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德國當代著名作家馬丁·瓦爾澤(martin walser, 1927—)獲德國書業和平獎。在例行的獲獎答謝辭中,他有如下表述:“沒有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人會否認奧斯維辛;沒有一個還有理智的人會對奧斯維辛的殘酷不停地吹毛求疵;不過,要是有人每天在媒體中告誡我這段往事,我就發覺,我心裏有些東西反抗針對我們恥辱的這種喋喋不休。我不會對無休無止地呈示我們的恥辱表示謝意,會相反地扭過頭去。”


    瓦爾澤批評的是德國學界或媒體觸摸曆史傷痕的“泛工具化”傾向。這看來道出了頗多在場聽眾的心聲,因而博得人們的站立鼓掌。這驚世駭俗的敢言無忌,同時也讓媒體一片沸然。兩天以後,德國猶太人中心委員會主席布畢斯(ignatz bubis)公開表示憤慨,指責瓦爾澤忘了奧斯維辛,而且代表一大批右派激進分子的意見,說他的講話是“精神上的縱火”。與此同時,不少名人或是反對、或是讚同瓦爾澤的講話,加入這場媒體大戰。


    上述所謂“布畢斯事件”的導火索,其實正是這部《迸湧的流泉》。小說在1998年上半年剛一發表,即遭批判;有人說這部所謂的“時代小說”隻字不提奧斯維辛。針對這種責難,瓦爾澤在書業和平獎答謝辭中譏諷地提到:“一個聰明的知識分子在電視節目中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一副在這張臉上像是一種外語的嚴肅,告訴世人,在作家的書裏沒有出現奧斯維辛,這是作家的一次嚴重失誤。”話語之間,瓦爾澤在文壇上素享盛譽的剛直耿介、不肯敷衍的性情姿態,又顯一二。


    《迸湧的流泉》分三章,第一章題為“母親入黨”,敘述時間始於1932年年底。小說主人公約5歲的約翰理發回家,途中讓一個流動攝影師照了相,忘了母親的囑咐,回家時數一下競爭對手的飯店裏有多少客人。母親對他讓人拍照的事沒有多加指責,隻是抱怨:“這又會花錢”。家道之拮據溢於言表。旅店經營的慘淡,始終是母親的擔憂。無力支付賬單、歸還借款,加上市場的蕭條、銀行的倒閉、鄰居產業的被強製性拍賣,這些都給她和整個家庭帶來無盡的煩惱和持續的恐懼。有人說,現在隻有希特勒能幫助德國度過難關。而競爭對手們都已入黨。繼續潔身自好,隻能被摒除在社會生活之外。而對一個旅店主來說,這會是致命的結果。生存的危機讓母親在聖誕前夕決定入黨。


    父親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老兵。慘烈的前線經曆讓他成了一個和平主義者和一個見神論組織的創立人。他不停地做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夢,試圖讓家庭擺脫困境:在阿爾高建銀狐飼養場,在家裏挪出地方養安哥拉兔甚至養蠶,和朋友一起生產包治百病的磁療裝置。失敗和無能讓他愧對家人。最後他英年早逝,把家庭的重負留在母親一人肩上。


    第二章是“瓦塞堡的奇跡”。敘事時間約1938年夏。11歲的約翰對馬戲團女孩阿尼塔的愛占據故事中心。對異性的心理傾慕與生理的逐漸成熟聯袂而至。正是在他首次參加聖餐儀式的前夜,同阿尼塔的肌膚之親引發了他第一次的自慰行為,就此他違背了基督教第六條不可淫欲的戒律,犯下所謂的深重罪孽。這會使他無法接受聖體,會受到上帝的嚴懲。但儀式照常進行,天塌地陷的災難沒有發生。這也是“奇跡”?出於對阿尼塔的愛,當納粹分子深夜暗襲馬戲團小醜時,他堅定地站在被襲者一邊;也是為了贏得阿尼塔的愛,他幾乎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阿道夫決裂。最後,為了去看望在異地演出的阿尼塔,他甚至置母親的擔憂於不顧,逃學又逃夜。不過“奇跡”出現。這次能帶來可怕後果的事件由於天使代替他行使了各項義務而得以掩蓋。


    第三章是“收獲”。敘事時間約為1944年到1945年間。主人公已是一個17、18歲的青年。自從想當牧師的願望被當歌唱家的理想代替後,他現在又逐步放棄寫詩,轉而迷戀散文,因為它能更精確地記錄自己的情感。經過希特勒青年團的軍事訓練,約翰成了帝國的山地狙擊兵。而家鄉瓦塞堡已經失去往日的寧靜,到處是心靈破碎的戰爭難民。他從部隊潛逃回家,經過短暫的俘虜生活,與母親和弟弟重逢,而哥哥已在前線戰死。經過在阿尼塔那裏的失望,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伴侶萊娜。令人迷醉的性經驗,讓他跨入長大和成熟的又一階段。這也許是他繼找到散文形式後最大的人生收獲。


    這是一部頗具德國傳統發展或教育小說模式的作品,講青年主人公的成長及同環境的衝突與磨合。具體在這部小說中,幸福的少年時代和動蕩的曆史進程並行不悖。一方麵,一個在《綠衣亨利》和《彼得·卡門青》中人們似曾相識的德國鄉村世界再度顯現:淳樸的世風和謹厚的民眾,沒有現代文明汙染的山穀河流,靜謐祥和的田野秀景。另一方麵,是德國納粹從掌權到垮台的那段史實:希特勒上台時人們的歡躍狂熱,戰時難民從物質到精神的困頓疲憊,法西斯主義思想的泛濫,無辜士兵及平民的罹難。


    主人公約翰的成長無疑是小說的主線。由於時代和家庭經濟的窘迫,年幼的他已在餐廳幫忙,為村民送煤,為大車過磅;小小年紀,他已攀高爬樹,摘采蘋果。父親的早逝讓家庭生計的重負落在母親一人身上,這讓他從小就知道體貼母親:舉止規範,以便沒人有理由向母親告狀。“靠別人生活,就不能同別人對著幹”,這是當店主的母親的口頭禪。這教導他要順應環境,在想做什麽和該做什麽之間找到平衡。從父親那裏他則繼承了人道主義思想,對文學的熱愛,對音樂的癡迷,以及對文字的特殊感受力。正是這些與狹隘的實用主義無涉的所謂“無用之學”,使他麵對同齡人具有某種心理上的優勢,讓他的目光超越逼仄的地域限製,在那動蕩不安的歲月中,既能免受外部虛假世界的侵襲,又有進行“內心流亡”的可能。


    與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等其他一些教育小說不同,此書的事件發生地範圍稍小,主要局限在瓦塞堡這樣一個不大的村莊或村鎮。更集中的故事地點實際上是約翰自家的旅店。如此的人群會聚之地,實為展現各式人物的上佳場所。在有錢人家做清潔女工的赫爾米內猶如一張流動報紙,散布著各類小道消息;房客澤哈恩先生不停地發出他對世界的詛咒;獨腳老兵格布哈特抱怨著自己的殘疾和所受的傷害;頑固的衝鋒隊頭領布魯格剔著牙齒大放厥詞;老仆人尼克勞斯忘不了戰時養成的綁腿習慣而把襪子丟在一旁;年邁的祖父麵對看不懂的世道隻能用方言重複:“但願我去了美國。”瓦爾澤就這樣看似毫不經意地讓一個個相幹和不相幹的人物穿梭上場,其語言簡練而少修飾,敘述精到而富有活力,且遠離任何價值評判和政治闡釋。半個多世紀前那早已消逝的場景和事件就這樣受到激活,得以重現。


    這樣一種精細的外部描述和缺少主體涉足的寫實手法,讓人覺得瓦爾澤在此追求一種曆史的客觀性,一種自傳的真實性。尤其是他本人的履曆同小說主人公生平的符契(瓦爾澤本人和小說主人公約翰一樣,也於1927年出生在博登湖畔瓦塞堡的一個旅店主家庭),更是加深了小說的自傳色彩。其實,對讀書界來說,這的確是一部自傳體小說,甚至是作家“迄至今日最令人信服的書”。可是,此書第二章中那個“奇跡”情節的插入,形成一個乖謬。為了同自己心儀的女孩阿尼塔碰麵,約翰離家出走一天一夜。膽戰心驚地返回後他發現,除了愛犬退爾,似乎無人覺察到他的不在。母親表揚他那天出色地完成了為大車過磅的活兒,贏得眾人稱許;同學誇獎他在學校裏,當脾氣暴躁的老師體罰一個女孩時,能挺身而出,抱打不平,而且還完成了一篇出色的作文。而常識告訴我們,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在兩地出現。書中這個匪夷所思的“奇跡”,隻能是約翰臥室牆上那“保護天使”下凡,扮作他的替身,填補了他在家和在校之缺席的傑作。瓦爾澤在小說中苦心孤詣地織就的所有曆史真實性就此土崩瓦解。因為,倘若我們承認這項“奇跡”有違常理,隸屬夢幻,那麽小說的其他情節,即瓦爾澤對往日的所有回憶或敘寫也應屬虛構。也許,瓦爾澤在有意識地顛覆自己敘事之事件邏輯的同時,悄悄地在嚐試著把我們拉向思辨自傳體小說本質的深處,不露聲色地對別人、包括對那些納粹集中營幸存者自傳體小說的真實性也提出了詰難?


    此非無根之談。事實上在這部小說各章的第一小節裏,都出現了作者對回憶的真實性的哲理詮釋,似可與這個情節參互印證。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章節標題,“以往作為當下”。比如,在第一章的開頭,作者寫道:“倘若某事已經過去,某人就不再是遭遇過這件事的人。我們現在說此事曾經有過,可當它以前有的時候,我們不曾知道,這就是它。現在我們說,它曾是這樣或那樣,盡管當時,當它曾是的時候,我們對我們現在說的事一無所知。”一部自傳體小說的魅力尤其在於它的真實性。這應該也是作者的追求和讀者的期待。但是,“以往”不會讓人當場抓住和定格。人們能做的其實隻是有別於“以往”的追記。瓦爾澤道破的許是這樣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


    在第三章的“以往作為當下”一節中,瓦爾澤繼續點明以往和當下的纏繞關係及其分解的不可能:“以往以某種形式包含在當下裏,它無法從當下中獲取,就像一種包含在另一種材料中的材料,無法被通過一種聰明的程序取出,然後別人就這麽擁有它。這樣的以往不存在。”接著,他層層剝繭,揭露人們尋找以往時的自欺欺人:“隻要人們沒有發覺,人們以為重新找到的以往,其實隻是當下的一種氛圍或者一種情緒……那些最最熱心地收集以往的人,大多麵臨這樣的危險,把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當作他們尋找的東西。”這種對待以往的態度不僅僅局限在自欺上,還涉及欺人。瓦爾澤進一步借題發揮:“有些人學會了,拒絕自己的以往。他們發展出一種現在看起來比較有利的以往。他們這樣做是由於當下的緣故。倘若在正好有效的當下裏想得到好的結果,人們太清楚地知道,該有一個怎樣的以往。”這寥寥數語的精辟和尖銳,在現實生活中確實不斷得到驗證。隻不過這是另一話題。


    當歌德寫下他那著名自傳《詩與真》時,這位比之今日流俗要誠實得多的作家,已經通過書名袒示,此書絕非人們期待的模寫真實往昔的自傳。因為“詩”字的德語原文“dichtung”有“虛構”的意思。所以,此書書名的直譯可以是“虛構與真實”。文學發展至今,越來越多的所謂自傳以真實客觀的麵貌出現,乃至招搖撞騙,時有可見。大膽揣度,或許正是麵對這樣一個盛產偽飾自傳或自傳體小說的年代,瓦爾澤在自己的作品中編排出這麽一個“奇跡”,加之上述那些別出心裁、打破自傳體裁之恒定性的議論,在自己身上開刀,從哲理上究詰所謂自傳體小說的真相,以警醒天真的讀者——以往的真實圖像,其實無法複原!


    那麽,瓦爾澤是否因此而放棄了客觀再現以往的嚐試?不。他在書中還是給自己設定了複現以往的目標和方式:“希望以往有一個我們無法掌握的在場。事後不能再有征服。理想的目標:對以往的沒有興趣的興趣。它會似乎是自動地朝我們走來。”他追求的顯然是一種以往的自動顯現。這種顯現應該沒有主體意圖的涉足,遠離人為的拘掣,猶如尼采《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的“夜歌”一章中,那一派源於其內在生命力的“迸湧的流泉”。這其實也是瓦爾澤此書書名的出處。不過我們還是必須指出,自然界的流泉和人類的回憶畢竟不同。而且,已經形成的以往具有永恒的性質,而任何力圖還原曆史的嚐試都受當下的銷蝕,具有不定的本相。憑記憶再現真實的以往,大概何時何地均屬美好的一廂情願。


    此書翻譯完成於2003年暑假。罕見酷暑令人難忘。同樣讓人感懷的是兩位德國友人的無私幫助。他們是dr.walter sauer和ulrich wiedmann先生。這本小說中出現的不少方言,有些甚至是德國人自己也絕非一下就能明白的方言,是在他們的幫助下譯成的。謹借譯序之尾,合掌稱謝。


    瓦爾澤對於他所熟悉的方言,顯然心懷特殊情感,因而在小說最後,另附一篇“前言作為後記”的短文,用現代德語詳解德語方言。鑒於此類文本的妙處,隻有閱讀原文,才能領會,基本無法迻譯,在此隻能割舍。特此說明。


    在重校舊譯之時,注意到近些年來,所謂的“非虛構”小說風靡一時,並獲熱議如可參見:“曆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非虛構’寫作熱引發的思考”,《文匯報》2015年10月8日第11版;“文學真實”:‘非虛構’的內在邏輯,《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12月21日第5版。。因為這類小說取材於真實的史料或人物生平,容易讓讀者獲得真實感,從而更能震撼人心。就德國作家而言,彼得·海勒斯以其在中國之親曆為本的《尋路中國》、《江城》和《奇石》等可為範例。而施台凡·舒曼的《最後的避難地上海》和烏爾蘇拉·克萊謝爾的《上海,遠在何方》,則以猶太人在上海的過往作為平台,將曆史事實與文學虛構巧妙結合,動人心魄。瓦爾澤的這部自傳體小說雖然產生於上世紀末,但已具有上及融合曆史真實與藝術幻想之“非虛構”小說的主要特點。作品出版後曾受指責,說它未提奧斯維辛,即是評論界將它當成“非虛構”小說的例證。


    適逢浙江文藝出版社新購版權,重出此譯,讓筆者既有機會對舊作改錯糾偏,刪減冗贅,又能交代一件往事。記得十多年前接下此譯合同,書名已定“噴泉”。翻譯期間,發覺德語書名源自尼采,便找出高寒譯《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文通書局1947年版)。相關詩句譯文如下:“正是夜的時候,現在一切迸湧的流泉更高聲朗吟。我的靈魂也是一派迸湧的流泉”。較之簡練的“噴泉”,“迸湧的流泉”初看增繁,細品更具詩意,尤其更切合作者在書中多次表達的、對於複原以往的哲思意向。最後決定用後者替下前者。就此說明本書譯名出處。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


    衛茂平


    2004年春節(初稿)於上海


    2016年6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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