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五天,細如花針,密如牛毛,隨著輕柔的春風在天空中飄飄灑灑的,樹葉兒被洗得的發亮,花兒卻失去了往日的濃鬱,整個盛京也被籠罩在了一團薄煙中,街上的行人雖然打著傘,戴著笠,穿著蓑,但也擋不住那綿綿的雨絲,身上都有點陰濕。


    長生戲班裏的人也如這天氣般陷入了陰霾之中。


    自從那天到萬秀樓試唱一折後,萬秀樓就再也沒有消息傳來。崔大姑幾次登門拜訪閔管事,都被“不在”兩個字打發了回來,久走江湖的她知道事情沒有這麽簡單,這次領著長生班唱武生的李英生帶著重禮去了閔管事的家裏,大家都被這消息打擊的有點惶然,隻有不諳世事的扣兒,還沉浸在那天的吃湯圓的喜悅中,象一隻小鳥似的跑進跑出,一刻也停不下來。


    廚娘拉了秦玉到廚房裏說話:“玉姑娘,黃先生隻給了我三文的菜錢。”


    夏國的主要的流通貨幣是銅錢,俗稱“文”,其次是銀子,再其次是黃金。它們之間是根據市場的匯率來對換的,通常一兩銀子可以兌換八百到一千文,一兩黃金可以兌換八兩銀子到十二兩銀子不等,兩文錢就可以在糧店裏買一小鬥米,長生班一共二十八個人,可以吃一天。


    長生班專門負責管帳的是秦大姑從江南帶來的一個中年人,中等身材,相貌俊秀,吐談溫文,很有教養的樣子,秦大姑稱他為“黃先生。”


    秦玉知道廚娘這話的意思是嫌給的菜錢少了,但各司其職,她在這裏雖然是秦大姑的侄女,大家對她也挺好的,但這畢竟不是她份內的事。她為難地道:“這事還是商量商量黃先生吧!”


    廚娘是個不識文墨的直率人,說話從不掖著掩著的:“玉姑娘,我去說了,可黃先生說現在他手裏也隻有不到一百文錢了,秦大姑把家裏的錢都拿出去送禮了,要我們省著點。我也知道日子不好過,可這三文錢的菜,我實在是不好買。”


    秦玉聽得嚇了一跳,長生班上上下下二十幾口人,家裏卻隻剩不到一百文錢了。


    廚娘臉上一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秦大姑還欠我一個月的工錢沒給呢!”


    秦玉是個通透的人,馬上笑道:“等會秦大姑回來了,我跟她提提。”


    廚娘忙不迭地道謝而去。


    秦玉望著廚房的天井發了一會呆,扣兒跑來找到了她:“玉姐姐,玉姐姐,瓊秀姐姐說要出去買東西,問我們去不去。”


    秦玉到長生班後,和瓊花、瓊秀還有一個叫瓊蓮的住在一起。瓊秀比瓊花大一些,學的是武生,個子高高的,身段很細條,話未開口臉先紅,可一開口唱戲就象變了一個人似的,聲音幹淨高亢,鏗鏘有力,扮象也英姿颯爽的,那天在萬秀樓裏唱馬坡挑將的就是她,她也是秦大姑重點培養的徒弟,長生班的希望,基於這樣的原因,她雖然一幅內向的樣子,但長生班的人對她都帶著點小心冀冀的奉承,現在秦大姑不能唱了,說不定那一天,大家就得靠她吃飯。瓊蓮則是唱老旦的,就是那天給秦玉開的姑娘,她年紀最大,又是秦大姑從江南帶來的,經常幫著秦大姑管著手下的這幫師弟師妹,可能是為了樹立自己的威嚴,一般都不和她們玩耍。可她人是很好的,秦玉剛開始來的時候夜晚經常做惡夢被驚醒,有一天瓊蓮發現了,就開始陪著秦玉睡了幾天,直到秦玉習慣了長生班的環境。


    秦玉一聽說是她要上街買東西,又邀了自己和扣兒,她問道:“瓊花不去嗎?”


    扣兒笑道:“瓊花姐姐被瓊蓮姐叫去練功了!”


    秦玉應了一聲,三個人高高興興地出了長生班,說說笑笑地上了街往東市走。


    說是買東西,實際上也就是逛逛而已。長生班和所有的夏國的戲班一樣,徒弟都是簽了終生的賣身契的,學藝學的好的,師傅認為有希望的,平時就會多關注點,給兩文錢用用,學藝學的不好的,師傅認為沒有希望的,比那些買到小戶人家的婢女都不如。瓊秀在長生班算得上是有錢的,可到了盛京的東市上,她那幾個錢連買杯茶都不夠,別說是買東西了。


    東市上熱鬧非凡,人群接踵而至,有很多說外地口音穿著襦袍掛長劍的人。


    秦玉趁著在攤子上看風箏的時候問老板,老板笑道:“現在都是三月初了,一年一度的春闈就要開始了,外地趕考的士子都快到齊了。”


    三個人逛了一會兒,開始扣兒還很興趣的看東看西,問這問那,兩個鍾頭下來,她象霜打的茄子似的焉了,開始喊累起來:“瓊秀姐姐,我們找個地方坐會吧!我腿都酸了!瓊秀姐姐,瓊秀姐姐…”


    瓊秀雖然在長生班裏地位超然,但還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也沒有唱出什麽名堂,自然沒有什麽倨傲的心思,聽扣兒喊累,就和秦玉商量著,在東市一個旮旯角落裏找到了一個賣大碗茶的茶棚。


    什麽樣的價位就會有什麽樣的消費者。大碗茶棚裏坐的都是盛京裏一些買苦力的,雖然是陽春三月,但一個個都已是光膀子露肩膀的了,坐在茶棚裏喝茶的婦人當然也不是什麽名門貴婦的,她們見怪不怪,站在男人們身邊匆匆喝一碗茶,丟一個銅子,負上重物或是抱著孩子就走,生活的擔負在這裏已無暇顧及那些“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教條,生活恢複到原來的本質。


    秦玉三人一到茶棚,眼睛雪亮的賣茶老大爺就把她們引到了一個小小的角落裏,算是勉強把她們和那些形象粗獷的腳夫人分開了。他意簡言駭地道:“姑娘們是第一次到京裏來吧,這裏的茶一文錢一碗,每碗送一碟什錦幹果,續茶不要錢,添吃食的按價加錢。”


    瓊秀猶豫了一下,問:“能不能隻喝一碗茶?”


    老大爺見怪不怪,說:“行啊。”


    瓊秀臉一紅,細聲道:“我們,就是歇歇腳…”


    老大爺態度和藹,毫不怠客,高興地喊了一聲“上三碗茶。”


    馬上有一個年輕小夥子拿著青花的海碗端了三大碗茶上來,瓊秀拘瑾地道:“大爺,我,我們隻要一碗茶。”


    老大爺笑道:“一次上三碗不添茶水了,不送幹果,隻收一文錢。”


    瓊秀感激地看了大爺一眼。


    大爺可能見多了,自顧自地轉身去招呼生意去了。


    大家安心地坐定了享受著逛街後的輕鬆,說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秦玉也有心情和心思去打量自己周圍的人群。


    茶棚不大,擺在一條小巷子裏,巷子口掛了一個布幡,寫著“侯氏茶莊”四個大字。桌子一溜彎地延著巷子的青磚牆排過去,有十幾個桌子,滿滿都坐著人,生意很好。除了她們三個小姑娘,隔壁桌子坐著兩個中年婦女帶著三個孩子,手裏大包小包地提著東西,桌上擺大碟小碟地擺著吃食,兩個婦人隻喝水,一點也不動桌上的東西,倒是孩子,你抓我搶的,吃得不亦樂乎。


    秦玉看得會心一笑,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臉色暗淡下來。


    三個人坐了一會兒,瓊秀就要回去,說是快到午飯的時候了,怕秦大姑回來了…三個人又急忽忽地往回趕。


    走到半路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小插曲。


    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人向旁邊店家問路:“我要去澹泊侯府去,你們知道往哪裏走嗎?”說的是異地腔調。


    秦玉在旁邊聽了,竟然跑上去看了半天的熱鬧,聽了個全場,中途還插嘴問了幾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秦玉是那中年人的隨身婢女,倒是把問路的正主子嚇了一跳,一問完路就疾步朝一旁的永安坊走去,惹得好脾氣的瓊秀直跺腳:“玉姑姑也太愛管閑事了些!”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秦大姑沒有回來,大家都知道長生班如今境況困難,一個個心事忡忡地吃了飯,黃先生指揮著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平常坐在屋簷下看大家練功的秦玉卻跑到了房裏,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秦大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旁晚了,她神色非常疲憊,跟在她身後的李英生朝著大家直擺手,大家都心知肚明,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如常地和秦大姑打著招呼。秦大姑神色匆匆地叫了黃先生進了她住的屋子。


    秦大姑他們一走,長生班的人馬上把李英生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


    原來,今天秦大姑和李英生跑了一天,先是去了閔總管那裏,又被同樣的借口擋了回來,然後秦大姑去了小鳳仙那裏,小鳳仙說話也支支吾吾的,最後秦大姑還是不死心,折回了閔總管那裏,在他家的府門口站了大半天,他家的小廝看不下去了,指點秦大姑“你還是去吳先生那裏給賠個不是吧”,秦大姑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有什麽地方得罰吳先生,但還是去了吳先生那裏,又在吳先生家裏的門房等了好半天,吳先生才施施然而來,不知道和秦大姑說了些什麽,秦大姑出來的時候臉色鐵青,買給閔總管的東西全也全孝敬給了吳先生…


    正當大家聽得不知所雲的時候,黃先生突然開門喊道:“扣兒,你進來一下。”


    扣兒不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嗎?”


    黃先生溫柔地笑著點了點頭。


    扣兒在大家不明所已的目光中進了秦大姑的屋子。


    和扣兒的談話持續了好一會兒,有些等的不耐煩的人都散了,隻有秦玉,低著頭,一直在那裏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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