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的張湛,此時似乎恨不得直接抽出來佩刀,衝到江左去,衝到建康府的朝堂上去,把這一番話再告訴他們一遍!


    在關中這麽久,他也已經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出現了多少謬誤,所以他想要讓其餘人也意識到這謬誤,也做出改變。


    杜英則一邊試了試爬犁,一邊看向鬥誌昂揚的張湛,聲音遠沒有張湛來得激動:


    “何不食肉糜?當問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注定了一些結局。”


    張湛臉上的激動神情頓時一僵,他艱難的扭過頭,看向杜英,結結巴巴的說道:


    “刺史······有些話,還是,還是慎言。”


    何不食肉糜,這是司馬氏的皇帝問出來的話。


    雖然大有謬錯,但是畢竟代表的是司馬氏,是皇權。


    這年頭的皇權,已經隻剩下一個高高在上的名號了。


    真正的實權都在世家的手中。


    然而即使是這樣,皇權仍然還是皇權,皇帝仍然還是皇帝。


    張湛可以用各種辦法,甚至是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世家,但是他並不想、也不願意咒罵皇家。


    這大概是他們這些南渡之人最後的信仰和堅持了。


    尊典午、返中原,至少在他們這一代心中,這才是執念。


    司馬氏的位置,仍然不容挑釁。


    杜英對張湛的反應並不奇怪。


    王與馬,共天下。


    其實現在的建康小朝廷,倒是有幾分後世君主立憲的影子。


    世家為了從司馬氏那裏順理成章得到更多的權力,自然也就把司馬氏往更名貴的位置上推,讓司馬氏當一個萬民敬仰、承擔北歸希望的幌子,而世家則在背後攫取真正的權力和利益。


    並且這一支司馬氏和原本西晉的正統不同的血脈傳承,也讓西晉曆代皇帝敗壞的名聲沒有被他們所繼承,自然聲望更隆。


    而曆史上,也的確,當司馬氏逐漸證明了自己沒有帶領朝廷北歸中原的能力,北府兵又嶄露頭角之後,世家以及整個朝野百姓,自然而然也就選擇了劉裕。


    擊敗胡人、整頓內政、安頓流民、教化蠻夷,其實杜英現在所做的,比劉裕所做的更多。


    當然也是因為劉裕當時可施展的空間畢竟還是被局限在江左,想要教化蠻夷,也沒有這個機會。


    不過讓這一代人逐漸意識到司馬氏並不是唯一可以選擇的正統、讓下一代人意識到原來他們也可以打出來一片新的天地,而不是必須要跟在司馬氏後麵、聽從於世家的指揮······這終歸還是需要很多時間的。


    不過杜英也不著急,他還年輕,有的是時間。


    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


    他有耐心慢慢的影響這些人。


    張湛的話音落下,發現身邊的兩個人,杜英似乎毫不在乎,而旁邊幫著他們操控犁耙的那老農更是渾然沒有聽懂的意思。


    這讓張湛忍不住挑了挑眉。


    他陡然間意識到一件事。


    在關中,這裏的流民百姓和江左不一樣,對於司馬氏本來就沒有什麽信任和依賴,因為他們仍然是被司馬氏丟在北方、拋棄的漢家百姓。


    他們歡迎王師,是因為王師能夠把他們從水火之中解救出來,而不是因為王師代表著皇權和正統。


    若是氐人也能夠給他們田地,並且輕徭薄稅,那麽他們也會對氐人感恩戴德。


    包括世家也一樣,這裏的世家也從來沒有奉司馬氏為正統的意思,他們之前可以服侍羯人、氐人,現在也可以遵從於新來的霸主。


    遠在天邊的司馬氏,憑什麽能獲得他們的效忠?


    而一旦關中的統治者也秉持著相同的想法,俺麽關中和江左,將是平等對話的兩個勢力,再沒有任何從屬關係。


    眼前的老農,顯然就足以代表關中百姓的態度。


    而杜英,似乎,不,他就是關中的統治者!


    張湛一時間訥訥不知道如何說話。


    杜英依然和上午剛剛走出郡守府時那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孰對孰錯,孰優孰劣,不是在長安坐井觀天就能看到的,還是要出來走一走,看一看。


    現在張兄所看到的,是不是和心中所想的不一樣?現在仍然還覺得餘剛剛所說的有什麽問題麽?


    張兄剛剛那一番話,說的很好啊,餘還以為張兄已經幡然醒悟了呢!”


    我是幡然醒悟了,隻是沒有想到,你竟然比我還敢想······


    張湛心中有些惴惴,以至於當杜英伸手扶住爬犁,催動著老牛向前移動的時候,張湛都僵硬在那裏,無動於衷。


    “張兄,張郡守!”杜英回頭看向他,笑道,“這天下還大、路還長,餘一個人自然是走不完的,一起麽?”


    張湛恍遭雷擊,猛地醒過來,接著便三步並作兩步跟上杜英,和他一起推動犁耙:


    “願附驥尾!”


    杜英哈哈大笑:


    “餘不需要你附驥尾,而是也變成一麵旗,一麵迎著那朔朔北風,一起獵獵飄揚的旗,去為我,為我們,為關中,號召更多的人!”


    說罷,杜英一鞭子抽在牛背上:


    “春耕,開始!”


    田埂上早就已經等候多時的農夫們,齊齊歡呼,湧入各自的田地。


    “一年之計在於春,這個春天,我們要好好把握啊!”


    杜英看著周圍躍動的身影,爽朗笑道。


    張湛的嘴唇輕輕蠕動,他本來還是有話想要問杜英,可是此時看著杜英的笑容,又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問的必要了。


    興奮的百姓,叉腰指點的杜刺史,遠處的青山,近處的田野。


    拂麵的春風,湧動的活力。


    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和回答著張湛。


    這,便是年輕的雍州刺史,和他獲得新生的百姓與青山。


    ————————————-


    白天的風還有暖意,但是到了晚上,天氣又冷了下來。


    半是因為冬的影子還未退散,半是因為此地的晝夜溫差本來就大。


    火爐上還溫著米酒,倒不是杜英好這一口,而是今天剛剛下田,當時也隻是覺得涼,後來才感受到了貫徹全身的冷意。


    杜英就坐在小桌案前,翻看著新平郡的賬簿和公文,也算是對張湛近期工作的檢查。


    本來這種事杜英還是對張湛有信心的。


    但是春耕時,張湛有些拙劣的表現,還是在提醒杜英,張湛雖然有整頓本地之心,但是架不住他之前是從大司馬府的幕僚位置上走過來的,或許有運籌帷幄的能力,但是缺少了很多對基層的認知和了解。


    以至於張湛今天在田野間走一走,目光裏甚至都帶著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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