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戰爭開始的當天,被熟人們稱為新女性和撿果子的女郎的,年青的王桂英,從南京給她底在上海的朋友蔣少祖寫了一封信,說明她再也不能忍受舊的生活,並且厭惡那些能夠忍受這種生活的人們;她,王桂英,要來上海,希望從他得到幫助。等不及得到回信,王桂英就動身赴上海。因為停泊在下關的日本軍艦炮擊獅子山炮台的緣故,熟人們都下鄉避難去了,王桂英沒有受到她所意料的,或是她底強烈的情緒所等待的阻攔。


    王桂英底哥哥王定和在上海經營紗廠。因為王定和曾經企圖強迫她嫁給自己底朋友和仇敵,上海金融界底某個有力的人物的緣故,兄妹間底感情差不多已完全破裂。王定和是有名的蘇州蔣捷三底三女婿;大女婿傅蒲生缺乏野心和才能,二女兒還沒有出嫁,兒子們則和父親有著不愉快的糾紛,因此王定和看來像是百萬富豪的蔣家底有力的支柱和正直的繼承人。蔣家底兒子們和父親的糾葛逐漸地更不愉快,王定和所承擔的財富底幻影就逐漸地更強大;南京和蘇州底那些閑談的嘴巴,對於王定和和她底妻子蔣淑媛,是有利的。就憑著這種財富底幻影和這些嘴巴,王定和在上海底實業界獲得了初步的勝利。


    王定和隨處表明著他是被蔣捷三所支持;蔣捷三自己也願意相信這個。蔣少祖是蔣捷三底第二個兒子。由於某些機緣——這些機緣往往是決定人底一生的——他十六歲便離家到上海讀書。這個行動使他和父親決裂。在這樣的時代,倔強的、被新的思想熏陶了的青年們是多麽希望和父親們決裂。但這個決裂會給他,蔣少祖帶來那麽多的東西,卻是他沒有想到的。這個決裂帶來了姊妹們底秘密的溫柔的關切,大量的金錢,以及蔣家底叛逆的兒子的光榮的名譽。蔣家底姊妹們對他給予得特別的多,因為眼淚和回憶是必需的,並且秘密的溫存是特別快樂特別深刻的;她們是那樣的動人。


    在這個社會裏,龐大的財產和可愛的女性在各方麵都具有著決定的力量。蔣少祖是蔣家——那樣的蔣家底第一個叛逆的兒子,這件事是很重要的。在最初,蔣少祖還是一個單純的青年,是不懂得這個的。那些為蔣少祖所崇敬的立為博士,稱大戴,又名“太傅《禮》”。選輯古代各種禮儀,進步的人們,迅速地接近了蔣少祖,用那種被財產迷惑了的眼睛注視著他,向他提示,他底繼承財產,是可能而且合法的;有了這一筆錢,就可以奠定一個偉大的事業底基礎。


    但蔣少祖,雖然有些動心,卻覺得這樣的想法是可羞的。他是有著那樣的自尊心;他要叛逆得徹底,並且他愛父親,不願對父親這樣不正直。“爹爹已經很痛苦!他會覺得我是自私的!我要自己走路,讓他明白!”蔣少祖想。無疑的,財產和叛逆造成了他底順利的境遇。他漸漸地就懂得這個了,並且學會了去理解他所崇敬的那些人們了。崇敬的感情,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他是聰明的,活潑的青年,有時露出那種女性的溫順,有時則古怪難測如權勢的世家公子,而這一切都優美。漸漸地他就明白了自己底力量和優美,開始激賞自己。不容他自己有所思考,他卷入了政治活動,——他當時尚沒有能夠知道這件事決定了他底生活——大學畢業後他和朋友們辦報紙,以後,環境有些灰暗,他突然非常的憂鬱起來,跑到日本去。他不能知道在前麵等待著他的是什麽。像大多數的青年一樣,他隻注意自己,娛樂自己。他非常厲害地憂鬱起來,覺得時日業已消逝,一切都不可複返,人世底事情一無可為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衰老,需要休息了。


    於是在去日本一年後便結了婚。他底妻子陳景惠是他底同學。他們戀愛,他覺得她是樸素而善良的。去日本的時候,蔣少祖非常的煩惱,覺得她是難以使他滿意的,用他自己底話說而未發生根本性質的變化。靜止是相對的,絕對靜止的事物,難以理解他。但在逐漸濃厚的憂鬱裏,蔣少祖需要安慰;這件愛情便有了新的光采。並且蔣少祖覺得,日本這個國度對於家庭生活是最理想的。於是這件愛情便確定了,蔣少祖寫了很多的信,陳景惠離開在鎮江的家去日本,一切很單純,並且很愉快,他們結婚了。


    但半年後蔣少祖便懊悔,覺得這個行動太荒唐,覺得自己並無結婚的理由;正如一個前程遠大的青年並無結婚的理由。他底心境起了變化,朋友們來信鼓勵他回上海,他思索了在他胸中誕生著的事業的情熱,認為這個結婚是痛苦的。他重新發覺到陳景惠不理解他。


    在婚前,蔣少祖被愛人底善良感動,在婚後卻被這個善良苦惱。不知為什麽,像很多人一樣,蔣少祖覺得一個妻子像這樣善良是不好的,不必要的。九·一八事變的前半年,蔣少祖回上海,把家庭生活底破碎了的幻想拋開,開始了他底活動,接近了那時候的所謂社會民主黨。他並不認為他是屬於這個社會民主黨,雖然大家認為他是這樣。


    他認為他隻是和他們暫時同路——在他確定他底理想以前,暫時同路。他似乎即刻便明白他底理想是什麽了。他覺得,所謂社會民主黨,是充滿呆想,空想的東西;而正在激烈的變化裏鬥爭著的另一個政黨倫理中國古代哲學術語。指處理人們相互關係所應遵循,則是那些在現代文明裏麵迷失了的人們所組織的,一種表征著苦悶的東西;這些人們底迷失,是可以從他們底誘惑力上麵明白地看出來的。


    蔣少祖認為,必須勇敢地走向現代文明,才能解決這種苦悶。蔣少祖需要激烈、自由和優秀的個人底英雄主義。他覺得,所謂社會民主黨裏麵的人們,是平庸的;他們不會懂得這種英雄主義。但另外的人們底那種組織和權力使他嫉恨;他覺得它是陰暗、專製而自私。這就使他暫時更接近前者。漸漸地,他覺得自己是單獨地作戰著。但沒有人知道他底心意。他是年青、優美、地位不固定,顯得很單純;大家都能夠認為他是朋友。他有很多的錢。


    他慣常是謙虛、自信、微諷。他認為每一個激烈的態度都應該獲得一個實際的效果。他一個仇敵也沒有遇到便走到這個圈子裏麵來了,於是,在覺察到自己底力量的時候,他便開始尋找仇敵,公然表露仇恨。蔣少祖,為自己,為那種政治家風度裏麵的不屬於自己的性質,是作了很大的努力。


    一·二八戰爭使他經曆到空前的興奮和緊張。先是熱情的迷惑和騷亂,然後便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頑強的心情。在這種心情裏他愉快地認識到一切是怎樣經過的;一切事情都留下了強有力的,嚴肅的印象。蔣少祖,是在他底熱情裏,嚴肅地走到他底朋友們裏麵去的。他是尊敬著他們的年鑒》,不久與馬克思分道揚鑣。1866年後成為民族自由主義,但終於不能忍耐了。這些人們底喧囂使蔣少祖厭惡起來。蔣少祖已經在他底朋友們所經營的一家書店裏獲得了一個編輯的位置,並且很寶貴這個位置,因此,對這些人們有著義務,就是說,他應該使他們覺得他是忠實的。


    蔣少祖相信著他底朋友們常常宣稱的他們在軍隊裏麵所有的政治力量,希望在目前的戰爭裏能夠有所成就。但兩天來除了疲倦以外什麽也沒有得到,他開始覺得自己底那種熱情是淺薄而可羞的。第三天清早起來,他便發覺到自己是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頑強的心情。他覺得他能夠,而且必須單獨地行走了。


    在這種心情裏麵,他覺得他已經徹底地認識了,目前在上海進行著的一切。他接到了王桂英底來信。他在南京,在三姐蔣淑媛結婚的那天便認識了王桂英。她給他,一個青年,以愉快的印象,以後王桂英來上海讀書,由他介紹讀他底那個大學底附中。最初兩年王桂英很用功,對自己底前途,她是有著抱負的。蔣少祖和她感情很好:親戚們都覺得這個婚姻是最好,並且是毫無問題的。但某些機緣破壞了這個。


    第一,是蔣少祖已經戀愛陳景惠。第二,蔣少祖在和王桂英的關係裏感到某些拘束,而這和他底家庭有關。第三,王桂英熱情而倔強的關係,其中不混雜任何主觀因素。自然科學就是由大量的,使年青的蔣少祖在煩惱中變得傲慢,故意地冷淡她。但奇怪的是,蔣少祖自己隻抓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理由,就是王定和要把她嫁給商場:他,蔣少祖,應該厭惡這個,他想。


    在當時,和很多人一樣,蔣少祖是並無分析的能力的,他滿意他自己底理由。陳景惠是給了他以甜美的青春底詩歌。結婚底失敗使他重新想起了王桂英,在複雜的感情裏希望王桂英不會有幸福的前途。他憂傷地想到王桂英是在南京底美麗的湖畔生活著。他們已四年沒有見麵,這次的突然來信令蔣少祖激動。但蔣少祖,麵對上海的血與火,心情嚴肅而頑強,決定不回答。這個決定使他快樂。


    王桂英熱情地感覺到自己要在這個人間行走的是一條艱苦的,不尋常的道路。在感情底迷亂和孤注一擲的心情裏——這是常有的——她預感到自己底生活將荒唐而悲慘。在不明了束縛著人們的實際的一切的時候,在幻想裏預嚐著這種甜美的荒唐和悲慘,他心裏有大的歡樂。這種歡樂,在目前的這個時代,是很多人都經曆到的。似乎整個的人類生活就是這樣改變了的。王桂英底赴上海,是一·二八的光榮的、熱情的戰爭所促成的多種行為之一。


    三年來,王桂英在南京玄武湖畔教小學,經常地和蔣家姊妹們來往,生活平靜而清淡。現在她突然覺得,這三年的生活法術的總稱。《雲笈七籤》:“道者,虛無之至真也;術者,變,是空虛可怕的。青春的年華不是常常有的。特別因為這個思想,王桂英渴望試驗自己底熱情。給蔣少祖發信的那一天,她關在房裏唱歌,唱得極嘹亮。她做了一些動作激賞自己。她覺得蔣家姊妹們底被炮聲引起驚惶是值得鄙視的。她覺得她是從此和舊有的一切脫離了。她覺得她來找蔣少祖是當然的;此外她沒有再想到什麽。


    她搭著一艘運米的汽輪赴上海。汽輪靠岸的時候,從低空飛過兩架敵機,全船驚叫起來;然後,在看到碼頭上的端著槍的日本兵的時候,全船是死一般的寂靜。王桂英,憑著欄杆,緊張而矜持地凝視著日本兵,聽著在寂靜中發出的,漸漸緩和下去的,震顫的馬達聲。在寂靜中,這馬達聲有特殊的意義,王桂英從它得到新的勇氣,並覺得全船的人們都從它得到了勇氣。


    王桂英覺得馬達聲美麗如詩歌。王桂英看見了遠處的火光,激動著。這一切都證明她必須到上海來;她,王桂英,怎麽可能失去這一切!她冷淡地走過持槍的日本兵,覺得他正在注視她,不僅因為她是中國人,而且因為她是堅決而美麗。走到街上,她奔跑起來了。


    想到她會找不到蔣少祖,她便淒涼而驚恐。直到晚上她才找到蔣少祖的家。她極端地嚴肅,眼睛閃爍,拖了一拖毛線外衣,提起綠色的短袍快步上樓。蔣少祖不在家主體背後潛藏著支配人意識的無意識領域,人的一切思想和,樓門鎖著。她喘息著。


    她的頭靠在門上有半分鍾。隨後她下樓詢問房東。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再上樓,檢查鎖,取出自己底鑰匙打開門。窗上幻著奇異的微光。王桂英走到窗前,在桌上摸索,打開了黃罩的台燈。燈光驟然照在狼藉地堆滿著書籍的紅色桌麵上,房間裏映著諧和的,熱烈的黃色。


    ——王桂英站住不動,覺得這裏麵有著某些尚未發現的,不可理解的東西。她熱切地,淒涼地凝視窗外,聽見縹緲的人聲和遠處的炮聲,同時看見了莊嚴地映在高空裏的閘北底火光,明白了它們底意義。她垂下頭來思索著,豐滿的下頷微顫。然後她推開內房底房門走進去,找到了燈,打開它,生疏地站著,她關上燈——她覺得這樣好些——走向床,拖起被蓋蒙頭臥下,聽自己心髒底強烈的鼓動聲。


    她未意識到她底行為屬於這個家庭底哪一種友誼。她未意識到這些;或許她認為蔣少祖夫婦是和她很親切的(她見過陳景惠),或許她是過分的淒涼和痛苦。她想到今天是舊曆除夕。隻在早上,在擁擠可怕的輪船上她想到過這,後來便完全遺忘了。她想到往昔的除夕底景象,這些回憶令她更傷心。


    她忽然覺得她在人間已經是孤獨的,可怕的孤獨的了。一個高身材的,有著憂鬱而激動的圓臉的,穿著舊而厚重的黑大衣的男子迅速地上樓,笑著——好像覺得很滑稽——推開房門。


    王桂英掀開被蓋跳起,驚懼而歡喜。暫時她未能看出來者是誰,但認為是蔣少祖。她發出了某種喊聲。來客笑出熱烈的聲音喊大嫂,王桂英懷疑地站了下來。王桂英困窘,但熱情地走出,親切地看這個兩腮有黑須的、不安的、年青的男子。


    “我也剛來,我不知道,先生。”王桂英用北平話說。來客奇異地笑著向她鞠躬,未問她姓名,未問她從哪裏來,準備退出。顯然他覺得假若問這些就會和這位女子有太親切的危險。他整理大衣,振抖它,好像他極歡喜這件粗糙的,笨重的黑呢大衣,隨後他又向她笑,笑著轉身。


    “我從南京來!”王桂英,回答他底笑容,高聲說,並露出那種驚恐的嬌媚,希望他站下。無疑地她覺得他是朋友,善良的,親密的朋友。來客懷疑地看她,但羞怯地笑了。


    “很嚴重的戰爭啊!”王桂英帶著她所特有的熱切說。來客憂鬱地點頭,在手裏撫弄禮帽。


    “這樣的戰爭,這樣的,偉大!”王桂英笑,不安地環顧。


    “打得很激烈……”“完完全全隻有十九路軍嗎?”王桂英嗅鼻子;


    “欺騙多可惡!……我以前在上海念書。在南京,他們欺騙,像你是小孩。”她說,忽然臉紅,露出潔白的牙齒發笑,以疾速而碎小的步子走至桌前。


    “啊,先生,您有事嗎?”她用漂亮的北平話說。


    “沒有……”來客笑,誠懇地回答。他是可以說沒有事的,但是他寧願留在這裏,留在這個動人的,熱情的,有理想的女子麵前。


    戰爭擾亂了感情,並擾亂了對於現實的某些正直的屈從,人們相信奇遇;相信強烈的感情和迅速地獲得的理解,並相信俠義和英武;這一切顯然對於被不尋常的事變所驚擾了的人們,是那樣的必需,並看來是很容易完成,一定會完成的。這位年青的,有些稚氣的男子是新聞界人物。顯然他具有自己所特有的不安定的,但深沉的生活力量;他可以說是生活在那種寬大的、率真的瞑想裏的,他覺得一切都好,一切都能使他底瞑想豐富,而主要的,任何人都無罪。


    因此時局底變化並未使他頹唐或神經衰弱(這是他們愛說的)。但現在的這個除夕,晚間的風雨,孤獨的行走,卻令他淒涼。像一切這種人物一樣,他簡直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在這個晚間孤獨起來的。但他很憂傷,相信這孤獨是必然的。他有著那種單純的嚴肅態度,怕羞,怕錯,顯得嚴肅。


    但現在這個意外的女子卻喚起他底憐憫和憂鬱來。他覺得這一切不是偶然的,——這個美好的,神秘的女子出現了,她需要什麽,她一定需要的;需要別人替她打開門,這不是偶然的。這是很可能的,並且好像是一定如此的。即這位姑娘有著淒涼的身世,她孤獨,在戰爭旁邊流浪,她底道路是人類底悲劇。


    於是他輕輕地,憂鬱地看了她一眼。他底這種眼光顯示了他是有著怎樣的精神生活。


    “先生,您一定很忙。”王桂英羞怯地笑著說:“我覺得上海隻有我一個人在閑著。”


    “不然。”他回答。


    “啊,先生,您貴姓?”


    “我叫夏陸。夏天的夏,陸地的陸。”於是他用眼睛問她。


    王桂英給了回答,並在手心裏寫字。來了沉默。這種沉默好像是虛偽的,王桂英不安,移動支在桌上的手,並且環顧。夏陸拿著禮帽站在牆壁前麵,單純地看著她。


    “炮聲呢。夏先生以為我們中國人能打下去嗎?”夏陸笑。


    “能,也不能。”他用胸部的低音回答。王桂英高興他底態度,活潑地轉動頭部,並舉手撩頭發。


    “當然可以打下去的。”夏陸單純地、愁悶地說。王桂英領悟完全不同的事,點頭。夏陸已經興奮,這興奮像他底每個興奮一樣,要繼續下去。他底富於表情的眼睛和憂鬱的,有須的,年青的臉笑著。


    “很令人氣憤。”他拿著舊汙的帽子做手勢,“我們隻是不能工作,弄成了孤立的局麵。昨天我看見一個老女人在路上被日本飛機炸傷,很快就死去了。看樣子是很好的人家,她有一個五歲的小孩……”他說,激動。顯然這件事給了他很大的刺激。


    王桂英誠懇地聽他說,因他底話語底組織和激動而同情他,並同情那個老女人和小孩。王桂英點頭。


    “是呀,很……多少生命財產啊!”“奇怪的逃難,愚蠢的工作,散漫的,沒有組織!……人時常有美好的希望。但希望很容易破滅。”夏陸用較高的聲音說,走動了兩步;高興自己意外地獲得了自由,人們即使在親密的朋友麵前也很難如此自由地表達的。


    “簡直不能想,啊!”王桂英女學生般誠懇地說:“夏先生,您請坐。”“決不止此!中國人要過人的生活!”他說,做手勢;未坐下,好像沒有聽見她。


    他底態度很激烈。但覺察到她底不安和沉默,他善良地,歉疚地笑了。傳來了鈍重的炮聲。街上繼續有車聲和人聲,但這炮聲顯得是另一種存在:威脅的、強力的、莊嚴的存在。炮聲和人聲不相關聯,好像無論人聲怎樣高,它總可以聽見。它是深沉的,好像從地底發出。


    炮聲給房內的沉默以特殊的意義。王桂英想到今晚底無著落,淒涼而苦惱,垂頭坐在桌前,背向著燈光,忘記了夏陸。忽然她抬頭,捉住了某一個炮聲,覺得這個炮聲是特殊的,它一定傷害了什麽,毀滅了什麽。


    這個思想令她感激,她熱情地、淒惶地笑,脫毛線外衣,站了起來。她看見了夏陸手裏的禮帽,不知為什麽這個禮帽增加了她底不安。


    “夏先生,您不把帽子掛起來嗎?”她急劇地笑,說。夏陸沒有動。他覺得周圍充滿炮聲,清楚地感到每一炮所毀滅的生命,他底有須的、年青的臉上露出大的嚴肅和悲哀。


    “啊,是的,”他用震顫的聲音說,顯然這個神秘的奇遇令他痛苦。


    “我聽見。假若他們回來,請轉告我來過。”他凝視她,這眼光表示真率的、淒涼的愛情,但同時表示他必須走開,因為炮聲;因為炮聲是要毀滅愛情的。在這眼光下,王桂英莊嚴;像每一個少女一樣,變得不可滲透。“外麵不好走吧。”她用漂亮的北平話說。


    “外麵在落雨……”夏陸憂傷地說,未說再見,緩步走下樓梯。王桂英抗拒苦惱,浮上一個頑皮的粗野的笑容。這個笑容好久留在她底因受涼而蒼白的臉上。二蔣少祖和苦惱著的陳景惠在夏陸走後不久便回來。蔣少祖在一天內跑了很多地方,晚上到陳景惠底一個親戚處去找到了陳景惠。這個親戚底家毀在炮火下了,全家五個人逃了出來,沒有帶一件東西。兩個小孩因受涼而生病,躺在稻草鋪上。陳景惠給他們帶了一些錢去,就在那裏留了下來。大人們彼此沒有談話,小孩們底每一次的哭聲都使空氣更陰慘。


    陳景惠坐在小凳子上,想著自己,覺得蔣少祖是因戰爭和別的東西而遠離了她,覺得毀滅將不會有底止,覺得再沒有什麽力量能使一切恢複轉來了。


    蔣少祖在下午遇到了一個從火線後方來的軍官,這個軍官是簡單的、快樂的、有些輕薄的人;因為戰爭的熱烈和艱苦的緣故,蔣少祖想象他是直率而樂觀的人;就是說,蔣少祖想象這個人是簡單而快樂地忍受了戰爭底可怕的熱情和艱苦的。這個軍官說了一些事,其中沒有新消息,但因為對這個人的這種善意的想象的緣故,蔣少祖覺得從這些消息裏麵得到了新的啟示。


    隨後,蔣少祖遇到一個朋友,這個朋友給他看了他的組織義勇軍的計劃和反對分裂的文章;在開始看這些東西的時候,蔣少祖便覺得自己底臉上停留著一個輕浮的、虛榮的、可厭的目光。


    蔣少祖在肉體底厭惡裏顫栗了起來,沒有能夠看下去,但假裝著看下去。這個朋友要求他底意見,他艱苦地笑著說他極高興這兩篇東西,走開了。這個朋友是幫助過蔣少祖的,認為蔣少祖是同誌。他說他明天早晨要到蔣少祖家裏來。回來的路上,蔣少祖簡單地安慰著陳景惠。在他底興奮的心情裏,那個家庭底苦難是沒有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的。他需要愉快,因此安慰著陳景惠,告訴她說,今天是過年,他們回去應該關起門來生火,弄一點好的東西吃。


    但陳景惠沉默著。注意到樓門開著,房裏有燈光,他們以為是什麽一個朋友來了。陳景惠此刻特別不願意有人來,露出了一個憤怒的表情。這個表情使蔣少祖不快。


    “兩個心境不同的人,為什麽要拉在一起?”蔣少祖想。王桂英站在桌旁,臉上有迷惘的、怯弱的笑容。台燈從側麵沉靜地照耀著她。蔣少祖認出了她,站下了。王桂英繼續著那個微笑。蔣少祖臉上短促地有了同樣迷惘的、怯弱的笑容。


    “啊,是你麽?”蔣少祖平淡地說,向內房走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底每一個動作,心裏有迷惘的喜悅。陳景惠已經忘記了見過幾麵的王桂英,但立刻便發覺她和王桂英是最親密的;目前的苦難,特別是蔣少祖的態度,使她,一個單純的妻子,有了這樣的需要。對於在南京的蔣家姊妹們,陳景惠是無限地渴慕著,王桂英和蔣家姊妹們底詩意的關係,使陳景惠覺得自己底某種疑慮的感情是可羞的。


    於是她就特別地對王桂英親愛起來。陳景惠領王桂英進房,興奮地和她談話;她底觀察的眼光,違背她底本意,長久地停留在王桂英底身上。在這種興奮裏——這種興奮愈來愈強大——她底心情是完全改變了。


    蔣少祖蹲在地上生火,雖然不時因她們底談話而笑出愉快的聲音,他底表情卻是異常嚴肅的;每次的發笑後,他的表情裏就加上了新的嚴肅。房裏彌漫著辛辣的煙霧,蔣少祖從煙霧裏注意到王桂英底興奮的、不安的笑容和陳景惠底觀察的目光。他覺得這目光是冷酷的。陳景惠更興奮,蔣少祖更嚴肅。陳景惠覺得過著和平的生活的蔣家姊妹們是幸福的;她使王桂英不得不覺得她們是幸福的。


    “啊,那麽你說,淑華自己怎樣想呢?她要結婚麽?”陳景惠問,好像她不但見過蔣淑華,而且和她很親密。她在房裏活潑地走動著。


    “她做了很多舊詩。”王桂英站在桌邊,笑著回答。


    “她回過蘇州一趟,又和你爹爹鬧翻了!”她笑著向蔣少祖說,嗅鼻子。蔣少祖注意到,陳景惠以觀察的眼光看了她很久。王桂英,感到溫暖和幸福——雖然這一切和她底想象完全相反——輕輕地走到床邊坐下,以手托腮,眼睛笑著。


    蔣少祖從火旁站了起來,脫開了那種迷惘的感情,嘲諷地笑著看著她。


    “我們就這樣的過年了!”陳景惠說,提示這個過年是特殊的,警告著蔣少祖。於是她憂傷地歎息,開始向王桂英說客氣話。她說,沒有菜,沒有傭人;但蔣少祖覺得她在說:“聽吧,有炮聲。我看見人們毀了!我們的生活裏有這麽多的苦惱,這總是因為我們中間有人犯了錯;也許是我錯!我傷心,什麽都不敢信任!”陳景惠下樓預備晚餐。蔣少祖拖椅子坐下來,看著火。


    “我們底傭人昨天走了。”他特別嚴肅地向王桂英說。注釋陳景惠底話。倚在床欄上的王桂英點頭,好像很明白這種嚴肅。有了沉默。笑容留在王桂英臉上,她安靜地凝視著火。蔣少祖在沉思,動著下顎笑了一下,於是在高額的、年青的臉上露出強烈的、冷淡的表情。周圍沒有了聲音,人們好像藏匿了,但炮聲頻繁而沉重。天地似乎更擴大,更無邊際了,而鈍重的、無情的炮聲充滿了這個廣闊的宇宙。這好像不是在戰爭,而是宇宙間在進行著某種非人類的、冷酷的、可怖的事。王桂英底愉快的笑容驟然消失。同時,愉快的笑容出現在蔣少祖臉上。“怕嗎?”蔣少祖帶著那種年青人的單純態度問。“不。”王桂英說,從腮上迅速移開手,笑起來。蔣少祖發笑,因為她笑,單純地看著她。嬌小的王桂英在那種羞怯的、慎重的、自愛的微笑以後顯得特別動人。她底簡單的、靈活的衣妝給人以溫柔的、熱情的、崇尚理想的印象。她支起腿,並揮開披到額上來的發。蔣少祖帶著感動注意到她底小手底迅速的閃動。


    “我收到你底信了。”蔣少祖溫柔地說:“但是,你究竟為什麽來上海呢?”王桂英嚴肅地沉思著,看了他一眼,聽見一個炮聲,像前一次一樣,感到這個炮聲傷害了什麽,毀滅了什麽。蔣少祖希望得到她底熱情的笑,但她未做這個。她沉思著。“因為我不願再蹲在南京。我覺得厭了。新的生活是應該的,再沒有機會,而別人又要傷害我了。”她說,嗅鼻子,“我現在不再計較什麽,我是為我自己生活的,就是說,我心裏隻有我自己。”她說,“我不願為別人,並且不願讓別人知道。多少人都犧牲了,何況我!”她說,凝視他。蔣少祖愉快地笑,覺得應該這樣笑,因為王桂英底話喚起了他底苦惱,而掩藏某些情緒是他底習慣。“你心裏沒有我,並且不願讓我知道麽?”在她說話的時候他妒嫉地想——這個思想警覺了他,於是他愉快地笑。他是慣於這樣做,並因了不是老練,而是年青的、優美的單純,他是做得很恰當的。他笑,似乎滿意她底話。那種重逢的熱情和年青的幻想,和對過去的悔恨在他心裏激蕩,他敏銳地考慮到了它們,但他現在不願承認它們,因為戰爭使他看到了現實的多麵,並且,主要的,他現在在用全力在這個多麵的現實裏把握自己。但他務必表現得使王桂英不覺得他在輕蔑她底熱情,他沒有這個意思。他必須對她保留很多東西,甚至保留某種愛情;這是他意識到了的。這是某些年青人,即便是已經結婚的年青人常有的情形,他們不能管束這種熱望,相反的,他們覺得隻有在這種熱望裏才能找到真實的生活。他開始優美地、溫柔地說話,替她解釋她底誌願。他說這是應當的,人應該有要求在心裏隻有自己,並追求自己的權利。別人是沒有權利要知道,更沒有權利毀謗的,他說,但社會常常很冷酷;為了不使自己失望他做手勢說,應該一步一步地走。主要的,一個人,尤其一個女子,不要太相信別人。他強調了這一點——他覺得他是在誠實地告訴王桂英不要太相信他——溫柔地看著王桂英。王桂英感動,覺得這個蔣少祖已不是從前的傲慢的蔣少祖,相反的,是體貼的、可愛的蔣少祖。這印證了她心裏底某種想象。在他底溫柔的注視下,她感到愛情存在,而無疑地,她,王桂英愛他。在他底平靜的、溫柔的聲調下,王桂英心裏發生了可怕的衝動;這種衝動不顧一切,要毀滅一切,而得到瞬間的滿足:她在來上海前夜便充滿了這種衝動,這是生活在動蕩中的人所常有的。她看著他,臉頰發紅,但她突然露出那種處女底羞怯的、自愛的、謹慎的微笑,於是一切都過去了。她在這個可怕的印象下站了起來,走向火盆。


    “你坐嗎?你穿得太單。”蔣少祖說。“我要站一站,坐久了。”她說,注意到蔣少祖底眼光未離開她底身體,迷惘和嬌媚閃過她底臉,“啊,你告訴我,這幾年你怎樣?”“你看,我結婚了。”蔣少祖說,沉默了一下,“活動一些事情,我怕這個戰爭打坍我。但相反的,我看見我可以站住。你呢,啊?”他生動地問。“我常常很亂。但是現在倒反而安靜了。”她歎息,想起剛才的衝動,謹慎而安慰地注視著他底高額的、動人的、年青的臉。陳景惠捧著湯糕走進,進門便笑,溫柔地說客氣話,聲明她從來不會做菜,並說在這個苦難裏,一切都缺乏,她底微薄的心意是受著委屈了,希望客人原諒。她感動著,說得很低,帶著一種細致的感情。這種細致好像是很特殊的,蔣少祖嚴肅地看著她。這時夏陸悄悄地走進來,拿著那頂舊禮帽,臉上有感動的神情,看了王桂英一眼,向蔣少祖興奮地微笑。他說了什麽,又笑,在微笑裏他底有須的臉上的悲愴的感情更深沉。然後他瞑想地凝視炭火。顯然的,燈光和炭火感動了他。他底整個的身體說,他不知為什麽會這樣孤獨,並且他又這樣孤獨地走來了;外麵是風雨的、嚴寒的、危險的暗夜,這的確是令人悲涼,很不尋常的。他原來是並不想來的,但一切是這樣的深刻而動人,他自己不能做主——他的表情說。“我在這裏過年了。”他說,瞥了王桂英一眼。“當然。”“有酒麽?”“都有。那麽你先吃糕!”陳景惠可愛地笑著,說,跑了出去。夏陸滿意地歎息。“我剛才來過……這位王小姐在這裏。我找你:沒有什麽事,”夏陸笨重地坐下來,努力不看王桂英。“張東原說,他下午遇到你……你今天跑了一跑麽?”“張東原還說了什麽?”“他說他給你看了兩篇重要的文章。但是他說印刷所垮了,因為某方搗亂。”夏陸憂鬱地說。蔣少祖在夏陸提到文章的時候輕蔑地笑了一聲,然後皺眉,沉思起來。“你對於這一切有什麽意見?”他問。“我?”夏陸疑問地看了他一眼。“我沒有意見。”他非常憂鬱地說。“各人都說自己對的,但是要看誰真的做出成績來。”“對的。”“你相信誰?”“我不相信誰。”他們沉默了。陳景惠拿來很多東西,把凳子拉到火邊來,小心地擺好。夏陸打開酒瓶,他們開始喝酒。蔣少祖勸王桂英喝酒,王桂英喝了,夏陸希奇地看了她一眼。陳景惠,明白他們的談話要長久地繼續下去,低聲地勸王桂英吃菜,一麵安靜地織起毛線來。“我聽說,”夏陸說,“廠裏有幾個工人到前方去,兩個被打傷,一個死了!”蔣少祖沉默著,預示激烈的態度將要到來。“有人說,郭紹清曾經表示,他不信任全民族的戰爭這一次會成功。”夏陸說。郭紹清是被他們所注意的,一個有力的人物。蔣少祖嚴謹地沉默著。


    “很多人都這麽說。”蔣少祖說。“是這樣!”他突然激烈地笑著說,“我們不必管各方麵的小東西吧,這沒有影響!罷工是一種示威,隻要主要的是對付敵人!我已經不再相信張東原他們了!完全,完全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們說張東原前天還哭了!”他說,激烈地,輕蔑地笑著。“我知道,我知道!”夏陸大聲說,激動地沉默很久。“他哭,說,我底祖國呀!這麽多的陰謀包圍著你呀,而……黑暗的……”夏陸激動地,混亂地笑起來,吃力地做著手勢。蔣少祖愁悶地看著他,好像不知道他為什麽覺得這樣好笑。“老百姓底生命財產啊!”夏陸嚴肅地說。但又笑了一下。“今天真茹空戰,是南京的航空隊。”“我看見的,飛得那樣高!”王桂英激動地說。“哪裏,根本是一個美國人自己飛出來的!”蔣少祖說。他沉默著。“你想想我們看見這裏就是了!我不知道張東原們為什麽看不見這一切!而且我憎惡那種左傾幼稚病!”他激烈地說,於是他沉默。特別因為王桂英在注意地聽著他,他感到歡樂,像一切人一樣,他覺得隻有他自己才是無比的公正。“我們無需發什麽宣言,無需說什麽大話,我們隻要像一切老百姓一樣!應該看得遠一點!我一向認為某方麵的組織是現代文明底苦悶的產物,但是難道你能否認它底原因底存在麽?”他雄辯地問,這是常有的情形,在興奮中,人們隻竭力說述自己的思想,而認為自己是在替對方解答疑難。“難道你想是麽?”他抱著膝蓋,問,“是的,現代文明的苦悶,問題是在於,把文化交給人民,這就可以免除現在的那種苦悶的形式,和一切專製、偏狹、機械主義的缺點!……是的,人們應該管自己底生活……應該多多地思索,管自己的生活……”他低聲說,向著火,顯然這個思想於他是極重要的。他溫柔地笑,表示寬慰了一切。然後他嚴肅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冷風吹進來。蔣少祖靜靜地仰頭看著天空。夏陸站起來,沉思地徘徊著。王桂英不安地走向窗邊,站在蔣少祖身旁,看著窗外。夜已經很深,王桂英辨認火光底方向,想起了幾年前讀書的地方也在炮火中,浮上了安靜的、悲哀的笑容。蔣少祖未看她,但感到她底呼吸和笑容。炮聲在暫時間斷之後又開始,起初是較鈍重的兩聲,然後傳來一個短促而深沉的吼聲,接著又是鈍重的一聲,好像鋼鐵相碰擊。蔣少祖忽然想起兒時和蘇州的家庭,感到惆悵。“那邊的火光,你看,我記得……”王桂英低聲說,但即刻沉默。蔣少祖疲乏地、渙散地笑著看她。王桂英覺得他是故意地如此。“你記得?”他低聲問。感到這句話是不尋常的,他垂下眼瞼,而疲乏的,渙散的臉起了變化;這種表情沒有離去,但它變得強烈。這種強烈的疲乏神情使他底臉動人。他笑,眼睛微顫。“十年一覺揚州夢!”他低聲說,眼睛在動人地笑,“你倔強而蠢笨,我說你沒有前途,你哭。啊!”“我記得並不是這樣。火燒去一切!”王桂英嚴肅地,諷刺地回答。


    “不然。如果可能,你哭;如果不可能,你哭!”蔣少祖熱情地,諷刺地笑出聲音,“如果並不如此空虛,你哭;如果現實磨滅你底幻想!”你頓住,凝視她底被打動的、嚴肅的臉,然後笑著搖頭,灑脫地轉身離開窗戶。“如果這個世界還是蘇州底後花園……”他說,向陳景惠和夏陸愉快地笑。王桂英轉身,倚在窗檻上,抱著胸,動人地,迷惑地笑著。“你錯了!”她高聲說:“你底好哥哥還在後花園!”“那個花園很大麽?”陳景惠不安地問。不知何故耽心王桂英會做錯事。“很大。有花、有樹、還有宮殿!從前裏麵住了一個王妃!”蔣少祖撥炭火,露出嘲諷而悲哀的古怪的神情說,做了一個安適的、聽命的姿勢,抱膝在火旁坐下。夏陸停在火旁,吸氣,踮腳,看他,目光掩藏地變得幽暗。蔣少祖在窗邊向王桂英說的話他和陳景惠都聽見,這些話令他胡塗。這些話使他看出在蔣少祖和王桂英之間是存在著深刻的關係,感到渺茫的嫉妒。其次,他覺得蔣少祖有了那種他所熟悉的不可捉摸的感情。他以那種蠢笨的努力來適應朋友底這種狀態,傻笑著掩藏地看著蔣少祖。蔣少祖向他愉快地笑,但他覺得蔣少祖是故意地如此。蔣少祖開始覺得夏陸妨礙他。他向他說了什麽,又轉向王桂英。陳景惠加入談話,談起了蘇州。他們底談話使夏陸不自在。但他坐著,在擾亂裏變胡塗,好久不能決定自己應該怎樣。這種狀況是很痛苦的。他疲乏地,沮喪地看談話的人,不時發笑,好像他很安適。他笑,點頭,使對方滿意,希望這個談話結束。“淑華又要回蘇州。”王桂英說。“是的,不知為什麽。父親原來很喜歡她。閨秀氣派啊!”蔣少祖說:“花園後麵有一座鬆林,他們大家認為這座鬆林是奇怪的,鬆林裏有一個很小的池塘……”他說。遠處的炮聲給這些話以特殊的意義,喚起了對往昔的,對和平的生活的詩意的熱情。人們覺得這些回憶是極美,極可貴的,因為毀滅已在進行。蔣少祖柔和地笑,用柔和的、低沉的聲音繼續說下去。夏陸吃力地想了一下那個鬆林,急劇地笑著點頭,希望蔣少祖已經滿足。“那麽,沒有人住麽?”陳景惠惋惜地問。“你怎麽會想到沒有人住?”蔣少祖憂鬱地說:“他們都要去住了,假若父親……怎麽,那些太太小姐們不準備大大地去一下蘇州麽?”他特別憂鬱地問王桂英。“南京也很好玩哪。”王桂英說,頓了一下,思索地凝視炭火;“但是,在戰爭裏,大家都犧牲了,人不能那麽自私。有些人是寧願投火的,好像飛蛾。”她低聲說,擺了一下頭,嚴厲地嗅鼻子。蔣少祖嘲諷地笑,但即刻嚴肅,凝視著她。她未看他,下頷打顫。夏陸感到可以離開關於他們的蘇州的談話了,嚴肅地看著蔣少祖。這眼光表示對過去的不幸的或甜美的回憶他是有著更深沉的情感的,但他不想在別人麵前提起,因為現在空前的災難正在進行。“那麽,你不預備回去了麽?”蔣少祖問王桂英。“我這樣想。”“真的,你不回南京了麽?”陳景惠帶著驚恐問。王桂英簡單地笑了一笑,然後看了夏陸一眼;他正在看她。夏陸羞慚起來。“玄武湖還是那樣麽?”蔣少祖又問,臉上的那種疲乏的表情更強烈。王桂英,覺得自己明白蔣少祖底情感,明白他為什麽老是這樣地向她發問,悲哀地笑了一笑。她抱著腿,把下顎擱在膝上,凝視炭火。


    “這幾年變了,這幾年一切都變了,舊的東西變少,空地也變少,繁華起來了!”她歎息著。“一切都要變化。我想你不會認得你底弟弟妹妹了,你是蔣家底英雄哪!他們又還能怎樣呢?”陳景惠問弟弟妹妹怎樣,王桂英簡單地回答了她;顯然王桂英不願離開她和蔣少祖所共有的那種深沉的,淒涼的情緒。蔣少祖顯得疲乏而苦惱。王桂英底坦率使他不安——這種疲乏的表情是他在不安裏常有的。炭火很旺盛,水壺開始發出輕微的響聲;燈光沉靜地照耀著。夜深了,炮聲更清晰;在鈍重的敲擊聲裏間有低沉的吼聲。談話間斷,夏陸變得安靜,聽著炮聲,想到在這個和平的燈光外麵,血在湧流,覺得人類底生活是奇異的。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失去了什麽再不可得的東西,錯過了什麽了。在清晰的炮聲中間,時間沉靜地過去,人們覺得每一分鍾都帶來新的苦惱,新的負荷。王桂英沉靜下來,漸漸地覺得委屈,心裏有惶惑和淒涼;她現在不得不看到她底熱情和幻想和眼前的現實是怎麽不調和了。另一麵她有些無聊,她看著夏陸,覺得他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可笑。陳景惠用陰慘的、驚異的眼睛看著跳動著的水壺蓋,但不去提它,沸水落進炭火,發出聲音。王桂英輕輕地提下水壺,隨即恢複了原來的姿勢;抱著膝,下顎擱在膝上。“在我小的時候,過年的時候家裏燒鬆樹樁,老太婆說是吉利。”夏陸突然用低沉的聲音說;感覺到王桂英在看著他,露出溫柔的、天真的笑容。“我們是鄉下人家,很窮!”他說,伸開腿,看著鞋尖,沉在回憶裏。但隨即他想起了蔣少祖剛才的關於蘇州的回憶所帶給他的困惱,覺得他已對別人犯了同樣的錯,歉疚起來。王桂英有趣的、簡單地笑了一笑。蔣少祖疲乏地,淡漠地看著他。於是憂傷的、惶惑的夏陸站起來。“好,我要走了。”他說。蔣少祖站起來,沉默地看著他。“夏陸,不走罷!”陳景惠憂鬱地、憐憫地笑著說。“張東原說是他要公開反對罷工委員會,雖然我們都讚成罷工,但是他說委員會落到那些官僚手裏去了!”夏陸帶著奇異的、解嘲的微笑說,因為蔣少祖那樣地看著他。“而且,我聽說,大家要召集文化界的會議了!”他加上說,溫和地、怯弱地笑著;他覺得這些消息都是令人淒涼的。他眨著眼睛:他底心跳增劇。他滿意他能夠在最後的時間說了這個。他怕自私。他拿起帽子來,好像很幸福地笑著,聽著炮聲。蔣少祖直率地,沉默地看著他。“夏陸,不早了,不要走吧。”陳景惠感傷地說。“不,要走,因為……”他說,瞥了王桂英一眼;他底潮濕的眼睛說了因為什麽。


    “外麵在落雨……”送夏陸轉來,蔣少祖恍惚地說。“多麽好的一個人啊!”陳景惠說。蔣少祖看了她一眼,重新露出強烈的疲乏表情,坐了下來。“桂英,我想你大概已經懂得一點上海底現實了吧?”蔣少祖突然用幹燥的、嚴酷的聲音說。——至少王桂英覺得是如此。“幻想是不行的!……”他加上說。這樣地對待王桂英,掃除了他心裏的迷惘。他感到驕傲的愉快。他覺得王桂英一定會服從他。他笑著嚴肅的、強烈的笑容。王桂英無表情地凝視他。“是的,我在別人底家裏,受著委屈!”王桂英想,嗅鼻子,突然流淚。“miss王!桂英,桂英,啊!”陳景惠叫。王桂英揩眼淚,憤怒地看著蔣少祖。蔣少祖疲乏地假笑著,站起來,走到窗邊。“你傷了我底心,這麽多年,無情義的東西!”王桂英想,毫不注意自己,冷淡地看了感動著的陳景惠一眼。她覺得這一切全是由於陳景惠。“王桂英,在中國,生活是艱難的啊!”蔣少祖說,動情地笑著,倚在窗檻上。從王桂英底眼光和麵容,蔣少祖覺得她已被他征服。這個勝利是他所希望的,但同時他體會到深刻的苦惱。他不能明白自己底目的究竟是什麽。三在戰爭期間,年青的蔣少祖每天得到新的興奮,新的激勵。他樂於告訴自己,王桂英已不可能成為他底苦惱:幻想、熱情,不可能再迷惑他。經由夏陸底間接的介紹,王桂英得到了救護傷兵的工作;蔣少祖安心了,覺得自己嚴肅而堅定。蔣少祖避免再見到王桂英。他告訴自己說這是由於王桂英和自己並沒有較為深刻的感情的緣故,但同時他又並不相信這個理由。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底情緒,但不去想;他想他是沒有時間去想。在戰爭期間,蔣少祖在最近一年接近著的朋友們,一般地稱為社會民主黨的,是相信著自己們底力量的;他們認為他們是公正的。他們在正在從事戰爭的軍隊底上層中間有著力量,因此他們覺得,站在民族戰爭底最前麵的,是他們;他們在一些“進步”的政客中間有著力量,這些政客們,是能夠站出來說話的;並且他們有錢。但那些關係,與其說是政治的,不如說是人事的,和因人事而產生的事務的。這些人們,是零零碎碎地幹過一些事業,現在聚在一起,在權力底熱情底支配下,企圖建立一種政權了。這個政權,在後來的一年,在各種複雜的關係中間,曾經短促地在福建建立起來,但在目前的上海,他們不能比別人多做些什麽。他們底那些零碎的事業,是在一個大的潮流裏麵暗淡了,這是他們覺得痛心的。政府已經從南京遷到洛陽去辦公。上海底情勢是複雜而混亂的。前線底戰爭最激烈的時候,黨派間底鬥爭也最激烈。社會民主黨——大家這樣稱呼這一批人——的鬥爭底對象,是一般地稱為左派的人們。社會民主黨反對得最激烈的,是左派的人們底對文化界的壟斷——他們覺得是這樣。其次他們為罷工底問題爭吵,因為他們底印刷廠被破壞了。在戰爭中間,那些被稱為文化人的人們,在各處興奮地流浪著,有些便聚在一起了。


    這些人們,是比另外的職業裏的人們更容易聚在一起的。他們希望在戰鬥裏獻出力量,大家覺得有在抗日戰線裏把各派的人們聯合起來的必需。於是產生了一個著作者抗日會,發表了告全國民眾的宣言。蔣少祖參加了著作者抗日會。他沒有提一般的意見;他底意見是,現在大家應該注意上海底買辦資本家,這些買辦資本家破壞抗日,抓住了老百姓底血汗捐款,企圖把它交給萬惡的市民維持會。蔣少祖說,這些家夥底目的,是要用這一筆錢來維持公債。他提議用暴力打擊這些買辦資本家。他底提議沒有得到反響,但他仍然覺得愉快,因為他覺得自己底避免偏狹的紛爭的用心和遠大的、實際的目光是有大的價值的。蔣少祖,在這幾天裏麵,接觸了各方麵的人。他覺得他是一個自由的,單獨地為理想奮鬥的人,雖然別人認為他是社會民主黨。他覺得某些人們在他麵前譏諷社會民主黨,是愚笨可笑的。他保留著他對於他底朋友們,和另外一部分有力的人們的批判和看法,沒有對任何人表露;這個秘密,像小孩們藏著糖果一樣,使他喜悅。他確認他底看法是對的;從很多人們底身上,他看出了現代文明底苦悶。他憎惡他底幾個朋友底那種昏熱,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遠大的東西。他常常是興奮的,但不騷亂。這天,蔣少祖在和一個軍官討論了組織義勇軍的問題之後,去看一個重要的朋友。這個朋友不在家,他意外地遇到了被他們大家所注意的那個有力的人物郭紹清。在這個短促的會麵的全部的時間裏,蔣少祖被各種狂奮的思想襲擊著。這個朋友底家位置在較為冷靜的處所,蔣少祖是去商談組織義勇軍的問題的。夏陸昨天曾經告訴他,這個朋友底地位最近略有變化,張東原差不多已經和他決裂;夏陸並且說,這個朋友可以弄到一千枝槍。蔣少祖注意著這種變化了的地位,並注意著這一千枝槍。這個朋友是上海的政治界和文化界底最有錢,並且在地方上最有勢的人物之一。女主人回答蔣少祖說,她底丈夫出去了,大概很快地就會回來,蔣少祖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想著各種印象,一麵觀察房間。房間底布置是華麗而幽暗的;有點嫌過於幽暗。沙發對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畫,可以說是完美的,然而有些平庸。蔣少祖,對於這一切,是很有鑒賞的能力。蔣少祖想著,究竟什麽東西,是這個可尊敬的主人底熱情底中心;蔣少祖想到,新的人物,有時是會在多麽奇怪的形式下生活著。這時門開了,郭紹清迅速地走了進來;一線陽光從外麵的走道上麵投到紅漆地板上,閃動了一下,迅速地消失。“王先生在家嗎?”郭紹清,顯然已經看清楚了蔣少祖,安靜地向內室喊。“啊,是郭先生嗎?”女主人迅速地跑了出來,顯然雖然知道了這個重要的約會,卻不知道郭紹清究竟是什麽人;“他馬上就回來,馬上就回來!請坐!”女主人不安地看了蔣少祖一眼。郭紹清看表,笑著向女主人說他來早了一刻鍾。蔣少祖曾經在另一個場所見到過郭紹清,發現郭紹清裝做不認識他,感到屈辱。蔣少祖想到他應該同樣的冷淡,但在興奮中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郭紹清向蔣少祖點頭,坐了下來。蔣少祖小心地坐了下來。郭紹清悄悄地開始抽煙,他們沉默著。女主人喊仆人倒茶,然後躊躇地站著。一種苦惱的思索顯露在她底敷著脂粉的瘦臉上。她認識蔣少祖,但不認識郭紹清。她底丈夫在早晨告訴她說,這個約會是很重要的,此外她便一無所知。對這個重要的來客表現了熱烈的殷勤之後,她便有些苦惱起來,怨恨她底丈夫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她化了很久的時間考慮著是否要給郭紹清介紹蔣少祖。假若是在交際場所,她是無需思索的,但目前的情況顯然不同。她沒有決定應該怎樣。在智力不夠的時候,她用行動來決定;她是憂愁地站著的,使蔣少祖在他底大的興奮中注意到她底戴著鑽石戒指的潔白的修長的手指——現在她伶俐地笑了起來,走了一步。“這位是蔣少祖先生!”她帶著貴婦人底風度說,“這位是郭先生!”客人們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蔣少祖眼睛笑著,看著郭紹清。女主人對自己滿意了,輕盈地走了進去;在門邊回頭看了一眼。“我們見過。”郭紹清簡單地說。蔣少祖表情嚴肅,傾身向前。同時他想到,像女主人這樣的婦女,和丈夫生活在完全相異的世界裏,對於他底朋友是一件苦惱。先前,在觀察房間的時候,他懷疑他底朋友底人生興趣,但現在,因為郭紹清底來臨,他就特別同情,特別憐憫這個朋友了。但這種同情,像常有的情形一樣,是含著敵意的。雖然蔣少祖明白圍繞著這個朋友的複雜的一切,並明白他底處境底艱難,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但蔣少祖卻選取了那種基督教似的態度:他是寧願同情,並且憐憫他底朋友的。他眯著眼睛凝視著那張山水畫,他憐恤他底朋友是在世俗的權勢麵前屈服了。他底表情裏有著一點感傷。在他底這種詩歌般的心境裏,郭紹清就成了世俗底權勢底象征。他不覺地歎了一口氣。帶著一種奇特的諂媚,他希望郭紹清,這個世俗底權力,能夠懂得他底這一切。“我常常能夠愛人們,因為理解,就是愛;我很容易原諒一切,我知道這是我底弱點。”蔣少祖甜蜜地想,眯著眼睛看著郭紹清,後者在安詳地抽著煙。“我理解你,你以為你是權威,我卻明白你底可憐的內心……你是這樣一個,好像是很沉著的人,你不知道你隻是一個工具,唉,我們可憐的人類啊!”郭紹清拿開紙煙,向蔣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蔣少祖底這一切憐憫和輕蔑就都消失了。蔣少祖想:這個笑容是什麽意義。“這個家夥把自己膨脹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開口。但是我要明了,我是不能被任何東西動搖的。當心這一批可惡的年青人!”郭紹清想,不覺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我想我們應該理解別人,理解一切。”蔣少祖,順著他自己底思索路線,說;好像他和郭紹清很熟識。經曆了熱情的思考,他的確覺得他和郭紹清很熟識。他是平靜地說了這句話的,但剛說出口,就感到熱情底襲來。“這個傲慢不遜的青年!”郭紹清想,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種歡悅的、活潑的態度來,好像他是非常的熱愛蔣少祖。這種態度使蔣少祖短促地迷惑了。


    “近來好嗎?”郭紹清用他底溫和的、悅人的聲音說,“我們還是三個月以前偶然地見到過……我讀過你底文章!”他緊緊地接著說,他底眼睛燦爛地笑著。“沒有什麽……”蔣少祖小聲說,臉紅了。郭紹清底溫和的、可愛的態度是使蔣少祖迅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來了。雖然他,郭紹清,是這樣的溫和可愛,但總顯得優越;他自己練達地掩藏這種優越,因此這種優越就更雄辯。他很懂得,在他底地位上,和一個青年雄雞似地對立起來,是不值得的: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著這種雄雞似的對立。“日本人放幾炮,弄得我們多頭痛啊!”他說,興高采烈地笑了起來。“我要使他明白那莊嚴的一切。”蔣少祖想。但他卻說了別的。他說:“是的,是的,我們都覺得。”並且露出了困惑的、諂媚的微笑。郭紹清笑著。“張東原他們,是沒有實際的工作可作的!”蔣少祖說,覺得郭紹清底微笑向他問了這個。“現在又不能研究哲學!”他加上說。他希望諷刺,但他底聲調過於呆板。於是他困惑地皺眉。“是啊!”郭紹清說。蔣少祖望著他,他臉上的那種安靜,使蔣少祖有些憤恨。於是,在攻擊了張東原之後,蔣少祖希望進一步地表示自己底獨立性。“罷工委員會底事,我不能同意……我覺得,”蔣少祖紅著臉說,“對於真理,我總是敬重的!”他說。他覺得他已經嚴厲地批判了郭紹清。郭紹清嚴肅地沉默著。“郭先生到這裏來,是不是為了那一千枝槍?”蔣少祖問,眯起眼睛。“我正要跟你談這個。”沉思了一下之後,郭紹清低聲說。他拋開煙頭,搓著手,露出精力來。他底臉嚴厲,在沉默了一下之後,又重新變得溫和。顯然他希望給蔣少祖一種印象。他說,在這一千枝槍上麵,他正需要蔣少祖底幫助。“我怎麽能夠幫助呢?”蔣少祖懷疑地、生怯地說。郭紹清不答,友愛地望著他。“啊哈,當心他底圈套!”蔣少祖想,眯起眼睛來。“他用權力、虛榮來激動我!他想收買我,一如他收買這裏的這位主人!但我是蔣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對不起得很,這一千枝槍,正是我底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後,蔣少祖傲慢地,困難地說。“你拿它們去做什麽呢?”郭紹清平靜地問。“打敵人。”蔣少祖高貴地說。“你有人麽?”“我有。”“那麽……我們聯合地組織起來,怎樣?”蔣少祖,灼燒著,變得像雄雞了。他不屑回答這個平凡的問題。他因激動而發白,在沙發上疲乏地躺著。“我們應該明白大勢!”郭紹清激動地笑著說。主要的,郭紹清是被蔣少祖底傲慢激動了起來。於是他們中間的情形就變得不愉快了。郭紹清竭力顯得平和,彎著腰,碰觸蔣少祖底手臂,低聲地說著;然後搓著自己底手,憤怒地笑著。蔣少祖憤怒地、痛苦地笑著,躺在沙發裏。“蔣先生,在大敵當前的時候,應該顧全老百姓底利益。你自己剛才說過張東原是怎樣的人。在我們這方麵,我們最痛恨那種自私,那種幻想!”郭紹清說,憤怒地笑著,拉著自己底衣袖。“但在這一千枝槍上麵,我無論如何有優先權,王學植先生不能出賣朋友的!”蔣少祖說,嚴厲地稱他底朋友為先生,在沙發上坐直。


    “我不懂得你這青年何以如此頑固!”郭紹清說,迅速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我的確頑固!我隻愛真理……”下麵的話是:“我反對獨斷,我反對機械、麻木,我反對對人性的殘酷的汙蔑!”但他沒有能夠說出來。他站了起來,輕蔑地笑著,看著郭紹清底背影。在憤怒裏蔣少祖感到大的歡樂:他和權力宣戰了。這時主人王學植迅速地推門進來,詫異地盼顧,並且匆促地笑了一笑。這是一個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紹清謙虛地向王學植鞠躬,並且溫和地、友愛地笑著。蔣少祖迷亂地笑著,他不懂得這個人底表情何以能夠變得這樣快。郭紹清顯得謙恭而可愛;他燦爛地笑著,小心地坐了下來,顯得溫良而優雅。他並且向蔣少祖溫和地笑,好像剛才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我們剛才為那一千枝槍……”蔣少祖驕傲地說,站著不動。“槍!槍!槍!”王學植跳了起來,憤怒地叫。“漢奸破壞了,破壞了,真是王八旦!”蔣少祖快樂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請喝茶。”主人恭敬地說,郭紹清欠了一下腰。郭紹清皺眉,嚴厲地看著蔣少祖。“再見!”蔣少祖冷淡而愉快地說,向他們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來。“官僚,權威,權威,官僚,投機,出賣!但是又在太陽下麵行走,我覺得愉快!”蔣少祖想,走過充滿了陽光的走廊。“是的,可憐的人類啊!”他想。蔣少祖接著到印刷廠去。他是那樣的興奮,以致於忘記了他為什麽要到印刷廠來。他覺得到這裏來是愉快的。印刷廠裏除了一個辦事員和一個在打掃著院落的工人以外沒有別的人,四間房子完全寂靜著。蔣少祖聽著街上的縹緲的人聲,繼續想著和郭紹清的會麵,在房間裏坐著。陽光從肮髒的玻璃窗上照進來,照在狼藉著的廢紙上。蔣少祖因某個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後更嚴肅。“這個民族是在進行著怎樣的戰爭啊!這個民族是在進行著怎樣的戰爭——多麽輝煌,多麽複雜啊!……我,能夠勝利!”蔣少祖想,站起來。在淩亂的紙張中間徘徊。這時一個文弱的、相貌憂愁的軍官走了進來。這個軍官衣著不整齊,沒有佩符號,左手裹著浸著血的紗布。“張東原在這裏嗎?”他焦灼地、憂愁地喊。“不在。”蔣少祖說,走出房。“哦,是你!怎樣,你也下來了嗎?”“我有一點事。”軍官憂愁地笑著說。“你看戰事會怎樣?”蔣少祖問,沒有覺察到對方底心情。軍官坐了下來,沉默著,陰沉地看著玻璃窗。“我們用步槍打飛機。”他嚴肅地,疲乏地說。然後是長久的沉默。蔣少祖笑著,憐憫地看著他底文弱的身體和文弱的、憂愁的臉,這一切是和他身上的軍服完全的不相稱——至少蔣少祖覺得是如此。軍官突然站了起來,輕輕地在房裏徘徊著。蔣少祖帶著更顯著的同情看著他底不健康的身體。“我是來托老張帶點東西給我妹妹的……”軍官說。“光是十九路軍,不能擔負這個大的責任。”他說。蔣少祖沉默著。“是的。”蔣少祖感動地說,垂著眼睛。軍官站住,沉思著。然後向蔣少祖恍惚地點頭,說再見,走了出去。“是的,‘我們用步槍打飛機’,多麽悲痛的聲音!”蔣少祖想,“郭紹清們是不是能理解中國底軍人底嚴肅的內心!他們能否理解這個民族底嚴肅?是的,他們底生活是那樣的狹小,完全是一種苦悶的形式!”


    蔣少祖想,笑了一聲。像很多人一樣,蔣少祖嚴肅地體驗到自己底內心生活,認為別人缺乏這種生活。蔣少祖往外走,在院落裏遇見了張東原。這是一個身體極高,極瘦的,有著大的嘴巴和銳利的小眼睛的人。這雙眼睛永遠在窺伺著,很少向它底對象作直接的、坦率的凝視。這個人,有著傲慢的、感情的氣質,常常要哄笑;嘴巴大大地張開,發出刺耳的、宏亮的聲音,而小的眼睛快活地閃瞬著。這種笑聲是對於全世界的一種浮薄的傲慢;它不是歡樂的。在這種哄笑裏,這個人就享受著他底唯一的快樂了。而在靜默的時候,焦躁和憂傷在他底臉上閃顯;他靜默著,運動著他臉上的皺紋,誇大著他底苦惱。然後這苦惱又疾速地被哄笑代替了。這個人,對自己底那些熱情,是盡量地誇張、極端地輕信;對別人,則是極端地懷疑。他是那樣地容易衝動。蔣少祖知道,在戰爭期間,他已經哭過兩次。蔣少祖已經有三天沒有碰見他。在這些日子裏麵,蔣少祖對這些人的感情和思想已起了變化。他常常經曆到那種他以為是自由而神聖的孤獨感,他認為他和這些人就要分離了。這個內心經驗是嚴肅地完成的:他,蔣少祖,愛真理;為了真理才接近這些人,所以也當為了真理而離開。張東原已經聽到蔣少祖對他的諷刺和批評,開始對蔣少祖懷著敵意。想到自己以前是那樣的愛著蔣少祖——他以為是這樣——他有些傷心;他認為他是非常的傷心。於是他底這種敵意,就變成了一種俠義的行為,像他所有的行為一樣。蔣少祖是有著嚴肅的、興奮的心情,高興遇見他。蔣少祖冷淡地告訴他說,某某找他,到他家裏去了。蔣少祖冷靜地站著,希望張東原能夠明白他底坦直的、嚴肅的態度。“沒有關係,他會等的;我正要找你。”張東原說。蔣少祖沉默著。他們走進房,坐了下來。張東原把皮包放在膝上,看著窗戶,又看著紙張;但實際上他是看著蔣少祖。他向蔣少祖疾速地瞥了兩眼,露出了一個苦惱的、嚴重的表情。“聽說你去找槍,結果怎樣?”“漢奸破壞了!”“詳細情形呢?”“沒有聽說。”“啊!啊!”張東原點頭,壓了一下膝上的皮包,露出權威者底冷酷的表情來。然後是痛苦——他意識到自己是在為中國而痛苦。蔣少祖以透明的眼光看著他。“但是——郭紹清弄去了吧!”他說,快意地眨眼睛,於是突然地哄笑起來,仰到椅背上去。“沒有聽說這回事。”蔣少祖冷淡地說。張東原快樂地又笑了幾聲,充分地感覺到權威。“郭紹清!”他憤怒地、刻薄地說,在椅子上騷動了起來。


    “我要徹底地打擊他們!”他興奮地大聲說,顫抖著。蔣少祖,在此刻的冷靜中,判斷在自己底麵前的是一個可憐的人,感到快樂。“我絕對地不讚成組織義勇軍而被人利用!我準備在前方組織一個戰地委員會,”張東原確信地大聲說,“把戰區附近的農人工人商人武裝起來,成立一個新政權的基礎!”“是的,很好!”蔣少祖說,狡猾地笑著,希望張東原繼續吹牛下去。“而我要用這個來打擊他們!不是吹牛皮,沒有人能找到這種關係!”張東原興奮得發冷,大聲說,瞥了蔣少祖一眼。正是因為明白蔣少祖底惡意的懷疑,他底牛皮才吹得這樣大:“而且我準備實現我底市民抗日政府的主張,老實說,沒有人能夠提出我這樣的主張來!對那種騎牆派,我是深惡痛絕!”“但是,有時候,中立可不可以?”蔣少祖,明白張東原是在攻擊他,笑著問,因為張東原曾經發表文章聲明自己底中立。“《戰旗報》和《紅旗》都在攻擊我底社會民主黨底政治主張,但是沒有攻擊你們!”張東原大聲說,顯然因被攻擊而覺得榮耀。蔣少祖,在狡猾的用意下,讚美地笑著。“所以他們歡喜說,中立並不存在。”他說。“老兄,你要知道,中立是時間性的!”張東原,在權威的歡樂裏麵,忘記了攻擊蔣少祖,或許正因為要攻擊蔣少祖,欠著腰,伸長頸子,向蔣少祖耳語起來。好像他所說的,是大的秘密;好像他和蔣少祖很親密。蔣少祖笑著點頭。“老兄,說來話長!”張東原憤恨地說,“在江西各地的農民運動建下來的基礎,被方誌敏屠殺破壞!在湖北講習所的幹部,被毛澤東弄進監牢,而北方又被官僚破壞!現在呢,就是這樣的文化壟斷!叫人笑,叫人哭!啊,自由自由!”“我聽你說過。”蔣少祖冷淡地說。張東原銳利地看了他一眼,露出冷酷的表情。“好的,再談!”他說,站了起來。“我是不怕別人破壞的!不管他怎樣投機,怎樣有勢力,我是窮光蛋,又是小百姓!”他發出短促的哄笑,向外走。蔣少祖,在這個攻擊下,露出輕蔑的表情。


    “我希望你底政府成功!”他諷刺地說,艱難地笑著。張東原站了下來,毫不思索地發出短促的哄笑,隨便地點頭,走了出去。“招搖撞騙的東西!”蔣少祖想,往外走,發現心裏有苦悶的感覺,站了下來。“有人嚴肅地工作,有人盲目而機械地服從。有人在炮火裏麵死去,有人荒淫無恥,招搖撞騙!到了現代文明底岔路口了!”他想,懶洋洋地走過空曠的院落。那個打掃院落的工人,扶著大的掃帚,站在那裏癡想著。……四十九路軍底行動,實現了這個民族底意誌。而在戰爭期間暴露出來的政治鬥爭,表明了這個戰爭底意義。二月二十九日,中國軍在各種壓力下撤退。三月三日,由政府宣布停戰。於是原來的生活迅速地恢複。經過更多的時間,中國人就更能明白這個短促的抗戰底意義。


    蔣少祖家裏搬來了逃難的朋友。但他不常在家,因為這些朋友,尤其是一位太太令他厭惡。這位太太醜陋而粗暴,是某個書店老板底妹妹,她底丈夫是因為一個編輯的位置才娶她的。他們經常地在房裏唱戲,打牌九,使蔣少祖煩惱不堪。戰爭結束的這天,蔣少祖在跑了一些地方之後,去找王桂英。在這一個月中間,他們隻見過一次麵;蔣少祖問她對工作是否滿意,她底回答是肯定的。不知什麽緣故,蔣少祖對這個回答感到不滿。王桂英和一個朋友住在她底回了南京底大哥所留下來的舒適的房子裏,每天到戰時傷兵醫院去工作。這個傷兵醫院,像這次戰爭裏的每件工作一樣,是在複雜的政治環境裏麵組織起來的;但它本身,在艱難的工作裏麵,卻熱烈而單純。一些男女們底自動的服役,產生了良好的結果。王桂英,在這個組織裏麵,和周圍的空氣調和,心情很單純。她不懂得組織方麵底複雜的、艱難的情況,她認為這個組織是極堅強的。她依賴,並且崇拜它。她底周圍的那種獻身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她;因此她以她底同伴們底友誼為榮。醫院裏麵的人們,特別親切地體會到戰爭底痛苦和戰爭底熱望,因此對於戰爭底結束感到驚愕。政治界底人們,每天都認為戰爭會迅速地在妥協中結束,在焦躁中生活著;但實際工作裏麵的人們,尤其是熱情的青年男女們,在他們底宗教般的心情中,認為戰爭將無限地展開,無限地延長。王桂英,和她底同伴們一樣,被熱誠的獻身和單純的工作感動,未曾想到在她底周圍存在著的各種實際的力量。傷兵醫院底艱苦的處境增強了那種宗教般的情緒。王桂英底幻想飛得很遠,不時有狂喜的情緒。她覺得偉大的時代已經來臨,她覺得她底工作是神聖的,她將要做一切。每次走進肮髒的病房,看到那些痛苦的,蒼白的傷兵們的時候,她心裏總有這種感情。那些傷兵們愈痛苦、愈可怕、愈不幸,她底感情就愈甜美。她覺得這樣地遺忘,並且輕蔑蔣少祖——她心裏的那個蔣少祖,是最好的。辛勤的、苦重的工作,王桂英變得蒼白而消瘦。但她覺得一切都愉快;在遙遠的後來,她確認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間。上海底富人們底殘忍,藥品底缺乏,以及病房裏的可怖的情況,未曾妨礙王桂英和她底同伴們底興奮的、良好的心情。這個臨時醫院裏,原來有三位醫生,其中的一位出發到火線上去,在炮火下犧牲了。這是一個身體衰弱的,冷淡的人——王桂英覺得他冷淡。第二位在勞苦的工作裏病倒了。現在隻剩下一位,照護著一百多名傷兵和病兵。王桂英最後才知道,在炮火下犧牲的那位醫生,和剩下來的這位醫生,是有著政治信仰的。王桂英好奇地注意到,在同伴底死訊傳來時,剩下來的這位醫生並無特殊的表示。這是一個胖大的、好性情的人,喜歡幽默。在企圖和他接近時,王桂英注意到,他底幽默是一種防禦。這位醫生底獻身,他底沉默的、溫和的態度,他底嚴肅的幽默,加強了醫院裏的那種宗教般的情緒。從這個人,王桂英覺得這個醫院要在世界上永遠存在。


    在這種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敬裏,王桂英簡單地回答蔣少祖說,她滿意她底工作。戰爭結束的前兩天,王桂英從夏陸那裏知道了醫生們底曆史,對醫生們發生了無限的同情。從下午到夜裏,王桂英自動地隨著這位醫生工作。看著他底彎在傷兵們身上的胖大的身軀,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個醫生,怎麽能夠有信仰。夜裏四點鍾,醫生離開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醫生,因為過度的疲勞,幾乎在門檻上絆倒。王桂英在他已經站穩以後驚動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溫和的、疲乏的笑。王桂英憐憫地看著他,同時想到,這個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幾乎從未想到蔣少祖是有信仰的,但頻頻地想到醫生是有信仰的。她驚動地、憐憫地看著這個醫生,好像企圖看出來,在這個人底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著那個叫做信仰的東西。“吳醫生,您要喝開水嗎?”王桂英,覺得對方已經發覺了她底目光,問。醫生迅速地搖頭,好像開水是什麽可厭的東西。他們昏沉地沿著潮濕的、昏暗的走廊走去。“你今天還要回你住的地方嗎?”下樓的時候,醫生問。“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歡夜裏走路。”醫生沉默著。“吳醫生,張醫生的家住在鎮江嗎?”王桂英問,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線下,王桂英看見醫生底疲乏的胖臉上有了深刻的感情。顯然的,在苦重的職務後,在這樣的深夜裏,醫生樂於聽見一個單純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裏有些什麽人?”“一個太太,還有兩個小孩。”醫生說,悲哀地笑著。“啊,多可憐!”“再見!”醫生說。王桂英底疲乏已經消失了,她躊躇地站了一下,興奮地往外走。但沒有多久又回轉,因為忘記了圍巾。她特意走過左側的院落。冷風吹著。她看見房裏有燈光,醫生伏在窗後的桌上專心地寫字。她站了一下,聽見樓上有野獸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著眼淚走出門。這是感激的眼淚。戰爭結束,房主驅逐醫院。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堆棧,主人是上海當地的有勢力的人物。在戰爭期間,醫院裏的忙碌的人們損害了棧裏的殘存的、打包的貨物。蔣少祖來的時候,醫院正接到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經開始。這個命令使大家底心情完全改變。這些男女們,對戰爭底結束感到夫望,在這個命令下失去了忍耐,變得陰沉而憤怒。是晴朗的日子。蔣少祖在路上得到了新鮮的感情。蔣少祖想到,戰爭已經結束,他可以沉思一下,開始新的努力了。戰爭已經結束,街上的忙碌的、時裝的男女,疾馳的車輛,以及奔跑著的、銳聲唱歌的小孩,給了他以生動的印象。蔣少祖走近醫院時,正遇著舁床抬著一個頭部完全包紮的兵士出來。這個兵士覺察到了曬在身上的太陽,動彈著四肢,在呻吟。接著又是一個。第三個是一個斷腿的兵,破爛的衣服上布滿了泥漿水和血汙,那隻完好的腿,顯然比斷了的腿更痛苦,可怕地痙攣著。他沒有呻吟。但睜著遲鈍的眼睛,無血的、收縮的臉在打顫。隻有他自己明白他失去了什麽。蔣少祖脫下帽子,靜默地站下,讓舁床通過。然後他向內走,眼裏有淚水。有人在院子裏高聲咒罵什麽,但蔣少祖沒有聽見。他覺得他心裏有了一個熱烈的、靜穆的東西。他慢慢地、輕輕地上樓。


    有兩個穿灰布棉大衣的女子跑下樓,接著,一個工人模樣的有須的男子扶著一個衰弱的、斷手的兵士下樓,他站下讓路。那個衰弱的、斷手的兵士奇異地微笑著,好像對某件事情有些抱歉。“他們打完了!”他低聲說,衰弱地、抱歉地笑著。“你當心!活生生的讓人家騙你!”有須的男子回答,憤怒地看了蔣少祖一眼。蔣少祖走進病房。沒有看見王桂英,不知道誰是負責人,他向內走。外麵的一間已經搬空,地上狼藉著血布和稻草,蔣少祖謹慎地、不安地穿過走道,走向另一間,那種濃濁的,藥品、血汙、和堆棧底酸氣相混合的氣息更重,他聽到了動物的、痛苦的呻吟聲。傷兵和病兵分成兩列躺在淩亂的稻草裏,有人在中間走動。這個房間裏居然容納了這麽多的兵士,令蔣少祖吃驚,蔣少祖不能明白他們是怎樣睡下去的;他們沒有翻身的可能。各處有呻吟。左邊牆角有呼喚母親的慘厲的聲音。右邊有一顆頭抬起來,用憤怒的、痛苦的目光向左邊搜索。蔣少祖踮著腳走過去。這個呼號的兵開始哭泣,用手挖牆壁。蔣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類裏麵有著這樣的絕望而可怖的境遇,那麽這種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悶地想到,為什麽自己一向沒有感到這個。不解決這個為什麽還能生活。蔣少祖看到,在那個號叫的兵士旁邊,躺著一具僵直的屍體。蔣少祖全身發冷,覺得自己底血液已經凝結。在死人底另一邊,躺著一個年青的、肩部受傷的兵。這個兵抬起手來,向蔣少祖微笑,顯然不肯承認自己底恐怖。陽光衰弱地從天窗射進來,增加了這種慘厲。“他死了!”年青的兵士說,恐怖地笑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右邊牆角,有人暴怒地喊。蔣少祖臉打抖。是的,他死了。是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是的,全上海底富戶,對他們底為祖國而流血的兄弟們如此殘忍!那個胖大的醫生帶著怒容走了進來,在他底身邊,是一個憔悴的中年女子。蔣少祖指他們看死人,他們站下,沉默很久。“可憐……為了……誰?”女的說,哭了一聲,去扶那個哭號的兵。但她立刻便放棄了這個無用的企圖,快步跑了出去。“什麽都沒有,而上海是很有錢的,同誌,這是仇恨!”醫生說,蒼白的,浮腫的臉上有憤怒的笑容。蔣少祖聽說過這個醫生,嚴肅地看著他。“搬到哪裏去?”他問。“總不會是大街上。最好是大街上,我說,同誌!”醫生說。蔣少祖感到親切:醫生和他很親切。醫生蹲了下去,溫和地低聲說,話,把那個號叫的兵扶了起來。蔣少祖悄悄地往外走。覺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他;覺得犯罪——他,蔣少祖,穿得這樣好,有著一切,從孤立無援的、瀕於絕望的、為這個民族流了血的兄弟們身邊逃開。一輛無篷的卡車在門前停下,有人跳下來,憤怒地說著話。蔣少祖站住,看見了王桂英。王桂英跳下車子,拍著大衣上的灰塵,向身邊的身材修長的女子快樂地笑著說了什麽——蔣少祖覺得她是故意如此——向蔣少祖走來。王桂英興奮而嚴重,走向蔣少祖。蔣少祖,在痛苦的心情裏麵,沉默著。


    王桂英仍然在緊張的,興奮的情緒裏麵,周圍的一切使她驕傲,蔣少祖底出現給了她底工作以新的、莊嚴的意義。她不能感覺到蔣少祖。“我到這裏來看看。”蔣少祖平淡地說,企圖打擊她底興奮。王桂英匆促地笑了一笑,然後轉身向她底同事大聲說話。蔣少祖冷淡地微笑著。“我們很忙。”她向蔣少祖說。“是的,我知道你——但有什麽用?”蔣少祖底眼光說。“你們怎樣?”他從齒縫裏問。王桂英覺得他在憤恨她。“我們被解散了!馬上就要完了!我們用汽車送去。”王桂英冷淡地說。“好,有空來玩。”蔣少祖點頭,驕傲地走開去。王桂英短促地站著不動,臉上有恍惚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蔣少祖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她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是不重要的、遙遠的。那位因逃難而暫住在蔣少祖家裏的書店編輯先生梁實如九點鍾才起來。假若不是睡在地板上妨害走路,他還要起遲些的,因為他夜裏睡得很遲,他有遲睡的習慣。矮胖的,麵孔狡猾的編輯先生起來後,便伏在自己底紅色漆皮箱子上整理標準國語教科書底原稿。這個稿子他已整理了戰爭底全部時間;他底這種心情很使大家欽佩,在戰爭裏他更會嘲笑,顯得極安閑,除了整理這部稿子外便唱戲,說笑話,打牌九。他屈膝蹲在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裏,用紅鉛筆在稿頁上劃一些字,並且吃力地念出聲音。他底醜陋的太太被另一位太太鬧醒,看見他又在弄稿子,憤怒地皺眉。太太嫌惡梁實如底這個工作,好多次聲明要把這些稿子燒掉。顯然她覺得因為這,她才沒有愉快的生活的。另一位太太開始攻擊梁實如,譏諷他貪財。醜太太披上皮衣,走向梁實如,奪下他底稿子。因為她要從箱子裏取東西。醜太太披著衣服動手梳洗,在房裏走動,頭部淩亂,臉上有厭惡的表情。另一位太太,嬌小的太太要梁實如唱戲。梁實如在衣裳上擦手,狡猾地看洗臉的太太。“你唱,你唱吧!”醜太太大聲說。在嬌小的太太麵前輕蔑地表示了對丈夫的威嚴。梁實如笑,坐了下來。終於他選了一個沒有被注意的機會唱起來。嬌小的太太披著大衣,露出了她底粉紅色的襯衣,走進內房,又走出來,拍手看著梁實如。她對梁實如夫婦懷著嫌惡,她用這些行為來發泄她底嫌惡。梁實如開始和這個太太接龍時,有名的情書聖手和戀愛小說家趙壁冬和夏陸上樓。趙壁冬狡猾地笑著看太太們。醜太太很喜歡趙壁冬,興奮起來了。這個趙壁冬,被這些太太們寵愛,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在戰爭中間還戀了三次愛,帶女友上咖啡店。實在說,太太們批評他沒有道德,而他底小說誨淫;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寵愛他。這個年青人穿著合身的舊西裝,長發,有高鼻子和蒼白的、機智的臉。他們開始推牌九。在戰爭期間大家很窮,所以每次以四角錢為度;嬌小的太太堅強地保衛著這個原則。陳景惠在房裏寫信,沒有參加。夏陸想不參加,但心情很亂,終於坐了下來。夏陸已經聽到臨時傷兵院被解散的消息,以為王桂英會在這裏。她底這個工作是他介紹的,所以他想和她談談。發覺她和蔣少祖都不在,他感到失望,擾亂起來。含糊地問了陳景惠後,他坐下來參加打牌九:每次都輸。蔣少祖這時走進來,向大家點頭,走進房,然後又走出來,站在旁邊看著。


    “你哪裏去了?”夏陸問。“吳先生那裏。”“啊,那個家夥,”胖子梁實如大聲說。“你這是惡魔派!”他大聲說,因為嬌小夫人奪他底錢。“吳先生說,中國軍隊是惡魔派,日本軍隊是古典派!……不,六毛錢我決不來,趙壁冬!”嬌小的夫人高聲說;“我們頂多四毛,不像你。好的,胖子,你點?”“我決不告訴你!”胖子狡猾地說。“好的,浪漫派做莊,看你的!”醜夫人興奮地說,並且拉攏皮衣。梁實如懷疑地看了她一眼。趙壁冬含著笑容指胖子,擄起衣袖來。於是他擺開腿,含著懶意的、嘲笑的表情動手砌牌。然後她點燃香煙,以明亮的、淡漠的眼睛看著大家。“不要失戀!”醜夫人大聲說。“這要看。”趙壁冬說,“我們瞧瞧看,一塊錢怎樣?”“不許,太大!”醜夫人叫。趙壁冬揮開長發,嘴部有狡猾的笑紋,輕蔑地看著大家。嬌小的夫人是努力捍衛原則的,但被醜夫人底叫喊激動了嫉恨。於是不再是開玩笑了——這裏麵有了某種嚴肅的、陰沉的東西。嬌小的夫人輕蔑地笑,看定趙壁冬。“好吧,看你,就一塊!”她說,豪爽地放棄了她們底原則,因為醜太太保衛它。她摔下一塊錢去。瞥了醜夫人一眼。醜夫人迅速地放下錢,看定丈夫……。梁實如遲疑了一下,狡猾地笑起來,聲明退出。趙壁冬閉起左眼,用右眼看他,然後看錢。“夏陸,你那是兩塊是一塊?”他笑著問。“嗬,我放錯了!……”夏陸不安地說,收起一塊。趙壁冬銜著煙,閉起左眼分牌。“我的!”他說,欠腰看桌麵,然後放下自己底牌。他發出笑聲,伸手擄錢,醜夫人粗聲叫起來,打他底手。他求恕地微笑。“這次非叫你!”嬌小的夫人興奮地高聲說:“兩塊如何?”她摔下兩塊。醜夫人遲疑,笑著,依然押了一塊。但夏陸卻跟著押了兩塊。大家沉默著。趙壁冬優美地分牌。“你輸了,好太太!”他說,仰起狡猾的、蒼白的臉。“胡說!”“你看!”“不,先看你底!……啊,不,你有鬼,趙壁冬,我隻押一塊!”嬌小的夫人發笑,叫,但猛然臉紅。她奪起一塊錢又摔下,好像燙了手。趙壁冬快樂地看著她,她臉紅,眼裏有痛苦的、羞恥的淚水,翻起衣領。夏陸激動,看著蔣少祖,同時輕蔑地推自己底錢給趙壁冬。蔣少祖在笑。忽然他擠開梁實如,坐了下來,笑著伸手取牌。“我做做莊看。”他說。“浪漫派,你押多少呢?”他懶散地問,懶散地笑著,霎霎眼睛。這種神情使他底臉很不尋常。他底臉蒼白,在懶意的笑容下藏著某種熱情底冷酷和惡意。他點起煙,他底半閉的眼睛在煙裏顫栗。趙壁冬放下兩塊錢,笑著看他。蔣少祖輕輕地提衣袖,打開自己底牌。


    “你們放開來,啊!”他壓住牌說。“你贏了,浪漫派!”他用特別溫和的聲音說,推過錢去。“這次如何?”他笑著含著女性的嫵媚,問。“趙壁冬應該下五塊!”夏陸啞聲說。“遵命!”趙壁冬放下錢,向太太們笑。蔣少祖麵容特別溫和。他含著奇異的、強大的歡喜開牌。他又輸了。“恭喜你,啊!”他笑著說,歡喜地摔過錢去。他底對這個人所懷的厭惡和勝利的驕傲使他顯得特別溫柔:他底蒼白的臉上有光采。顯然他以輸錢為歡樂。嬌小的夫人嚴肅,皺著眉,不再下錢。沉默來臨。蔣少祖感激地、溫柔地看了她一眼。“怎樣,再……?”“不,我們不來了罷!”夫人打斷他,惱怒地說。蔣少祖盼顧,站了起來,眼裏有了冷酷的、憎惡的光芒。他假笑著走進內房。陳景惠走出來,懷疑地看著大家。接著蔣少祖走出,麵容嚴厲。未看趙壁冬。“走,我們去吃一點東西。”他低聲說。“我,我請客。”夏陸快樂地笑著說,不看趙壁冬,向前走。趙壁冬向醜陋的太太嘲諷地笑著聳肩,大家沉默地走下樓梯。醜太太在樓梯上拖住梁實如,向他笑,要他替她扣好皮袍底領扣,並問他她臉上的脂粉是否均勻。黃昏的時候,嬌小的太太和編輯先生夫婦搬走,陳景惠出去看朋友,蔣少祖和夏陸有了一次長談。談話是意外地生動起來的。最初,他們都覺得自己底心情惡劣。他們都認為對方底思想與戰爭底結束有關,而對於這個,由於在惡劣的心情裏麵的矜持的情緒,他們認為是無可談論的,就是說,他們都覺得自己認識得最深刻,因此最苦惱。夏陸提到那個傷兵醫院。蔣少祖故意地不理會這個題目,談到未來。對於中國底未來,夏陸抱著大的熱情,而蔣少祖卻用懷疑的口吻提及,於是他們開始辯論。夏陸興奮地大聲說話,蔣少祖了解地,但激躁地笑著看著他。他們互相做手勢阻攔對方,表示自己對於對方所說和所要說的已經知道。並且深刻地想過。談話沿著曲折的路線進展,在談到戰爭中間的某些事故的時候,他們體會到回憶底愉快的情緒。於是談話以笑話為中心,他們覺得一切都是可笑的。有些他們認為可笑的事,他們重複地說了三次或四次;他們所強調的那些要點為什麽是可笑的,隻有他們自己能夠明白,這個不自覺的回憶工作完結,他們沉默下來,有了愉快的、嚴肅的心情,特別親切地意識到戰爭業已過去,新的生活已經開始。生活也許和戰前並無不同,但他們覺得,過去的不可複返,時代已經劃分,新的生活正在開始。夏陸提起了王桂英。“既然張東原那樣對付我,我自然不客氣的,”蔣少祖嚴肅地微笑著說,對以前的談話下著結論,沒有理會到夏陸底關於王桂英的問話,“我們將要分道揚鑣。”他說。“王桂英,是的,我很了解她。”蔣少祖說,愉快地笑著站了起來。夏陸愁悶地笑著。“戰爭完了,她怎樣辦呢?”夏陸問。“大概還是回南京吧。”蔣少祖嘲諷地說;意識到,對於自己心裏的那個王桂英,他是勝利了。心裏的那個王桂英所給予的甜蜜的、憂鬱的情緒,現在是被另一種甜蜜的情緒代替了。他覺得他已經看到了遙遠的,悲壯的未來。他底工作和雄心將沒有盡止。他,蔣少祖,在中國走著孤獨的道路……。


    夏陸離開後,陳景惠回來,告訴蔣少祖說她沒有找到傭人。她為傭人的事情很痛苦,她自己從來沒有在廚房裏忙碌過。蔣少祖坐在燈前看報。蔣少祖移開報紙,對她底怯弱的、驚慌的表情不滿,以陌生的眼光看著她。蔣少祖想到,麵前的這個時裝的、愛好虛榮的女子將給他生很多的小孩,變得愚笨而衰老,使他底雄心在家庭裏麵覆沒。蔣少祖重新看報,未說一句話。“她打扮得這樣的鮮妍,是的,對於上海底婦女們,這就叫做戰爭結束了!或者說,生活開始了!”他想。“他不理我!他一句話都不說,而他和別人說!”陳景惠想。走出去。“是的,她走出去了!因為我是不到太太小姐們爭妍的場所去的!而她,除了這個,沒有地方可去!而且撲克牌,跑馬場!”蔣少祖想。“我們到街上去吃點東西好不好?因為我晚上要到miss周那裏去。”陳景惠重新走進來,勉強地笑著說。“你先去吧。”蔣少祖說。“我等一下自己去,我現在不餓。”他加上說。陳景惠苦惱地站著。她明白蔣少祖底故意的冷淡。“但是,你總要吃東西呀!”她說,憤恨地笑著。蔣少祖向她底身體迅速而銳利地看了一眼,低下頭來看報。“那麽我就不出去好了!”陳景惠憤怒地說。“你去。真的,你去。”他說,沒有抬頭。“是的,你底心在別的地方,毫不希冀我!”陳景惠想,於是拿起大衣,冷淡地走了出去。在年青的夫婦間,這種情形是常有的,同時對這種情形,他們並沒有較深的思慮。他們還是比較的單純,他們常常覺得,各人底心是不應該有勉強的。但是漸漸地一切就不同了。蔣少祖站起來在房裏徘徊,忽然聽到街上有嘈雜的,激動的人聲。最初是微弱的,遙遠的聲音——這聲音迅速地變得迫近而強大。好像洪水泛濫。蔣少祖走到窗口,看見了在大街上通過著的人群底洪流,房門被衝開,王桂英叫喊著奔了進來。王桂英按住狂亂的胸口,激動地、迷惑地笑著,告訴蔣少祖說,中國軍隊已經克服了真茹。蔣少祖沒有來得及表示意見,被王桂英拖出房。他們跑到大街上。鄰家底女兒在門口攔住蔣少祖,說消息是從法蘭西來的(她指法租界),王桂英更正說,是從前方直接來的。不知為什麽,蔣少祖向這個陌生的鄰女殷勤地鞠躬。激動的,強大的聲音。人群和車輛底洶湧的洪流。車輛浮在人群上,好像船隻浮在水流上。有的車輛上飄著國旗。從附近的樓窗上,燃放著的鞭炮擲了下來。對於這個新奇的,狂烈的刺激,人群以狂熱的歡呼報答。上海底屈辱的、煩悶的市民們在慶祝勝利。勝利的消息是間接地傳來,值得懷疑的,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去懷疑。蔣少祖被卷進人群,意外地重新有了頑強的、傲慢的心情。他高興看完他底同胞們底這種狂喜和陶醉,他樂於明白,這些人們是愚蠢而苦悶,麻木而荒涼,經營著可憐的生活的。在那個陌生的、怕羞的鄰家女兒突然和他親近起來向他熱切地說話時,他底對目前的這個世界的態度便確定了。那個鄰家的女兒使他有了甜美的、憐憫的、冷靜而生動的心情。他明白這些消息底虛偽,並且明白目前的這個激動的世界底真實——他覺得是如此。他覺得,在所有的人裏麵,隻有他一個人如此的冷靜。他頑強,傲慢,同時異常的謙遜。


    擠在人群裏,他充分地意識到在他底肉體上發生著的平靜的快樂。他愉快地欣賞著王桂英。王桂英是有著狂熱,或者是帶著某種矯情追求著狂熱。王桂英,在突然的瞬間,覺得自己是極幸福的。這種幸福感迅速地消逝,她有了疲乏,但立刻她又振奮起來,追求,或者創造這種幸福。人群,聲響,特別美麗、特別熱烈的燈光,成為王桂英的創造狂熱的幸福的豐富的材料。她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覺它們;正如蔣少祖,在他底頑強的心情裏,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覺它們一樣。醫院已經解散——戰爭和她底不平凡的時代結束了,在到蔣少祖家裏去的路上,她是疲乏而煩惱。她不知道她將要怎樣;並且她對蔣少祖懷著驕傲和戒心。但現在她忘記了這一切。她確信戰爭是重新開始了。王桂英和很多女子一樣,是從小說和戲劇裏認識了這個時代的。她不滿意她底生活,因為她確信,隻要能夠脫離這種生活,她便可以得到悲傷的、熱烈的、美麗的命運。像小說和戲劇裏的那些動人的主人公們一樣,她將有勇敢的、淒涼的歌。她覺得,在這個時代——多麽驚人的時代!——人們是熱烈地、勇敢地生活著的。因此一切平常的生活於她毫無意義,她不理解它們。戰爭底熱情和激動使她快樂,首先就因為平常的生活已經脫離。她認為她從此可以得到那種浪漫的生活了——由於熱烈的想象,她把醫院裏的艱苦的服務認為是浪漫的。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步,聽著遠處的炮聲,意識到自己是自由的,這種生活是快樂的。在幻想底遊戲裏,王桂英體會到自己底心靈底無限的溫柔。現在,擠在激動的人群裏奔跑,王桂英有著狂熱和矯情,覺得自己應該做一件驚人的事情。她要使所有的人看見她,崇拜她。擠在人群裏,想到自己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動人,王桂英眼睛潮濕了。她不懂得為什麽在這裏除了蔣少祖以外沒有人知道她。在他們前麵,一個穿綠色西裝的男子在人群裏憤怒地擠動著,保護兩個盛裝的年輕女子,顯然他有著騎士的感情和正義的驕傲。另一邊,一個粗野的工人用胛肘亂搗,高聲喊口號,並捶打一個戴小帽的、瘦小的人;顯然這個工人企圖用這種狂熱的方式控製群眾。人群湧起浪潮,蔣少祖和王桂英被推湧上前。從那個他們停留下了很久的熟悉的地域出來,他們覺得到了新的環境中,有了新的興奮。但立刻麵前的一切就又變成熟悉的、親切的了。蔣少祖覺得一切是親切的,特別因為他在頑強的、顫動的情緒中覺得自己了解這些人。對於王桂英,位置底變動,刺激了新的熱情,她覺得她將在這個海洋裏永遠浮動向前。小孩們銳聲啼叫著。鞭炮從高處擲下來。汽車喇叭狂鳴著。各處有浪濤和漩渦。王桂英臉上有陶醉的微笑。“請您讓一讓,請您!”她向麵前的一個高大的、穿西裝的男子說,嬌媚地笑著。“是的,她用這樣的聲音說話!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可愛的!”蔣少祖想。麵前的那個男人沒有來得及回答,浪潮又湧了起來,他們向前漂浮。王桂英憤怒地搗動胛肘,突然她發覺麵前的人群鬆散了。街道轉彎的地方騰起了強大的歡呼聲。


    王桂英鬆開了蔣少祖底手,陶醉地向十字路口上奔跑。蔣少祖快樂地笑著,跟著奔跑。王桂英,陶醉在奇異的力量裏,被這個力量支持著和誘惑著,突然地跳上了十字路口的崗位台。她戰栗著,莊嚴地在崗位台上走了一步,明白了她是自由的。她做了一個動作——她掠頭發,在那種肉體底特殊的快感裏,感覺到這個自由是莊嚴而無限的。她明白了她底新的地位:她站在高處,群眾在她底腳下仰麵看著她。她明白了她底動人的莊嚴:特別因為崗位台上的熱烈的紅燈,她有了嚴厲的表情。警察向她走了一步,向她揮手,要說什麽,但頓住了,意識到群眾底意誌,凝視著她。警察底左腮在紅光裏打顫。王桂英看見下麵有波濤和漩渦,——先前,她是被吞沒在這些波濤和漩渦裏麵的,但現在,她成了這些波濤和漩渦底目標了。王桂英莊嚴地凝視著人群,舉起手來。她底目光掃過人群。人群安靜,她開始演說。“各位同胞,一切都擺在我們麵前!生和死擺在我們麵前!死裏求生或者成為日本人底奴隸,要我們自己選擇!”王桂英憤激地大聲說,並且做手勢,“我們失去了東北!我們底同胞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說了什麽?我還要怎樣說?”她微弱地、溫柔地想;從這個思想奇異地得到了慰藉。——“我們難道還能夠苟且偷生,貪生怕死!”她大聲說——“他們感動了,是的!”她微弱地想——“我們要組織起來,為了我們底祖先,為了我們底兒女,為了這一片土地,我們要求生,要反抗,要勝利!”“是的,我說得多麽好!”她想,甜蜜地流淚。人群裏麵爆發了強大的、激賞的喊聲,大的波濤湧了起來。王桂英感到自己已經被愛,將要被麵前的這個不可抗拒的,歡樂而可怕的力量卷去,在大的幸福感和甜蜜的煩惱裏麵慌亂了起來。她臉上有了迷惑的笑容,好像哀求人群——哀求它把她吞沒或者饒恕她。一輛小轎車駛近,衝散了人群。崗位台上紅燈熄滅,同時綠燈發亮,照見了王桂英底失望的、慌亂的麵孔。那個不可抗拒的、歡樂而可怕的力量消失了,王桂英恍惚地、羞辱地走下了崗位台。在王桂英演說的時候,蔣少祖對她有了不可解的、仇恨的情緒。他突然覺得一切都是無聊的;王桂英是虛榮而虛偽的,群眾是愚蠢的。他未曾料到的那種強烈的嫉妒心在襲擊著他,使他有了這種仇恨的情緒。他注意到麵前的一個男子為王桂英底演說而流淚;他注意到周圍的人們底感動的、驚異的麵容。人群感動愈深,蔣少祖對王桂英的仇恨情緒愈強。他開始反抗他底這種心理,但這反抗很微弱,然而在王桂英羞辱地跳下崗位台來的時候,這種情緒便突然消逝了。顯然的,王桂英在紛亂中走下崗位台來時的那種寂寞的意味令他喜悅。王桂英迷惑地走向他,睜大眼睛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人們向這邊跑來,蔣少祖冷淡地向街邊走去,王桂英,好像被吸引著似的,跟著他。街上奔馳著車輛,人群散了,蔣少祖冷淡地走著,不知要到哪裏去,但希望王桂英從他得到懲罰。他們去吃了東西,離開飯館時已經十點鍾,他們的臉上有著同樣的冷淡表情;在這種看來極為堅強的冷淡下麵,某種火焰燃燒著。他們自己充分地意識到,他們底一切動作都趨向某個目的。在每一次的反抗後,這個目的就更明顯。他們底心情已經完全變化,剛才的熱情和失望,顯得是很遙遠了。蔣少祖已經在心裏和王桂英和解。王桂英疾速地、緊張地走路,不時露出嚴厲的、焦躁的表情。


    街道逐漸寂靜;潮濕的冷風鼓蕩著;他們沉默著。沉默愈深,他們互相愈了解。“是的,一個這樣的女子,她是危險的,我也是!”蔣少祖想:“我們是不自由的。然而為什麽我們不是自由的?怎樣才叫做生活?為什麽我底心這樣柔弱?為什麽?”“我怎樣辦?我應該怎樣!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嗎?難道就又要回南京去過那種生活嗎?那樣長的日子,那樣呆板,無聊!命運是多麽可怕嗬!他怎樣想呢?我能夠屈服於他嗎?不,怎麽能夠有這樣的想頭!”王桂英想,因羞恥而臉紅,露出嚴厲的表情。蔣少祖引王桂英走進一條小街,然後走進一個空場。他們走上一個土堆,燈光從左邊的樓窗裏照射下來。麵前是一道破毀了的欄柵,再遠些是沉寂的小街。小街的瓦房後麵,豎立著放射著燈光的雄偉的高樓。蔣少祖心情柔弱,這種柔弱可以是一種甜蜜,可以是一種懲罰。他底麵孔冷淡,他樂於相信他是為了和王桂英談話而到這裏來的。王桂英恐慌著。看到她底火熱的、明亮的、異常的眼睛時,蔣少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對她有錯,而因了由這雙眼睛所表示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蔣少祖覺得這種錯誤是幸福的。蔣少祖捉住她底手。“蔣少祖!”她嚴厲地說,把手縮回去。蔣少祖柔弱地、侮慢地笑了一笑。“是的,我要達到我底目的!我要使她明白我是對的!”他想。“一切都結束了!我不懂得為什麽剛才你那樣的興奮?”蔣少祖用假的聲音說,然後浮上有罪的、懶散的笑容。他底談話愈嚴肅了(他相信自己是為了一個嚴肅的,高尚的目的),他底心便愈柔弱,愈驚慌,“是的,你那樣的興奮,對於這些上海人,你期望更多的東西麽?而你現在似乎很憂鬱!”他雄辯地說,但他不知自己說了什麽:他底柔弱的表情說了別的。他浮上了怯弱的笑容,沉默著。“要永遠反抗生活,永遠保持自己底明澈的心情!要大膽地破壞這個世界底法律,從自己底內心做一個自由的人!”他用痛苦的呼聲說:他底柔弱的表情更明顯地說了別的。王桂英,被他感動,看著他。


    “我,以後……決不做夢了!”王桂英說,臉紅,可憐地看著蔣少祖。“為什麽不?”蔣少祖痛苦地叫。“我會向他屈服嗎?不不不!”王桂英想。“我覺得很失望。說不出來為什麽!”她嚴肅地說。“是的,你預備留在上海嗎?”“怎樣留法呢?讀書或者做事,我都不願意。”她說,可憐地笑了一笑,沉默了。“是的,我已經考慮了,我決定回南京,我現在決定了!”她堅決地說,她底明亮的眼光說,因為他,她才要回南京。“我現在覺得我喜歡一種閑散的生活,我要什麽事都不做,我有錢,我要懶惰,我要欺騙一切人!而我覺得在南京我可以布置這樣的生活!我要和太太小姐們周旋,我要整天的在湖裏睡覺,我要忘記一切,好像我從來不曾有過什麽熱情,而我是可以快樂的,沒有人妨礙……”王桂英,在這個熱切的敘述裏觸到了自己底內心底深處:那些描述使她甜蜜地憂傷,她流淚,在流淚裏沉默。“桂英!”蔣少祖溫柔地喊。“不,不能向他屈服!……是的,也許我愛他,是的,我可以說出來,沒有什麽妨礙!”她想。“蔣少祖!”她說,流淚,下頷顫栗,“在四年以前,我曾經做過怎樣的夢!我是一直做著怎樣的夢!我到上海來,是做著怎樣的夢啊!這個王桂英,是在夢裏生活啊!然而她能夠倔強!現在夢醒來了!看見那些受傷的兵士,聽著他們在夜裏叫喚,我底夢醒來了!但是或許我又做著另外的夢了!……我是淒涼的,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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