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嚇得帶哭聲說:“我要是長了凍瘡可不好了!怎麽勞動啊?”


    北京進入嚴冬,是可怕的凍瘡的多發季節。南方熱帶的人是難以想象的。我從小在天津長大,學戲唱戲,常在天津、北京,冬季天寒地凍、肚子餓、身上涼的苦難中生活,落下了手指、手背、腳趾、腳跟、耳朵邊凍破的病根。開始凍得麻木,進了暖屋子發癢發熱。出門幹活發腫,起水泡,發展成了凍瘡,流黃水、化膿、潰瘍,疼痛得難以忍受!凍瘡病是小時候落的病根,每到嚴冬,凍瘡病在原處就發生了。小時候沒等破爛,水腫剛剛開始起斑塊,母親就用辣椒水為我泡泡手腳,保暖就好些。


    多年不犯的凍瘡病,“文化大革命”中跟皇帝溥儀在政協後院勞動時又出現了。我的手背、手指都腫了,我知道這是舊凍瘡病要複發。這時皇帝他也鬧著說:“不好了!新鳳霞你看看……”


    他手背腫了,腳也一瘸一拐地走不好路了,說:“我腳跟兒痛啊……”


    看他手背發腫,有紫紅斑塊,我知道也是要生凍瘡了,對皇帝說:“用溫水趕快浸泡,泡泡好受些,回家用辣椒水再泡,更好得快,可別讓凍瘡破了……”


    皇帝兩隻眼直呆呆瞪著我,仔細聽著,他嚇得帶哭聲說:“我要是長了凍瘡可不好了!怎麽勞動啊?”他急得雙手捂住頭蹲在地上發愁,看著手上一塊塊腫起的紫紅斑斑泡泡發呆。他忽地站起來直奔水管子。因為冬天院裏的水龍頭露在外麵,皇帝心裏著急,眼神也不好,麵對著水管子卻視而不見,竟說:“水管子沒有了?為什麽呀!新鳳霞!”


    皇帝放開嗓子喊叫,被看管人聽見了,問:“溥儀!你喊新鳳霞,她沒有來嗎?”


    我說:“我在這了,是溥儀沒有看見我。”


    看管人手裏拿著一條用電線編的鞭子走近溥儀說:“先拿你試試!”打了溥儀兩鞭,這時人變得麻木了。皇帝挨了兩下打也不覺怎麽樣,真可憐!


    我走近溥儀指給他:“這是水龍頭。”


    他擰開水龍頭向手背凍塊腫泡上澆水了,趕快又縮回手說:“哎呀!好冷啊!好冷啊!”他指著手對我說:“用水衝能好嗎?”


    我說:“用水管子冷水衝,越衝越壞呀!你回家用熱溫水衝,辣椒水泡。”


    皇帝搖著頭說:“不行,不行!太麻煩了,誰允許我這麽講究哇?”


    年輕時著皇帝服的溥儀麵部光滑。可這張臉在“文革”中卻長了凍瘡。


    我注意保暖,用熱水浸泡,凍傷就越來越好些,皇帝的凍瘡可越來越發展了。在熱屋子裏,凍瘡發癢,他老用手抓,我勸他忍著些,他不聽,果然紅腫破了,斑斑塊塊潰爛了!我陪他去醫務室,醫生為他上了凍瘡油膏,還為他用藥布包紮好。


    皇帝的腳凍腫了,棉鞋剪開個口子才能穿上。一位木工看他凍得可憐,送他一副棉手套。皇帝拚命擺手不要,我們大夥說:“工人師傅好心,你不要看不起人家。”皇帝才收下,可戴一副巴掌手套怎麽幹活呀!不過,這群勞改的倒是團結的,他在一邊不動,我們也替他幹了。


    冬天的活就是生煤火爐子、劈柴、團煤球。皇帝的手凍壞了,凍瘡疼得不能幹活,他心裏著急,站在一邊老愛說話:“你團的煤球太大了!風太大要著火了!”


    皇帝的心是好的,可是他太不懂事,監管人閑得難受,沒事找事,正想拿勞改隊開開心了。看見皇帝在那裏指手畫腳了,慢慢地溜到皇帝身後,笑嘻嘻地向皇帝耳邊大聲說:“你在指揮呀?”皇帝嚇了一跳,轉身看看監管人,立即低下頭聽候審問。監管人問:“你不幹活,站在一邊監工,誰給你的權力?”


    皇帝朝監管人舉起雙手結結巴巴地說:“我這……”


    監管人急了,問:“你這什麽?什麽?說呀?真是笨驢!”


    皇帝因戴著棉手套,舉在監管人麵前,這雙手特別顯眼,監管人上去把皇帝的兩隻手套扯下來,扔在地上,對皇帝說:“啊?長凍瘡了,手壞了?不能幹活了?能幹點小活吧?”嘻嘻哈哈上下打量著皇帝說:“行啊,皇帝大老爺變成三孫子了!哈……能勞駕給我點支煙嗎?”


    皇帝說:“可以,可以……”


    在大風裏點煙劃不著火,好不容易劃著了又被吹滅了!另一監管人推著說:“行了,三缺一都等著你了,別窮開心了,別抽了!”


    監管人走了,皇帝還舉著凍傷了的手說:“我手麻木了,也不知道是痛是癢了?”


    我從地上替皇帝拾起棉手套,沈醉說:“戴上吧,別再凍了……”沈醉幫皇帝戴上了手套。醫務室大夫很好,拿著休息假條對皇帝說:“你休息吧,走吧,這是凍瘡膏,別忘了上藥,保暖。”


    皇帝接過藥膏和假條,給大夫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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