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重歸平靜。瑪麗從遠處注視著那些和平締造者的努力,她的信心和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她是個理想主義者,自然而然會受到威爾遜(1)主義的影響,而且對國際聯盟深信不疑。她執著地追求一種途徑,希望使人類放棄一切野蠻殘暴行為,同時夢想著達成一項條約,能真正消除仇恨和敵意。她曾經說:“我不能讚同把德國人徹底滅絕,應該讓德國人得到一種他們能夠接受的和平。”


    戰勝國和戰敗國的科學家恢複了往來。瑪麗真誠地表示,她願意忘掉過去不久的戰爭,不過她不肯像自己的同事那樣表現出過分的友愛與熱情。每逢她與德國物理學家見麵前,她都會習慣地問他一句:“有沒有在九十三條上簽過名?”如果這個人簽過,那她就會僅僅表示客氣。如果這個人沒有簽過,她則會友好得多,與她的同行暢談科學,仿佛戰爭沒有發生過一樣。


    瑪麗這種暫時的態度,表現出她極其重視動亂時期知識分子的責任和義務。她認為偉人是無法“超越戰爭”的:這四年,她一直忠誠地為法國服務,而且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但是她的一些行動反映出,她反對知識分子不該參加戰爭的主張。瑪麗對萊茵河彼岸的作家和科學家在那份聲明上簽字表示譴責,後來,有些俄羅斯科學家公開讚揚蘇聯警察的做法,對此她也表示了譴責:有知之士不能堅定地維護人類文明,保衛思想自由,那就是背叛了自己的使命。


    盡管瑪麗參加了這場大戰,但是她既沒有變成好戰分子,也沒有淪落為某個宗派的成員。一九一九年,我們發現她在領導自己的那間實驗室,她仍然是一位純科學家。


    她一直在盼望,期待著皮埃爾·居裏路上的實驗室裏恢複生機。她最關心的是不要讓戰爭期間來之不易的成果受到破壞:應該繼續提供射氣服務、繼續向各醫院分發裝有“放射元素”的小試管。利高德大夫複員後,重新負責生物樓的工作,繼續擔任這裏的領導工作。居裏夫人和她的同事在物理樓繼續一九一四年中斷的實驗,同時也開始一些新研究項目。


    生活恢複了正常,瑪麗也上了年紀,有更多的時間關心艾萊娜和艾芙的前途。兩個女兒身體健壯,個子長得都比她高了。二十一歲的大女兒在上大學,性格冷靜,有條不紊,對自己的使命從來沒有絲毫的懷疑:她要成為物理學家,而且她非常明確地希望從事鐳的研究。她父母取得的成就和享有的聲望既沒有令她氣餒也沒有使她膽怯。艾萊娜·居裏樸實而自然地走上了皮埃爾·居裏和瑪麗·居裏開創的道路,這一選擇的確令人欽佩。她不考慮自己能否創建母親那樣的輝煌事業;也不覺得母親的盛名對她是個重大壓力。她真誠熱愛科學,又具有非凡的天賦,便樹立起唯一的目標:永遠在她長大的實驗室裏工作。一九一八年,她在這個實驗室裏獲得了“助手”職位。


    瑪麗的個人經曆和艾萊娜幸運的例子使瑪麗產生了錯覺,以為年輕人可以毫無困難地在生活的迷宮中找到正確方向。但是艾芙的苦悶和不斷轉變令她非常不安。她對孩子們的自由意願有一種大度而且過分的尊重,同時對她們的智慧估計過高,這使她沒有在艾芙身上行使自己做家長的權力。她原本希望既有理智也有天賦的艾芙能夠成為一名醫生,研究鐳在醫學方麵的應用。然而,她並沒有強迫艾芙走這條路。她懷著一種不知厭倦的理解,支持著這個女兒的種種反複無常的計劃。看到女兒學習音樂,她也感到十分欣慰,任憑女兒自己選擇老師和學習方法……這個孩子被自己的猶豫不決所害,而她卻給予她過多的自由。如果得到嚴格的指導,她本來可以有更好的發展。可是她怎麽能發現自己的錯誤呢?難道她有一種不會出錯的天賦,能引導她衝破重重障礙,走上命運的坦途嗎?


    她悉心慈祥、毫無偏袒地關心著自己這兩個迥然不同的親生女兒。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她都是艾萊娜和艾芙忠誠的保護者和熱心的同盟者。後來,艾萊娜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瑪麗對這兩代人都給予了慈愛和關心。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瑪麗寫給艾萊娜和弗雷德裏克·若裏奧—居裏的信中這樣說道:  <blockquote>


    我親愛的孩子們:


    祝你們新年快樂,也就是祝你們在新的一年裏身體健康、心情愉快、工作順利。在新的一年裏,希望你們天天都快樂,不要等到日子過去後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也不要希望快樂隻能在未來發現。人老了就會感到享受現在的可貴:能夠享受現在是一種可以與獲得天恩媲美的寶貴天賦。


    我也很想念你們的小海琳,也祝她快樂。看到這個小家夥一天天在成長,真是令人感動。現在她滿懷信心地期待你們能給予她一切,而且堅信你們能夠使她免於各種痛苦的侵擾。有朝一日,她會明白其實你們沒有這麽大的力量,雖然所有的家長都希望能為自己的孩子做一切。家長至少應該努力給孩子們一個健康的體魄,讓他們在愛的氛圍中度過一個寧靜的童年,盡可能長地讓他們保持自己美好的信心。  </blockquote>


    一九一九年九月三日,瑪麗在寫給兩個女兒的信中說:  <blockquote>


    ……我常想到這一年要麵對的工作,也常常想到你們倆,想到你們帶給我的甜蜜、喜悅,以及對我的關心。有你們倆,我真是幸運。我希望能和你們一起過上幾年舒坦的日子。  </blockquote>


    不知是令人心力交瘁的戰爭後她身體有了好轉,還是人上了年紀心態漸穩,瑪麗到了五十多歲後變得平和了許多。悲傷和疾病放鬆了對她的折磨,歲月衝淡了往日的痛苦:瑪麗雖然沒有再次找到幸福,但是她學會了熱愛日常生活中小小的喜悅。艾萊娜和艾芙是在永遠與病魔作鬥爭的母親身邊長大的,現在忽然發現母親成了她們的新夥伴,雖然麵容蒼老,卻有一副年輕的身心。艾萊娜是一個不知疲倦的運動者,她鼓勵母親參加運動,陪她一起徒步遠足、滑冰、騎馬,甚至有時還去滑滑雪。


    那年夏天,瑪麗去布列塔尼看望兩個女兒。母女三人在拉古埃這個不受外界打擾的小村子裏,度過了一個神仙般的逍遙假期。


    這個小村落位於海峽岸邊,鄰近巴安波。居民隻有水手、農人和巴黎大學的教授們。拉古埃是曆史學家查爾斯·塞諾博斯和生物學家路易斯·拉皮克在一八九五年發現的。大學圈子的人認為,其重要性簡直與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不相上下。一個詼諧的記者給學者們的這塊聚居地取了個別名,叫做“科學港”。居裏夫人來這裏的時間比較晚,她先是住在當地老鄉家,後來又租了一座別墅,最後索性自己蓋了一座別墅。她選擇的地點位於荒野上,那裏偏僻荒涼,麵對著平靜的大海,海麵上還點綴著大大小小的島嶼,這些島嶼擋住了外海的海浪對海岸的衝刷。她對燈塔情有獨鍾;無論是她在夏天租過的別墅,還是後來自己蓋的房子,外表看起來都非常相似:狹長的房屋坐落在一片空曠的地麵上,房間布局欠佳,幾乎沒有什麽家具,不過風景卻非常壯觀。


    每天清晨,瑪麗隻能遇到不多的幾個過路人,包括有些駝背的布列塔尼婦女、行動緩慢的農民、一笑就露出齲齒的兒童,他們都會大聲地和她打招呼:“早上好,居——裏夫人!”布列塔尼口音拖長了音節。哦!這簡直是奇跡!瑪麗並沒有轉身逃走,而是微笑著用同樣的口氣回答:“早上好,勒高福夫人……早上好,甘丹先生!”如果她認不出跟她打招呼的人,就難為情地簡單說一聲:“早上好!”本地人隻有在仔細思量後才會用這麽平靜的口吻跟人打招呼,這是彼此平等的人相互問候,其中既沒有魯莽也沒有好奇,隻有友好。他們對瑪麗的尊敬不是因為鐳,也不是因為“她的名字在報紙上出現過”,而是經過兩三個季節相處之後,那些把頭發緊緊塞在白色尖頂帽下的農婦把她當成了自己人。


    居裏夫人的房子和本地的其他建築別無二致。拉古特最有名的一座房子位於聚居區中心,這是一座低矮的茅草別墅,五葉地錦、西番蓮和燈籠海棠一直攀援到屋頂上。在人們心目中,這房子簡直是一座宮殿,在布列塔尼方言裏,這座別墅被叫做“達山維昂”,意思是“小果園”。達山有一個位於斜坡上的花園,花園裏的花草沒有經過人為的設計,卻自然形成一壟壟色彩奪目的彩紋。隻要不刮東風,這裏的房門總是敞開的。房子裏住的人已經七十歲卻仍然精神勃勃,他名叫查爾斯·塞諾博斯,是巴黎大學的曆史學教授。這位老人身材不高,有一點駝背,但是為人十分熱情,他總是穿一身帶細黑紋的白色法蘭絨西服,衣服已經發黃,上麵還打著補丁。當地人都稱他為“塞諾先生”,他的朋友則管他叫“船長”。他的魅力和他受人尊敬、愛戴和親近的性格特點,都無法用言語表達。這個老單身漢是所有男人的好朋友,而且和他關係密切的女人比任何土耳其總督的妻子都多:他總有三四十個女伴,年齡從兩歲到八十歲的都有……


    瑪麗沿著一條俯瞰拉納依海灣的陡斜的小徑下山朝達山走去。房前已經聚集了十五名成員,他們在那裏踱來踱去,等著坐船上島。居裏夫人的出現沒有在這個由移民和流浪者組成的人群中引起什麽反應。查爾斯·塞諾博斯迷人的眼睛藏在近視眼鏡後,親切友善卻又不拘小節地向她打招呼:“啊!居裏夫人來了!您好!您好!”有幾個人也跟著說您好,然後瑪麗加入了這個群體,在地上坐下來。


    她頭戴一頂洗舊了的亞麻帽子,身穿一條舊裙子和一件結實的軟毛法蘭絨厚呢短大衣,這件大衣是村裏的女“裁縫”伊麗莎·萊夫按照一個不分男女、不管是學者還是漁夫都合適的樣式做的。她光著腳,穿了一雙涼鞋,麵前放著一個包,這個包和另外那十五個放在草地上的包看上去非常相似,裏麵裝著一條浴巾和一件泳衣。


    要是一個記者突然置身於這一群平靜的人們中間,他肯定會欣喜萬分。他必須得格外小心,不要踩到在草地上懶洋洋躺著的法蘭西科學院的院士身上,或者是踢著一個諾貝爾獎得主。這裏的名人不勝枚舉……如果你想找人談物理,這裏有讓·佩林、瑪麗·居裏、安德烈·德比爾納、維克多·奧格爾。談數學和微積分?這裏有埃米爾·波萊爾,他披著浴袍,看上去卻像身穿皇袍的羅馬皇帝。談生物、天文物理?路易斯·拉皮克和查爾斯·默漢都能回答你的問題。至於魔法師查爾斯·塞諾博斯,這個地方很多小孩都心懷恐懼,彼此私下說:“他知道發生的一切”……


    不過在這個學者雲集的聚會中最奇妙的事卻是這裏從來沒有人談論物理、曆史、生物和數學。在這裏尊敬、等級,甚至合乎禮儀的規範都被人拋在腦後。人們不再有師徒之別、長幼之分,而是分成四種:“庸人”,指那些不請自來、留在這個聚會中的陌生人,這些人要盡快被清除出去;“大象”,指那些在航海生活中沒有天賦的人,留在團體中隻為當作作取笑對象;“水手”指的是那些配得上此稱呼的拉古埃人。最後一類是那些高級水手、熟悉海灣水流的技術專家,以及行船劃槳的能手,這些人被稱為“鱷魚”。居裏夫人從來都不是“庸人”,不過她也不奢望獲得“鱷魚”的稱號。她做了不長時間的“大象”,隨後就成了一名“水手”。


    查爾斯·塞諾博斯清點完信徒人數,發出開船信號。艾芙·居裏和讓·莫蘭這兩個當值水手從停泊在岸邊的兩隻帆船和五六隻劃艇中解開了“大船”和“英國船”,並把它們劃到岸邊,這裏參差不齊的岩石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小碼頭。那些航海家們已經等在了岸邊。塞諾博斯用歡快急促、又帶些諷刺的語調喊道:“上船!上船!”當船上坐滿了乘客後,他又喊:“誰來劃船呢?好吧,我劃尾槳,居裏夫人劃前槳,佩林和波瑞爾劃側槳,弗朗西斯掌舵。”


    這些可能難住大多數知識分子的命令在這裏卻立刻得到執行。四個槳手全都是巴黎大學的教授和名人,他們各就其位,聽候年輕的弗朗西斯下命令,因為他負責掌舵,所以權力最大。查爾斯·塞諾博斯劃下第一槳,然後為其他船員定下了節奏。在他身後的讓·佩林開始用力劃槳,他的力氣太大,船都開始打轉了。佩林身後是波萊爾,再後麵是劃前槳的瑪麗·居裏。大家都有節奏地喊著號子。


    陽光灑滿海麵,這隻白綠相間的小船在水麵上平穩前進。年輕舵手嚴厲而公正的批評打破了寂靜:“二槳沒用力!”(埃米爾·波瑞爾試圖否認,但很快又放棄了。不再偷懶,用力劃槳。)“頭槳沒跟著尾槳!”(瑪麗·居裏一陣忙亂,糾正了自己的錯誤,重新跟上節奏)


    查爾斯·莫蘭夫人用她那優美熱情的聲音帶頭唱起《船歌》的前幾句,後麵的乘客很快都跟著一起唱起來:


    <small>我的父親蓋了一座房</small>


    <small>(劃呀劃呀,劃你的槳!)</small>


    <small>有八十個年輕的泥瓦匠……</small>


    緩慢、有節奏的歌聲夾雜在一縷代表著好天氣的西北風中,飄向在海灣另一麵航行的第二隻船“英國船”,那隻船上的船員也唱起他們那三四百首特有曲目中的一首。查爾斯·塞諾博斯會把這些歌教給每一個拉古埃的新成員。


    兩三支歌唱完後,這組三人槳手累了。舵手看了看表,然後喊道:“換班!”他不管槳手們是否感到疲憊,隻是按規定從出發已經過去了十分鍾,所以該換班了,於是瑪麗·居裏、貝漢、波萊爾和塞諾博斯把位置讓給另外四個高等學府的成員。要劃過海峽湍急的水流,到達紫色的維拉斯山岩,就必須換一組船員。拉古埃人幾乎每個早晨都會到這個荒棄的海島去洗海水浴。


    男人們在空船附近滿是棕色海藻的岸上脫衣服,女人們則到一個滿地水草、表麵光滑的角落裏去換衣,這個角落從一開始就被叫做“女更衣室”。瑪麗穿著黑色的泳衣,和第一批人朝大海走去。海岸很陡峭,人一跳下去就不見了。


    瑪麗·居裏在維拉斯岩涼爽清澈的海水中遊泳的姿勢十分優美,那是我對母親最愉快的回憶之一。她不用女兒和同伴喜歡的“自由式”。經過艾萊娜和艾芙的係統訓練,她學會了一種手臂出水的姿勢,再加上她天生的優雅,她的遊泳姿勢非常優美。你會忘記她藏在泳帽下灰白的頭發和滄桑的麵容,隻會去欣賞她那和少女一樣苗條、柔軟的身體、白皙美麗的胳臂,還有活潑迷人的姿勢。


    居裏夫人對自己的靈活性和在遊泳方麵的天賦尤其引為自豪:她和巴黎大學的同事之間暗中進行體育競賽。瑪麗觀察著其他科學家和他們的妻子在維拉斯岩小海灣裏暢遊,有的采用標準的手臂出水式,有的雖然也在打水,卻在原地漂浮,並不前進。她精確地計算著對手遊出的距離,雖然並不公開提出比賽,她卻開始訓練自己打破其他教授的遊泳速度和距離。她的兩個女兒既是她的教練,也是她的知己。


    瑪麗有時會說:“我覺得我能比波萊爾先生遊得好。”


    “哦,好多啦,媽……他沒法兒跟你比!”


    “今天讓·佩林遊得不錯。但你記得嗎,我比昨天遊得遠多了。”


    “我看見你遊了,挺好的,比去年進步大多了。”


    瑪麗喜歡聽這些讚揚,她知道這些話說得沒錯。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她卻是她那輩人裏遊得最好的。


    遊完後,她就一邊曬太陽暖暖身子,一邊吃點幹麵包,等待著返航。她會發出愉快的感歎:“真舒服!”或者看著動人的岩石、天空、海水、景色,讚歎道:“真美啊!”在這裏聚會的人們隻願聽這句評價,這是對拉古埃最中肯的簡短評價。大家都認為這裏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這裏的海水最藍——藍得就像地中海的水,這裏的環境最宜人、更富於變換,但誰也不說這些,而且誰也不會說拉古埃有多少科學奇才。隻有“庸人”才會以充滿詩情畫意的語調讚美這一切,即使如此在遇到人們的一致嘲笑後,他們也就很快停止了這樣的讚美。


    中午時分,潮水退了,兩隻船在“安特漢海峽”裏小心穿過,兩邊一片片的水草,像是濕漉漉的牧場。這是第一千次了,乘客們在同一個地方,完成了同一航程後,同一隻船又因落潮被困在那裏,要長達四個小時,船上饑餓的船員在水草中尋找小魚和貝殼。一首歌接著一首歌,一撥水手接著一撥水手,最後終於回到了達山附近的岸邊。現在上岸的地方算不得碼頭,隻是退潮後的海藻灘。瑪麗脫了鞋,一隻手提起裙裾,另一隻舉著她的涼鞋和泳衣,勇敢地邁進沒到腳踝、散發臭氣的黑泥地裏,朝一塊幹地走去。如果有哪個拉古埃人看她上了年紀,提出扶她一把或者幫她拿包,她都會感到吃驚,而且拒不接受。這些人不需要互相幫助,他們的第一條規則就是:“管好自己!”


    這群水手解散,各自去吃午飯。下午兩點他們會再次聚集在達山,乘坐艾格朗狄娜號遊艇,做每日的例行航行。這艘揚著白帆的遊艇是拉古埃的象征。這一次居裏夫人沒有同去,懶洋洋待在帆船上讓她感到厭倦。兩個女兒把她一個人留在她的燈塔裏,她要麽修改一些發表的論文,要麽拿出工具、鏟子和修建花木的剪刀,去修剪花木。在神秘的園藝勞動中,由於要跟荊豆和荊棘搏鬥,她渾身被刺得出了血,腿上被劃出一道道的口子、沾滿泥土的雙手到處都紮著荊棘。如果哪天受的傷僅此而已,那還算是幸運。有時,艾萊娜和艾芙會發現她們富有魄力的母親扭傷了腳踝,或是一根手指幾乎被錘子徹底砸碎。


    快到六點的時候,瑪麗下山來到海邊,再洗一次海水浴,然後穿好衣服,走進達山那扇永不關閉的大門。在衝著海灣的大窗前的扶手椅上,坐著一位年歲很大、非常睿智、形容優雅的老婦人,她就是瑪麗埃爾夫人。瑪麗埃爾就住在這座房子裏,每天晚上她都坐在這裏等候航海家們歸來。瑪麗和她坐在一起,等著艾格朗狄娜號的白帆出現在被斜陽鍍成金色的海麵。上岸後,所有的乘客都沿著小徑向上走。艾萊娜和艾芙就在其中,她們的手臂被曬成了古銅色,身穿廉價裙子,頭上插著從查爾斯·塞諾博斯從花園采來的石竹花,根據一條約定俗成的規矩,每次出發前,查爾斯·塞諾博斯都會送花給她們戴。從她們神采飛揚的眼神中就知道她們還陶醉在去特利鄂河口或到默代島的航行。在那裏淺淺的草叢中,大家興致勃勃地玩起了“俘虜”的遊戲。包括七十歲的老船長在內,每個人都加入遊戲中,這時,文憑證書全不算數,甚至諾貝爾獎也算不得什麽。跑得快的科學家還能維護自己的特權,但是那些行動不那麽敏捷的人則必須忍受雙方“首領”的處置,在交換俘虜的時候,他們的待遇更是如奴隸一般。


    那種在水中和風中半裸的幼稚表現或原始傳統後來成了一種時尚,從最富有到最貧窮的各階層人物都沉迷其中。但是在戰爭剛剛結束的那幾年,這種做法讓不了解的人們感到震驚,也引來了批評。在這種時尚出現前十五年,人們就已經發現海灘生活、遊泳比賽、日光浴、荒島野營這些寧靜而樸素的運動。人們很少在意自己的形象:一件已經縫補過一百次的泳衣、一件短大衣、兩雙涼鞋,再加上家裏的兩三件棉布衣服,就是艾萊娜和艾芙衣櫃裏全部的夏裝。後來,“庸人”占據了頹廢的拉古埃,到處一派可惡景象,突突冒煙的摩托艇破壞了拉古埃的詩情畫意,這裏也頭一次出現了賣弄風情。


    吃完晚飯,居裏夫人披上那件已經穿了十五年或二十年的蓬鬆鬥篷,活像個僧侶。她攙著兩個女兒的胳臂,邁步出發。沿著黑暗中的小徑,她們三人來到了達山——從來都是在達山!在達山那間公用的屋子裏,拉古埃的人一天內第三次聚集在一起。他們圍在桌子前玩“字母”遊戲。瑪麗最擅長玩從袋子裏抽出寫著字母的紙條,然後拚成複雜的詞。她總是獲勝,所以兩邊都搶著要她。其他人則圍在煤油燈下看書或下棋。


    過節的時候,業餘作家兼演員表演猜字謎、歌舞,還有讚美這一季中英雄事件的活報劇:兩隻船上的船員進行激動人心的比賽、一批異常興奮的技術專家通力合作冒險挪動阻礙登陸的巨石、受到大家一致埋怨的東風搞的惡作劇、悲喜劇式的沉船、幽靈般的獾犯下的罪行,因為人們指責它定期去破壞達山的菜園……


    燈光、歌聲、孩子氣的笑聲、宜人的寧靜,在年輕人和他們的長輩之間建立起無拘無束的夥伴關係。這是一種幾乎沒有什麽事發生、不需要付出、天天都差不多的生活,但它卻在瑪麗和她的兩個女兒心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回憶。雖然環境簡樸,卻讓她們時刻體會到一種奢侈感。在布列塔尼的這個小村莊裏,巴黎大學頭腦敏銳的運動家們享受著海上生活的樂趣,百萬富翁在任何海灘也享受不到這麽生動、罕有、微妙的樂趣。這些經曆隻不過發生在一個可愛的小村莊裏,能夠獲得如此驚人的成就,自然該歸功於那些每年相聚在此的科學家們。


    寫這本傳記的時候,我多次問自己,如果讀者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想起他們以前讀過的其他內容,會不會停下來,帶著譏笑對自己說:“天哪,他們這些人可‘真好’!心地正直、富於同情、充滿自信!”


    不錯,這本書裏是有很多“富有同情心的人”。這不是我編造:確有其人,而且他們就是我描述得這個樣子。那些筆調晦澀的小說家,從看著瑪麗出世,到陪伴她度過一生中最後時光的同伴們身上實在挖掘不出他們感興趣的素材。斯科洛多斯基一家和居裏一家真是兩個奇怪而與眾不同的家庭,父母和孩子們之間沒有怨恨,人們之間隻有友愛,沒有人在門縫裏偷聽別人講話,沒有背信棄義、沒有爭奪遺產、沒有相互謀殺,人人都誠實可信!這群法國和波蘭大學教授是一群奇怪的群體,他們也像普通人一樣不是完美的,但是他們都全身心地致力於一個理想,這個理想不會因為他們經曆了痛苦或被人出賣而改變……


    我已經把我們在布列塔尼最快樂的時光描繪出來。有人可能覺得難以置信,這些愉快的假期裏竟然沒有勢利舉止,也沒人鬧意見。然而在拉古埃,即使是目光最敏銳的觀察者也難以把最偉大的科學家和最普通的研究人員、最富有和最貧窮的人區分開來。在布列塔尼的陽光下和海浪中,我也從來沒有聽人談論過錢。我們的長輩查爾斯·塞諾博斯給我們上了最富有智慧的一課:他從來不說自己是理論或學說的帶頭人,這位慷慨的老人認為他的財富就是我們的財富。那座大門永不關閉的房子、艾格朗狄娜號遊艇、劃艇一直都屬於他,可是這些也屬於大家。點燃蠟燭的燈籠在他房裏掛起,舞會開始舉行的時候,手風琴演奏出波爾卡、蘭謝舞、布列塔尼民間舞曲,仆人、主人、法蘭西科學院院士、農夫的女兒、布列塔尼水手和巴黎人都混在一起,相擁而舞。


    遇到這種場合,我們的母親會在一旁靜靜地觀看。她的朋友知道她性格中羞怯、拘謹的弱點,他們總不忘記告訴她艾萊娜的舞跳得多麽好或是艾芙穿的裙子多麽漂亮。聽到這些,瑪麗·居裏那張疲憊的臉上會突然出現一個天真的微笑,美麗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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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威爾遜:wilson,(thomas)woodrow(1856—1924),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1913—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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