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頭對皇帝說:“你用手拉一下筐子,就不會向我這邊滑了,快拉……”


    在勞動中也可建立友誼,我是有感受的。記得在政協後院抬煤,我和皇帝溥儀一組,兩人抬一筐煤,他高我矮,用手提筐,他得彎著腰,用一根木棍抬,他手沒有勁,我們兩人商量用一條扁擔抬。皇帝他真笨,反應極慢,又不用頭腦成了習慣,碎煤末子裝筐,用鏟從煤堆鏟起裝進竹筐,再把扁擔穿進竹筐繩子套,抬起來走。


    皇帝根本不會鏟煤裝筐,但他很努力,一鏟鏟地在煤堆上亂攪,煤末子撒在地上更不好裝筐了。我和他抬筐可是不容易呀!一根扁擔一頭在我肩上,一頭在皇帝肩上,他在後我在前,他高我矮,煤筐在扁擔中間,走起來這個筐自然向矮處滑,我是越走越沉,皇帝眼看著扁擔滑溜到我這頭,他說:“不行了!怎麽辦?先別走了……”


    我也感覺到了,轉過頭對皇帝說:“你用手拉一下筐子,就不會向我這邊滑了,快拉……”


    皇帝在後邊看得見,我在前邊當然看不見了,他問我:“怎麽拉?拉不了啦!別走了!”


    我停了腳,又加上煤筐在我這頭特別沉,扁擔頭滑下去了,一筐煤末子全都撒在地上,撒了我們兩個一身,鞋、襪子都灌了煤末子。


    我又跟他一起把煤末子重新裝進筐裏,我讓他拿把鐵鏟鏟成一堆。這活他能行,但總是慢慢騰騰,磨磨蹭蹭的。我也知道他實在不會幹活,隻能耐心合作。皇帝是非常愛出汗的,他笨手笨腳,真用力,滿頭大汗!不嫌髒,不怕累,任勞任怨,謙虛有禮貌,使人同情他。


    幹活中間休息是可以的。我們兩人並肩坐在陰涼的台階上,皇帝這時問我幾句話,我對皇帝轉變了看法。他說:“我不太好意思問您,因為我家裏內人她老是讓我問問您,可是不大好說……”


    我問:“您說吧,什麽事不好問呢?都在一起勞動,一起吃飯,患難中的朋友還有什麽不好問呢?您說吧?”


    皇帝鬼頭鬼腦的神秘樣子,聲音又小了些。我理解,在勞動改造中是要注意看管監督我的人,閑聊也要小心些。他嚴肅又誠懇地說:“我能問問您的男人嗎,要不能問,我就不說,因為我現在方懂得有了家人的重要……”


    我聽了,差一點兒笑出了聲,我坦率地對他說:“你真有進步了!能關心人,這是多麽大的進步哇!您問我丈夫,我感謝您!您問吧,我都能回答您……”


    皇帝又強調說:“因為我知道您的丈夫現在……他……”


    皇帝聲音更小了,用眼四周斜視看,我說:“不要緊,他也是被審查對象,不在北京,他在河北幹校……”


    皇帝好像放鬆了點兒膽子,他又問:“您丈夫會勞動嗎?”


    我說:“他愛幹活,他雖是書香門第出身,但他從小就養成愛勞動的生活習慣,因此我對他一切都放心。”


    皇帝感歎地說:“唉!我這一輩子啊!從小就給廢了呀!”他伸出自己兩隻手,眼看著難過,唉!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說:“這雙手也是肉長的,怎麽幹什麽都不行啊!”


    忽然,有一位歲數很大的老人走到皇帝麵前,要跪下。我愣了,心想怎麽回事?那人說:“主子,我知道您在政協了,我就天天在這邊轉悠,就是想見您,今天咱爺倆總算天保佑見著了……”皇帝馬上翻了臉,擺著雙手說:“給我滾!哪兒的事呀!我不是主子,我是中國人!”說完他臉朝裏,背著手生氣了。


    那人嚇走了,我問他是幹什麽的?皇帝說:“是當年宮裏的宮人。”我問什麽是宮人?他勉強著說:“是太監。”


    我跟皇帝一起勞動改造,很少有機會能談家常,也老覺得他是個非常殘酷的皇帝,不懂人情無心肝的君主,經過這次談話,覺得他也是有感情的,有血有肉的人。監督看管人來了,大聲說:“該幹活了!”我們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起身幹活去了。


    休息以後就是收拾工具了,先是把路上、台階上撒的煤末子,都要掃幹淨了。我和皇帝每人拿一把大笤帚把地上的煤末子掃在一起,再裝進筐。皇帝是想幹好,可他有心無力,就是幹不好,用笤帚狠勁地亂揚,他自己搞了一身煤灰,也搞了我一身。正在這時,沈醉先生告訴我說:“鳳霞,白塔寺副食商店賣排骨了,你們去買吧……”


    那時供應很緊張,排骨不易買到。我邊答應,邊收拾幹淨,對皇帝說:“我去買排骨。”出乎我的意料,皇帝說:“我也去,等等我。”


    我高興地對皇帝說:“您可真是進步了,也知道跟我們一起為家裏買排骨了!”


    皇帝笑了,對我說:“我是做人從做小學生去開始努力,快走吧!”


    到了副食店,沈醉先生規規矩矩地站在人們後邊排隊,我也趕緊把皇帝推在沈醉先生身後,我站在皇帝身後邊。當演員也有好處,就感覺有個人在我身後捅了我一下,我轉頭一看,是副食店的一位售貨員小蘭,她把我拉出了隊,悄悄對我說:“我們愛看愛聽你的演出,咱認識,不用排了,我給你準備一份吧!三塊錢一份兒。”


    我說:“我們是三個人,那個瘦高個是溥儀皇帝,那個身體很好的老頭是沈醉……”


    小蘭一聽熱情地說:“好說,好說,都是名人,跟我過來。”


    也快排到了,皇帝不動,沈醉也不動,他說:“就要排到了,還走後門……”我不答聲,怕人認出。


    一會兒,大家買走了,隻剩下我和皇帝、沈醉三個人,售貨員拿出了四份兒,一份兒是一塊大排骨,四份兒如何分呢?售貨員說:“兩份兒給你的,他倆一人一份兒。”


    我說:“這麽辦吧,每人一份兒,多了這份兒給老愛先生。”


    沈醉搶著說:“當然好了。尤其是皇帝排隊是天下奇聞啊!”


    皇帝有些不高興,他說:“大……”可是他已把排骨裝進他的塑料網線兜兒,售貨員高興地說:“好了,您給6塊錢。”


    皇帝給了6塊錢,我和沈醉各給了3塊錢,把排骨裝進手提小包,隻有皇帝他一隻手抓住網線兜兒,另一隻手抓住網子底向肩上一送,把排骨扛在肩上走,但身上的煤末子沾在排骨上,我說:“這排骨都是油,沾在衣服上,你回家不好交代啊!”


    他說:“這樣回去就可討我內人的好了……”


    我想想說:“唉!皇帝他也知道討別人的好了!”他改造得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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