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題《晉末多少事》


    滾滾胡塵,少陵塬上,正是春又來遲。


    敗楣殘戶,梁棟化雲泥。


    南北群雄並舉,關內外、生死黔黎。


    長安亂,相逢風雪,此命不如棋。


    ——————-


    吹笛,君且去,奔流蕩寇,萬裏相離。


    望摧破龍城,蔽野旌旗。


    豪引英才虎踞,迫淝水、誰可堪敵?


    蒼穹老,東來紫氣,自是與天齊。


    ——————————


    風甚寒。


    爐火躍動。


    孩子們有男有女,圍坐在爐火旁。


    一個年輕人站在爐火一側,負手而立,聽著孩子們談論著詩詞。


    他實際上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樣子,但是和這群七八歲甚至更小的孩子們一比,自然就成熟很多。


    時而欣慰的伸手捋一捋並不算長的胡須,仿著長輩的模樣,端起身為叔伯的架子,連連點頭,很讚賞孩子們說到的某一句話。


    又時而側身從書架上抽出來一本不知道流傳了多少代人的竹簡典籍攤開,顯然是遇到自己也拿捏不準的,索性求證。


    突然,外麵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風更大了。


    靠近門的小孩好奇的伸手拉開了房門。


    寒風登時灌進來,吹動所有人的衣袖,也吹動桌案上的書卷。


    好在還有一些竹簡案牘,總歸是風吹不動的。


    臉上有些許冰涼,讓所有人都露出驚喜的神色。


    下雪了,而且還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男子自己也展露笑顏,大步走到門口,門口還有屋簷回廊,不過顯然不足以抵擋風雪,雪就這樣撲打在男子的衣袖上、臉頰上。


    涼意絲絲,卻架不住心中的喜悅。


    縱然這些年雪在南方也不是什麽新奇的事物,但是一年到頭,瑞雪降臨,總是值得喜慶的。


    “白雪紛紛,何所似?”年輕男子伸手指向門外。


    顯然是秉承著剛才討論的主題,讓這幫小家夥們對一句詩。


    庭前,大雪紛紛而下,屋簷上、樹梢上乃至於門檻外,都已經有了積雪。


    年輕男子就這麽擋住了門,門裏的孩子們隻能透過他身體的縫隙看到外麵的一片白茫茫。


    孩子們按捺住直接衝出去在雪地裏奔跑、打雪仗的衝動,一個個抓耳撓腮,拚命地想要憋出來一句能夠搪塞過去的詩句。


    一道道目光投向年最長的那個。


    這個時候,還得看兄長的,哪怕兄長在這位文采斐然的叔父眼裏也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小屁孩。


    年長的那個也不推辭,輕輕咳嗽後才起身,抑揚頓挫:“撒鹽空中差可擬!”


    年輕男子一笑。


    不用他開口,旁邊就有稚嫩的聲音響起:“胡兒阿兄就知道吃!”


    “怕是想到那天的烤肉了!”


    年長的這小子被弟弟妹妹們一說,臉上紅撲撲的,不知道是害羞還是被風吹的。


    年輕男人咂了咂嘴,這小子說的雖然有幾分意思在,但是總感覺差強人意。


    就在此時,人群之中響起清脆而自信的聲音。


    “未若柳絮因風起。”


    孩子們刹那間都安靜下來,都在回味這句話,就是一個個搖頭晃腦的不知真假。


    年輕男人錯愕,旋即大笑:“好,好!”


    好一個“未若柳絮因風起”!


    他下意識的側了側身子,想要把說出這句詩的小丫頭從人群裏抓出來表揚幾句,結果那些早就虎視眈眈的小家夥們,趁著這個機會蜂擁而出。


    要不是這位叔父一直擋著門,他們哪還坐得住?


    年輕男人回味過來,再定睛看去,不過一溜煙的功夫,屋子裏已經是空空如也,隻有牆角的香爐,猶然還有嫋嫋煙氣升起,看那輪廓樣子,似乎變成了一個小惡魔,看著眼前景象捧腹大笑。


    男子不由的歎息一聲。


    陳郡謝氏,這些年來得勢,已經隱約有取代琅琊王氏,成為這烏衣巷裏第一家的勢頭在,自家小兒女,怎能隻知道貪玩享樂?


    不過轉念一想,玩樂不過是小兒天性罷了,又何必強行阻攔?


    揠苗助長,也不是什麽好事。


    等他們長大了,還有偌大的家業等著他們去肩負,現在······就先讓他們玩鬧吧。


    天塌下來,還有自己和兄弟們這些做叔伯的在,輪不到他們頂。


    刹那恍惚,庭院裏已經響起了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


    而他自己,則默默吟誦著。


    “大雪紛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


    不知道以後我家這些幼麟雛鳳,又要便宜誰家?


    男子緩緩抬頭向庭前看去,對麵屋簷上的雪被風吹卷,打著旋兒飄落在庭院中。


    他的心思也隨著這風飄轉。


    今年的朔風,比往年更烈了。


    這一年,是東晉永和元年,亦是後趙建武十一年,前涼建興三十三年,成漢太和二年,代國建國八年。


    群雄割據,戰火如荼。


    是日,江南大雪。


    曆經永嘉之亂,很多人都認為亂世總該要到盡頭了。


    而上位者們卻很清楚,一切,才剛剛開始。


    ————————————————


    華山,同樣是一場雪,一場比江南更大的雪。


    隻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沒有什麽比這句詩能夠形容華山的高峻以及人在山下昂首看山的渺小。


    崎嶇的山路上,拄著拐杖的少年步履維艱,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一陣風迎麵吹來,少年咬緊牙關,微微低頭,頂著風向前走。


    頭可以低下,腳步不能停頓。


    然而腳下踩到了一塊不知是結冰還是長了青苔的石頭,他還是不由自主的滑倒,然後順著剛才自己艱難爬上來的山坡,一路向下滑去。


    少年艱難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麽,可是除了光滑的石壁和冰冷的雪,別無他物。


    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這樣滑下去了,要不,這次就這樣吧。


    這條路,真的不想走了。


    順著山坡向下,少年睜開了眼睛,鵝毛大雪幾乎往臉上打。


    好疼啊。


    但是很快他就失去了痛覺。


    這大雪,恍惚間就像是春天隨風飄舞的柳絮。


    落在身上,是那樣的柔軟,甚至吸入鼻子裏還讓人很討厭。


    溫暖的春天,又在哪裏?


    少年逐漸失去了知覺。


    遠處山道上,有腳步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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