他底衝動裏,他看到了非常的、新異的景象,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壓迫著,哭出了怪異的聲音。好像是那種強大的東西在他體內啼哭。


    他底冷酷的心境意外地散失了。在突然襲來的衝動的,混雜的情感底支配下,他認為他看見了某種奇異的新生。


    好久以來,蔣少祖,在他底隱秘的內心苦惱裏,渴望一個懺悔的對象;這個對象必須絕對地同情他,完成他。這個對象在他底世界裏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不能向朋友們懺悔:因為沒有那種純潔的友情。他不能向妻子懺悔,因為他必須使她覺得他是不可侵犯的。並且他不能在自己內心懺悔,因為他恐懼孤獨。他變得冷酷,疲乏,渴望神秘。在他走上這個樓梯時,他是處在憂愁的、疏懶的心情中,沒有感到有什麽非常的東西在等待他,並且覺得新生的生命是枷鎖;這裏的思考是那種平常的,家庭的,社會的意義。他已經倦厭的。但他聽到了這個新生命底哭聲,心裏有什麽東西爆發,站住了;這裏的思考是神秘的,精神的,人生的意義。


    他衝進房來,沒有看清楚什麽,但看到了新生者底純潔的譴責。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走到床邊,發現床上多了一個生命,看見了那張打皺的,粉紅色的小臉,笑著彎了腰——哭出奇怪的聲音來。


    憔悴的,經曆了大的憂患的陳景惠靠在枕頭上,以安靜的喜悅的目光看著他。她底生命所顯示的這種重大的意義令她喜悅,她唇邊有笑紋。她毫不驚異蔣少祖底激動,因為,在苦難之後,在她所完成的奇跡之後,任何奇跡都是她所等待的。


    她笑著,投出溫柔的,明亮的,嘲諷的目光。


    “你,你怎樣?”蔣少祖問。


    她搖頭,表示現在她已不想提及那已經過去了的痛苦和憂愁。


    “啊,我知道,我知道!”蔣少祖,帶著那種沉醉的激動的表現,說,用力抓住床欄,垂下頭來。他笑出了聲音。他知道這一切底意義。他劫奪般地抱起小孩來走到窗邊。小孩在絨被裏搖動四肢,啼哭著。


    “我,你底父親,欺騙過一個女人,殺死那比你先來的,你瞧!”蔣少祖,帶著那種現代人底熱狂的表情——這種熱狂急劇地在苦悶上開花,但很少結實——在心裏說。“你瞧我欺騙過,偷竊過,不仁不義,而我反而得到名望!你將怎樣,我底兒子?”(小孩啼哭著。)“假若不能饒恕,你就報複吧。”他說,堅決地,嚴肅地看著空中。


    “過來!過來!”陳景惠譴責地喊。


    “啊,好的!他叫什麽名字呢?”蔣少祖問,顯得非常嚴肅。


    “我沒有想出來呢。”


    “叫做,叫做寄吧。寄信的寄。”


    “為什麽叫寄信的寄呢?”


    蔣少祖沉默了,露出了苦惱。


    “是寄托的寄。”他說,放下小孩,坐下來。


    “寄托?我想想。你知道我是多麽急的等著啊!剛才我想,我們底生活已經完全改變了!一條曲折的路。你曾經跟我說,我們要經曆一種不平常的奮鬥,我現在懂了。”陳景惠說。以感傷的,柔媚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在她底移動手臂的柔和的姿勢裏,有著那種盛妝婦女底矯飾的風韻;好像她在暗示,在現在這種狀況下,她所失去的是必得要償補,而那種迷人的,浮華的生活又可以恢複了。


    蔣少祖敏銳地捉住了她底這個動作,凝視著她,仿佛不認識她。


    “她在一種新的狀況下。……是的,應該滿足她。”他想。“在我心裏,這次的旅行使我很淒涼。”他說,看著地麵。“那麽,以後不出去吧。在我底身邊。……”陳景惠說。雖然她底情緒是真實的,卻帶著那種柔媚的,浮華的風韻;這種風韻令他沉醉。她笑著,輕輕地舐嘴唇,閉上了眼睛——這些動作是在動人的自覺裏做出來的。


    蔣少祖看了她一眼。


    “她什麽時候學會了這些?”他困惑地想。


    “我是多麽淒涼,多麽疲乏啊!是的,像以前一樣,我要在你身邊休息。”他熱情地說,為了克服困惑,並證實自己底熱情,他俯身吻她。


    在蔣少祖和陳景惠之間,由於他們底不同的道路,失去了真實。並且,對這種不真實,他們是無力認識的。孩子誕生,蔣少祖從北方歸來,他們之間起了顯著的變化;陳景惠已經和蔣少祖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了。在以前,蔣少祖以自己底意誌為意誌,感不到什麽不真實,而現在,由於新的生命,新的要求,蔣少祖又感到對陳景惠的敬意和愛情;在他自身底惶惑裏,沒有勇氣判明他們底真實的境況。他覺得他們之間是美滿的,覺得人間底關係是隻有如此的,說著淒涼的,撫慰的話。但他心裏卻有著和所說的話無關的,冷的,神秘的苦惱。他用行動來調和它們。


    陳景惠,是寄托在什麽上麵而生活的,現在她底要求是什麽,他沒有去想。“她什麽時候學會了這些?”他困惑地想。但即刻他克服了困惑。在熱病般的懺悔後,他需要大的安寧。很少人能夠真去發瘋,蔣少祖,在他底心靈所創造的神秘下,滿足了。


    “就叫他寄吧,啊!”陳景惠說。


    陳景惠記起了電報和快信,取出了它們。蔣少祖迅速地看完了,坐進藤椅,點燃香煙。他臉上有了愁悶的表情。陳景惠不安地看著他,企圖轉移他底注意,抱起嬰兒來。女仆進來,提著朋友送的禮物,並且交出名片。蔣少祖未看名片,走到桌前去洗臉。然後走到外房,打開罩著黃色的紗罩的台燈。


    “又是一個打擊!在這個人世間,要武裝著全幅的冷酷!”他想,下頷顫栗著。


    “少祖!少祖!”陳景惠喊。


    “什麽事?”


    “你進來,不要丟我一個人。”


    “看見了人類底命運!如此而已!”蔣少祖想,走進房。“你準備回一趟蘇州嗎?”


    “你看呢?”蔣少祖問,為了說話。


    “我看你後天去。她們,會說閑話的。”陳景惠說,撫慰地笑著。


    女仆遞進一封未封口的信來。蔣少祖打開,看了,憤怒地撕碎了它。


    “送信的呢?”


    “走了。”


    “什麽信?”陳景惠問。


    “要我明天去談話。把戲馬上就來了,混賬東西!”“你去不去呢?”


    “我明天去蘇州!——你覺得怎樣?”他用溫和的聲音問。


    蔣少祖坐在藤椅裏,在黑暗中吸煙,思索到深夜。陳景惠和小孩已經睡去,周圍寧靜而深沉。蔣少祖昏倦,忘記自己是在哪裏,覺得自己是在寒冷的,苦難的北方;又覺得自己是在幽密的森林中。他看見父親抱著新生的嬰兒走來,臉上有他所熟悉的,輕蔑而嘲弄的表情。“小孩是我生的!”蔣少祖向老人說——在昏倦的夢境裏,蔣少祖底思想簡單幼稚如小兒。他想到王桂英,於是看見了她;她在奔跑。“是我的,我的!”蔣少祖想,他吸煙,盼顧,戰栗著。


    “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底獨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殺人的時代,流血的時代!”他朦朧地想。


    “可憐的很!可憐,我!”他想,警覺了,“怎麽,我可憐嗎?”


    他感到憐憫的,親愛的,悲傷的情緒——在倦乏裏他底心靈作著單純的,善良的活動。突然他站起來,覺得仿佛脫下了一層殼。他回頭,看這個殼在不在椅子上——一種簡單的幻覺。他走到床邊,低頭吻小孩。隻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帶著虔敬,帶著真實的愛情和懺悔吻小孩。


    而他底心裏有著真正的神秘的經曆。


    蔣少祖到蘇州時,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經棄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婦及傅蒲生已經回南京,著手在法庭起訴。剩餘的珠寶玩物已經當作紀念品分配了,小孩們得了一些。蔣淑珍,蔣淑華,及蔣秀菊留在蘇州。


    蔣淑珍,半月來,依然留在她底恐怖的陰鬱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沒有醒轉。她底唯一的工作是照護負傷的,可憐的馮家貴。她帶著麻木的安寧坐在馮家貴底小房裏,看他吃藥:在他吃藥後她才能安心。她給了馮家貴一雙古老的玉手鐲作紀念,馮家貴把它們藏在枕頭下麵。


    最可怕的,是她從那個夜裏起,便沒有哭過。她總好像在沉思。在她麵前,姊妹們痛苦,覺得有罪。即使活潑的,動人的傅鍾芬都不能安慰她。


    小孩們過著他們自己底生活。他們在苦難和恐怖旁邊偷偷地遊戲,因為生命太強旺。陸明棟以他底奇異的熱狂的惡作劇娛樂傅鍾芬。蔣純祖到處生怯地找尋陸積玉,痛苦地等待機會,但即使機會來臨,他也沒有勇氣說話。永遠沒有勇氣說話,永遠癡呆,羞怯——留下了難忘的,苦悶的印象。傅鍾芬知道媽媽在痛苦,有禮地,殷勤地對待著媽媽。假若女兒在她麵前是活潑的,強烈的,蔣淑珍或許不會如此痛苦,但女兒對她殷勤有禮,好像盡義務——這種義務是在女兒底年齡所能感覺到的。家庭底經常的苦痛和人間底殘酷的鬥爭使母女間失去了活潑的,生動的關係。傅鍾芬懼怕這種痛苦和殘酷,她到母親身邊來。隻是為了可以安心地離開,去玩耍。


    二七前兩天,陸明棟姊弟回南京。蔣少祖到蘇州的當天,蔣純祖和傅鍾芬正準備回南京;學校已經開學很久了。少年們顯得非常的黯澹。隻在此刻,他們才明確地,深刻地感到,他們已永遠失去了他們底父親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這個蘇州來了。


    他們走到靈堂裏叩頭,然後向大家辭行。大家覺得黯澹;不能留住他們送老人入土。


    少年們有著各樣的耽心:學校、旅途,以及沒有勇氣忍受離別蘇州的痛苦等等。那種意識:他們將永遠離開蘇州,令他們恐怖。


    蔣純祖恍惚地從花園走進大廳。在高大的門檻上絆倒了。但即刻就爬起來,看跌破了的手肘,用舌頭舐去血汙。蔣淑珍站在布幔後看著他。


    他敏捷地,不在意地,野獸似地舐去了血汙。他絲毫不感到這種肉體底痛苦。他迷惑地回看後園;他在回憶著他底不可複返的幼年,並記憶著這個花園,這條路,這所家宅。“從這裏走,這條路,還有,下雨,那個古物花下麵。”蔣純祖想,依照著幼時的印象,把玫瑰花稱做古物花,“再在那裏,馮家貴捉到一個烏龜!別了,別了!爹爹啊,永別了!”


    “你,手上破了嗎?”蔣淑珍以苦悶的小聲問。


    蔣純祖看著她,怕說話會帶來眼淚,沒有回答。穿著孝衣的,緊張的傅鍾芬躦出布幔來。


    “小舅,小舅,快點!快點,我要哭了!”她用壓抑的大聲叫,跑了兩步。


    蔣純祖是故意延宕著這個重要的時間的,但她,傅鍾芬,卻希望這個時間快點結束。看見媽媽,她站住,露出矜持的,憤怒的表情。


    “你快點!”她用做作的尖聲向蔣純祖說。


    蔣純祖沉默地跨過門檻,走進靈堂。看見父親底照片,一瞬間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完全孤零了。


    “要是我走到供桌後麵去告別呢?”他想,嗅著鼻子。有誰給他披上孝衣,並且引他到靈前。他機械地服從著跪下叩頭。


    “永別了!”他想,站起來,感到大家都在看他,恐怖著。


    他看著傅鍾芬在莊嚴地叩頭,看著人們在走動,看著燭火在跳躍,不明了它們底意義,不明了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他不明了自己將要做什麽,但感到恐怖。


    “就是這樣嗎?就是嗎?還有呢?”他想,盼顧著。


    傅鍾芬站起來,垂著手,眼睛發光,看著媽媽。蔣淑珍帶著幾乎是嚴峻的神情向他們走來。


    “來了,要發生了!”蔣純祖想,但不知要發生什麽。


    他脫下孝衣,把它抓在手裏,顫抖著。這種顫抖使蔣淑珍痛苦得臉發白。


    突然門口傳來了尖利的喇叭聲。


    “好了!好了!”蔣純祖想,感到解救,感到可以從這種凝聚的、靜止的、恐怖的處境中脫出來了。他把孝衣拋在椅子上,迅速地轉過身來。


    蔣少祖帶著嚴峻的神情走了進來,大衣披在手上。姊妹們發出微弱的叫聲,向他跑來,把他圍住。蔣淑珍走了一步,站住,凝視著他。


    傅鍾芬,在這種移動裏,疾步跑向媽媽,張開了嘴。


    蔣少祖在姊妹們底圈子裏帶著強烈的表情盼顧著,注意了遺像,挽聯,花圈,和站在那裏不動的蔣淑珍母女。他低下了眉毛,不回答任何問話,凝視著蔣淑珍。因為蔣淑珍底沉默表現了一切,他走向蔣淑珍。


    “姐姐!”他說。


    蔣淑珍微笑——淒涼的,平靜的微笑。


    “你,孩子生了嗎?”她問。


    “生了,男孩。”蔣少祖說,注意到站在附近的,沉到深沉的幻想裏的,呼吸急促的蔣純祖。


    “弟弟!”他喊。


    “媽媽,過了時間!”傅鍾芬焦急地提示著,希望留下來,希望赦免。


    “他們要回南京了!”蔣淑華說。


    “弟弟,過來。”蔣少祖說,看了遺像一眼,笑著,喘息著。


    蔣純祖未動,顫抖著,在哭——淚水落到地上。他底淚水給這個別離和聚合以重大的意義。大家寂靜著。大家盼待蔣少祖有所行動。這是必不可免的,蔣少祖將要有重大的行動;使大家了解家庭底苦難底深度和剩餘的力量底強度。


    在這個瞬間的靜寂裏,蔣淑珍嘴唇顫抖著,眼裏有了光輝。她疑視著蔣少祖,表示了對蔣少祖的嚴重的要求,證實目前的苦難和力量。


    這種欲望,在這個靜寂裏,來到蔣淑珍底死滅了半個月的柔弱的心裏。這個欲望帶來了悲涼,沉痛,和希望之火。蔣淑珍在顫抖,生命底光明在回複。她凝視著蔣少祖,表白了在父親靈前,在弟弟和女兒底離別前的她底要求。她帶著怯弱的笑容凝視著蔣少祖。


    “弟弟!”蔣少祖又減,眼裏有了眼淚,在蔣淑珍底目光下,惶急地盼顧。


    “他們要走了!”蔣淑珍低聲說。


    “哥哥,我要走了!”蔣純祖突然大聲說,帶著熱愛和淒涼看著哥哥。


    蔣純祖大步向外跑去。


    “純祖!純祖!”蔣淑華喊。


    蔣淑珍看往外跑的蔣純祖,又看蔣少祖,帶著悲哀的,最後的威力,向蔣少祖啟示這一切底意義。傅鍾芬著急,呼吸急迫,突然帶著親愛的衝動抓住了媽媽。


    “媽媽,我走不走?我走不走?媽媽,你不要哭,不要難受!”她大聲說,啼哭了。


    蔣淑珍在女兒底拖曳下搖擺,凝視著蔣少祖,向他表白這個意義。


    “姐姐,我難受!”蔣少祖喘息著,說;大步地衝到靈前,看著照片。然後他走入布幔,在棺材前麵垂頭。“爹爹,饒恕我!”他說。


    蔣淑珍追著他。聽見他底懺悔,蔣淑珍大聲啼哭了。她,蔣淑珍,在大家底驚駭的目光下,把頭撞在木柱上,大聲啼哭了。隨後她迅速地跑向女兒,抓住了她底手。“鍾芬,記著,記著!”


    “媽,媽媽!”


    “走,我送你們!”蔣淑珍,在新的希望,新的生命下醒著,堅決地大聲說,不理會阻攔,牽著女兒走出了大廳。蔣純祖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抱著頭,在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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