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雙方之間的默契了。


    做人總要留一線,今日拿著家眷威脅了,明日說不定對方真的要鋌而走險,且相互之間的猜疑和不滿可不就這麽埋下了?


    日後怕是不好相見。


    但此時,明明兩淮水師都已經打算參戰,郗恢卻驟然提起來,這讓劉牢之自然不悅,有一種被威脅感覺。


    而謝玄及時站出來補充道:


    “壽春兵馬一旦向東去,恐難以顧及淮西方向的敵軍,屆時救援不及時,恐有不忍見之事發生。”


    劉牢之的神情微微放鬆了些。


    與其說是威脅,倒不如說是利益的交換。


    劉牢之既然不願意對淮東的大司馬府兵馬下手,那麽主攻的任務還是要落在關中王師的身上。


    壽春,說不定還包括京口的兵馬會傾巢出動。


    那麽壽春和鍾離等地的安全又由誰來保護呢?桓豁的迅猛反撲,可不是一座壽春和些許守軍就能擋住的。


    所以謝玄他們需要兩淮水師的幫助。


    不進攻,但是敵軍來攻則需要幫忙防守。


    這也相當於是在保護兩淮將門的家眷和土地。


    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


    謝玄和郗恢都打量著劉牢之,話雖如此,但是這其中的概念自然又不同了,如果說劉牢之一直堅持隻是對兩淮世家出手,那麽充其量隻算是兩淮內部的矛盾。


    本地世家之間有衝突,一般都是內部解決,這是大家共同維護的潛規則。


    但若是劉牢之為了保護壽春和鍾離而和大司馬府刀兵相向,就算是不動手,隻是依靠水師形成威懾,也足夠讓大司馬府直接把劉牢之當做對手。


    謝玄他們提出這個條件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徹底把劉牢之綁在關中都督府的戰車上,否則這家夥時而投靠、時而中立,終究是一股不可控的力量。


    對於二人之所求,劉牢之也心知肚明,他緩緩說道:


    “一旦壽春有血火之災,水師趕來救援,是情理之中的,兩淮為我父母鄉土,怎忍見其陷於血火?”


    謝玄已經親自起身為劉牢之斟酒,劉牢之本來下意識的想要伸手推拒,但是謝玄直接擋住了他的手,自顧自的倒滿:


    “有少將軍一言,餘心安矣。唯望日後能通力攜手,日月不移。”


    劉牢之一時默然,他自然能夠從謝玄的口中聽出殷切的期望,舉起來酒杯,他卻沒有看向謝玄和郗恢,而是向外看去:


    “月盈月虧,天數也。日升日落,常理也。日月不移,豈是那麽簡單?隻要每天能東升西落,譬如今日,便好。”


    身為兩淮將門的少將軍,劉牢之的確有雄心,也有野心,所以當初杜英南下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接受關中新政,這也是一個少年人的情理所在,畢竟一個革新的、打破桎梏的思想和製度,天然就能吸引更多年輕人參與其中。


    但是最終劉牢之沒有選擇一頭紮進來,而是期望能夠在自己的家族和這新政之間尋找一個平衡,也尋找一個適合自己的定位。


    他不指望著成為一心一意為了關中都督府拋頭顱、灑熱血的大忠臣。


    現在的都督府可不缺少這樣的忠臣,從龍之臣眾多,杜英的身邊早就沒有了位置,所以劉牢之對自己的定位顯然是擁兵自重並且最終選擇投靠杜英的地方軍閥。


    這樣既能夠保證自己的榮華富貴,便是沒有了實權,隻要自己不搞事情,杜英肯定不吝封賞以安其心,也能夠保證兩淮將門的平安落地,將門畢竟還不是純粹的世家,他們的訴求還是功勳,而不一定和世家一樣拘泥在家業和田產上,所以實際上將門的訴求和關中新政有衝突,卻並非不可消弭。


    所以劉牢之隻需要牢牢掌控好兩淮水師並且在之後關中王師南下的道路上凸顯出自己存在的重要價值,就能夠確保公侯萬代,也能夠給追隨他家轉戰南北,現在甚至還奔波在惡濤之上的將門子弟們一個合格的交代。


    借助方才這句話,劉牢之直截了當的表明,他不算是關中新政的無條件擁護者,但是還算是關中都督府的同路中人。


    大家通力合作、各取所需。


    譬如今日。


    謝玄聽懂了劉牢之的潛台詞,當即一拱手:


    “此戰,望與少將軍各得其所。”


    劉牢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哈哈笑道:


    “敵強我弱而先聲奪人,餘的確非常好奇大司馬又會如何應對。”


    謝玄也飲盡,將酒杯向著劉牢之展示了一下,旋即說道:


    “大司馬如何應對那是後話,至少我們先打出我們的銳氣!”


    ————


    劉牢之是喝的醉醺醺離開的。


    身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牆頭草,這一次劉牢之的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保證。


    被抹去的過去不啻於對他的洗白,而之後隻要不直接亮明刀劍和關中都督府對著幹,那麽就應當可以平穩一生了。


    所以劉牢之很高興,這讓他覺得自己一身布衣前來以示誠意,的確起到了作用,哪個年輕人又不喜歡吹噓這樣單刀赴會的資本呢?


    回到軍中,這也能夠極大地助長劉牢之的威望,畢竟他還年輕,軍中對於他也不是完全信服。


    但是勸酒的謝玄卻沒有喝醉。


    郗恢都有點兒發暈,但他還是一眼看到了謝玄濕漉漉的袖子。


    也不知道有多少酒水被悄然灑在了上麵。


    他伸出手,正想要問謝玄怎地來虛的,卻不料謝玄冷聲說道:


    “這個劉牢之,趁虛而入,使得我等隻能低聲下氣的做出讓步。若是其之後安分守己,便是好生統率水師也就罷了,但凡讓餘察覺到異心,則必然將其捉拿!”


    說罷,謝玄霍然抓起架子上的佩刀,“鏗鏘”出鞘,刀光一閃,桌案一角已然劈開。


    刀光裏,郗恢打了一個寒顫,酒也醒了不少,看著謝玄持刀而立的身影,默然少許,緩緩說道:


    “也不能要求天下所有人都願意為都督府前赴後繼,劉牢之這樣的人,擁兵自重卻還期望能夠在未來的朝堂上、勳貴之中謀求到一席之地,既不是第一個,第一個大概應該算益州刺史周撫,大概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隻要我們能打勝仗,那麽之後這樣的人還少不了,今日因為一個劉牢之而劈砍桌角,再過幾日,餘這張桌子可就不能用了。”


    謝玄收刀:


    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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