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


    就這樣,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自傳《椰殼碗外的人生》中文版將與讀者相遇。捧讀它的,也許是那些長久以來熱愛著《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的幾個代際的學者們,也許是更多的渴望穿過曆史的罅隙與裂穀,望向以生命貫穿“二戰”前後的人生與精神理路的同代人、後來者。


    這部奇特的自傳原本應日本讀者或曰知識界之邀而寫作,最初以日文版麵世,如今,在遲來的英文版由verso——《新左翼評論》的原生地,也是歐美批判理論重鎮出版後,經由德林的譯筆,抵達中文世界。


    猶記得2014年安德森受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高等研究所之邀訪華時的盛況。不僅是係列講座時人潮湧動、場場爆滿的盛景,而且是各類媒體趨之若鶩的狂熱。彼時彼地,不時需要朋友們“掩護”以逃離媒體圍堵的安德森,帶著老頑童式的、半是真心迷惑半是狡黠戲弄的笑容追問:“啥事情啊?中國讀者為啥如此愛我?”


    一個玩笑,也是一個細碎而重要的思想時刻:相遇,碰撞或擦觸,交流或誤讀。如今,《椰殼碗外的人生》在《想象的共同體》流布中文世界很久之後,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辭世之後到來,如同一闕悠悠的回聲,也如同一個重要的腳注或一則曆史與個人生命的底景,令我們得以在分享一個人、一位學者的生命軌跡與心路曆程之時,上溯或叩訪一段20世紀的曆史,一本重要著作也是思想生成的曆史——它的曆史語境、質地,和曆史的規定與限定。


    的確,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是戰後美國學術界的諸多明星學者之一。他的生命故事已刻滿了那一獨特的曆史時段的印痕。曾經,在美國,非西方的或非主流學科(諸如區域研究)的學者,以他們基於批判立場的“邊緣”論域或身份賦予的“視差之見”而改寫了美國學術的流向,重新規劃思想的路徑,引領著學術的潮汐起落。《想象的共同體》,一部關於戰後東南亞的區域研究的學術專著便這樣脹破了美國大學學科劃定的柵欄,溢出學院的高牆與孤島,成為關於民族主義——現代曆史中最重要的議題之一,也是戰後全球最突出的政治實踐之一——的突出而極具啟示的思想資源。或需贅言的是,區域研究,是戰後美國最引人矚目的晚生學科之一,冷戰格局,是其最為基本且重要的坐標參數;一如殖民主義曆史,曾是歐美人類學之為大學學科的基本參數。此處,存有一個有趣且多重的曆史節點:區域研究,一度意味著歐美中心世界的“外部”研究,同時意味著戰後風起雲湧的亞非拉獨立建國運動對歐美世界的震撼、威脅與闖入。這一新領域意味著全球冷戰結構之下,西方陣營對冷戰對峙、全球分裂之“脆弱地帶”的不無焦慮的緊張注視,同時意味著一個全新的序號為三的世界正在改寫歐美主導的地緣政治與知識譜係。昔日,作為區域研究又超越了區域研究的專著《想象的共同體》無疑也坐落在這個曆史節點上:前殖民地、非西方國家的獨立建國意味著現代性邏輯的擴張及全球化進程新的段落,同時意味著西方主導的全球化進程陡然湧入了諸多未知與變數。東亞地區現代國家的建立中民族主義敘述的神話或想象性特征是具體的、曆史的區域研究成果,同時是回映作為民族主義之原產地的歐洲民族國家體係及其論述的一麵鏡。如果說,區域研究的預設是在歐美主體位置上的客體考察,那麽《想象的共同體》所開啟的論域則是主體反思或自我批判。


    或許,這也正是這本《椰殼碗外的人生》的意義所在,它把我們帶往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生命故事,同時帶往曆史現場,帶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那個現代曆史為自身製造的暴力戛然折斷再重組的特殊段落。我們將在其中讀到,一位北美學者的區域研究並非新一輪朝向並深入“黑暗之心”的旅行,而是愈加深廣的全球流動的多重旅行線路,是遠為繁複有趣的多程往返。如果說,第三世界的腹地曾是19世紀歐洲想象中的“黑暗之心”,那麽深入“黑暗之心”的安德森,事實上出生於中國雲南,可謂來自“黑暗之心”——西方文明的外部與未知處。盡管“英國作家”、“英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之一,《黑暗之心》的作者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亦原本來自昔日歐洲/西歐的邊陲地帶:東歐。閱讀《椰殼碗外的人生》無疑會將我們帶向一個獨特的個人與學者的生命記錄,同時帶給我們一份感性豐盈的提示:關於曆史刻度,關於主體位置,關於學科設定的曆史與現實預設及其偏移,用以校訂並確立我們——今日中國讀者、學者、當代人的自我定位與反思。或許,我們可以說,正是世紀之交的國際情勢與張力、後冷戰時代的“冷戰”餘音與國際地緣政治的實踐及錯綜,造就了《想象的共同體》在我們所身在的東亞、東北亞地區的極盛。《想象的共同體》的中國接受自身已構成了民族主義省思與實踐的新的章節段落。今日,閱讀安德森的自傳《椰殼碗外的人生》,在享有閱讀一本傳記作品的樂趣的同時,我們間或獲得了某種曆史的校準器,令我們在獲知、還原安德森理論的曆史與學術語境的同時,獲得通過或借重他、他的思想再度深入我們自己的曆史與現實的可能與切口。


    此書的題名趣味盎然:《椰殼碗外的人生》。我們也可以帶著安德森式的大而狡黠的微笑,將其戲譯為“躍出深井之蛙”。超越“椰殼碗”這一封閉、逼仄的世界與視野,望向“小小寰球”,或許正是大於安德森學術的思想與生命啟示吧。唯需贅言的是,在安德森的生命故事中,那隻椰殼碗,不是某種特定的民族主義,而是為歐洲“原創”的、作為現代邏輯的國家/暴力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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