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樫原辰郎


    一家人誤入異世界。少女的父母變成了豬……


    宮崎駿的作品中經常上演人獸變身的戲碼。《紅豬》則幹脆讓一隻豬當了主角。看來宮崎駿對“豬”一往情深啊。他也許是傾心於豬那圓潤的體形吧。話說回來,宮崎描繪的機械也有圓潤的輪廓。我們甚至可以說,他是一位“曲線”作家。人獸變身模式在《千與千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一會兒是魔女變成鳥上竄下跳,一會兒是少年變成龍在空中翱翔。宮崎駿就是這樣一位“飛行狂人”。作品中一定要有個東西在飛。這不,連不可能上天的豬都開起了飛機!


    人獸變身模式擁有悠久的曆史。早在古希臘,吟遊詩人荷馬(homer)[1]創作的《奧德賽》(odysseia)中就有奧德修斯的部下因食用了魔女喀耳刻給的食物而變成了豬的橋段。千尋的父母變成豬這段也是在向名著致敬吧。不過,這件事對整個故事的影響並不大。至於人變龍的故事,可以參考鬆穀美代子[2]的兒童文學名著《龍子太郎》。此書以信州[3]的民間故事為基礎,並融合了多個民間傳說。東映動畫曾將其改編為動畫電影,由浦山桐郎執導。其實在那之前,大塚和他的同事們就有過將《龍子太郎》改編成動畫的打算,無奈世事無常,最後呈現在觀眾麵前的是《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也許剛入行時參與過的作品《龍子太郎》還留在宮崎駿的記憶深處,所以才會有人變龍的描寫吧。


    總而言之,超自然現象在宮崎駿的作品中頻頻登場。會說話的不一定是人,無臉男也會突然出現在房門口。現實世界的根基會被輕而易舉地撼動。當然,在動畫世界裏,一切皆有可能。現代動畫的曆史始於溫瑟?麥凱的《小尼莫》與《恐龍葛蒂》(gertie the dinosaur),而這位大師描寫的正是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將攝影機無法實現的夢境呈現在觀眾眼前——動畫的魅力,就在於此。


    宮崎駿的作品有時會讓觀眾看得一頭霧水。這是因為他會在不同的作品中使用不同的“語法”。比如,《風之穀》是以遙遠的未來為舞台的“科幻+奇幻”電影,下一部作品《天空之城》卻以不久前的歐洲為舞台,再下一部作品《龍貓》的故事又發生在昭和三十年代的日本……三部作品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奇幻”二字。他會在每一部作品的世界觀中描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奇跡。


    電影版《風之穀》的大結局為何激動人心?因為一種觀眾司空見慣,卻能讓那個世界的人們瞠目結舌的現象發生了。在有飛行石存在的世界,人從天而降並不值得稱奇,可是對一個沒聽說過飛行石的少年來說,少女飄然落地就是不折不扣的奇跡。在那個瞬間,他的世界被震撼了。在宮崎駿的作品中頻繁出現的超自然現象的本質究竟是什麽呢?那就是用於震撼世界的裝置。梅伊與五月打開門,看到煤黑子的那一瞬間,她們的世界就被震撼了,而觀眾們也被拽進了宮崎駿的世界。所謂“奇幻”,就是引導觀者進入異世界的“魔法”。


    歐美的奇幻故事中有過這樣的設定:衣櫃成了連接現實世界與異世界的通道[4]。顯而易見,奇幻故事需要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世界才能成立。


    某段時期後,宮崎駿既描寫過西歐的世界,也刻畫過日本的日常生活。他以這兩種世界為舞台,在兩邊創造出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震撼世界,引導主人公與觀眾進入他的異世界。他的眼睛,總是盯著好幾個世界。


    圖片來源:高品圖像


    圖片來源:高品圖像


    “好幾個世界”是何解?可以是夢境與現實,也可以是理想與現實。我們唯一確定的是,宮崎駿所描繪的異世界也不是一帆風順、萬事如意的。正因為如此,在他的作品中出現的奇妙現象總是如此富有魅力,卻又讓人心生恐懼。


    且看千尋。她來到了神奇的異世界,有了常人所沒有的經曆,但這段經曆十分殘酷,堪比噩夢。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母變成了豬——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嗎?


    再看《魔女宅急便》。這是一個從一開始就有魔女存在的世界。雖然魔女的數量變少了,但是在這個世界裏,少女騎著掃帚滿天飛並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本來會飛的魔女不會飛了,這部作品的世界就被震撼了。


    如果不會飛的豬還算是普通的豬,那麽不會飛的魔女到底算什麽?連魔女都算不上吧。對魔女本人而言,這是何等痛苦而殘酷的經曆啊!《魔女宅急便》其實就是主人公琪琪回歸“會飛的世界”的故事。


    《風之穀》的世界也是由兩個部分組成的,一邊是人類居住的世界,另一邊則是腐海。主人公娜烏西卡有能力在兩個世界間往來,所以雙方的緊張局勢會讓她備感苦惱。在漫畫版《風之穀》中,局麵更是一觸即發,此處略過不表。


    娜烏西卡所麵臨的問題在《幽靈公主》中體現得更為複雜。女主角小桑與動物生活在一起,能聽懂動物的語言,對沉迷戰爭的人類世界懷有敵意,她與受到同伴尊敬的娜烏西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宮崎駿的作品中,“好幾個世界”絕不會讓人過上太平幸福的日子。因為這些世界永遠是相互對立的。


    話說回來,《天空之城》的女主角希達也因為拉普達王室後裔的身份吃盡了苦頭。


    《風之穀》與《幽靈公主》的世界結構源自何處?我不禁聯想到了著名作家埃德加?賴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5]的《泰山》(tarzan)係列。主人公泰山本是英國貴族之子,卻被非洲的類人猿撫養長大。他通過書本自學英語,後來又學會法語和非洲的語言。換言之,他能在人類世界與動物世界之間自由往來。小桑不正是女版泰山嗎?娜烏西卡與泰山也有共同點。


    《泰山》係列已被數次搬上銀幕,甚至還有過無聲電影版,備受全世界觀眾的喜愛。泰山在日本的名氣也很高,少年時代的宮崎駿肯定也聽說過。


    請各位注意,《泰山》係列的作者巴勒斯也寫過《火星》係列、《地心》係列等“科幻+奇幻”小說。雖然他的小說形式多種多樣,但他終究還是一位“奇幻”作家,這一點與宮崎駿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在泰山唱主角的那個時代,非洲還是遙遠的異國他鄉。在歐美人和亞洲人心目中,非洲可以與未開化之地畫上等號。大猩猩其實是一種非常溫順的動物,卻被人誤會成凶暴的野獸,穿著猩猩服裝的演員在各類電影中上竄下跳……《泰山》係列中的非洲雖然保證了一定的真實性,卻終究無法擺脫奇幻色彩。


    日本也有不少受《泰山》影響的作品,比如山川總治的連環畫《少年肯尼亞》。在他所描繪的非洲,有10多米長的巨蛇,甚至還有恐龍。多正統的奇幻作品啊!而且,宮崎駿的青少年時期與山川總治的全盛時期是完全重疊的。


    那麽泰山類作品為何會江河日下呢?原因很簡單——人們對非洲的了解越來越深入,非洲也不再是未開化的土地。漸漸地,泰山的電影變少了,到了現代,就更是難覓蹤影了。


    順便一提,在泰山最為流行的時候,女版泰山類作品也是層出不窮。故事的主人公跟泰山一樣,身著毛皮做成的泳裝。還有一種模式與泰山正相反,是在文明世界長大的女人逐漸融入動物世界,大展拳腳。在這類作品中,女主角大多身著探險隊員的探險裝,與娜烏西卡的裝束頗有幾分相似。日本的電視台播過一部叫《叢林少女》的片子,就是典型的探險裝女泰山。


    在日本的電視電影界,至少在昭和四十年代(1965—1975年)之前,泰山類非洲奇幻作品還是很有市場的。《怪獸王子》出品於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故事的舞台不是非洲,而是半斤八兩的孤島,主人公是一個被恐龍養大的少年。這也是一部典型的泰山類作品。


    日本製作的哪一部非洲奇幻作品最受歡迎呢?當然是手塚治蟲的《森林大帝》。它是日本第一部彩色電視動畫片。主人公白獅雷歐自小與父母生離死別,在人類社會長大,學會了人類的語言,所以它既能與人對話,又能和動物溝通。換言之,雷歐的立場和泰山完全一樣,《幽靈公主》的小桑亦然。


    正因為雷歐能與雙方對話,才會被夾在兩個世界中間進退維穀。雷歐還要為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的關係發愁。為了不讓食肉動物繼續吃食草動物,它甚至養殖起食用蝗蟲。手塚的問題意識已然達到《卡姆依傳》[6]的層次。


    圖片來源:高品圖像


    然而,既要為人與動物的對立發愁,又要為食肉動物與食草動物的關係煩惱——這樣的立場豈不是很糾結?


    而且,雷歐的為難與夾在腐海與人類之間的娜烏西卡所感受到的苦惱屬於同一種類型。


    宮崎駿與手塚治蟲的關係相當複雜。因為手塚治蟲製作了《鐵臂阿童木》,開創了電視動畫的先河,日本的電視動畫產業才會如此發達。然而,業界的變化也導致之前隻製作過動畫電影的東映動畫不得不調整製作體係,進而引發種種混亂。在日本的動畫界,手塚治蟲雖是當仁不讓的先驅,可他也留下了許多問題。


    話雖如此,手塚和宮崎依然是值得尊敬的創作者。在宮崎駿的神手之下,雷歐的問題意識在《風之穀》與《幽靈公主》等作品中進一步升華。活躍在同一時期的創作者果然會互相影響。


    完成大作《幽靈公主》之後,宮崎駿就不太刻畫文化之間的對立與對立所帶來的苦惱了。


    “不同於現實的異世界突然出現,讓主人公深陷其中”的描寫倒是越來越多了。


    在《龍貓》中,超自然現象逐漸介入日常生活,將主人公引至異世界。千尋“不情願”地成了異世界的居民,不得不夜以繼日地工作。變成老婆婆的蘇菲[7]則是被殃及的池魚。


    這幾位主角著實倒黴,但異世界的經曆也不全是壞事,故事總會以大團圓的結局收場。


    恐怕作者很清楚:看似不可思議、充滿魅力的異世界,也絕不是隻有快樂的天堂……


    在《懸崖上的金魚公主》中,主人公波妞隨著可怕的災難——海嘯來到人類世界。


    波妞無比善良,沒有絲毫惡意,但波妞的世界——大海,也就是大自然,卻會不時地讓災難降臨人間,有著可怕的一麵。


    在吉卜力的新作《起風了》中,異世界以“夢”的形式出現在主人公麵前。但觀眾們會在電影的最後意識到,那個魅力十足的夢境,徑直通向死亡的國度。


    對宮崎駿而言,“奇幻”是讓觀眾切身感受“死亡世界”的裝置,還是上了年紀的作者的死亡本能呢?


    [1] 荷馬(homer,前873—前8世紀),古希臘盲詩人。他的傑作《荷馬史詩》在很長時間裏影響了西方的宗教、文化和倫理觀。


    [2] 鬆穀美代子(1926—),當代兒童文學史上一位成績卓著的著名女作家。1947年出版作品集《變為貝殼的孩子》,1951年獲兒童文學新秀獎。1960年的《龍子太郎》獲講談社兒童文學新人獎。後因描寫反對原子戰爭的童話《兩個意達》榮獲為國際兒童年而設立的特別安徒生獎。


    [3] 信州即今天的長野縣。


    [4] 此處指的是《納尼亞傳奇》,主角們通過衣櫃走進了異世界。


    [5] 埃德加?賴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1875—1950),美國著名科幻小說家,創作了《反璞歸真》《火星公主》《泰山出世》《泰山之子》《猿朋豹友》和《人猿泰山》等膾炙人口的作品。


    [6] 《卡姆依傳》為白土三平的漫畫作品。


    [7] 蘇菲為《哈爾的移動城堡》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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