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洗耳恭聽的羅含,刹那間,如遭雷擊。


    老人霍然抬起頭。


    杜英的聲音猶然還在回蕩。


    為天地立心,而今這一片天地,到底是誰說了算,典午朝廷、滿地的胡人,還是一個個世家?


    這天地,缺少了自己的本心,一顆屏護萬民、不公不私的本心。


    這曾經誕生過秦漢這種強國,四方萬夷無不拜服的天地,不應該有無休無止的殺戮。


    是蒼天變了心。


    那麽就得把蒼天的心,變回來。


    用凡人的力量,用凡人的學問,去影響每一個人,那麽自然就能夠改變一整個時代的風貌。


    正是天地改變,重歸太平,才能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羅含的心中,顯然第一句就已經足夠讓他感悟很多。


    而其餘人,亦然如此。


    天地蒼生,往聖今人。


    為改變和拯救這些而讀書,看上去目標很是宏大,但是實際上又何嚐不是他們當初的誌向?


    隻可惜多年風風雨雨,磨平了棱角,也磨滅了雄心。


    “好,好!”羅含撫掌說道,“盟主之言,發人深省,發人深省啊!”


    “盟主能有為萬世開太平之心,此為關中百姓之幸也。”郗超亦然站起來說道,有些感慨的說道,“郗某早年也曾立誌整理天下文史,挽救古人書籍於兵火之中,然此時惶然回首,又何曾真的做到為往聖繼絕學?當年的一份赤忱,而今都尋覓不到了。”


    袁宏和梁憚等人,亦是露出如此神色。


    都是讀書人,誰年輕的時候還沒有發下幾個宏願?


    結果到頭來發現,這件事或許並沒有那麽難,可是自己就是沒有能夠做到。


    杜英謙虛的說道:“昨日祭酒曾請餘為關中書院之開辦提筆寫下一句話,能夠警醒今人、告誡後人。


    餘思來想去,似也隻有此一言,能夠闡明餘之本心,能夠闡明關中書院教書育人之本心,亦能闡明我關中子弟渴望太平之本心。”


    “善!”郗超率先點頭稱讚,“關中書院若是真可培養出盟主所言之人才,則千秋萬世,想來亦會稱頌。”


    說話之間,郗超一直在注視著杜英。


    如果說之前他對於杜英隻是重視的話,那麽現在他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拉攏的人,無論是他的手腕還是思想,都讓郗超耳目一新。


    相比之下,仍然在任用世家並且從中尋求到一種平衡的桓溫,看上去好像風險更大了一些。


    世家製度現在已經嚴重的限製了郗超的進身之路,正是因為他不想在江左對王謝子弟卑躬屈膝,所以才會以江左世家子弟的身份投靠桓溫,並且變成反對世家的急先鋒。


    可是天下之大,同道中人卻寥寥無幾。


    今日見到杜英,郗超刹那間有一種感覺,世家製度的桎梏,似乎真的有可能從他這裏打開。


    可是郗家又應該如何結好杜英,表達出來自己的善意呢?


    利益顯然是不夠的,能夠給杜英利益的人太多了,現在甚至大家都在爭著想要犧牲自己的利益以換取關中盟的支持。


    那姻親?


    郗家能在郗鑒去世之後仍然屹立於東南世家之林,並不是因為郗愔和郗曇這兩個求神拜佛、無心於官場的兄弟支撐起來的,而是靠著郗家和王家的聯姻。


    郗家長女郗璿是王羲之的夫人,因此王家才會對郗家多有提攜,外人看郗家也是將其當做王家的附庸。


    這也是郗超一直不滿而想要打破的尷尬處境。


    可惜堂妹才十歲,小了點兒,家中又有讓其和王家繼續聯姻以鞏固關係的意圖······


    郗家上下,畢竟不可能和自己完全同心,這也是世家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的傳統。


    郗超一時皺眉,發現自己陷入了想要結交和拉攏杜英,卻又無從下手的地步。


    更何況就算是家中還有別的表親適合聯姻,且看看杜英身後的謝才女,名動江左的人物,郗家誰能夠勝得過?


    隻是不知道謝家對這件事是什麽態度?


    難道真的默許了,然後打算和王家翻臉?


    郗超突然想通了什麽,假如謝家敢和王家翻臉,那我郗家為什麽不可以?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當然也得建立在杜英本身足夠強大的基礎上。


    這個家夥,能夠在短時間內走到這一步麽?


    “此言當勒石為記,告慰先賢、告誡後人。”袁宏也開口說道。


    這個一向喜歡抬杠的家夥,臉上少有的正經。


    實際上他現在正在做的,就有搜集舊有書籍,想要重新編撰一本《漢書》,名之為《後漢紀》,此次北上,也的確趁機搜集到了不少孤本。


    杜英剛剛一句“為往聖繼絕學”,一下子戳中了袁宏的心坎,讓他收起來一貫的恃才傲物。


    他的恃才傲物隻限於對那些自己看不起或者看不起自己的人。


    杜英,在這一刻,顯然已經被袁宏排出了這個名單,甚至袁宏願意引為知己。


    若不是杜英在各方勢力中間搖擺不定,讓袁宏作為東南世家的代表,還是得謹慎行事,恐怕他都會忍不住直接拉著杜英的袖子,和杜盟主探討探討。


    歸根結底,袁宏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幕僚或者謀士,而是一個高傲而又虔誠的文史學家。


    杜英點頭,欣然接納了眾人的建議,又看向謝道韞:“還請謝掾史提筆,寫下此言,請祭酒勒石,為後人所觀。”


    羅含拱了拱手,如果說原來的他還覺得對上杜英的時候需要擺出來長輩的架子,那麽現在,他更願意以一個書院祭酒的身份向盟主見禮。


    謝道韞此時才恍惚回過神來。


    沒想到昨日杜英所說的,竟然是這樣的句子。


    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這四句話,雖然不是詩詞,但是依舊會流傳千古。


    杜英的本心,杜英現在所做這些事的目的,都已經蘊含在其中。


    羅更生已經在羅含的吩咐下磨好了墨。


    謝道韞深吸一口氣,走過去,一筆一劃的寫下杜英所說的四句話。


    用的楷書。


    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楷書流傳並且發展壯大的時期,這種為字楷模的書法形式,最適合於公文的書寫,因此也受到上層社會的歡迎。


    謝道韞的書法,本來在江左就小有名氣,此時心中激蕩之下,寫下來的字,嚴整之中又帶少許靈動飄逸,雖然沒有那麽工整,但是看著反倒是更舒服一些。


    或許正合適用“不蔓不枝、亭亭淨植”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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