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裕王載垕即位,這是後來的穆宗。他即位的時候,年三十歲。


    世宗是一位幹練的君主。他崇信道教,從事齋醮,然而他永遠沒有忘去他是君主。楊廷和、楊一清、張孚敬、夏言、嚴嵩、徐階——這一群有名的首輔,固然曾經掌握政權,但是威柄,依然在世宗手裏。穆宗和他的父親不同,他是完全另外一個範疇的人物。世宗在位的時候,他隻是一味地謹慎小心,甚至連父親都不敢看一麵。世宗逝世了,他自己做君主,但是君主的威權,在他簡直是一種痛苦的經驗。朝會的時候,他照例是不發一言。如此一年一年地過去。起初還不妨說是什麽“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但是一直到第四年,他還沒有感覺到說話的必要。這確有些駭人了。隆慶三年,尚寶丞鄭履淳上疏:


    陛下禦極三祀矣,曾召問一大臣,麵質一講官,賞納一諫士,以共畫思患豫防之策乎?高亢睽孤,乾坤否隔,忠言重折檻之罰,儒臣虛納牖之功,宮闈違脫珥之規,朝陛拂同舟之義。回奏蒙譴,補牘奚從?內批徑出,封還何自?


    隆慶四年刑部主事陸樹德上言:“上下交為泰,今暌隔若此,何以劘君德,訓萬幾?”但是一切的規諍,對於穆宗,沒有發生什麽影響。


    當然,穆宗不是白癡,他隻是對於實際政治發生厭倦。在宮廷裏麵,他有他的愛和憎。他愛女人,愛喝酒,愛和內監們一起遊玩,愛鼇山,愛宮苑,愛秋千,愛龍鳳艦,愛金匱玉盆:一切消閑的娛樂他都愛,一切實際的政治他都憎。事實上,實際的政治,用不到他自己操心。他有徐階、高拱、張居正,這些幹練的政治家;他也有李春芳、陳以勤、郭樸,這些忠讜的大臣。政權交給他們好了,穆宗自己想。不幸他連駕馭大臣的威柄,也一齊放手,因此穆宗一朝,內閣裏麵隻見到不斷的混鬥。


    穆宗是一個寬厚的君主,這是他和世宗絕對不同的地方。他即位的初年,詔令戶部購買珠寶,戶部尚書馬森執奏,不聽;給事中、禦史們進諫,不聽。最後激怒了禦史詹仰庇,他上疏說:“陛下玩好之端漸啟,弼違之諫惡聞,群小乘隙,百方誘惑,害有不可勝言者。”這是直接攻擊皇帝了,穆宗隻給他一個不答複。穆宗對陳皇後日漸疏遠,皇後遷居別宮,慢慢地鬱出病來,仰庇又上疏道:


    “先帝慎擇賢淑,作配陛下,為宗廟社稷內主,陛下宜遵先帝命,篤宮闈之好。近聞皇後移居別宮,已近一載,抑鬱成疾,陛下略不省視。萬一不諱,如聖德何!臣下莫不憂惶,徒以事涉宮禁,不敢頌言。臣謂人臣之義,知而不言,當死,言而觸諱,亦當死。臣今日固不惜死,願陛下采聽臣言,立複皇後中宮,時加慰問,臣雖死,賢於生。”


    這樣地切直,在世宗的時候,久已應當受到廷杖的處分了,穆宗隻批著,“後無子多病,移居別宮,聊自適以冀卻疾。爾何知內廷事,顧妄言!”在明代,這真是難得了,一切看出穆宗是一個平庸的,然而寬厚的君主。


    穆宗即位的時候,內閣大學士是徐階、李春芳、郭樸、高拱四人。徐階是首輔,內閣中最不平靜的分子是高拱。


    短短的十二月過去了,第二年便是穆宗隆慶元年。開了新年,居正由翰林院侍讀學士,進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侍郎是正三品,這已是進官了,但是隻是一個階梯。二月居正晉吏部左傳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閣。同時入閣的還有他的房師陳以勤。二人入閣,當然都是因為曾為裕邸講官的原故。


    這一年居正四十三歲了,也許他還記得荊州張秀才那兩句詩,“鳳毛叢勁節,隻上盡頭竿”。努力,努力!在三十年以後的今日,他已經直上盡頭竿了,但是他還得努力,他要一直趕上盡頭竿的頂點。


    奉詔入閣以後,他有《辭免恩命疏》,這是一篇可以紀念的文章,全錄於次:


    奏為辭免恩命事,隆慶元年二月初九日,準吏部谘,節奉敕諭:“原講官、今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張居正,升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著入內閣,同徐階等辦事,如敕奉行。欽此。”非常之命,特出宸衷,不次之恩,濫及庸品,臣不勝感激,不勝惶悚。竊以內閣之職,幾務是司,以代王言,以熙帝載,必有宏深奧衍之學,蘊經綸康濟之才,然後足以協讚皇猷,弼成聖化。臣學不足以造古人之微,識不足以通當世之務,既無才望,又鮮舊勞,徒以東朝勸講之微勤,幸逢聖主龍飛之景運,因緣機遇,驟被恩慈,擢貳銓衡,晉參密勿,力微於蚊蝝,任重於丘山,退自省循,若為堪受。昔唐李泌、陸贄,遇代、德二主於藩邸;先臣楊溥、劉健,事仁、孝兩廟於青宮:鹹以舊勞,遂躋台席。然當時不以為幸得,後世鹹仰其休聲者,蓋以四臣聞望素隆,勳庸茂著故也。臣之譾劣,何足以遠企前賢,近希先哲,而一旦以後進之士,廁跡於老成耆舊之間,以庸眾之流,濫竽於俊乂英賢之列,將何以致物情之允協,昭天鑒之無私?即微人言,能不自愧?況聖明臨禦之始,正海內觀聽之時,倘舉措不愜於公評,則激勸有虧於國典,隮顛之咎,寧獨在臣!伏願皇上察臣悃誠,非由矯飾,特停成命,改授時賢,俾臣仍以舊官,勉圖自效。庶程才量力,在微臣免覆之憂,為官擇人,在國家有棟隆之吉。臣無任戰栗隕越俟命之至。(1)


    當然地,這是一篇例行的文章。明代關於大臣的任命,到了中葉以後,演成會推的製度。《明會典》:“閣臣,吏、兵二部尚書,會大九卿、五品以上官及科、道,廷推上二人,或再上三、四人,皆請自上裁。”(2)就是指的此事。廷推便有些議會選舉製的意味了。不過名為會推,其實主持者自有其人,其餘的隻有承認,未必公開地取決於多數的讚同。所以後來顏繼祖論為“會推但六科掌篆者為主,卿貳台臣罕至,且九卿台諫,止選郎傳語,有唯諾,無翻異,何名會推!”(3)這是指的主持之權落在六科都給事中(4)以後的情形。但是萬曆以來,大權隻在吏部尚書和文選司郎中之手,廷推隻是一個形式。(5)其實即在西方議會製盛行的國家,選舉也隻是公開的形式,一切的決定,還是由一、二人主持。所以大體方麵,本來有不少的類似。


    但是會推的製度以外,還有特簡。任用大臣的時候,會推和特簡,是兩種迭用的方式。有時大臣認為特簡是一種偏私的恩典,甚至拒絕皇上的榮命。孝宗用中旨改徐恪為南京工部右侍郎,恪疏稱“大臣進用,宜出廷推,未聞有傳奉得者。臣生平不敢由他途進,請賜罷黜”(6)。這是一個好例。可是特簡的製度,永遠和會推的製度並存。幹練的君主,用人行政的時候,甚至大都出於特簡。在寬厚平庸的君主手裏,特簡的大權依然存在,但是簡用的大臣,不是出於首輔的推薦,便是出於近幸的引進。居正這次入閣,全是徐階的力量。居正自言“聖主念甘盤之舊,不棄簪履;元翁垂接引之慈,無遺管蒯”(7),所謂“元翁”,即指徐階。


    入閣以後,便有入閣以後的措施。無疑地,居正是熱戀政權的。自隆慶元年入閣以後,直到萬曆十年身死為止,在這長長的十六年之中,他沒有一天不在積極地鞏固他的政權,也沒有一天曾經放棄他的政權。政權在手中了,他要有一番作為。隆慶元年,他還隻是一個新進,閣中充滿他的老師和前輩,隻有李春芳是他的同年,但是在他入閣以前,春芳已經是二年大學士了。可是居正既經入閣,便有一番抱負。也許在做翰林學士的時候,他還預備做一個文人,現在事情不同了,一切都看在他的眼裏。入閣之初,他有這樣的幾封信:


    仆以淺薄,驟冒非分,日夕惶惶,罔知攸措。思所以酬主恩而慰知己者,唯虛平此心,不敢向人間作好惡耳。至於轉旋之機,未免有跡非心是之判,士大夫責望素深,或不能盡如其意,然亦不暇顧矣。(8)


    深惟譾薄,任過其才,夙夜念之,若為稱塞。唯當堅平生硜硜之節,竭一念縷縷之忠,期不愧於名教,不負於知己耳。(9)


    仆以譾薄,獲依日月之末光,猥從末階,驟躋三事,束櫨作柱,用荷為梁,庸愚之人猶將嗤之,況高明耆碩如翁者乎?乃辱不鄙,遠賜問賀,獎借過情,重增其愧。至勉仆以作者之事,尤不敢當。古人以行誼文章兼顯於時者,世不多見。明興二百餘年,名世之輔,專門之彥,凡幾作矣,而一代文章,猶未能追蹤古昔,乃欲責之於椎魯人,詎能耶?若使以其硜硜小人之守,倦倦納誨之心,朝夕俟袞職有缺,時用一縷補之,以仰答隆遇而免於罪戾,或庶幾耳。(10)


    關於居正入閣之初,還有一段記載,應當辨正的。王世貞《張居正傳》,稱“當居正之進閣,閣臣凡六人,……居正最後拜,獨謂輔相體當尊重,於朝堂倨見九卿,他亦無所延納;而間出一語,輒中的,人以是愈畏憚之,重於他相矣”。其後《明史》居正本傳亦稱:“時徐階以宿老居首輔,與李春芳皆折節禮士,居正最後入,獨引相體,倨見九卿,無所延納,間出一語,輒中肯,人以是嚴憚之,重於他相。”《明史》本傳的記載,完全根據王傳,連字句方麵,都可以指出雷同的地方。其實兩傳都是錯誤的。


    這段記載的錯誤,是時間的錯誤。居正倨見九卿,為眾嚴憚的時候,是有的,但是這是萬曆以後的事了。萬曆元年九月,吏部尚書楊博致仕,十二月禮部尚書陸樹聲致仕,三年六月左都禦史葛守禮致仕,老成人退休了,九卿之中,不是居正所汲引,便是他的親戚,居正身為首輔,連帶閣中的呂調陽、張四維,都幾乎成為他的僚屬,何況九卿!“倨”是誠然有的,“憚”也理有固然。但是隆慶元年,居正入閣之初,楊博為吏部尚書,葛守禮為戶部尚書,都是居正平時嚴憚的人物,在官階方麵,都在居正之上,本來談不到“倨”。隆慶六年六月,神宗即位,居正當國,七月用陸樹聲為禮部尚書。樹聲是嘉靖二十年進士,比居正前兩科,居正見樹聲,用後輩見先輩禮。有一次樹聲到內閣拜訪居正,因為客坐稍偏,簡直不肯入座,直待居正親自改正席次以後,方肯接談。這裏固然看到樹聲的嚴正,但是同樣也看出居正的禮遇。居正當然有居正的氣魄,但是要說入閣之初“倨見九卿”,這是時間的錯誤。


    隆慶元年四月,居正進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據《文忠公行實》,這次進官,因為“永樂大典成”的原故,當然這是指重修《永樂大典》的故事。


    就在這短短的時期裏,內閣裏發生一次閣潮。隆慶初年的內閣,實際是三個名臣的內閣,——徐階、高拱、張居正。居正和徐階、高拱,都有相當的關係,現在還沒有到他出露頭角的時機,但是徐階、高拱的對立,正在逐日地尖銳。


    第一個攻擊高拱的,是吏科給事中胡應嘉。世宗病重的時候,高拱從直廬裏,偷偷地回去,準備搬家。應嘉知道了,提出彈劾,世宗在昏眩的當中,一切不問,但是高拱認為胡應嘉和徐階同鄉,一定受了徐階的指使,事態便擴大了。高拱有仇必報,本來談不上容忍,一切正在等待機會。隆慶元年,吏部尚書楊博主持京察。京察是明代的製度,憲宗成化四年,奏準,京官五品以下,吏部會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共同考察。孝宗弘治十七年奏準,每六年一次舉行。六年京察的製度確定了,但是萬曆以前,有時還來一個特別考察.這便是所謂“閏察”。本來明朝的文官製度.是終身製,像那些“改組”“裁員”,以及“手諭”開除這一類的製度,都還沒有發明。在大臣手裏的威柄,隻是“京察”。這個威柄,照理握在禮部尚書手中,除了都禦史可以隨時過問外,不受任何的幹涉。現在權柄在楊博手中了,這一次的京察,連禦史、給事中都降黜了,算得雷厲風行。偏偏楊博的同鄉,山西人沒有一個降黜的。這一來動了禦史和給事中的公憤。第一個攻擊楊博的,又是胡應嘉。


    應嘉彈劾楊博挾私憤,庇鄉裏,錯是沒有說錯,可是恰恰錯在應嘉的吏科給事中上麵。在吏部辦理京察的時候,吏科給事中應當參加,事前沒有提出異議,事後偏要提出彈劾。連寬厚的穆宗也認為抵牾,下令內閣商量處罰。這一來高拱報複的機會到了。


    內閣當中,郭樸和高拱同鄉,這一次首先發言的是郭樸。他毅然地說:“胡應嘉出爾反爾,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應當革職。”


    “應當革職為民。”高拱也說。


    徐階看了郭樸,再看高拱,兩位閣老都緊張的了不得,沒奈何,隻得點點頭。胡應嘉的革職,算是革定了。


    明朝的言官,真是了不得。他們是一窩胡蜂,你動了一個,他們會來一群。都察院有的是禦史,六科裏有的是給事中,你瞧吧!京察的時候,吏部尚書對於言官,照例談不到降黜。偏偏楊博給他們一次降黜,偏偏郭樸、高拱又主張胡應嘉革職為民,胡蜂窩驚動了,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先劾高拱“奸險橫惡,無異蔡京”。給事中辛自修、禦史陳聯芳上疏再劾高拱,禦史郝傑直攻高拱“無宰輔器”。事態更加嚴重了。一切的責任都在徐階身上。徐階擬旨調胡應嘉為建寧推官,處分減輕了,但是一般的言官們還不滿意。歐陽一敬再劾高拱“威製朝紳,專柄擅國,亟宜罷”。高拱當然不能承認,便來一次答辯。事情又到徐階手裏了。徐階擬旨一邊慰留高拱,一邊斥責言官:他滿心以為從此結束了一件公案。


    可是高拱沒有滿意。高拱希望徐階擬旨,給言官們一次廷杖。杖,杖,杖!高拱記得世宗的時候,言官們彈劾大學士以後,通常是一次廷杖,說不定還有更壞的在後麵,杖一下,算什麽?徐階也記得這是嚴嵩掌握政權的故事;他知道穆宗不是世宗,自己也不是嚴嵩,至於為了高拱,再和言官們結怨,那更犯不著;他再三考慮,隻是搖搖頭。徐階決定不和言官們結怨,但是高拱卻決定和徐階結怨了。“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想,“我手下也有一兩個。”


    高拱手下的禦史是齊康。在應嘉事後不久,齊康便對徐階提出一次彈劾。可是這一次卻犯了言官們的眾怒,大眾聚齊了,痛痛快快地先給他一次唾罵。一敬劾齊康,齊康也劾一敬。“你說我是高黨,我便說你是徐黨。”北京城裏有的是紙張,彈劾,彈劾!但是齊康這一邊人數太少了,究竟抵不上歐陽一敬的氣勢。從此高拱成為眾矢之的。但是最後的一枝箭,卻從南京放過來。


    京察的大權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裏,在京察的時候,得到貶黜處分的,連皇帝也留不得,神宗萬曆以後,偶然還留幾個,這真是偶然了。隆慶以前,京察是無上的威權,五品以下的官吏,一經“察典”,便是終身的恥辱。這是“上剋下”。但是明朝的製度,一切都有個平衡,有了“上剋下”,當然便有“下剋上”。四品以上的官,是京察管不了的,他們在京察這一年,每人照例“遵詔自陳”。自陳便是陳述個人的闕失,聽候皇帝的處分。當然這是一種形式,自己不妨來一個“學疏才淺”,用不到直抉隱微,自行攻擊。但是給事中、禦史們,可以提出“京察拾遺”;經過“京察拾遺”的,沒有幸免的機會。這一次高拱和北京的言官鬧翻了,因為要顧全身分,北京的言官到底不好提出拾遺。拾遺的責任,落在南京的給事中和禦史肩上。就在隆慶元年五月,高拱致仕。高拱去了以後,言官對於郭樸還是不斷地攻擊,到九月間,郭樸也致仕。這一次閣潮裏,徐階又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當然這是一個嚴重的閣潮,然而居正畢竟度過了,在左右為難的當中,總算沒有得罪老師,也沒有得罪朋友,但是他對於言官們的囂張,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他認為“士習人情,漸落晚宋窠臼”(11),正在計較怎樣地給他們一個處分。言官們得到徐階的保障,議論逐日地激昂起來,穆宗感覺厭倦,吩咐徐階懲誡,徐階隻是傳諭言官,自行省改,事情又平息下去了。這樣度過隆慶元年。


    二年正月,居正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這一年的上半年,政局又發生了一些波浪。內閣裏麵,除了徐階、居正,隻有李春芳、陳以勤,都是忠厚長者,本來不會有什麽波浪的。波浪卻發生在皇帝的宮中。穆宗是一個寬厚的人,但是他愛玩好,愛遊幸。這算得什麽呢?但是古代的大臣,對於皇上私人的行為,負有政治上的責任。徐階一再諫阻,免不了皇帝左右的厭惡。六月間,穆宗又要幸南海子,而徐階再來一次切諫。也許穆宗委實有些厭倦了,也許他還不十分清楚,他畢竟往南海子去了。七月間,給事中張齊又給徐階提出一次彈劾。終於徐階也致仕了,十七年的大學士,七年的首輔,就在隆慶二年七月間舍棄了北京的政治生活,回到江南的故鄉。臨行的時候,徐階把朝廷大事和個人家事,一切都托付給居正。朝廷大事,居正當然應當擔當的。徐家的事,也許還有一些曲折。徐階三個兒子,當徐階在朝的時候,在家鄉委實有些作威作福。盡管父親在那裏高講心性之學,但是兒子們所愛的隻是錢財。親戚陸家的家長死了,孩子還小,巨萬的家財,都到了徐家。家鄉的怨,正在那裏滋長,連在北京城裏,也成了公開的消息。齊康不曾為此提出彈劾嗎?高拱致仕了,但是會不會長在林下,誰都不能說。徐階知道自己是林下的人了,處處都得提防。他隻有吩咐居正,他知道唯有居正,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也唯有居正,可以替自己擔當這些大事。(12)


    和徐階分別以後,居正給他一封信:


    不肖受知於老師也,天下莫不聞;老師以家國之事,托之於不肖也,天下亦莫不聞。丙寅之事,老師手扶日月,照臨寰宇,沈幾密謀,相與圖議於帷幄者,不肖一人而已。既而獲被末光,濫蒙援拔,不肖亦自以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報主思、酬知己者。後悟人事不齊,世局屢變,使老師經綸匡濟之業,未獲盡紓;不肖感激圖報之心,竟成隔閡。故昨都門一別,淚簌簌而不能止,非為別也,歎始圖之弗就,慨鄙意之未伸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許國家,許知己,惟鞠躬盡瘁而已,他複何言。(13)


    “丙寅之事”,指立穆宗、發遺詔的事。這一書看出徐階和居正中間的密切關係。其後隆慶四年,居正又有一書,述及在兩度政潮中自己的立場:


    捧讀台翰,涕泗交零。以不肖之淺薄,猥辱老師甄陶引拔,致有今日,恩重於丘山,報微於毫末。元年之事,選愞自立,不能昌言,以樹正幟,一罪也。及讒言外哄,中人內構,不能剖心以明老師之誠節,二罪也。公旦遠避流言,於今三年,不能以一語寤主,使金縢久閉,郊禮不行,三罪也。今日之事,惟以逭積慝而釋大慚耳,其視古人所以報知己,何如哉!翰教遠貽,彌以為媿。計自今以往,世局又當一新矣。冥鴻跡遠,繒繳安施?唯強飯自持,以慰耿耿。(14)


    此書大致作於隆慶四年,最遲不出五年。三年十二月高拱召還,兼掌吏部。所謂“世局又當一新”者,自指高拱複政事。“冥鴻跡遠”兩句,給徐階一些安慰。大致高拱複政以後,徐階寒心,所謂“台翰”,當然又是一番吩咐,所以居正再與安慰。此書又可見出隆慶二年徐階的失敗,完全是因為內監們的攻擊,所謂“中人內構”者指此。明白了徐階失敗的原因,便可以明白高拱複政的原因。一個寬厚的皇帝,自己不能親政,和士大夫間失去了應有的聯係,一切的耳目,寄在內監身上,政治上的波瀾,都從宮廷中發出,這是穆宗的失策。明史責備穆宗“柄臣相軋,門戶漸開,而帝未能振肅乾綱,矯除積習”(15),隻是一個平庸的論斷。


    徐階去位,李春芳代為首輔,政權應當是春芳的了,但是春芳隻是一個好好先生,談不上什麽作為。到八月間,居正上陳六事疏。六事是:(一)省議論;(二)振紀綱;(三)重詔令;(四)核名實;(五)固邦本;(六)飭武備。這是居正的大政方針。有什麽遠大的政見?沒有的,這裏隻有平凡的見地,沒有高超的理論。居正不是政論家,他隻是一個現實的大臣。一切的主張,都針對當時的需要。省議論,核名實,飭武備三事,對於現代的國家都有相當的價值,移錄如次:


    一、省議論 臣聞天下之事,慮之貴詳,行之貴力,謀在於眾,斷在於獨。漢臣申公雲,“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臣竊見頃年以來,朝廷之間,議論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蹠,或前後不覺背馳,或毀譽自為矛盾,是非淆於唇吻,用舍決於愛憎,政多紛更,事無統紀。又每見督撫等官,初到地方,即例有條陳一疏,或漫言數事,或更置數官。文藻競工,覽者每為所眩,不曰“此人有才”,即曰“此人任事”。其實蒞任之始,地方利病,豈盡周知?屬官賢否,豈能洞察?不過采聽於眾口耳。讀其辭藻,雖若爛然,究其指歸,茫未有效,比其久也,或並其自言者而忘之矣。即如昨年,皇上以虜賊內犯,特敕廷臣,集議防虜之策,當其時,眾言盈庭,群策畢舉,今又將一年矣,其所言者,果盡舉行否乎?其所行者,果有實效否乎?又如薊鎮之事,初建議者曰,“吾欲雲雲”,當事者亦曰,“吾欲雲雲”,曾無幾何,而將不相能,士嘩於伍,異論繁興,訛言隆至,於是議罷練兵者,又紛紛矣。臣竊以為事無全利,亦無全害,人有所長,亦有所短,要在權利害之多寡,酌長短之所宜,委任責成,庶克有濟。今始則計慮未詳,既以人言而速行,終則執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之愛惡交攻,意見橫出,讒言微中,飛語流傳,尋之莫究其端,聽之不勝其眩,是以人懷疑貳,動見譸張,虛曠歲時,成功難睹。語曰:“多指亂視,多言亂聽!”此最當今大患也。伏望皇上自今以後,勵精治理,主宰化機,掃無用之虛詞,求躬行之實效。欲為一事,須審之於初,務求停當,及計慮已審,即斷而行之,如唐憲宗之討淮蔡,雖百方阻之,而終不為之搖。欲用一人,須慎之於始,務求相應,既得其人,則信而任之,如魏文侯之用樂羊,雖謗書盈筐,而終不為之動。再乞天語,丁寧部院等衙門,今後各宜仰體朝廷省事尚實之意,一切章奏,務從簡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陳,毋得彼此推諉,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誠行直道相與,以勉修職業為務,反薄歸厚,尚質省文,庶治理可興,而風俗可變也,伏乞聖裁。


    一、核名實 臣聞人主之所以馭其臣者,賞罰用舍而已。欲用舍賞罰之當,在於綜核名實而已。臣每見朝廷欲用一人,當事者輒有乏才之歎,竊以為古今人材,不甚相遠,人主操用舍予奪之權,以奔走天下之士,何求而不得,而曰“世無才焉”!臣不信也。惟名實之不核,揀擇之不精,所用非其所急,所取非其所求,則士之爵祿不重,而人懷僥幸之心,牛驥以並駕而俱疲,工拙以混吹而莫辨,才惡得而不乏,事惡得而有濟哉!臣請略言其概。夫器必試而後知其利鈍,馬必駕而後知其駑良,今用人則不然。稱人之才,不必試之以事,任之以事,不必更考其成,及至僨事之時,又未必明正其罪。椎魯少文者,以無用見譏;而大言無當者,以虛聲竊譽;倜儻伉直者,以忤時難合;而脂韋逢迎者,以巧宦易容。其才雖可用也,或以卑微而輕忽之;其才本無取也,或以名高而尊禮之;或因一事之善,而終身借之以為資;或以一動之差,而眾口告之以為病。加以官不久任,事不責成,更調太繁,遷轉太驟,資格太拘,毀譽失實。且近來又有一種風尚,士大夫務為聲稱,舍其職業,而出位是思,建白條陳,連篇累牘,至核其本等職業,反屬茫昧。主錢穀者,不對出納之數,司刑名者,未諳律例之文。官守既失,事何由舉?凡此皆所謂名與實爽者也。如此則真才實能之士,何由得進?而百官有司之職,何由得舉哉?故臣妄以為世不患無才,患無用之道。如得其道,則舉天下之士,唯上之所欲為,無不應者。臣願皇上慎重名器,愛惜爵賞,用人必考其終,授人必求其當,有功於國家,即千金之賞,通侯之印,亦不宜吝;無功國家,雖笑之微,敝絝之賤,亦勿輕予。仍乞敕下吏部,嚴考課之法,審名實之歸,遵照祖宗舊製,凡京官及外官,三、六年考滿,毋得概引複職,濫給恩典,須明白開具“稱職”,“平常”,“不稱職”,以為殿最。若其功過未大顯著,未可遽行黜陟者,乞將誥冊、勳階等項,酌量裁與,稍加差等,以示激勸。至於用舍進退,一以功實為準,毋徒眩於聲名,毋盡拘於資格,毋搖之以毀譽,毋雜之以愛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節。在京各衙門佐貳官,須量其才器之所宜者授之,平居則使之講究職業,讚佐長官。如長官有缺,即以佐貳代之,不必另索。其屬官有諳練故事、盡心官守,九年任滿者,亦照吏部升授官職,高者即轉本衙門堂上官。小九卿堂官品級相同者,不必更相調用。各處巡撫官,果於地方相宜,久者或就彼加秩,不必又遷他省。布、按二司官,如參議久者,即可升參政,僉事久者,即可升副使:不必互轉數易,以滋勞擾。如此則人有專職,事可責成,而人材亦不患其缺乏矣。此外如臣言有未盡者,亦乞敕下該部,悉心講求,條列具奏。伏乞聖裁。


    一、飭武備 臣惟當今之事,其可慮者,莫重於邊防;廟堂之上,所當日夜圖畫者,亦莫急於邊防。選年以來,虜患日深,邊事久廢。比者屢蒙聖諭,嚴飭邊臣,人心思奮,一時督撫將領等官,頗稱得人,目前守禦,似亦略備矣。然臣以為虜如禽獸然,不一創之,其患不止,但戰乃危事,未可易言,須從容審圖,以計勝之耳。今之上策,莫如自治,而其機要所在,莫如皇上赫然奮發,先定聖誌。聖誌定,而懷忠蘊謀之士,得效於前矣。今譚者皆曰:“吾兵不多,食不足,將帥不得其人。”臣以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軍伍雖缺,而糧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隱占,隨宜募補,著實訓練,何患無兵?捐無用不急之費,並其財力,以撫養戰鬥之士,何患無財?懸重賞以勸有功,寬文法以伸將權,則忠勇之夫,孰不思奮,又何患於無將?臣之所患,獨患中國無奮勵激發之誌,因循怠玩,姑務偷安,則雖有兵食良將,亦恐不能有為耳。故臣願皇上急先自治之圖,堅定必為之誌,屬任謀臣,修舉實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計而審行之,不出五年,虜可圖矣。至於目前自守之策,莫要於選擇邊吏,團練鄉兵,並守墩堡,令民收保,時簡精銳,出其空虛以製之,虜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數者昨雖已經閣、部議行,臣愚猶恐人心玩揭日久,尚以虛文塞責。伏乞敕下兵部,申飭各邊督撫,務將邊事,著實舉行。候秋防畢日,嚴查有無實效,大行賞罰,庶沿邊諸郡,在在有備,而虜不敢窺也。再照祖宗時,京營之兵數十萬,今雖不足,尚可得八九萬人,若使訓練有方,亦豈盡皆無用,但士習驕惰,法令難行,雖春秋操練,徒具文耳。臣考之古禮,及我祖宗故事,俱有大閱之禮,以習武事,而戒不虞。今京城內外,守備單弱,臣常以為憂。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嚴軍政,設法訓練。每歲或間歲,季冬農隙之時,恭請聖駕,親臨校閱,一以試將官之能否,一以觀軍士之勇怯,有技藝精熟者,分別賞賚,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不惟使輦轂之下,常有數萬精兵,得居重馭輕之道,且此一舉動,傳之遠近,皆知皇上加意武備,整飭戎事,亦足以伐狂虜之謀,銷未萌之患,誠轉弱為強之一機也。伏乞聖裁。


    三條以外,振紀綱條則言:“伏望皇上奮乾剛之斷,普離照之明,張法紀以肅群工,攬權綱而貞百度;刑賞予奪,一歸之公道而不必曲徇乎私情,政教號令,必斷於高衷而毋致紛更於浮議。法所當加,雖貴近不宥,事有所枉,雖疏賤必申。”重詔令條則言:“伏望敕下部、院等衙門,凡大小事務,既奉明旨,須數日之內,即行題覆,若事理了然,明白易見者,即宜據理剖斷,毋但諉之撫、按議處,以致耽延。其有合行議勘問奏者,亦要酌量事情緩急,道裏遠近,嚴立限期,責令上緊奏報,該部置立號簿,發記注銷。如有違限不行奏報者,從實查參,坐以違製之罪,吏部即以此考其勤惰,以為賢否。然後人思盡職而事無壅滯也。”固邦本一條,從國家經費的立場立論。本來居正對於嘉靖以來,民窮財盡的情形,目睹心傷,所以一麵言“伏望皇上軫念民窮,加惠邦本,於凡不急工程,無益征辦,一切停免,敦尚儉素,以為天下先”;一麵又說“今風俗侈靡,官民服舍,俱無限製。外之豪強兼並,賦役不均,花分詭寄,恃頑不納田糧,偏累小民。內之官府造作,侵欺冒破,奸徒罔利,有名無實。各衙門在官錢糧,漫無稽查,假公濟私,官吏滋弊,凡此皆耗財病民之大者,若求其害財者而去之,則亦何必索之於窮困之民,以自耗天下之元氣乎?”


    居正二十五歲有《論時政疏》;上《陳六事疏》的時候,他已經四十四歲了。二十年的當中,固然有許多前後一貫的地方,但是二十年的經驗,在他的主張裏,發生不可磨滅的變化。他的議論,已經擺脫少年文士的習氣,一切扼著要點,他所陳的六事,我們不妨分為兩大項:第一是論政本;第二是論急務。


    第一條到第四條是論政本。他希望穆宗有主張,有決斷,一切的詔令要實現,一切的政策要貫徹,一切的議論要控製。用現代的術語,他希望穆宗實行獨裁政治。不明白君主政治內容的人,也許以為君主政治都是獨裁的,其實這是觀念的錯誤。君主政治隻能加強獨裁的地位,不一定是獨裁政治。在一個優柔寡斷的君主手裏,整個的政局,常有多頭政治的傾向,這不是獨裁。居正的主張,是希望穆宗獨裁。振紀綱,崇詔令兩條,增進君主的地位;省議論一條,取締一般的言論;核名實一條,完成獨裁的機構。獨裁,獨裁,唯有獨裁,才是居正的理想。他歌頌成湯,歌頌秦始皇,歌頌明太祖。他曾說過:


    三代至秦,渾沌之再辟者也,其創製立法,至今守之以為利。史稱其得聖人之威。使始皇有賢子,守其法而益振之,積至數十年,繼宗世族,芟夷已盡,老師宿儒,聞見悉去,民之複起者,皆改心易慮,以聽上之令,即有劉項百輩,何能為哉!惜乎扶蘇仁懦,胡亥稚蒙,奸宄內發,六國餘孽尚存,因天下之怨而以秦為招,再傳而蹙,此始皇之不幸也。假令扶蘇不死繼立,必取始皇之法紛更之,以求複三代之舊,至於國勢微弱,強宗複起,亦必亂亡。後世儒者,苟見扶蘇之諫焚書坑儒,遂以為賢,而不知亂秦者扶蘇也。高皇帝以神武定天下,其治主於威強,前代繁文苛禮,亂政弊習,剗削殆盡,其所芟除夷滅,秦法不嚴於此矣。又渾沌之再辟也。懿文仁柔,建文誤用齊、黃諸人,踵衰宋之陋習,日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亦秦之扶蘇也。建文不早自敗,亦必亡國。幸賴成祖神武,起而振之。曆仁、宣、英、憲、孝,皆以剛明英斷,總攬乾綱,獨運威福,兢兢守高皇帝之法,不敢失墜,故人心大定,而勢有常尊。至於世廟,承正德群奸亂政之後,又用威以振之,恢皇綱,飭法紀,而國家神氣,為之再揚。蓋人心久則難變,法之行,不可慮始,即有不便於人者,彼久而習之,長而安焉,亦自無不宜矣。三代惟商之規模法度,最為整肅,成湯、伊尹,以聖哲勇智,創造基業,其後賢聖之君六七作,故國勢常強,紂雖無道,而周取之甚難。以文、武、周公之聖,世曆三紀,始得帖然順服,蓋天下之歸殷久矣。餘嚐謂本朝立國規模,大略似商,周以下遠不及也。列聖相承,綱維丕振,雖曆年二百有餘,累經大故,而海內人心,晏然不搖,斯用威之效也。腐儒不達時變,動稱三代雲雲,及言“革除”事,以非議我二祖法令者,皆宋時奸臣賣國之餘習。老儒臭腐之迂談,必不可用也。(16)


    《雜著》不知是哪一年度著作,從太祖洪武元年,到穆宗隆慶元年,恰恰二百年,所以這一段是隆慶二年以後寫的了,或許是和《陳六事疏》同時或略後。在這一段時間裏,居正希望穆宗做成湯,他自己也準備做伊尹。但是居正的《陳六事疏》和《論政事疏》一樣,沒有達到應有的希望。事情再簡單沒有,穆宗不是成湯,不是秦始皇,不是明太祖、成祖,連帶不是世宗,他隻是一個寬厚的君主,談不上“總攬乾綱,獨運威福”。當然,居正顯然地憧憬到景帝任用於謙的故事。那時隻要有一個負責的大臣,國家一樣地可以轉危為安,但是隆慶二年,整個的國家,在粉飾太平的當中,皇帝對於居正,未必像景帝那樣的信任,而且內閣還有李春芳、陳以勤這幾位大臣,一切的大權也輪不到居正。等待,等待,居正還得等待。他所得的隻有朱批“覽卿奏,俱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懇,該部、院看議行”二十個字。


    成效不能說是沒有的。都禦史王廷複振紀綱,重詔令二事,分為八條。戶部尚書馬森議固邦本事,言財用之當經理者十條。兵部尚書霍冀議飭武備事,一議兵,二議將,三議團練鄉兵,四議守城堡,五議整飭京營;又奏請親臨大閱。一切都是空文。


    但是畢竟還有一些成績,這便是省議論。隆慶二年八月以後,議論少得多了。居正自己屢次說過:


    近來士習人情,似覺稍異於昔,浮議漸省,實意漸孚。鄙人疏發其端,而太宰公力助之。太平之休,庶幾可望,但不知後來何如耳。(17)


    近來士習人情,似覺稍異於昔。李石翁寬和沉靜,斡握機衡,仆亦竭其駑鈍,以共相疏附,詩所謂“伯氏吹塤,仲氏吹篪”者,或庶幾焉。(18)


    近來士習人情,紀綱法度,似覺稍異於昔,實自小疏發之,然忌我者,亦自此始矣。念既已深荷重任,義當直道正言,期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遑恤其他。(19)


    太宰指吏部尚書楊博,李石翁即李春芳,字石麓。本來從嘉靖末年起,內閣裏麵,種下鬥爭的種子,許多議論發生了,“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蹠”,這是事實。現在高拱去了,徐階去了,吏部尚書有老成練達的楊博,內閣首輔有寬和沉靜的李春芳。一切的風波平定下來。不過這隻是暫時的停止,到隆慶三年的秋天,風波又起,以後波濤洶湧,直到隆慶六年的秋天。隆慶四年,居正曾說:“聲容盛而武備衰,議論多而成功少,宋之所以不競也,不圖今日,複見此事。仆不度德量力,欲一起而振之,而力不從心,動見齟齬,茹堇懷冰,有難以言控者,惟當鞠躬盡瘁,以答主知而已。其濟與否,誠不可逆睹也。”(20)居正當日的處境,我們由此可以想象。


    李春芳、陳以勤這幾位大學士,隻是太平的宰相,在動亂的當中,他們談不到幹濟。相傳徐階致仕以後,春芳長歎一聲:


    “徐公致仕了,我說不到久留,隻有早晚也去。”他說。


    “隻有這樣,才可保全令名。”居正接下說。


    據說因此春芳連上三疏,請求致仕。(21)事情也許不一定如此。但是居正對於當時的朝政,委實十分地憂慮。後來他也說:“竊見嘉、隆以來,紀綱頹墜,法度陵夷,駸駸宋、元之弊。”(22)他真不料到在這個困難中,“一起而振”的抱負隻存在自己的腔子裏。當他看到這幾位雍容進退的大臣時,他會想起孔子的議論:“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孔子不是過激,他隻覺得處在有責任的地位,應當把責任切實負起來。孔子又曾經提起質問:“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居正當然記得朱熹《集注》“典守者不得辭其過”。猛獸從籠子裏出來,寶貝在櫃子裏毀掉,這都是負責任者的罪過。居正慨然地感覺到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居正自己看得很明白。


    當時第一重責任,便是國防。明朝的製度,完全是戰時體製,國家的政治中心,放在第一道戰線上,永遠脫離不了戰爭的威脅;憂國的大臣,當然也抱定國防第一的方略。萬曆三年,北邊的大局,已經漸漸地穩定,居正還說:“仆內奉宸扆,外憂邊境,一日之內,神馳九塞,蓋不啻一再至而已。”(23)那麽在隆慶初元,他對於邊境的憂慮,當然更可知。他的方針,是先行整理邊防的布置,隨時再作出擊的計劃。


    從明朝初年直到張居正時代,最大的敵人隻是北方的韃靼。明朝對外的策略,第一是修築北方的邊牆,這是有名的萬裏長城,當時的國防工事。在長城以內設有九鎮:遼東、薊州、宣府、大同、榆林、寧夏、甘肅、太原、固原。用現在的術語,便是九個軍區,居正所謂“神遊九塞”者指此。河套一帶,敵人的勢力比較薄弱,因此西部四鎮不十分吃重,太原在內長城以內,也還安定。吃緊的是遼東、薊州、宣化、大同四鎮。嘉靖二十九年,設總督薊遼、保定等處軍務一員,總督宣大、山西等處軍務一員,簡稱薊遼總督,宣大總督。這是北京的左、右兩翼,拱衛國家的中心。兵部左、右侍郎出為薊遼總督、宣大總督;總督入京,便是兵部尚書;有時特任兵部尚書,出為總督。從一切的體製裏,都看出對於薊遼、宣大的重視,四鎮之中,最吃緊的還是薊州。


    最初,遼東還沒有受到外來的威脅以前,這裏距離韃靼的中心還遠,所以不十分吃緊,宣化、大同外麵,也有山險可守,所以最危險的還是薊州。自從放棄三衛以後,北京東北直至山海關,中國和韃靼的交界,隻剩一條邊牆,敵人可以隨時從喜峰口、黃崖口、古北口入境。等到敵人入境以後,他們可以隨時包圍北京,薊遼總督隻能在外線掙紮。情勢真是最危險了,所以隆慶五年,薊遼總督劉應節上言:“以今上計,發精兵二十餘萬,恢複大寧,控製外邊,俾畿輔肩臂益厚,宣、遼聲援相通,國有重關,庭無近寇,此萬年之利也。如其不然,集兵三十萬,分屯列戍,使首尾相應,此百年之利也。又不然,則選主客兵十七萬,訓練有成,不必仰借鄰鎮,亦目前苟安之計。”應節三計,上策是戰略的大成功,恢複大寧以後,東北的國防線縮短,東西聲息相通,北京的外圍,增加幾重的保障。但是自從成祖放棄大寧,整個的明朝就沒有恢複三衛的決心。於是一切的重心,落到薊州。


    嘉靖年間,楊博早看到薊州的重要;三十八年楊博上疏:“今九邊薊鎮為重,請飭邊臣逐大同寇,使不得近薊,宣大諸將從獨石偵情形,預備黃花、古北諸要害,使一騎不得入關,即首功也。”他看定當時沒有大舉進攻的可能,所以他主張堅守。隆慶五年,楊博再起,任兵部尚書的時候,他說:“議者以守牆為怯,言可聽,實無實效。牆外邀擊,害七利三,牆內格鬥,利一害九。夫因牆守,所謂‘先處戰地而待敵’,名守實戰也。臣為總督,嚐拒打來孫十萬眾,以為當守牆無疑。”他和劉應節的議論,都是隆慶五年的議論。那時薊州已經有一番布置,中國和韃靼,也暫時維持和平的局勢。


    隆慶元年九月,俺答寇大同,陷石州,掠交城、文水、烽火照遍山西的中部。同時土蠻進犯薊鎮,掠昌黎、盧龍,直至灤河。整個的北京又陷入戰爭的恐慌中,直到十月,才能解嚴。穆宗下詔群臣議戰守事宜。居正《陳六事疏》所稱“眾言盈庭,群策畢舉”者指此。這時吳時來已自橫州回朝,進工科給事中了;時來上疏薦譚綸、俞大猷、戚繼光:他主張用這三位討破倭寇的大將,練兵薊州,抵抗北方的敵人。一則時來是徐階的門生,二則譚綸等也是當日第一等的人材,這個主張終於實現了。譚綸本來總督兩廣軍務,立即召回為兵部左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總督薊遼、保定軍務。大猷老了,仍舊駐紮廣西,為廣西總兵官,沒有動。繼光召為神機營副將,隆慶二年五月,奉令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總兵官以下,悉受節製。從此譚綸、戚繼光都到北邊練兵,居正也和他們結下深切的關係。隆慶六年,居正當國,譚綸入為兵部尚書,直到萬曆五年四月病歿為止;繼光鎮守薊州十六年,也直待居正病歿以後,方才調往廣東。


    譚綸就任薊遼總督以後,第一著便是練兵,疏稱:


    薊昌卒不滿十萬而老弱居半,分屬諸將,散二千裏間,敵聚攻,我分守,眾寡強弱不侔,故言者亟請練兵,然四難不去,兵終不可練。夫敵之長技在騎,非召募三萬人勤習車戰,不足以製敵,計三萬人月餉五十四萬,此一難也。燕趙之士銳氣盡於防邊,非募吳越習戰卒萬二千人雜教之,事必無成。臣與繼光召之可立至,議者以為不可信,任之不專,此二難也。軍事尚嚴,而燕趙士素驕,驟見軍法,必大震駭,且去京師近,流言易生,徒令忠智之士掣肘廢功,更釀他患,此三難也。我兵素未當敵,戰而勝之,彼不心服,能再破乃終身創,而忌嫉易生,欲再舉禍已先至,此四難也。以今之計,請調薊鎮、真定、大名、井陘,及督、撫標兵三萬,分為三營,令總兵、參、遊分將之,而授繼光以總理練兵之職。春秋兩防,三營兵各移近邊,至則遏之邊外,入則決死邊內,二者不效,臣無所逃罪。又練兵非旦夕可期,今秋防已近,請速調浙兵三千,以濟緩急,三年後邊軍既練,遣還。


    一切的計劃都照準,一切的困難都解決,在內閣中主持的全是居正。繼光到鎮以後上疏備言練兵之害七,士卒不練之失六,雖練無益之弊四。繼光又言:“臣官為創設,諸將視臣為綴疣,臣安從展布?”“綴疣”委實是“綴疣”,有了薊州、昌平、保定三個總兵,又有成繼光的總理。總理隻能練兵三萬,名為總兵官受其節製,其實三鎮額兵十餘萬,總理無從節製。所以繼光的地位,正是非常困難。在困難當中,兵部尚書霍冀想到解決的方法。


    假如我們認識明代的政治,我們不妨認為當時的政治中心組織,完全是二元製。中葉以後,內閣的地位,漸漸地成為政治中心,但是名義上隻是皇帝的秘書處,大學士的責任,在名義上,至多隻能“票擬”,他們對於六部,在名義上,也談不到統製。用人的大權,在吏部尚書手裏,國防的大權,在兵部尚書手裏,因此吏、兵二部,在六部中的地位特高。吏、兵兩部尚書的實權,有時在大學士之上:景帝的時候,國家大政,完全在兵部尚書於謙手裏,這是一個實例。吏、兵尚書的實權,有時完全在大學士之下,居正大權獨攬的時候,也是一個實例。但是事實上內閣和吏、兵二部,永遠在牽製和摩擦的當中。有時還能妥協,有時竟會衝突。在困難的當中,隻有賦有政治才能的人,方能安穩地度過。


    戚繼光的問題來了,恰巧薊遼總督譚綸對於薊州鎮總兵郭琥有不滿意的消息,這是兵部的職權。兵部尚書霍冀看到了,事情再簡單沒有,他奏明了,郭琥解職,調戚繼光補薊州鎮總兵。但是事情偏不這樣簡單。郭琥是一位得力的將官,譚綸對他沒有什麽不滿意,戚繼光由節製三鎮的總理,改為一鎮的總兵,實權盡管增加,名義上隻是降黜。三個人都受到委屈。兵部尚書不管,內閣中的李春芳、陳以勤也不管,調處的責任隻得由居正負起。我們看到他給譚綸的幾封信,怎能不欽服他的苦心孤詣呢?


    前聞道體小違和,無任懸念,今想勿藥矣。近日處分戚帥,誠出下策,然非得已也。頃會霍司馬雲,“公本欲論郭琥”,則屬者之舉,似亦與高見懸符。且事權歸一,法令易行,兵不遠索,浮議自省,假之以便宜,需之以歲月,薊鎮之事。亦未必不可振也。但以總理體麵,比之鎮守為優,今既易銜,則上、下承接,自有常分,用之雖重,而禮則少損矣。昨本兵題複,慮不及此,不知公議疏中,亦可為一處否?如不可處,則於常禮之外,少加優借以鼓舞之。(24)


    戚帥以總理改總兵,誠為貶損!緣渠當仆以書相問之時,不急以此意告我,而本兵又倉卒題複,故處之未盡其宜,然及今尚可為也,望公於議疏中,委曲為言。不但體麵降抑,為下所輕,且督、撫標兵皆欲付之訓練,若不兼總理,何以行便?乞特致一書於閣中二公及虞坡、思齋,仆得從中讚之,更易為力也。倘得如意,當於敕書中增之,其關防當改鑄矣。(25)


    戚帥複總理,不載疏中,諒公有難言者,已據部疏,擬特旨行之,即有言者,無足慮矣。(26)


    向有人告仆雲:“戚帥求望太過,誌意太奢,雖公亦甚苦之。”故仆以為問。今奉來教,知昔之所以怏怏者,徒以削其總理舊銜耳。今既力為光複,更將何求?近屢得渠稟帖,極為感奮,頗務收拾人心,漸圖實事,仍望公時時教督之!雖然,仆何私於戚哉?獨以此輩國之爪牙,不少優假,無以得其死力。今西北諸將如趙、馬輩,仆亦曲意厚撫之,凡皆以為國家耳。縷縷之忠,惟天可鑒,若此輩不為國家盡力,是負天矣!郭琥之賢,誠如來教,即召至,麵諭以公相知之意。嗟乎,人誠難知,知人亦未易也。(27)


    “閣中二老”指李春芳、陳以勤,虞坡是吏部尚書楊博,思齋是兵部尚書霍冀。薊鎮的事情和吏部無涉,但是因為楊博是中樞的軍事專家,當然要聽取他的意見。從一切的布置裏,看出居正對於繼光,是怎樣地維護。譚綸不便申請,終於由居正用特旨改薊州鎮總兵官為總理練兵事務,兼鎮守。(28)這是隆慶二年的事。居正與譚綸書,稱“但乞諭意戚帥,努力功名以答群望,仆亦與有光焉”(29)。又說:“戚帥不知近日舉動何如?折節以下士夫,省文以期實效,坦懷以合暌貳,正己以振威稜,乃渠今日最切務也。相見幸一勉之。”(30)其後一般的議論,對於繼光,還是認為人地不宜,居正盡力調護,《與淩參政書》又稱“戚之聲名,雖著於南土,然觀其才智,似亦非泥於一局,而不知變者。且既已被鎮守之命,有封疆之責,豈宜別有注畫乎?今人方以此窺戚之釁,恐不知者又將以為口實也。公如愛戚,惟調適眾情,消弭浮議,使之得少展布,即有裨於國家矣”(31)。淩參政是淩雲翼,居正的同年進士。繼光鎮守薊州十六年的當中,雖然沒有赫赫的戰績,但是整個的北邊,從此安靜,這是繼光的大功,當然也是居正的大功。


    居正對於北邊的關心,真是無微不至。譚綸提議增築敵台,居正立即答複:


    昨議增築敵台,實設險守要之長策,本兵即擬複行。但據大疏謂一台須五十人守之,則千台當五萬人矣。不知此五萬人者,即以擺守者聚而守之乎?抑別有增益乎?聚則乘垣者無人,增則見兵止有此數,不知又當何處也?又四麵周廣,才一丈二尺,雖是收頂之式,度其根腳,當亦不過倍此數耳。以五十人周旋於內,一切守禦之具,與士卒衣糧薪水之類,充牣其中,無乃太狹乎?便中仍望見教。(32)


    關於薊鎮軍糧之事,他又說過:


    仆近訪得薊鎮軍糧,有關支於一二百裏之外者,士卒甚以為苦。夫以數口之家,仰給於一石之粟,支放不時,鬥斛不足,而又使之候支於數百裏之外,往返道路,雇倩負戴,費將誰出?是名雖一石,其實不過八九鬥止矣!況近日又有“撫賞”“采柴”等項名色,頗出其中,如是欲士皆飽食,折衝禦侮,能乎?聞舊製,各區隨在皆有倉口,該官守支。今各倉廒或頗圮壞,而其製猶有,其官猶在,獨不可並廒修理,就近坐派乎?此事不必疏請,但與管糧郎中一計處可也。(33)


    大致因為居正和譚綸關係較深,所以對於薊遼方麵的書牘特多;但是對於宣大方麵,他並沒有忽略,所以又說:


    近來邊臣,人思奮勵,而宣、大二鎮,督撫將領,尤為得人。仆以淺薄,謬膺重寄,其於該鎮之事,苦心積慮,雖寢食未嚐忘也。奈何人心不同,議論不一,如馬、趙二帥去歲出塞之功,實數年僅見,即破格優賚,豈足為過?而人猶有議其功微賞厚者!本兵遂慉縮疑畏,而不敢為之主,其掩春防之功,抑王公之請,鹹以是耳!一、二年來,言者率雲“責實,責實”矣,而又不明賞罰以勵之,則人孰肯冒死犯難,為國家用哉?辱教,容與本兵議之。督、撫寬洪持重,王公明達敏練,馬之沉勇,趙之才氣,皆仆素所敬信者。文武輯睦,事乃克濟,不知雲中事體,得如宣鎮否也?(34)


    督、撫指宣大總督陳其學,宣府巡撫王遴,馬、趙指宣府總兵馬芳,大同總兵趙岢。本兵即兵部尚書霍冀,“慉縮疑畏”,當然是他一貫的作風。隆慶二年以來,國防的重任,都落在居正的肩頭。也許他想到幾個分擔責任的大臣,但是時機還早,一切還得等待。


    隆慶二年十二月,廢遼王憲。本來隆慶元年,禦史陳省彈劾憲,詔令削去清微忠教真人名號,事情還很簡單。二年巡按禦史郜光先再劾憲十三罪,穆宗派刑部侍郎洪朝選徹查。憲倘是崇信道教的,不妨等待皇天上帝的保佑,但是他來不及等待,也不敢相信洪侍郎的徹查,有什麽有利的報告。現在他是四十四歲的人了,但是他還年青,他愛遊戲,愛女人,一切的生活,久已戲劇化了,也許他想起《竇娥冤血灑旛竿》這一類的雜劇。“管他呢,”他想,“不妨試一試。”他樹起一麵白旗,寫著“訟冤之纛”四個大字。這一來事情便不簡單了。按察副使施篤臣正在江陵,認定遼王造反,立刻調軍遣將,五百個兵士,整整把遼王府圍住,直待刑部侍郎的光臨。“訟冤”不成,惹上造反的大冤,據說篤臣平時和遼王不和,所以趁此陷害。


    造反要有造反的氣魄,也要有造反的布置。憲隻是一個貴族的無賴,他的布置也隻有一麵白旗,這是什麽造反呢?洪朝選一看便明白了,在他的複奏裏,他指實憲淫酗暴虐,甚至也指實憲僭擬不法,但是他沒有說到憲造反。朝選隻把事實奏明,伏候皇上的聖裁。詔書降下了,憲廢為庶人,禁錮高牆,同時廢遼王,所有遼府諸宗,一概改屬楚王管轄,由廣元王管理遼府事。這件大案解決以後,大家都指目居正。居正還記得他的祖父張鎮的死吧,處分也太嚴厲了一點。三十一年以前的預言沒有錯,憲終於給居正牽著鼻子走!但是事情還不止這樣。萬曆十年,居正死了;憲的次妃王氏還在,她看到禦史羊可立正在追論居正,於是出麵訟冤,指實居正公報私仇,成為居正身後抄家的張本。經過這個挫折以後,議論更多了。有的說居正因為羨慕遼府壯麗,所以陷害遼王。有的又說居正因為洪朝選不肯誣報遼王造反,所以萬曆八年吩咐福建巡撫勞堪,陷害朝選,朝選下獄,絕了三天飲食,死在獄中。一切隻是傳說,不可盡信。康熙十二年,居正曾孫同奎進京,請求刪正,《明史·張居正傳》的記載因此修正了,但是《遼王傳》(35)《孫瑋傳》(36)還留下不可磨滅的敘述。從嘉靖十六年起到乾隆四年《明史》完成為止,首尾二百零三年,這一件公案還沒有確定。倘使毛妃看到這老遠的將來,也許她在兩個十三歲的孩子中間,不種下這樣的禍根。


    隆慶三年的幾件大事:第一,趙貞吉入閣;第二,大閱;第三,高拱再入閣。


    貞吉,內江人,和南充人陳以勤同鄉,但是科名卻早了兩科,他是嘉靖十四年進士,所以不但二十六年的進士李春芳和張居正是他的後輩,連二十年的進士陳以勤也是後輩。他有才具,有氣魄。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圍困京城,要求“入貢”的時候,大家正在束手無策,第一個反對的是他。這一次貞吉出了名,也因為這一次,受到嚴嵩的嫉忌,貶為荔波典史。以後他又慢慢地升起來,隆慶初年,他做到禮部左侍郎,廷推南京禮部尚書。明代,南京和北京一樣,也有六部,有尚書、侍郎,可是南京官沒有實權,隻是一種養老的位置。穆宗看到貞吉議論侃侃,把他留下。隆慶三年八月,命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貞吉入閣以後便有一番規模。他謝恩的時候,指出朝綱邊務,一概廢弛,準備拚此一身,整頓國事。他和兵部尚書霍冀發生衝突,隆慶四年二月,霍冀解職,這是後話。貞吉的才具是有的,熱心報國也是真的,但是他是六十以外的人了,眼看內閣裏的同僚都是自己的後輩,一切的舉措,難免帶些傲慢的心理,因此引起一般的怨恨。居正覺得貞吉可厭,同時也難免覺得他可笑。後來萬曆二年,他和宣府巡撫吳兌說:“因憶前隆慶庚午,宣大忽報西虜犯薊,薊人偵探者,因遂稱見虜已西行,犯在旦夕。各路之兵,嬰牆擺守,京師亦為之戒嚴。廟堂皇皇,即議守城之策。是時內江方幸虜之來,以信其言,興化不能主持,舉措紛紛,皆極可笑,而虜終無影響,防守一月見吧,費以數十萬計。”(37)庚午為隆慶四年,內江、興化指趙貞吉、李春芳。從這封信裏,我們可以看出春芳的無能,貞吉的專橫,以及居正的冷眼。隆慶四年的內閣,正在醞釀另外一個變局。


    居正《陳六事疏》,提起大閱之事,以後兵部複奏,認為大閱之禮,宣宗、英宗都行過,仍請親臨校閱。當時穆宗批道:“大閱既有祖宗成憲,允宜修舉,其先期整飭,俟明年八月舉行。”事情是決定了,隆慶三年,南京刑科給事中駱問禮言:“大閱古禮,非今時所急,不必仰煩聖駕。”居正隻得奏稱:


    原臣本意,止以京營戎務,廢弛日久,緩急無備。先年雖屢經言官建白,該部題奉欽依,厘革整飭,迄今數十餘年,竟無成效。臣竊以為國之大事在戎,今人心懈惰如此,若非假借天威,親臨閱視,不足以振積弱之氣,而勵將士之心。又自皇上禦極以來,如耕耤以示重農之意,視學以彰崇儒之美,一二大典禮,皆已次第舉行,則大閱之禮,亦古者聖王詰兵治戎,安不忘危之意。且輯之列朝實錄,在祖宗朝,亦間有行者,遂爾具奏冒昧上請,其意但欲借此以整飭戎務,振揚威武而已。然自臣原疏觀之,此不過飭武備中之一事,其惓惓納忠之意,委不在此,揆之當今時務,委非所急。(38)


    居正乞下兵部,再加詳議,當然隻是一種形式。大閱仍在隆慶三年九月舉行,《明史》(39)留下一篇隆慶大閱的儀注。以後萬曆九年,神宗再舉行一次,當然也是居正的主張。


    ————————————————————


    (1) 奏疏十二。


    (2) 萬曆重修本卷五。


    (3) 《明史》卷二四八《顏繼祖傳》。


    (4) 明代六部皆有都給事中掌科印故日掌篆又稱科長。


    (5) 《明史》卷二二四《陳有年傳》。


    (6) 《明史》卷一八五《徐恪傳》。


    (7) 書牘一《答中丞洪芳洲》。


    (8) 書牘一《答南中提學禦史耿楚侗》。


    (9) 書牘一《答中丞洪芳洲》。


    (10) 書牘一《答宗伯董潯陽》。


    (11) 書牘一《答少司馬楊二山》。


    (12) 參書牘三《答上師相徐存齋十八》。


    (13) 書牘十四《答上師相徐存齋一》。


    (14) 書牘十四《答上師相徐存齋七》。


    (15) 《明史》卷一九《穆宗本紀讚》。


    (16) 文集十一《雜著》。


    (17) 書牘一《答中丞梁鳴泉》。


    (18) 書牘一《答禦史顧公曰唯》。


    (19) 書牘一《答奉常羅月岩》。


    (20) 書牘二《答藩伯施恒齋》。


    (21) 《明史》卷一九三《李春芳傳》。


    (22) 書牘十《答司空雷古和敘知己》。


    (23) 書牘七《答吳環洲論邊臣任事》。


    (24) 書牘一《與薊遼總督譚二華》。


    (25) 書牘一《又與薊遼總督譚二華》。


    (26) 書牘一《與薊遼總督》。


    (27) 書牘一《與薊遼督撫》。


    (28) 見萬曆《明會典》卷一二六,《明史·戚繼光傳》不載。


    (29) 書牘一《與薊遼總督》。


    (30) 書牘一《與薊遼總督》。


    (31) 書牘一《答淩參政》。


    (32) 書牘一《又與薊遼總管譚二華》。


    (33) 書牘一《與薊遼督撫》。


    (34) 書牘一《與薊鎮巡撫》。


    (35) 《明史》卷一一七。


    (36) 《明史》卷二四一。


    (37) 書牘六《答薊鎮吳環洲料虜虛報誑賞》按吳兌為薊遼總督事在萬曆九年薊鎮二字誤題。


    (38) 奏疏一《再乞酌議大閱典禮以明治體疏》。


    (39) 卷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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