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瑪麗的生活還沒有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她在德意誌路上那所房子裏度過了一個新環境適應期。如今這位姑娘慢慢開始獨自生活了。在她眼裏,與她擦肩而過的人似乎並不存在,仿佛他們不過是路上蹭到的牆壁,難得有什麽談話聲能打進她心靈的沉寂。未來三年多時間裏,她要獨自投身學問,這正符合她夢想中的生活,這是一種與隱士和修士無異的“完美”生活。


    她的生活也不得不像修道士那樣簡樸。自從瑪麗自願放棄德盧斯基夫婦提供的食宿後,她就得自行支付所有費用。她將自己的積蓄加上父親給她寄的一小筆款子仔細分配,她的預算是每月四十盧布。


    當時是一八九二年,一個住在巴黎的外國女子,怎麽能靠這麽一丁點錢過體麵的生活呢?要知道,那筆錢隻能合每天三個法郎,她還得靠這點錢付房租、應付三餐、購買必要的衣物、紙張和書籍,更別提還得支付大學的費用。這是這位年輕的學生亟須解決的問題。但是,瑪麗從來沒有發現有什麽問題是不能解決的。


    一八九二年三月十七日,瑪妮婭在寫給哥哥約瑟夫的信中說道:  <blockquote>


    你大概已經從父親處得知,我決定搬到離學校比較近的地方住,我不得不這麽做有幾條理由,首先是出於本學期的考慮。這個計劃已經實現了。我現在就是在新住址給你寫信,地址在弗拉特路三號。屋子很小,不過房租十分低廉,而且非常合適。從這裏隻要走一刻鍾就能到化學實驗室,二十分鍾就能走到巴黎大學。當然,沒有德盧斯基夫婦的幫助,我絕對沒有能力安排這一切。


    我如今學習用功超過剛來時的一千倍。在德意誌路上那所房子裏,姐夫總是不停地打擾我。他絕對不能容我閑著沒事,隻要我回到家,他就要我陪他聊天解悶。為此我被迫跟他吵了一架。幾天後,布羅妮婭和他覺得不好意思,來看我。我們一道喝茶,雙方和解了。然後我們下樓去看望鄰居,就是姓斯的朋友一家。


    你妻子答應我要照顧父親的,她做得怎麽樣?讓她照顧吧,反正都一樣,不過別讓她把我在家裏的地位完全奪走!父親談到她已經變得十分親切了,我恐怕他不久便會把我忘掉……  </blockquote>


    照瑪麗這樣住在拉丁區每月隻花一百法郎的學生不止她一個。大多數波蘭同學都像她一樣貧窮。他們有些是三四個住在一起,有些是獨自生活,每天花費幾個鍾頭收拾屋子、做飯、縫補衣服,憑自己的精明能吃飽肚子穿暖身子,有的衣著講究些,有的隨便些。布羅妮婭初來法國時也采用類似方式,她的烹飪本領在同學中間是十分有名的。


    瑪麗不屑於因循這種榜樣。她太喜愛獨處了,不願與任何朋友合住。她學習太專心,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活是否舒適。不過,就算她有意搞得舒適一些,也無能為力。這位姑娘自從十七歲就在別人家裏當家庭教師,每天教課七八個鍾頭,在學習料理家務方麵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布羅妮婭在幫助父親料理家務方麵學到的東西,瑪麗根本不懂。於是,波蘭僑民中間有一種傳聞,說是“斯科洛多斯卡小姐不知道湯是用什麽做的。”


    她既不知道,也不願去了解。她哪裏舍得花費一個上午時間,去掌握做湯的秘訣呢?她寧願花費這麽長的時間讀幾頁物理學,或者在實驗室做一個有意義的分析。


    她刻意將分心的事情從自己的日程表中排除掉,既不參加朋友間的聚會,也不與任何人接觸。同樣地,她認為物質生活並不重要,甚至覺得物質生活並不存在。根據她的原則,她為自己規定的是斯巴達式的生活(1),幾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弗拉特路、波特羅亞爾大道、弗揚替納路……瑪麗後來在這些地方住過的屋子都是一樣的不舒適,不過租金都很便宜。第一處是在一個有簡單家具的房子裏,租戶都是學生、醫生、附近軍營的軍官。後來,這位姑娘為了追求絕對安靜,就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房子裏租用了一個閣樓,房間就像傭人的住房。她花費每月十五法郎或二十法郎便租下這種極小的屋子,傾斜的屋頂上有個小窗戶透進光線,從這種槍眼似的小窗,能看見一方天空。屋子裏沒有供熱,沒有照明,沒有供水。


    瑪麗用她擁有的一切物品布置這個地方:一張鐵折疊床,上麵鋪上她從波蘭帶來的床墊、一個爐子、一張白色木桌子、一把廚房椅子、一個洗臉盆、一盞煤油燈,上麵罩著兩個蘇(2)買來的燈罩、一個從樓梯口水龍頭打水的桶、一個隻有碟子大小的酒精爐,以後三年中,她一直用這隻爐子做飯。她有兩個盤子、一把刀、一把叉子、一把勺子、一個杯子、一個平底鍋,此外還有一個茶壺和三隻玻璃杯,德盧斯基夫婦來看望她的時候,她就按照波蘭風俗用這三隻玻璃杯奉茶。遇上有客人來訪,她待客十分殷勤,不過客人來訪的情況極其罕有。這位姑娘會生起小火爐,讓煙從蜿蜒曲折的煙筒裏冒出去,她還會拉出屋角那隻棕色大木箱當座位。這木箱既是她的衣櫥,又是她的衣櫃。


    她當然不要人為她服務,每天一小時的清潔費用便遠遠超出了她的預算。交通費用也省掉了,瑪麗不論天氣好壞都步行去巴黎大學。煤的消耗量控製在最低水平,她每年冬天僅僅使用一兩袋煤塊,是從街角的店鋪裏買來,自己一桶一桶沿著陡峭的樓梯一直提到七層樓,每登上一層樓,她都要停下腳步喘喘氣。她的照明花費也很少,天一黑,這位學生就到聖日內維埃圖書館去,那是個幸福的避難所,裏麵有明亮的煤氣燈,而且相當暖和。這位可憐的波蘭姑娘會在那裏雙手捧住腦袋一直用功到十點鍾關門。這以後,就需要她在自己屋子裏點煤油燈照明看書,一直到淩晨兩點鍾。最後,瑪麗疲倦得兩眼都紅了,這才不得不放下書本,倒在床上睡覺。


    在卑微的實踐技能方麵,她隻會做一件活計,那就是縫紉,這是西科爾斯卡寄宿學校“女紅”課留下的紀念,也是在斯茨組基當家庭教師的漫長日子裏留下的紀念,當初這位家庭教師一邊督促孩子做功課,一邊做著縫紉活計……我們不能輕率地假定,這位流亡者會偶爾買塊廉價布料,自己動手做件新襯衫來穿。正相反,她似乎發誓要永遠身穿從華沙帶來的衣服,盡管這些衣服已經破舊不堪,也決不放棄。她總是注意保護自己的衣服,遇到學習太疲憊了,就動手在洗臉盆裏洗衣服,還要縫補完整。


    瑪麗不承認自己會感到冷,也不承認自己肚子餓。為了節省買煤的錢,有時候也是由於根本不去留意,她常常忘記在煙筒彎曲的小火爐裏生起火,結果,在寫下一串串數字和一道道方程式的時候,往往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已經凍僵,也留意不到兩個肩膀在顫抖。要是能喝一碗熱湯,吃一點肉,她會感到舒服得多,可瑪麗連湯也不會做,更舍不得花費一個法郎外加半個鍾頭時間去燒排骨。她很難得走進肉店,更不用說下飯館吃飯了,畢竟價格太昂貴。一連幾個星期,她隻吃塗著黃油的麵包,喝的隻有茶。她想吃點像樣的東西,就去拉丁區一家小飯店吃兩隻雞蛋,或者買一塊巧克力或一點水果。


    靠這種飲食維生,幾個月前離開華沙時身體結實的姑娘很快便患上了貧血。她常常從書桌旁站起身時覺得腦袋暈眩,緊趕幾步倒在床上,立刻就失去了知覺。蘇醒過來後,她就問自己怎麽會暈倒,心裏覺得可能自己得了病,但是又會像蔑視一切那樣,蔑視自己的疾病。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唯一疾病是營養不良導致的虛弱。


    她自然還要對德盧斯基夫婦誇口,說自己的生活安排無與倫比。每次她去看望他們,他們問起她的烹飪手藝是否有進步,問她每天吃些什麽,她的回答總是扼要的一兩個字。要是她姐夫說她氣色不佳,她就說那是因為學習用功的緣故,事實上,她也真的認為這是她身體疲憊的原因。然後,她會作一個手勢,讓大家別考慮這種生活瑣事,繼續與她的外甥女玩耍。她非常喜愛布羅妮婭的女兒。


    有一天,瑪麗當著自己一位同學的麵暈倒了。那位同學慌忙跑到德意誌路去找兩位年輕的大夫。兩小時後,卡什米爾奔上七層樓,來到姑娘住的閣樓上,隻見這位姑娘已經不顧麵色蒼白,開始學習第二天的課程了。她為妻子的妹妹檢查了身體,也仔細查看了她空空如也的盤子和平底鍋,在整個屋子裏,他隻找到一種可下肚的東西:一小包茶葉。他立刻明白了,開始盤問。


    “你今天吃過什麽東西?”


    “今天?我不記得了。我剛剛吃過午飯。”


    “午飯吃的是什麽?”卡什米爾不肯就此罷休,繼續追問道。


    “有櫻桃,還有……還有各種其他東西。”


    最後瑪麗不得不說實話,自從昨天晚上起,她隻吃過幾根小紅蘿卜,還有半磅櫻桃。她一直學習到淩晨三點鍾,睡了四個鍾頭,然後就去大學了。回來後,她吃完那幾根小紅蘿卜。然後就暈倒了。


    這位大夫沒多說話,他氣壞了。他生瑪麗的氣,瑪麗那雙灰色的眼睛看著他,帶著深深的倦意和天真神色。他也深深自責,埋怨自己對這個“小東西”不夠關心,他曾向斯科洛多斯基先生保證說要照顧好她的。他不顧小姨子一再抗議,把她的外套和帽子遞給她,要她帶上下一個星期用的書籍和筆記本,然後沉下臉,不由分說帶她到了拉維裏特路的家裏。來到家門口,他大聲叫布羅妮婭,布羅妮婭連忙奔向廚房。


    二十分鍾過後,瑪麗便一口口吞咽著卡什米爾大夫為她開的藥:一大塊夾生牛肉、一盤酥脆油炸土豆。她的臉上奇跡般出現了血色。當天晚上,布羅妮婭親自來到為妹妹準備好床鋪的屋子裏,在十一點鍾為她熄了燈。在幾天時間裏,瑪麗吃得很好,受到良好的照顧,接受了“治療”後,又恢複了體力。接著,她心裏牽掛著即將到來的考試,保證說以後一定要懂道理,便返回她的閣樓。


    但是,第二天她又開始靠喝西北風過日子。


    學習……學習!瑪麗全身心投入學習,為自己取得的進步如癡如醉,覺得自己能掌握人類業已發現的一切知識。她上數學、物理、化學課,一點點熟練掌握了科學實驗的技術和細致的手法。不久李普曼教授交給她一些研究工作去做,雖然這些研究並不非常重要,隻是給她個表現思維敏捷和獨創性的機會,可她卻感到十分喜悅。巴黎大學的物理實驗室是一間又高又寬大的房間,有兩道奇特的螺旋樓梯通往裏麵的一個走廊。瑪麗·斯科洛多斯卡就在這裏謹慎地一試身手。


    她熱愛那種專注而寧靜的氣氛,熱愛實驗室的環境,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天,她喜愛這種環境都勝過喜愛任何其他地方。她站著工作,從來都是站著工作,站在擺放精密儀器的橡木桌子前,或者站在化學實驗的通風罩前,照料著燒杯裏猛烈冒著泡進行的反應。她身穿一件皺巴巴的肥大工作服,與旁邊沉思的年輕人沒有區別,大家都仔細注意著眼前的燒杯和儀器。她也像大家一樣,尊重這裏專心的氣氛,不弄出響聲,不說一句廢話。


    一個學士學位不夠,瑪麗決心要拿兩個學位:一個物理學學士學位,一個數學學士學位。她以前訂的計劃要求很低,如今要求迅速膨脹起來,速度快得讓她沒時間向斯科洛多斯基先生透露,也沒膽量對父親這麽說。她心裏清楚,父親正焦急地等待著她,等她返回波蘭。這位好先生一如既往地向她提供幫助。但是,老人顯然朦朧地感到擔憂,自己孵化的小鳥羽翼漸豐,在多年的服從和犧牲之後,如今具有了獨立性,要振翅高飛了。


    一八九三年三月五日,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在寫給布羅妮婭的信中說道:  <blockquote>


    ……你上次信中首次談到瑪妮婭打算參加學士學位考試。雖然我問過她,可她在給我的信中對這事絕口不提。寫信告訴我,這些考試何時舉行,瑪妮婭希望什麽時候通過考試,考試需要多少費用,得到文憑需要多少錢。我必須事先作通盤考慮,便於給瑪妮婭寄錢,我個人也要以此為基礎做出計劃。


    ……我打算把現在住的房子再保留一年,供我自己和瑪妮婭居住,如果她回來,這所房子非常合適……瑪妮婭可以慢慢招募一些學生,無論如何我都願意與她分享自己擁有的東西。我們可以把事情安排好,並不費事的……  </blockquote>


    無論瑪麗如何膽怯,每天都不可能不見到人。有些人對她十分熱心友好。在巴黎大學,人們對外國女性十分重視。這些外國女子盡管貧窮,但一般都富有天分,她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所大學,往往能激起法國青年的同情。巴黎大學曾被龔爾古兄弟(3)稱作“學問的奶媽”。這位波蘭姑娘受到了吸引。她發現自己“鐵杵磨針”的同學都尊重她,而且希望與她親近,有時甚至可能變得過分親近。瑪麗一定非常美麗。她的朋友迪丁斯卡小姐是一位迷人而特別熱心的女子,她自封為瑪麗的保鏢,一天甚至揮動雨傘,威脅要對一群過分殷勤的崇拜者動粗。


    這位年輕姑娘一方麵任憑迪丁斯卡小姐趕跑那些她並不感興趣的人們,另一方麵卻接近那些並不向她獻殷勤的人們,與他們談學習中的問題。在一堂物理課與實驗的間歇時間,她同保羅·潘勒維教授閑談,同未來法國科學界的先驅人物查爾斯·莫林和讓·佩韓交談。這種關係談不上交情,瑪麗沒有時間結交朋友,沒有時間談情說愛。她愛的是數學和物理學。


    她的頭腦太精確,思路太清晰,斯拉夫式的混亂休想破壞她的努力。她有著鐵一般的意誌,有著追求完美的瘋狂品味,也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堅毅。憑著自己的耐心和執著,她一步步實現了自己的目標:首先,她在一八九三年得到了物理學學士學位,後來又在一八九四獲得了數學學士學位。


    她決心把法語學到完美境界,因為這是她絕對不可或缺的語言。許多波蘭人在法國生活了許多年,仍然隻能結結巴巴用單調的句子說話,她卻極其認真地學習拚寫和句法,使句子無可挑剔,並盡力改正自己的地方音。後來,她的發音中隻有那個小舌音仍然稍有些不純正,不過聽起來十分婉轉柔和。


    她靠每月四十盧布成功地維持了生活,有時不得不從必不可免的費用中設法節省,不過有時候也能獲得某種奢侈:時而晚上出去聽一場歌劇,有時到郊外散散步,還能從樹林裏采摘到鮮花帶回來,讓她的桌子上一連幾天熠熠生輝。她原先有過的農民氣質並未消失,如今身處這個大城市中,她仍留意著樹木是否萌出新綠,隻要有一點點時間和餘錢,她就匆匆趕到樹林裏去。


    一八九三年四月十六日,瑪麗在寫給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的信中說:  <blockquote>


    上個星期日,我去了巴黎附近的蘭西,這是個漂亮宜人的近郊。那裏的丁香和果樹都開了花,就連蘋果樹也盛開著花兒,空氣中飄滿了花香。


    在巴黎,四月初樹就綠了。現在樹枝都已抽出新綠,栗子樹也開花了。天氣熱得像是夏天,到處一片綠油油。我的屋裏已經開始燥熱。幸而到了七月份備考的時候,我就不在這兒住了,因為這間屋子的租期七月八日終止。


    考試越臨近,我就越覺得準備不夠。萬一發生最糟糕的情況,我就得等到十一月複考,要是那樣的話,我就得損失一個夏天,我可不願發生那種情況。考試情況如何,到時候再看吧……  </blockquote>


    七月來臨。那是個折磨人的早晨,三十位同學關在一個考場裏,大家焦急、難受、遭受磨難。瑪麗精神極度緊張,考題上的字在她眼前亂跳,在這份決定命運的考卷上,她甚至讀不懂題意,讀不懂什麽是“課程命題”。考試結束後,接著是一連幾天的等待,最後公布成績的莊嚴時刻到來了。瑪麗與競考者們(4)及其家長一起擠在那間階梯教室中。競爭成功者的名單要在這裏按照成績高低先後宣布。大家互相推擠著,喧嘩著,等待考官入場。忽然全場一片肅靜。她聽見自己的名字第一個宣讀出來:瑪麗·斯科洛多斯卡。


    誰也猜不到她此時情緒有多激動。她從同學們的祝賀聲中脫出身來,跑得遠遠的。假期開始,她該回波蘭老家了。


    波蘭窮人回家是有規矩的,瑪麗嚴格遵守著這種規矩。她把自己的床、火爐和廚具都存放在一個同胞那裏,這位波蘭人還有足夠的錢在夏天的幾個月裏保留自己租的房間。她退掉自己租的閣樓,離開前把屋子徹底打掃了一遍。她向門房的女傭道別,買了些打算在路途上吃的食物,她計算過自己剩下的錢,然後走進一家大商店,做了一樁一年來從未做過的事:買幾件小擺設和圍巾……


    回國時口袋裏還帶著當地的錢是丟人的。不論是按照流行時尚,依從風俗,還是出於保持風度的考慮,都應該在巴黎北站上車之前把錢花個幹淨,把所剩的錢全都用在給家人購買禮物。這麽做不是很聰明嗎?兩千公裏之外,在鐵路的另一端,有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約瑟夫和海拉,有熟悉的家,有吃不盡的食物,還有裁縫,隻要花幾個格羅茲,就能裁剪縫製襯衫和厚厚的毛料外套。瑪麗十一月份回到巴黎大學時,就可以身穿這些衣服。


    等她回到巴黎大學時,會顯得神情歡樂,身體豐腴。斯科洛多斯基家在波蘭的親戚都不喜歡看到她氣色不佳,在這三個月裏,親戚們都會請客,把她喂得飽飽的。然後她又要去度過一個學年,又要刻苦學習,為考試做準備,會再次變得消瘦。


    但是,每逢秋季來臨,瑪麗必然產生同樣的憂慮:她怎麽才能返回巴黎?她的錢上哪兒去籌集?每個月花費四十盧布,她的積蓄已經枯竭了。一想到父親為了幫助她,自己連一點小小的享樂都放棄了,她便覺得羞愧。在一八九三年,她感到絕望,幾乎打算放棄旅行了。就在這時,一個奇跡出現了。去年,迪丁斯卡小姐曾操起雨傘保護她,如今,這位迪丁斯卡小姐又一次出麵保護她。她確信瑪麗必然有了不起的前途,便在華沙上下活動,為瑪麗申請“亞曆山大獎學金”。這種獎金是為成績優秀的學生在國外深造而設。


    她得到六百盧布!足夠靠它生活十五個月了!瑪麗懂得如何為別人求助,卻從來沒有想過為自己的事向人谘詢,更沒有勇氣提出必要的申請了。她大喜過望,立刻趕往法國。


    一八九三年九月十五日,瑪麗從巴黎寫信給哥哥約瑟夫說:  <blockquote>


    ……我已經租到了房間,屋子在七層樓,外麵的街道清潔而雅致,房子很適合我。請告訴父親,我原先打算租的房子很不方便,這間屋子我覺得非常滿意。屋子裏有一扇能關得很緊的窗戶,等我把一切都安頓好了,冬天不會冷,特別是屋裏有木地板,而不是磚地。與我去年租的房子相比,這兒簡直是座宮殿。租價是一年一百八十法郎,比父親跟我說的那一處便宜六十法郎。


    我用不著說你也知道,我回到巴黎覺得很高興。再次離開父親讓我難過,不過我很高興看到他身體健康,精力旺盛,沒有我也過得很好。尤其是你們都住在華沙。我打算拿我的整個生命做賭注,因此我覺得留在這裏不必感到內疚。


    我目前在毫不間斷地研究數學,為的是等課程開始能趕上進度。我每周三次與一位法國同學一道討論我通過的考試內容。請告訴父親,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學習生活,不像以前那樣感到疲憊了,我也不願放棄這種生活。


    今天我開始布置這個學年要住的這個小角落——雖然十分寒磣,不過有什麽辦法呢?我不得不自己動手做一切事情,要不然就太昂貴了。我必須把家具都擺好,我把這些東西叫做家具其實太誇張了,其實合在一起還不值二十法郎呢。


    我要盡快給約瑟夫·博古斯基寫封信,請他介紹實驗室的情況。這關係到我未來的工作。  </blockquote>


    一八九四年三月十八日,瑪麗在寫給她哥哥的信中說:  <blockquote>


    ……我很難把自己生活中的詳細情況描述給你聽,因為生活十分單調,而且實際上沒什麽樂趣可言。不過,我並不覺得單調,讓我遺憾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日子太短,時光太快,永遠也看不出取得了什麽進展,隻能看出還應該做什麽。要是不喜歡自己的工作,真能讓人失去勇氣。


    我希望你的博士論文能夠通過……看來,我們誰的生活都不容易。可這又有什麽關係?我們必須堅定不移,最重要的是要對自己有信心。我們必須相信,自己在某種領域有天分,不論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必須實現自己的目標。也許一切到頭來都會有好的結果,盡管此時我們似乎覺得希望渺茫……  </blockquote>


    她能獲得亞曆山大獎學金實在幸運。瑪麗刻意節儉,設法讓這六百盧布多用些時日,好在演講廳和實驗室的天堂中盡量多留一段時間。幾年之後,全國工業促進協會請她進行一項技術研究,她以同樣的刻意節儉風格,從自己的第一次收入中省出六百盧布,送到亞曆山大獎學金委員會,交給那裏的秘書,這位秘書驚呆了。該委員會的曆史中從來沒有送還獎學金的記錄。瑪麗接受這筆獎學金的時候,把這筆錢視作對她的信任,視為一種信用貸款。在她不屈的靈魂中,她認為這筆錢在自己手裏多留片刻,都是一種不誠實的行為,因為對於另外一個貧寒的青年女子,這筆錢可能是個救生圈。


    每當重讀我母親就她這段生活用波蘭文寫的一首散文詩,追憶她昔日有時麵帶微笑說出的幽默話語,看著她自己喜愛的唯一照片:一個女學生目光堅定、下巴堅毅的一幅小照片,我便始終感到,她喜歡這些艱苦奮鬥的歲月遠遠勝過別的生活方式。


    <small>啊,學生時代過得多麽艱苦頑強,</small>


    <small>她周圍的青年個個熱情而歡樂</small>


    <small>其他青年渴望尋找輕鬆的愉快!</small>


    <small>可是,在孤獨中</small>


    <small>她過著默默無聞卻無比幸福的日月,</small>


    <small>她在自己的陋室中找到了熱誠</small>


    <small>使她的心胸變得無比寬廣。</small>


    <small>這幸福的時光已經消逝,</small>


    <small>她必須離開科學的領地</small>


    <small>到外麵為衣食奔忙</small>


    <small>踏上生活的灰色路途。</small>


    <small>她疲憊的精神一再一再</small>


    <small>返回那些屋頂下麵</small>


    <small>回到她永遠感到親切的角落</small>


    <small>那裏有過苦苦的無聲奮鬥</small>


    <small>那裏還留著記憶的寶藏。</small>


    毫無疑問,瑪麗後來也有過其他歡樂。然而,即使是在她愛意綿綿的時刻,即使是在她成功和享譽的時刻,這位永遠孜孜不倦的學生,從來沒有像哪位窮學生苦苦奮鬥時一樣對自己感到滿足,感到驕傲。她為自己的貧窮感到驕傲,為自己獨自生活在外國的一個城市裏感到自豪。當時她在可憐的小屋裏燈下苦讀,覺得自己的命運十分渺小,卻仿佛與某種她敬仰的高尚生活神秘地聯係在一起,仿佛將成為昔日偉大科學家卑微的同伴。那些人也曾像她一樣,躲在光線黯淡的小屋裏,像她一樣逃離自己的時代,也像她一樣鞭策自己的才智,超越業已為人類掌握的知識領域。


    不錯,這英雄般的四年並不是瑪麗·居裏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光,然而,在她眼睛裏,這四年卻是最完美的一段時光,最接近她仰望的頂峰,她認為自己的使命便是利用得到的訓練抵達那個頂峰。一個年輕而孤獨的人完全沉醉在學習中,盡管“生活無著”,卻在過著最充實的生活。一種強烈的激情使這位二十六歲的姑娘獲得了極大的力量,讓她無視經受的磨難和貧困,將卑微的生活化為神奇。後來,戀愛結婚,生養孩子,承受做妻子當母親的憂傷,從事繁雜而令人心碎的艱苦工作,這些要讓一個幻想家恢複真實的生活。但是,在那些讓她著魔的時刻中,雖然她比以後任何時期都窮苦,可她卻像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她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中輕鬆翱翔,她永遠認為那才是唯一純潔而真實的世界。


    在那樣的冒險生活中,不可能天天都是好日子。常常會發生意外事故,突然打亂一切,而且無法補救:無法克服的疲憊,不得不治療的短期疾病。還有其他令人恐懼的災難:唯一的鞋子鞋底磨穿幾個洞,最後徹底不能再穿,不得不買雙新鞋。這就意味著把幾個星期的預算徹底打亂了,這筆巨大的開銷不得不從多方麵彌補,從食物中節省,從燈油中節省。


    遇上冬季比往年漫長,七層上的閣樓裏一片冰冷,冷得讓瑪麗無法入睡,冷得她渾身發抖,牙齒打戰。而她的煤已經用光……可這又算得了什麽?難道一個波蘭姑娘能向巴黎的嚴冬屈服?瑪麗重新點上煤油燈,看看四周,打開大木箱,把自己的所有衣服都拿出來,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然後再鑽進被窩裏,把其餘衣服和襯衫都蓋在薄薄的被子上,可她還是覺得太冷。瑪麗伸手把唯一的椅子拖過來,幹脆也壓在被子上麵,讓自己有一種重量和熱量的感覺。


    現在她隻能靜靜等待睡意來臨,因為她已經成了上麵這個架子的活基礎,為了保持架子不倒,她不能移動。與此同時,水桶裏慢慢結了一層冰。


    ————————————————————


    (1) 斯巴達式的生活:古希臘城邦斯巴達的生活方式,以簡樸刻苦著稱。


    (2) 蘇:法國舊幣輔幣名,二十蘇等於一法郎。


    (3) 龔爾古兄弟:指法國自然主義小說作家愛德蒙·龔爾古和於勒·龔爾古(edmond louis antoine de goncourt 1822—1896, jules alfred huot de goncourt 1830—1870)。


    (4) 競考者們:巴黎公社革命之後,法國大學不收學費,高中畢業生可隨意入學,但每年考試不合格便被淘汰。因此考試就是競爭下一學年繼續學習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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