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山川賢一無法熱愛的祖國,日本


    讓我們將時鍾撥回宮崎駿的少年時代。    <blockquote>


    二戰結束後,學校老師與nhk廣播說的都是“日本是四等國家”,“日本人就是愚蠢”。我身邊真有人以殺過中國人為榮。這讓我痛感生在了一個沒有前途的國家。即便日本的農村有恬靜的風光,可稻草屋頂下有人販子,有迷信,有家長製,有各種各樣違背人性的行為。所以我認定,日本是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所以,日本的風光、水田、爛漫的油菜花,都會讓我心生厭惡。(文庫版《時代的風聲》)    </blockquote>


    長久以來,誕生於戰爭年代的宮崎駿無法發自內心地愛國。就連《龍貓》描繪的農村風光,在當時的他看來都是感到厭惡的玩意兒。


    宮崎駿接受日本的過程極為曲折。他在某次對談中提到,為製作《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劇組曾遠赴瑞士采風。“從瑞士回來之後,我才察覺到自己更喜歡日本的景色。”(文庫版《時代的風聲》)這便是他接受日本的契機。但在另一篇隨筆中,他又說瑞士之行加深了他與祖國之間的鴻溝——“在魂牽夢繞的瑞士農村,我就是來自東洋的短腿日本人。”(《出發點(1979—1996)》)


    但是在我看來,這兩段話都是宮崎駿的真心話。在與祖國真正和解之前,他定是在愛憎間徘徊了許久。  邂逅照葉樹林


    就在這時,一本書震撼了宮崎駿的心靈,那就是中尾佐助的《栽培植物與農耕的起源》。


    曾幾何時,常綠闊葉樹廣泛分布於喜馬拉雅山脈、中國南部與日本西南部,這就是所謂的照葉樹林。中尾在著作中提出,有照葉樹林的國家存在著同樣的農耕文化,即“照葉樹林文化”。


    中尾在書中對日本做出了全新的詮釋,讓宮崎駿茅塞頓開。“國家的框架、民族的壁壘與曆史的凝重都逐漸遠去了。照葉樹林的生命氣息湧入了鍾愛軟糯年糕與黏稠納豆的我。”(《出發點(1979—1996)》)


    從那時開始,森林便成了宮崎駿與祖國握手言和的關鍵角色。他在某次訪談中提到,看完中尾佐助的著作後,“我終於認識到了植物的重要性,終於明白風土的問題與我們有著何等密切的關係”,“如果風土遭到了破壞,那麽我就會失去與日本人這種自我認知的最後一層聯係”。(《出發點(1979—1996)》)


    話雖如此,今天在日本已經很難見到原生的照葉樹林了——它們沒能躲過人類的砍伐。在不斷思索的過程中,自然與人類的關係逐漸成為宮崎駿心中的重要主題。  自然與人類的和解


    早在1978年公映的《未來少年柯南》中,宮崎駿便開始探討關於自然的問題了。不過他的討論直到《風之穀》才真正得以展開。


    《風之穀》是一個發生在未來世界的故事。在那個世界中,存在一片會釋放劇毒瘴氣的巨大森林——腐海,這也讓人類不得不與自然對立。然而,深愛腐海的少女娜烏西卡發現,植物們能將毒素轉化為晶體,並在此過程中淨化過去被人類汙染的大地。


    在1984年公映的電影版《風之穀》中,這一設定代表了人與自然和解的希望。王蟲接納了娜烏西卡的感情,為故事畫上了句號。電影的最後一幕,就是奇可果的種子在腐海深處的純淨世界發芽。  回不去的樂園


    在1988年公映的《龍貓》中,大自然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乍看之下,這是一部充滿田園風光的輕鬆影片。但是從人與自然的關係的角度看,我們不得不說它比《風之穀》更為複雜。


    圖片來源:高品圖像


    《龍貓》描繪了恬靜的農村風光,但畫麵中並沒有讓宮崎駿與自然和解的照葉樹林。而龍貓則帶著遠古森林的影子出現在主角麵前。葉精二表示,“主角周圍是典型的農村後山,但帶有龍貓氣息的塚森是比後山更黑暗的守護神森林。雖然從地理角度看,守護神森林也屬於後山,但在導演宮崎駿的心目中,它應該會更接近原始森林。”換言之,龍貓居住的森林是人類再也無法回歸的地方。


    宮崎駿在訪談中提到:“世界上有龍貓這件事撫慰了五月與梅伊。隻要龍貓存在,這就夠了。”(《出發點(1979—1996)》)他還表示,“我故意沒有在片尾的靜止畫麵中加入龍貓與五月站在一起的畫麵。如果她們太留戀那個世界,就無法回到人類世界了。”(《出發點(1979—1996)》)


    宮崎駿借龍貓與少女們的關係道出了照葉樹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原始森林存在過的事實就是他的心靈支柱。然而,如果一味沉迷於過去的回憶,他就無法接受現實中的日本了。


    在影片中,五月與梅伊種下了龍貓給的種子,但種子遲遲沒有發芽。可是在某天夜裏,龍貓出現了,種子也迅速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第二天,兩姐妹一睜開眼便衝到了她們種下種子的地方,隻見大樹消失了,但一棵嫩芽從土裏探出頭來。兩人激動地喊道:“那雖然是夢!卻又不是夢!”


    這個場景乍看輕鬆活潑,卻暗藏著宮崎駿的複雜感慨。照葉樹林的確存在過,絕非虛無縹緲的夢幻。然而,生活在當下的宮崎駿已經看不到遠古的樹林了。從這個角度看,樹林也算是一種夢。  放棄原始森林


    1994年完結的漫畫版《風之穀》與之後推出的《幽靈公主》進一步體現出宮崎駿已經放棄了原始森林。


    在漫畫版《風之穀》的尾聲,花園主人(人造人)為了讓娜烏西卡死心,爆出一個驚天事實——腐海的生態圈是由過去的人類一手打造的,為的就是淨化環境。在環境得到淨化之後,腐海就會消亡。而娜烏西卡和其他生活在未來世界的人類隻能在被汙染的環境中生存,一旦進入淨化過的湛藍清淨之地便會一命嗚呼。


    誰知事與願違。娜烏西卡聽完人造人的一番話之後,竟然抖擻精神,決意繼續戰鬥。由於腐海的真相太過震撼,導致很多讀者忽視了娜烏西卡的心理活動。其實這段心理活動極具獨創性,也能體現出作家宮崎駿的超群實力。


    娜烏西卡一直為自己的凶殘本性,也就是內心的陰暗麵而擔憂。但人造人的一番話讓她意識到,她深愛的王蟲與腐海中的植物們也是隻能在受汙染的環境下生存的人造生物。換言之,黑暗與汙濁,本就與生命如影隨形。至此,她終於能接納擁有陰暗麵的自己了。於是她挺起胸膛,前去討伐企圖在人間構築純淨烏托邦的生化電腦陵墓主人。


    娜烏西卡接受了自己的陰暗麵。即使在得知腐海的生物是人造的之後,她也沒有停止對它們的愛。將這兩件事放在對等位置,正體現出宮崎駿正在嚐試著讓自己愛上由人類的雙手改造過的現代日本環境。


    《風之穀》的連載完結後,宮崎駿在訪談中如是說:“最近,我發現自家附近的臭水溝成了蚊子的溫床,但我無法認定臭水溝就是髒的,也無法認定蚊子就一定是壞的。我覺得我們不能以純淨或汙濁來衡量事物。”(《出發點(1979—1996)》)“四萬十川的香魚和臭水溝裏的蚊子其實是一回事。今後我會努力用這種視角來看待問題。”(《出發點(1979—1996)》)


    其言外之意是,現代臭水溝中的蚊子幼蟲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需要我們敞開胸懷去接納。


    宮崎駿曾在另一次訪談中闡述他為什麽要給漫畫版《風之穀》設定這樣一個結局。“我曾有過很強烈的懲罰人類的欲望,但後來我意識到,這就是成為神的欲望。”(《風之歸所:從娜烏西卡到千尋的軌跡》)過分熱愛純淨的自然,就會對現實中的人類產生抵觸與憎惡。


    然而,漫畫版《風之穀》的結局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如果宮崎駿要否定陵墓主人企圖構築的純淨烏托邦,那麽就應該一並否定湛藍清淨之地才對。但在故事的最後,後者成了娜烏西卡心中的一縷希望。


    娜烏西卡的湛藍清淨之地就是五月與梅伊的龍貓,也就是宮崎駿心中的照葉樹林。到頭來,他還是無法徹底放棄遠古森林之夢。不過在《幽靈公主》中,他為克服遠古森林的幻想做出了全新的嚐試。


    宮崎駿在某次訪談中提到:“從思維層麵看,《側耳傾聽》與《幽靈公主》建立在同樣的思維基礎上。”(《折返點(1997—2008)》)由於兩部作品的風格相距甚遠,所以這句話讓我頗感意外。不過繼續往下看,便能讀懂宮崎駿的真實意圖了。他表示,《側耳傾聽》是一部講述生活在水泥森林中的人如何生存的電影。由此可見,他想通過這兩部電影讓自己正視當下的日本。


    王蟲與龍貓堪稱自然的代言人,而《幽靈公主》中的動物神們頗有些人情味,甚至還會起內訌。唯一超凡脫俗的山獸神被黑帽大人輕而易舉地砍掉了腦袋。也許宮崎駿是想通過這樣的設定打破他對大自然的固有觀念。


    但是,他並沒有完全拋棄對遠古森林的念想。何以見得?因為這部電影的結論極為模糊。森林複活了,卻不再是過去的原始森林。小桑說山獸神死了,阿席達卡卻不認同她的說法。觀眾也不知道誰才是對的。小桑回歸山林,阿席達卡則選擇了與人類共存亡。設定這樣的結局,也是為了避免隻肯定其中一方。如此模棱兩可,恐怕正意味著宮崎駿自己還沒有得出明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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