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倒是大概能猜到謝道韞在想什麽。


    應該是在想,杜英身在關中,卻能夠得到這樣的消息,到底是自家阿爹或者軍中某個將領泄露了消息,還是因為涼州的手都已經伸到江左去了?


    杜英說的含糊,自然容不得謝道韞不思索。


    涼州對於江左的情況如此了解,想要幹什麽?


    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有知道多少江左世家的難言之隱?


    尤其是謝道韞可不相信,杜英所說的“大差不差”。


    因為明擺著眼前的杜英並不是如此行事。


    杜英此時伸手輕輕拍著桌子,長歎道:“所以隻要世家還在,那麽這世道,終歸是天下幾分、胡塵彌漫。


    所謂清談,不過是世家的一種手段罷了,或是掩蓋自身的目的,或是引領社會風氣向玄而又玄的地方進發,最終誰還會有反抗之誌?隻求安然一生。”


    “此言差矣。”謝道韞沉聲說道,“清談之中,仍多誌士。”


    “是麽?”杜英笑道,“是王衍,還是殷侯?”


    謝道韞登時語塞。


    作為中朝清談名流,王衍一人葬送了整個中朝文武,而且自己竟然還恬不知恥的投降求饒。


    作為東下後的清談名流,殷浩位居高位、享有盛名,但是遲遲不敢北伐,最後還是被桓溫嘲諷一番之後,氣衝衝的北上,又大敗而歸。


    這些,就是清談名流的代表。


    有多菜,人盡皆知。


    隻是此世仍然還是清談名流主導朝堂,又有名望在外,所以大家沒有直接戳破麵皮罷了。


    可是他們對朝堂的控製、在外的名望,顯然並不足以影響和威脅到杜英,所以杜英此時可以肆無忌憚的說出來。


    “所謂誌士,便是真有還都中原之心,可又能做到?”杜英哂笑道,“且看中流擊水者,為祖車騎;且看死守晉陽者,為劉並州;且看今日北伐關中者,為桓征西。試問其中,清談名流,可有幾人?”


    謝道韞隻是沉默。


    杜英則接著說道:“餘有一詩,趁興而作,可願聽之?”


    謝道韞不由得打起精神:“洗耳恭聽。”


    杜英的聲音轉為平淡:


    “今日入城市,歸來自歎息。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謝道韞如遭雷擊,怔在那裏,一動不動。


    前兩句詩沒什麽事,甚至有點俗氣。


    但是後麵兩句,直戳內心。


    謝道韞咀嚼良久,方才喃喃說道:


    “杜兄之詩,無華麗之詞藻,無婉轉之柔情,簡單扼要,振聾發聵。此當為為天下寒苦之人、亂世流離之人所吟之詩,奇哉,妙哉!”


    這話說得杜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世家之中,終歸也並非全是遍身羅綺卻又無事可做之人。”謝道韞接著說道,“家父或許就是杜兄所說的遍身羅綺者,但是前線浴血,杜兄也看在眼裏。而且餘自問,運送糧食、接濟大軍,雖為羅綺者,卻也無愧於養蠶人。”


    頓了一下,謝道韞又有些無奈:“不過餘為女子,所能做的,便隻有這麽多了。”


    杜英剛剛的確一針見血的指出了世家不過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怪物罷了,可是對此,謝道韞就算是可以反駁,或者表示讚同,也沒有任何作用。


    她或許能夠讓自己成為一個離經叛道者,卻隻是一個女兒家。


    在改變這一切上,能起到多大作用?


    又能夠影響幾人?


    杜英看著謝道韞,欣慰的一笑。


    其實在他看來,不管能不能起到作用,至少有這一份心就已經很好了。


    每一個變革之中的時代,都少不了背叛自己階級而追逐真理和道義的人,實際上一心求漢化已讓秦國真正變成新“秦朝”的苻堅,應該就算是這樣的人。


    至於到底應該怎麽做,又應該怎麽把理想變成現實。


    這杜英可以幫助謝道韞,以及更多有著這樣想法的人。


    身為一個變數,這或許就是他來到這個時空的最大意義。


    當下,杜英笑著說道:“你這人,怎麽搶我的話?”


    “嗯?”謝道韞也不喝茶了,隻是直勾勾盯著杜英。


    若是換做別人,被一個佳人這樣看著,恐怕已經心猿意馬。又或者被這樣充滿警惕和防備的目光看著,已經下意識的想要攥拳頭。


    可是杜英隻是從容的重新豎起來一根手指:


    “爾出身世家,因此此事本應與汝無關,此其一也。卿本佳人,亂世烽煙,自有男兒在外,何必在乎,此其二也。


    剛剛既說女子,便說明阿元妹妹亦然明白這個道理,這豈不是搶走了杜某的話?”


    謝道韞撇過頭,托住下巴,低聲說道:“是啊,終歸是女兒身。”


    “但是!”杜英話鋒一轉,嚇了謝道韞以及旁邊同樣聽得津津有味的疏雨和歸雁一跳,“誰說女兒身就不能做些什麽了?”


    謝道韞瞥了他一眼:“杜兄好心,但也不用勉強安慰。強詞奪理,不如不說。”


    杜英搖頭:“此言差矣,且看這街上,可有多少男兒、多少女子?”


    謝道韞錯愕,旋即重新坐直:“杜兄此言何意?”


    杜英則直接起身,反而對著謝道韞行禮。


    謝道韞驚訝的站起來:“這······”


    “現在正是臨近夏收之時,屆時整個關中盟的婦孺都將前往收割,所以杜某有一不情之請。”杜英說道,“盟中婦孺,多不識字,又無多少組織統籌之經驗,因此還請謝姑娘為關中盟組織此事。盟中一應涉及婦孺的事宜,謝姑娘可先行後稟。”


    謝道韞微微顫抖,俏臉上露出的喜色都已經不加掩蓋:“杜兄此言當真?莫不是開玩笑?”


    “這玩笑,可開得了?”杜英正色說道,“放眼關中盟,可還有比謝姑娘更能勝任此事者?”


    謝道韞當即連連點頭:


    “承蒙杜兄信任,願助一臂之力。更何況此事是為了王師而為,餘義不容辭。”


    杜英呼了一口氣,彎彎繞繞這麽多,總算是把謝才女給繞進去了:“那今後便請阿元妹妹多多操勞了。”


    答應了杜英,自己自然就算是關中盟專管此事的人了,也算是杜英的下屬,因此謝道韞慨然說道:


    “盟主放心。”


    說完,她心中也有些感慨,好像自己之前還說過,並非關中盟的屬下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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