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麽能比一個不再存在的村子更讓人覺得曆曆在目。鞋匠吉雷爾那深深的園圃裏,桂竹香的花朵冒了出來。為了讓人觀看,胖胖的裁縫穿著絲膠短裙,流著汗哭叫著,在圓桌上跳舞。吉雷爾先生一錘子就把每個木釘砸進皮鞋跟。朝火車站的窗邊有兩張桌子。被母親叫作巴蒂斯特的那個人,馬上就坐到其中的一張桌旁。這個巴蒂斯特的名字中,很顯然有一個p被第二個t代替。他是這個周日早晨的第一位客人。因為是唯一的一個客人,他和約翰的母親聊著天。他滔滔不絕,約翰的母親注意聽著。管道工施密特走進,因為是星期天,他想時間更長一些地讓自己解渴。這時巴蒂斯特不再說話。這個星期天的第三位客人是整個地區頭發最金黃的人,森佩爾·哈根的弗裏茨,他看來在這個星期天早晨也要跟自己的師傅幹活。要是坐在他的師傅身旁,明顯地跟他喝咖啡,森佩爾·哈根的弗裏茨幾乎不說話。他起先被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問道,他為什麽偏偏要學管道工。他對她說,他想替自己的墳墓做一個鐵皮花圈,以便下雨時能聽見雨聲。要是有人對赫爾默的赫爾米內說,別人已經從漢澤·路易斯那裏聽過這個故事,她就會說:他學著我胡扯。


    圓桌旁的第四位客人是施萊格爾先生。還沒有坐下,施萊格爾先生已經放肆地大叫,他現在是滿師的徒工。森佩爾的弗裏茨問:伯南布哥?這個建築師歡快地叫回:77個半小時!森佩爾的弗裏茨聲音更響:萊克赫斯特—弗裏德裏希斯港?施萊格爾先生:55小時。還有呢?弗裏茨大聲問。幹淨利落!施萊格爾先生叫著。這意味著,他懂得賞識弗裏茨想知道齊柏林(1)準確飛行時間的提問。快說,弗裏茨催促。23分鍾,施萊格爾先生大喊。這時,路易斯已經把一杯有四分之一湖酒的杯子放到他麵前。他不慌不忙地喝上一口,不過這一口直到杯子被喝空後才停下。他似乎整整一夜,未沾一滴湖酒。


    當約翰與母親重新單獨在一起時,母親說,他不能把從巴蒂斯特那裏聽到的事情,告訴任何別的人。否則客人、母親和約翰,他們都會喪命。對所有的死亡類型,母親都稱之為:喪命。約翰點頭;實際上他應該告訴母親,他根本就沒有注意聽,也就是說,他不知道,不允許他告訴別人什麽。整個時間裏他在思考,在更多的客人進來之前,他是否可以再放上一張唱片。麥克風櫃子就在那個巴蒂斯特坐的桌旁。父親最喜歡的唱片。上麵有約翰最喜歡的歌:“誰要是從未含著眼淚吃過他的麵包”。由卡爾·埃爾布(2)唱。這個人原先是拉芬斯堡的抄表員,同格呂貝爾的路德維希有親戚關係。父親剛去世,約翰覺得難過,他沒有再能唱獵手之歌。父親最喜歡聽約翰唱這支歌,最願意為這支歌伴奏。哈特穆特,聽這第四首歌!舒伯特的獵手之歌,完美無缺!父親說。那時,朋友哈特穆特最後一次從奧伯施陶芬來這裏做客。父親坐到鋼琴旁,約翰得唱獵手之歌。開始約翰隻願意唱“一隻蘋果樹花朵的花圈”。可父親不太喜歡為此伴奏。在此期間,約翰已能替自己伴奏,因為和舒伯特相比,萊哈爾(3)的曲子寫的比較簡單。


    在施內曾豪森,約翰走在沃爾夫岡身旁,他生命中的第二個沃爾夫岡,去高炮陣地。他們遇到一隊男人,也以行軍的隊列,沒穿軍裝,但穿著一種若明若暗的製服,頭戴無帽舌的圓帽。沃爾夫岡輕聲對約翰說,輕得隻有約翰一人能聽見:達豪dachau,德國第一個納粹集中營,1933年3月建立。在慕尼黑北部達豪市郊區,除主營外,還有約150個支營分散在德國南部和奧地利,統稱達豪集中營。人。現在約翰記起,他忘記了那個巴蒂斯特,也想起了,他曾經忘記了他。在那個周日的早上,他心不在焉時聽到的話:達豪。約翰從高炮訓練場回家,來到廚房。母親和被稱作堂兄的叔祖坐在那裏。叔祖正好在說:無論如何我們要付出代價。母親說:輕點。他們的臉色表示,他們在掩蓋什麽事情。約翰回憶起母親的神色,那時她剛剛同巴蒂斯特講過話。他忘記了這個神色,也忘記了,他曾經把它忘記。


    約翰和他的同伴裏查德和赫伯特,為了不被人再次送上前線或者被人俘虜,整天待在山脊上,從山穀出發,先向北,然後朝西去,然後在米滕瓦爾德和加米施之間不得不穿越一個山穀。他們被兩個穿那一種條紋衣服的男人擋住,受到手槍的威脅,被命令交出身上所有的武器。他們照辦。當他們重新進入森林,往上走時,赫伯特說:他們來自達豪。約翰再次想起他忘記的事,想起,他曾經把它忘記。


    就著洋蔥餅,父親喝下他的藥水。他打過唯一的一次。約翰拉著實心橡皮圈上的繩子,橡皮圈彈了出去,碰在昨天節日裏留下的、還等著刷洗的幾百個玻璃杯。砰的一下,似乎所有的杯子都破了。從邊上站著的父親那裏,立刻打過來一個不怎麽可以感覺到的耳光。因為耳光來得突然,還沒有來得及感到害怕,所以不怎麽疼。要是沒有其他什麽辦法,母親總是把約瑟夫和約翰一起趕進地窖,在最黑暗的角落裏用一個廚房勺子打他們。這時她常常說,也許這是她在屈默斯威勒聽來的,得抓住一個,以此教訓另一個。從地窖裏出來,3人總是一起哭著。每次,米娜會立刻把她稱為小羊羔的糖果送到約瑟夫和約翰的嘴旁。她把糖放在自己平攤開的手掌上,把手掌移到約瑟夫或約翰的嘴邊,他們就用嘴巴從她平坦的掌心上吃糖,就像馬兒那樣。


    從哪裏能知道,哪些發生的事情值得保留在記憶裏?人們無法在生活的同時又知道這點。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鼻子旁的肉贅,海關官員太太和納粹婦女協會副主席海姆上嘴唇的肉贅,它們哪個更高和更莊嚴?當然,海姆太太的肉贅以後才在村裏開始閃光發亮。人們先是為三個海關官員家庭,在村子邊的東南部造了兩座房子。方言從最中心的巴伐利亞,甚至從弗蘭肯輸送進來,讓人們每天都得麵對它們。霍佩夫人拉開朝著郵局的大門,用方言叫道:快把包裹寄走(4)。郵局夫人知道,這個句子隻有等交給了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後才算來到了世界上。在從下村到上村的路上,她住在金鍾柏樹牆後麵,赫爾默的赫爾米內會經過所有的地方。由於海姆夫人的到來,一個有競爭力的肉贅也來到村裏。她說的一句話也被赫爾默的赫爾米內聽見,由此得到傳播。這個臉頰蒼白,有184米高的婦女協會副主席,這個弗蘭肯女人說,埃爾朗根天下最美。以便這裏的人知道,海姆夫人是在流亡途中到了這裏。同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左邊臉頰上紫色的、猶如燈塔般閃亮的肉贅相比,海姆夫人的肉贅要暗淡些和平坦些。在教會年度,紫色是最高貴的顏色。赫爾默吉雷爾的赫爾米內既不同吉雷爾的銀行、也不同吉雷爾的肉商、更不同吉雷爾的鞍具匠、也不同教區內其他許多吉雷爾們有親戚關係。但是,從遠的來說,又同諾嫩霍恩、黑格、哈特瑙、博多爾茨和恩齊斯威勒的所有吉雷爾有親。不過,作為他的姐妹,引人注目的親戚關係是同赫爾默的弗朗茨的親戚關係。他在蘇瓦鬆附近的突前潛聽哨裏成功地裝死,所以沒有被關入任何俘虜營,而是趁著黑暗,脫下靴子和裹腳布,肩上扛著從一個被槍炮摧毀的農莊裏偷來的糞叉,因為他覺得這樣最安全,不斷地穿過田野,從蘇瓦鬆一直走到瓦塞堡。父親總是說,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幹擦洗的活,但沒有任何卑微的痕跡。顯然,通過她的擦洗,她使得外來人的別墅變得高貴。她是一個女王。誰不曾是一個女王?也許菲爾斯特夫人不曾當過女王?她突然成了婦女協會領袖,給母親們戴上母親十字勳章,金的、銀的、銅的,服務於寒冬賑濟組織,突然發表演說,而她分送的報紙又會對此進行報道。究竟誰不曾是女王?可以肯定地是,在這個村子裏,隻有過女王們和國王們。所以有了鬥爭。一旦帝國靠得太近,總會發生鬥爭。要是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幹完擦洗的活兒回家,她會告訴銀行吉雷爾夫人關於這個鬥爭和那些鬥爭的事。銀行吉雷爾夫人的丈夫,在離施萊格爾的房子幾步遠的地方為地區儲蓄所收賬和付款。銀行吉雷爾夫人在兩棵栗子樹之間走來走去,等著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告訴她這事或那事。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報告的事情的重要性,對每個看見兩棵栗子樹中間礫石路上這兩個女人的人來說,都十分清楚。留下這如此幹淨滑潤的礫石的祖父,一天早上被發現在床上去世。邊上睡著尼克勞斯。他本來該是醒著的。赫爾默的赫爾米內走著她的路,那是當地沒人走過、也不會這麽走的路。無論冬夏,總是腳登那雙薄薄的、及到踝骨上和仔細係好的黑色係帶皮鞋。一丁點兒的不修邊幅都不適合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頭上尖尖的皮鞋每走一步都有力地向前飛去,然後向外刹住。女舞蹈演員們就這麽走路。在赫爾默的赫爾米內的步伐中可以看到她個人獨有的能量;實際上,她每邁一步都踢一下一個無形的足球,然後後跟重新有力地踏到地上,似乎想在礫石路或街麵上砸出一個小洞。當然,關於這雙精巧的尖頭黑皮靴的來曆,她沒有對村裏人秘而不宣。教授夫人貝斯滕霍費爾的鞋子正好適合赫爾默的赫爾米內的腳。赫爾米內曾以並非徒勞無益的方式跪拜在她家的地板上,讓它們保持光亮幹淨。每當她告訴銀行吉雷爾夫人這一切時,她從來沒有對走在她邊上的她看上一眼。但是銀行吉雷爾夫人卻不停地打量著更是向著天上而不是朝前說話的赫爾米內。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隻說標準德語。好吧,她用和些,和些,代替輕些,輕些。不過,除了一些在標準德語中讓人讀來氣息不順的習語外,這是唯一從她那裏流傳下來的方言詞匯。她的兄弟隻說方言。因為從未有人成為赫爾默的弗朗茨和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兩人之間談話的證人,所以無法想象,他們互相用什麽語言交談。最簡單的想象方式是,他們從不一起說話。或者他們擁有一種不依賴詞語的語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是每天見麵,因為赫爾默的赫爾米內白天不在家,而弗朗茨夜裏出去,主要住在普法爾森林邊他的牧羊人雙輪車裏。他去每個牧場放牧。阿道夫,完全學他父親,說:弗朗茨在缺少男人的地方幫忙。


    湖畔的別墅世界,依賴著高高的圍牆、更高的大門和進一步掩映一切的灌木和大樹,要是沒有赫爾默的赫爾米內的消息,將保持為不可想象。但正是通過赫爾默的赫爾米內,人們知道,半島西邊那直接從湖岸圍牆裏豎起的長長一溜的房子,是工廠主施特雷貝,這個槍托和槍管的製造商,用第一次世界大戰帶給他的贏利建造的。而工廠主蓋斯勒湖畔別墅的建造,要歸功於虔誠的花邊生產,也許甚至要歸功於他的彌撒法衣生產。要是有人想知道,究竟哪個別墅主人是孩子們的父親,那麽也能從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那裏知道。那個在不萊梅上班的煙草商埃姆西希,赫爾米內說,很少來看老婆和孩子,以至於他一直還給兒子埃德加,人們叫他克努普,帶玩具布熊來,盡管孩子已是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並且是青年協會的領袖。除了從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那裏,我們還能從哪裏知道,哈爾克先生同埃姆西希夫人沒有一腿,盡管這個來自柏林——起先是藝術攝影師,然後在弗裏德裏希斯港的道尼爾那裏當航空攝影師,總是身穿皮衣——的男人在她的別墅裏有自己的住處。而教授貝斯滕霍費爾是一個專家,也來自柏林,他現在的夫人是他的第二位夫人,以前是他的護士長,這點別人也是從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那裏知道的。夫人總是從年紀大得多的丈夫身邊逃走,逃到村裏,別的事不幹,總是跑到商店裏,順手牽羊,往口袋裏裝東西。不過,這件事不靠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別人也知道,因為教授先生常常來到村裏,為夫人順手牽走的東西付錢。從赫爾默的赫爾米內那裏人們知道,在上流社會裏,這種順手牽羊被稱作一種疾病,那些高貴的人們對此甚至有一個名稱:盜竊狂。可是沒有赫爾默的赫爾米內,也許永遠沒人知道,自從世紀轉折一開始,這個村子就出現在24卷的“邁耶爾”百科全書裏,因為霍佩賽勒教授死在當地。因為他的原生質研究,教授如此有名,以至於他的死亡地點和死亡時間也被載入百科全書。約翰剛剛第一次聽見這個詞,它就在他的樹形詞匯圖上生了出來,在胸膜炎、波波卡特佩特、薄伽梵歌、拉賓德拉那特·泰戈爾、流體、見神論、青年風格、斯維登堡、巴蘭(5)和婆羅多舞等詞匯中間引人注目。


    從一個臥室窗口,約翰能觀察到,這兩個女人如何在兩棵栗子樹之間卸載她們的知識貨物。不過他不這麽做。每當他從火車站回來,經過這兩個礫石路上的散步者,他會理所當然地向她們問候。問候,盡管那是兩個女人。而在此期間約翰知道,同在男人們那裏不一樣,如果欠女人們一個問候,她們幾乎不會到母親那裏來告狀。他向兩人問候,根本就不在意,此刻能親見處於最響亮地講述無比重要消息之狀態中、威嚴又警覺的挺直身姿。


    在讀赫爾米內這個名字時,她自己,這個掌握標準德語和嗜好標準德語的人,非常嚴格和毫無例外地把重音放在第一個音節上。這至少同她鼻子左邊被稱為肉贅的紫色小燈塔一樣,屬於她的本質。現在,當一切都成了往事以後,人們才明白,銀行吉雷爾夫人為什麽隻是在栗子樹之間讓人對她敘述。約翰的祖父自己設計和建造了“餐廳旅店”,在石料、風格和顏色上同火車站對應。然後,建築師施萊格爾才把他的房子,銀行吉雷爾一家就在裏麵辦公和居住,造在了“餐廳旅店”邊上。施萊格爾的房子豎立在“餐廳旅店”旁邊,不取競爭,而是取姐妹般的姿態,在野生葡萄葉子的掩映下鬱鬱蔥蔥。房屋前花草成片。恰恰這點不適合聽取赫爾米內的報告。伴著每一個句子和每一步,腳下礫石咯吱作響,這才與此相適。


    麵對這樣的回憶可能會出現這樣的疑惑,往事隻有在人們苦於其不可挽回時才會掙紮著冒出。隻要還在眼前,人們不會望去。人們心中每時每刻地充滿著期待,對自己毫不了解之事的期待。也許人根本就不在生活,而僅僅在等待,自己將馬上生活;過後,倘若一切成為過去,人們就想知道,隻要人們等待過,自己曾經是誰。


    從一個圓滑和陡峭的山坡上,一些大魚隨同下落的水流滑下。約翰至少該抓住一條。他伸手抓去,盡可能地迅速和果斷。巨大的鮭魚想從他手裏逃脫,想比他強大。他不允許這樣。他必須抓一條回家。他得打死它。他用一塊滑溜溜的石頭砸它的腦袋。它的臉像一個哭泣的小孩那樣扭歪。難道不是阿道夫?立刻不再是,他擊打下去。再來一下。它身上起了最後的抽搐,抽搐漸漸停下。夢境結束。他要帶一條鮭魚回家。


    去年秋天,父親去世之前,母親說過,烏鴉還從來沒有飛得離窗子這麽近,幾乎已經碰到窗玻璃,但還是轉身飛走了。揮一下手,告訴那些想賒購1公擔煤球的人,這1公擔根本不可能,這成了她的習慣。 <hr/>


    (1) zeppelin,1838—1917,德國航空界先驅,曾在弗裏德裏希斯港附近作首次飛行。曆史上,興登堡號齊柏林飛艇曾在美國萊克赫斯特著陸時焚毀。


    (2) karl erb,1877—1958,德國著名男高音歌唱家。


    (3) franz lehár,1870—1948,奧匈帝國輕歌劇作曲家。


    (4) 原文為方言:schn?i a bockl aafgemm。


    (5) bileam,即bam,《舊約全書》所載一位非以色列人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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