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本來已經端起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有些不可思議的看向杜英。


    但旋即又自嘲的一笑。


    看上去自己的確是把杜英想的狹隘了,不過往往說自己願意聽從直言納諫的君主有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多半都是表麵上“對對對你說得對”,背地裏該做什麽做什麽,甚至還不忘用小本本記下來你的名字,以後方便穿小鞋。


    杜仲淵會是這樣的人麽,又能不能跳出帝王的桎梏?


    桓溫不知道,現在也不指望著杜英能夠給出準確的答複,因為杜英本人都還年輕、是銳意進取的時候,甚至都沒有走到皇帝的位置上,而大多數的帝王真正的昏庸時刻都出現在年老之後。


    不過再過二三十年到底會發生什麽,自己也看不到了吧,又何必強求呢?至少現在的杜英,的確是一個值得效力的對象。


    短暫的詫異之後,桓溫由單手舉著舉杯,改成了雙手捧著酒杯,對著杜英舉了舉,一飲而盡。


    一句話未說,但心思已然明了。


    杜英微微頷首,同樣舉杯回敬,對於桓溫這個在亂世之中也打出了漢家威風、支撐了山河半壁的對手,杜英自然也願意給予足夠的尊重。


    對酒幾巡,女婿無恙、老友還在,謝奕的心情自然是最好的,手持筷子,擊打銅鼎,用他那渾厚的嗓音唱道: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誌士多苦心!”


    歌聲嘹亮,回蕩在營帳中,繞梁許久方才惜惜散去。


    飲罷淮上平,曲散春風縈。


    曆經數十年血火戰爭、摧折過無數次的兩淮,終於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不再是風刀霜劍,而是春風輕拂、萬物新生。


    ————-


    夜色愈濃,杯盤狼藉,賓主盡歡。


    桓溫其實並沒有喝幾杯酒,但人看上去已經醉醺醺了,被攙扶下去休息。


    杜英轉過屏風,文武將佐已經森然在列。


    且看武將,謝奕、苻黃眉、荀羨、謝玄、鄧羌、平鬆、慕容虔、朱序、孫無終、謝萬、沈勁、周隆等肅然斜身,手按佩刀,殺氣騰騰。


    負責指揮著關中都督府超過半數兵馬的他們,也的確都是這個時代璀璨的將星。


    再看文官,張玄之、郗恢為首,還有歸降不久的王洽、參謀司和秘書監的年輕官員們,雖然陣容豪華程度比不上對麵的武將,但是這樣一個架構簡單清爽的小班子,已經完全具備直接接管一州民政的能力。


    雖然方才他們多半也都奉陪在酒席上,但此時哪怕身上還散發著濃鬱酒氣,眼眸卻是炯炯閃亮,並無半點兒醉意。因為他們很清楚的意識到,距離江左建康府,隻剩下一步之遙。


    杜英大步走向沙盤,但是在路過孫無終的時候,腳步一頓,打量著這個剛剛在淝水戰事中立下大功的下屬:


    “此戰,汝當首功啊!”


    眾人對此並不意外,孫無終這幾年的潛伏以及最後的發軔,的確做的無可挑剔,尤其是他麵對的都是朝廷、世家還有大司馬府中林林總總、層出不窮的老狐狸,還能夠不露破綻、完成任務,其本事也令人佩服。


    孫無終微微一笑,出列拱手:


    “都督提攜,不辱使命。”


    杜英指了指沙盤說道:


    “在座諸將裏,要說對江左之了解,無出爾與謝玄,便由汝來講解一下江左局勢吧。”


    孫無終得令,站在沙盤和輿圖之間,從容說道:


    “在介紹江左局勢之前,容屬下先介紹淝水一戰的結果。


    此戰,我軍大勝,朝廷辛苦匯聚起來的精銳,多半已葬送。


    經過參謀司的統計再加上屬下掌握的大致數字、核對繳獲的花名冊以及俘虜的軍中要員口供相互對比,大概應該隻有五千左右的敵軍潰散而出。


    且其並非成建製突圍,而是在我軍各部的縫隙裏零零散散鑽出。這些士卒應當會向淮東的州郡潰逃,也會把消息傳遞給沿途的州縣,本地官吏百姓,願意投降的、隨軍撤往江左的,也會隨之做出抉擇。


    這些敗兵多半都是朝廷新招募的丁壯,並不算凶狠毒辣,甚至他們可能都不見得能打得過本地的鄉兵和郡兵,所以都督隻需要讓銜尾追擊的兵馬保持距離、不緊不慢,想來和平接收那些敗兵過後的州郡並不困難,且我軍轉瞬即至的壓迫,也會讓這些敗兵沒有心情、也沒有經驗去摧殘和洗劫沿途州縣。


    如此一來,能夠最大限度的避免兵戈災禍,也符合都督一貫愛民、護民的宗旨。”


    “善。”杜英回答,“前鋒的任務就交給謝玄和王洽負責,鄧羌和沈勁領步騎在後策應,如何?”


    謝玄一直往來廣陵和壽春之間,熟悉道路,王洽的身份則能夠幫助勸降沿途還想負隅頑抗的郡縣和世家,所以顯然這個組合是為了能夠盡快和平接收整個淮東。


    而鄧羌是武力保障,沈勁熟悉江左情況且對世家下手也不會留情,這個組合綴在後麵,自然是在前麵遇阻的時候及時增援,以雷霆手段摧毀敵軍防線。


    沈勁急於衣錦還鄉、王洽急於證明自己,雖然兩人相互之間還有恩怨,但好在並沒有被安排在一起。謝玄和鄧羌領命而行,更不用說了。


    所以四人齊聲應諾,自然都無異議。


    這還屬於淝水之戰善後的問題,杜英還會讓桓溫或羅友寫信,勸降各處殘軍。


    孫無終手中木杆向南挪到了大江上:


    “目前朝廷正派兵強攻京口,京口雖有大業壘為屏障,但恐怕也是岌岌可危,所以南下的第一步,屬下認為還是要先救京口,京口在,無人可阻我大軍渡江。


    因此當務之急還是先清掃江麵。”


    “傳令劉建,兩淮水師也不用東躲西藏了,盡快南下追殺荊州水師,另外這邊消息傳來,京口的兩淮水師定然也會有所行動。


    荊州那邊的巴蜀、沔水水師,也可盡快向下遊前進,除了荊州水師,江上也沒有什麽能夠阻攔他們了。”杜英下令。


    荊州水師本來有機會在淝水之戰中有亮眼的發揮,奈何他們完成了運輸任務之後,麵對的局麵就有些棘手了。


    先是關中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響叮當之勢直接衝垮了守衛浮橋的高武所部,原本撤出浮橋區域避免水浪衝刷下船隻和浮橋碰撞的荊州水師,忙不迭的趕來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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