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太後出身高門、待人寬宏,自攝政以來,敢於放權、能聽勸諫,因此在朝堂上的威望是很高的。


    且近些年,小皇帝已經十四五歲,眼見得已經算成人了,所以褚太後一向很少直接插手政務,多半都是讓司馬昱拍板,同時再讓小皇帝發表一下意見,以期能夠鍛煉小皇帝,而自己一般都隻是靜靜地聽而已,畢竟風雨飄搖之際,也不可能直接把權柄丟給兒子不管了。


    現在褚太後主動開口,儼然已經是忍無可忍。


    一聲過後,大殿之上真的鴉雀無聲。


    連小皇帝都被嚇了一跳,神色肅然、正襟危坐。


    褚太後接著說道:


    “會稽王既總攬大政,今日爭執不休之事,爾且定論。”


    司馬昱緩緩說道:


    “大司馬與本王相交,本王相信其為人,所以不準再對大司馬猜忌、抨擊,禍亂君臣情誼。”


    眾人唯唯應諾,不過心裏都清楚,若不是司馬昱授意或者至少是默許,蔡係、何放等人怎麽敢揪著這件事不放?


    隻不過這一番試探下來,發現大司馬府的反應尤為激烈,不管是真的冤屈還是演戲,自然也都不好再多逼迫。


    褚太後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直接點名讓司馬昱出來總結。


    司馬昱接著說道:


    “前線戰事緊張,一應錢糧兵馬供應,不但不能鬆懈,還應當加倍,而且敵兩淮水師一直遊蕩在京口,陰魂不散,江左各地船隻,尤其是太湖等地的水師戰船、會稽等處的海船,盡快匯聚,以拔除這個心腹之患。


    此事統一交給謝尚書調度,尚書本就有安民理政之勞,再多此職,力可有逮?”


    謝安頷首:


    “分內之舉。”


    在此之前,糧草的籌備、轉運,都是各方自行其事,最後統一向朝廷報備、給予路引,這其中自然就有很多問題,比如朝廷根本沒有辦法核查大司馬府自籌了多少糧食,或多或少,所見到的都隻是一個上報數字。


    而司馬昱趁此機會把所有的權柄都收在一起,交給謝安,也算是去除了這其中有可能的貓膩。


    大司馬府有可能會自己私藏糧草,以備不時之需是一方麵,世家子弟還有軍中將領們趁機貪汙、截留,則是另一方麵。


    國難當頭,發國難財的,卻也從不在少數,司馬昱對此也是心知肚明,隻不過苦於之前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而已。


    接著,司馬昱看向王羲之:


    “徐州刺史生死未卜,但其這封信卻關乎到陛下和大司馬之間的君臣關係,也關乎到整個戰場的人事安排。事關重大,本王意欲去信壽春,詢問杜仲淵,至於派遣使者,現在兩軍交戰,刀劍無眼,逸少亦然是朝中重臣,不易冒險,逸少意下如何?”


    王羲之行禮:


    “如此再好不過。”


    “逸少之前告病還鄉,是朝廷之損失。現在正是用人之際,逸少不妨亦在建康府為陛下分憂。”司馬昱微笑著說道,“尚書那裏本就缺人,逸少為尚書輔佐,如何?”


    “臣遵令!”王羲之慨然說道。


    不過在悄然退回到自己的位置處後,王羲之抬頭看了一眼司馬昱,心思複雜。


    會稽王表麵上沒有說,但是明顯已經不信任琅琊王氏了。


    留下自己,何嚐不是留下人質?


    ————————————-


    王洽倒不是第一次來壽春了。


    隻不過上一次來壽春的時候,是為了經過這裏北上青州。


    當時王洽也隻是匆匆領略了一下壽春的繁華而已,感慨於關中都督府能夠在短短時間內把壽春這四戰之地建設成這般模樣,的確是有幾分本事的。


    不過那個時候的王洽,對關中新政不能說心存不滿吧,但也是恨之入骨了。


    所以看這一切亭台樓閣、車水馬龍,自然都是心存偏見的,也很容易將這一切的成果都歸功於壽春的地理條件,不打仗的時候這裏是四方通衢之處,所以有往來客商帶動經濟的發展、民生的恢複,都是情理之中的。


    而這一次再來,心態顯然也已經有所不同。


    青州、徐州走這一遭,一路上見到了北方的荒涼破敗,見到了白骨露於野,這是王洽在江左隻憑借文字無法想象的。


    就像是“人相食”三個字,簡短而平淡的語氣,很容易讓人忽略,即使是細思極恐,那也是自己腦海中勾勒出來的一番畫麵而已,不見得真實,而且也往往遠沒有真實來的那麽殘酷,畢竟人性,尤其是沒有經曆過動亂的人性,還是美好的,想象不到兵戈之下都會發生什麽。


    除此之外,王洽也曾經嚐試著在濟南郡和琅琊郡聚攏世家子弟,將江左推行的這一套搬到青州,結果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在異想天開。


    隻有江左那樣的人口、經濟和太平,才能夠給世家提供茁壯成長的土壤。


    在青州這般混亂之中,世家?


    別說是頂級豪門了,全部的資源都掏出來,尚且無法供應出一個小小的二三流家族所需要的底蘊和人才。


    一切的財富、一切的錢糧以及一切的人力都必須要被調動到極致、用在刀刃上,才能夠勉強維持整個社會的運轉,艱難供應大多數人、甚至都不是所有人的溫飽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出現江左那樣世家割據鄉裏、家族之間自成一體,甚至能老死不相往來,顯然是不現實的。


    因此王洽不得不得出一個結論,世家製度或許能夠源源不斷的培養出社會所需的人才、極大地促進城鎮鄉野的社會發展——世家的確在鄉野村寨之間的統治力和管理能力要強過一般隻能下沉到郡縣的朝廷,能夠更好的在一畝三分地上安排人力、調動物資——但是一旦上升到州郡層次,世家的存在顯然極大地削弱了物資的流轉、人力的調遣。


    和平時代的打打鬧鬧,世家的存在就是基層的定海神針。


    但是戰爭年代的狂潮席卷,世家的存在就是整合力量、集中對敵的攔路虎。


    相比之下,跳出了世家製度的杜英,的確建立了一套更適合於這亂世、這凋敝民生的製度,所以關中對於江左的優勢,不在控製的地方有多大、治下的百姓有多少,而在於能夠調動這一片土地上多大的潛力,而在於······未來。


    王洽不想承認自己從小接受的教育是錯誤的、所捍衛的製度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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