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多少次苦難的洗禮,才能演奏生命的琴音?


    在我移居巴黎那幾年裏,父親的哮喘越來越嚴重。給我的信裏他從來不提,等我回家休假,他對自己病情的描述也是輕描淡寫,從母親和醫生那兒我才得知他的病有多嚴重。醫生說他一定得搬到另一種氣候環境居住,他需要山裏的空氣,於是我堅持要他遵照醫囑,為他在一個叫博納斯特的山村買了間房子,讓他搬到那兒去住。然而他的病情還是持續惡化。


    一九〇六年秋天,我在瑞士的巴塞爾參加巴赫《馬太受難曲》的演出。當偉大的荷蘭聲樂家約翰·梅歇特演唱那首作品中最莊嚴的一段詠歎調時,我正演奏著大提琴部分,突然一種可怕的感覺襲來,那一瞬間,我黯然心知父親即將去世。表演一結束,我就取消了那次巡回演出的其他行程計劃,直奔本德雷爾。抵達後,我才得知父親正是於我在巴塞爾演出的那一日過世。他被葬在離教堂不遠的地方,他曾是那座教堂的管風琴手,那裏也是兒時的我在他伴奏下歌唱的地方。


    父親去世後,我住進巴黎奧特伊區的住所,在一個叫莫裏托別墅的小社區裏,那是好幾間出租房中的一間。屋子後麵有個小院子,我常在清晨時分坐在那兒抽煙。那屋子成了我和朋友聚會的場所,幾乎每天都會有朋友來拜訪我。我們一起下棋、聊天,有時一起演奏音樂。巡回演出結束後,我總是很高興能回到莫裏托別墅。


    然而,母親覺得我應該在加泰羅尼亞有棟自己的房子。有一次夏季返鄉時她說:“你經常這樣旅行,需要一個能真正好好休息的地方。在巴黎你辦不到。你需要在自己的故鄉安頓下來,在海邊。”父親過世後不久,她提議在聖薩爾瓦多蓋一棟房子。我們在海邊買下幾畝地,在我消磨了許多童年時光的那片海灘上,她親自設計出一棟簡單而迷人的房子,還安排好關於建造的所有事宜。她監督庭院和果園的建設,指揮農場的各項運作。那些工人對她非常尊敬,覺得她比那些專家懂得多。


    每年夏天我會跟母親和兩個弟弟一起在聖薩爾瓦多度假兩三個月,路易和恩立克都還是青少年。路易學習農業,恩立克已經展現出身為小提琴家的非凡天分。對我來說,在那兒生活是種喜悅。我會在清晨起床,沿著沙灘散步,看著太陽從海上升起,停下來跟漁夫聊天。對我來說,這個地方的吸引力不曾毀減半分。一回到這裏,我就有種得到解放的感覺。我一向是從大自然中找到無窮的養分,那段時間,聖薩爾瓦多給了我唯一真正能夠作曲的機會。


    對於我在巴黎的生活,母親說得沒錯。密集的活動耗去我許多時間,那兒常有正式和非正式的音樂會、排練和種種其他事務。除此之外,我還關心巴黎高等音樂師範學院的工作,那是我和蒂博、柯爾托共同創設的學校。那段時間我教很多課程。我最有天分的學生當中,有個叫埃森伯格的,我和他建立起長久且彌足珍貴的友誼。總之,當我結束一次巡回演出回到巴黎,我沒有什麽時間能夠放鬆,事實上,我可能更加忙碌。


    某次經曆令我印象深刻。我不能說那種事常常發生,幸好類似的事之後沒再發生。可是那確實道出了在巴黎可能幹擾一位音樂家生活的事實。


    我養成一個習慣——參加拉穆盧管弦樂團和科洛納管弦樂團的年度慈善音樂會。某次音樂會的當天,我正好結束了一次耗時長久的巡回演出,返回巴黎。按照當時的慣例,公開排練的時間定在當天上午,雖然我搭了一夜火車相當疲倦,但還是直接前往音樂廳。指揮家加布裏埃爾·皮埃內和我在幾星期前講好我將演奏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協奏曲。快要開始排練之前,加布裏埃爾·皮埃內來到我的更衣室,把樂譜複習一遍,並且討論我對這首作品的處理方式。他的態度讓我覺得有點兒奇怪,仿佛他對我們正在討論的東西並不感興趣,不過我想他或許是在為別的事情煩心。之後,他突然把樂譜扔到地上,做了個鬼臉,喊道:“多麽糟的曲子!” 我起初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我無法想象他會真的這麽認為,畢竟他本身也是個作曲家,曾受教於儒勒·馬斯奈和法朗克。可是他又加了一句:“這簡直不值得演奏,根本算不上是音樂。”他的說話語氣顯示出他是認真的。


    我不可置信地呆望著他。“你瘋了嗎?”我說,“你怎麽能用這種口氣來評價這麽出色的作品?”我問他是否知道勃拉姆斯認為這是首經典傑作,勃拉姆斯說假如他知道大提琴能有這種效果,他自己也會為大提琴寫這樣一首協奏曲。


    加布裏埃爾·皮埃內聳聳肩膀。“那又怎麽樣?難道勃拉姆斯就不會說錯?你自己是個音樂家,應該知道這首曲子有多糟。”


    我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如果你對這部作品是這種感覺,”我說,“那麽你顯然沒有能力指揮這首曲子。因為我正好喜歡這曲子,我不能參與對它的褻瀆,我也不會參與。我拒絕演奏。”


    樂團成員聚集到我們周圍,有人說音樂廳裏觀眾坐滿了,該是上台的時候了。加布裏埃爾·皮埃內跟我說:“嗯,我們別無選擇。你必須演奏。”


    “正好相反,”我說,“我要回家了!”


    加布裏埃爾·皮埃內衝上台,站在那兒,舉著雙手,頭發蓬亂,戲劇化地宣布:“卡薩爾斯今天拒絕為我們演奏!”


    音樂廳裏掀起一陣大騷動,我想要解釋發生了什麽事,可是在那片喧嘩聲中,我無法讓別人聽見我說話。觀眾開始擠向舞台,爭論並且抗議,說他們花錢買了票。我看見作曲家克勞德·德彪西[1]就站在附近,“去問德彪西,”我對加布裏埃爾·皮埃內說,“看他是否認為有哪個藝術家能在這種情況下演出。”


    令我吃驚的是,德彪西聳聳肩膀,說:“如果你真想演奏,你就能演奏。”


    我回答:“德彪西先生,這或許是你的看法。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完全不打算這麽做。”


    我收拾東西,離開了音樂廳。


    第二天我收到一張法院傳票,我被控違約。拖了好幾個星期,這件案子終於上了法庭,檢察官自己也說,從藝術家的觀點來看,他認為我的行為是合理的。不過,在藝術要求和法律約束之間確實有些差異,法官做出了對我不利的判決。我被判罰金三千法郎,以當時的匯率來說,那可不是筆小錢!


    我得坦誠,不管有沒有法院的判決,換作是今天,我還是會采取同樣的行動。不是你相信你在做的事,就是你不相信。音樂是必須誠心誠意以求接近的東西,不能像自來水般任意開關。


    在我和加布裏埃爾·皮埃內起爭端之際,巴黎的報紙批評我好辯易怒。其實和人爭吵並非我的天性,我想真實情況正好相反,我對旁人極感興趣,特別是他們不同的思考方式。不管我是否同意他們的看法,我傾向於不跟他們辯論,而是試著從他們那兒學習。至於脾氣,這也許複雜得多。我想大多數人都有某些癖性,這無疑就是使他們成為獨特個體之處。事實上,在接受訪問時,對方往往會請我談一談自己的癖好。我不想讓提問者失望,我知道他們想聽到一些不尋常的事,一些令人驚愕的事。如果我告訴他們我喜歡玩骨牌、抽煙上了癮,或是我的眼睛非常敏感,所以我會用傘擋住陽光以保護眼睛,他們是不會滿意的。可是我還能告訴他們什麽呢?我自認是個很普通的人,我的好惡都很單純。在音樂中我也尋找單純,如今這或許可以視為我最大的癖好!


    我知道大家普遍認為怪癖是藝術家性情的一部分,可是我並不這樣認為。我相信在水管工人和銀行家之中也找得到很怪的人,而另一方麵,假如我們能夠見到巴赫或莎士比亞,我想我們會驚訝於他們沒有怪癖。當然,有些偉大的作曲家極端古怪。例如,我想到瓦格納,他的朋友、指揮家李希特跟我講過一些關於他的事,他火爆的脾氣、專斷的態度、凡事以自我為中心。然而,我不認為這些特質對他的創作天賦有多重要,反而覺得這是他的弱點,無關緊要,我們應該施以包容。值得記住的是他的作品,而非他的怪癖。其實,一個藝術家的怪癖有時會嚴重妨礙他的工作。我的朋友,出生於匈牙利的作曲家埃馬努埃爾·莫爾就是一個例子。


    在我眼中,莫爾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是二十世紀真正卓越出眾的作曲家。他還是優秀的鋼琴家、了不起的發明家,他發明的東西包括雙鍵盤鋼琴和一種機械樂器,包含了從低音大提琴到小提琴的所有音域。然而,由於他的古怪,別人很難接受他的音樂。


    我是在很戲劇化的情況下初識莫爾的音樂。我在瑞士洛桑舉行音樂會時見到他,當時他住在洛桑。一位名叫布蘭杜科夫的俄國大提琴家把他介紹給我,稱他為“業餘作曲家”。可是我感覺到這個人的不凡之處,從他臉上看得出他的熱切。我說想聽聽他的作品,邀請他到巴黎來。不久之後,他到莫裏托別墅來見我,帶來的樂譜多到像一座小山。他剛在鋼琴前坐下,開始彈奏,我就明白他是個天分極高的藝術家。他的音樂令人沉醉。他彈奏了好幾首自己的作品,一首接一首,他彈得越久,我就越發深信他是個一流的作曲家。等他停止演奏,我隻說了一句:“你是個天才。”他沉默地看了我好一會兒,表情激動,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然後開始訴說他的故事。


    他開始音樂生涯時本是個鋼琴家,在舞台上相當成功。然而,他從小就對作曲充滿熱情。可是隨著歲月流逝,他的作品幾乎找不到聽眾,別人一直說他的音樂沒有價值,一再受挫之後,他終於絕望地放棄了,從此不再作曲。那時他三十多歲。他說過去這十年來他沒有譜寫任何樂曲。“可是這樣絕對不行!”我對他說,“你剛才為我彈奏的是絕佳的音樂。你一定要重新開始作曲。”他握住我的手說:“我會的,我會的。”


    他的確這麽做了,開始每個月定期到巴黎來拜訪我,每一次都帶來一些新作品。他的產量驚人,作曲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有時他帶來一首交響曲,有時是一部歌劇、一組歌曲,或是一首室內樂。不過,這些作品全都帶有他特殊天分的印記。我開始把他的音樂介紹給大眾,在音樂會上演奏他的作品,也說服我的朋友這樣做,包括尤金·伊薩伊、柯爾托、鮑爾、克萊斯勒和其他人。我也在一些音樂會上指揮他的作品,也勸其他指揮家把他的作品納入演出曲目,可是我一再遭受阻力。為什麽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莫爾的古怪。


    我從沒遇到過比他更會觸怒別人、更會樹敵的人。他武斷、易怒、極端固執己見。如果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就會野蠻地起而攻之,口出惡言。我記得有一次,一位知名的鋼琴家到我那兒去,當時莫爾也在。將近黃昏,莫爾一整天都在演奏他的新作品給我聽。可是當另一位鋼琴家開始演奏,莫爾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那位鋼琴家彈了幾首他自己改編的巴赫作品——他以此聞名——莫爾怒目而視,沉默地聽著。等到那位鋼琴家演奏完畢,他轉向莫爾問道:“莫爾先生,你覺得這些曲子如何?”莫爾大叫:“我覺得你是個十足的白癡!”


    另一次,我費了一番力氣,設法在倫敦古典音樂會協會的一場音樂會中演奏莫爾的作品,當時我們正一起前往英國。為了排練,我們到英國鋼琴家倫納德·博裏克的家去,他是位極為優秀的音樂家,曾受教於著名鋼琴家兼教師克拉拉·舒曼[2]。在倫納德·博裏克跟我排練音樂會中的一首貝多芬奏鳴曲時,我看出莫爾越來越不高興。我示意他冷靜下來,可是沒有用。當我們開始演奏巴赫的一首奏鳴曲時,莫爾突然大步朝鋼琴走過來,抓住倫納德·博裏克的肩膀,猛力把他從椅子上推下去,喊道:“讓我示範給你看該如何演奏巴赫!”倫納德·博裏克是位十足的英國紳士,他十分平靜地對莫爾說:“先生,謝謝你。我會盡我所能地演奏。”


    顯然,這種行為不會讓莫爾受到同行喜愛!單單是他的舉止,有時就令人困擾。他的餐桌禮儀惹人嫌惡,或者應該說他根本不懂餐桌禮儀。我明白他心裏隻有音樂,如果他像隻餓極了的野獸一樣狼吞虎咽,那是因為在夜裏音樂在他腦中奔馳,睡眠不足和緊張讓他處於一種饑餓狀態。我包容莫爾的行為,即便那經常令我尷尬,因為我知道這個可憐人受苦之深。可是其他音樂家不像我這樣同情他。他們會對我說:“你怎麽可能跟他扯上任何關係?他令人無法忍受。我們根本不想看到他。”我會試著解釋,但我無法讓他們理解。他們對他的反感同樣阻礙了對他音樂的認識。


    很遺憾,莫爾的作品如今幾乎不為人所知,但我不認為這代表了這些作品本身的價值。即便是最偉大的作曲家,他們的音樂也曾在某些時期受到忽視。想想巴赫,他的作品其實是在他去世將近一世紀後才被門德爾鬆發現。我還記得曾有一段時間,莫紮特的作品被看作是悅耳的消遣,被納入演出曲目也隻是為了把節目填滿。然而,天才終究會綻放光芒,我確信有朝一日,莫爾的價值會彰顯出來。


    一九一三年,在柏林的一場音樂會上,我認識了知名的美國藝術歌曲演唱家蘇珊·梅特卡夫,演出結束後,她到後台向我表示祝賀。她向我提起對西班牙歌曲的興趣,我表示願意幫助她整理一套曲目。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我們一起工作;次年春天,我們在紐約州的新羅歇爾結婚,那是她當時居住的地方。在那之後,由我替她伴奏,我們一起在歐洲和美國舉行了好幾場音樂會。然而,我們並不適合彼此,這份關係沒有維持多久,過了許多年之後才離婚。我們在一起的生活並不幸福,不過,當然,這種事不談也罷。


    在巴黎的那段日子裏,最快樂的回憶是關於那些非正式的小型音樂聚會。通過那些聚會,我會定期跟朋友見麵,純粹為了自娛而演奏。那些聚會成了我們之間一項珍貴的習慣,你可以稱之為一種儀式,雖然就一般的意義而言,那些聚會跟儀式毫無相似之處。通常我們會聚在蒂博家的小客廳裏,一般說來會有四五個人。我們這一群包括尤金·伊薩伊、蒂博、克萊斯勒、皮埃爾·蒙都、柯爾托、鮑爾、喬治·安奈斯可,還有我。安奈斯可最年輕,一九〇〇年代初期從羅馬尼亞來到巴黎,當時大約二十歲。他是個感覺十分靈敏的年輕人,相貌英俊,具有纖柔而詩意的氣質,小提琴和鋼琴都演奏得極好,而且已經譜寫出令人讚歎的音樂。我們很快就成為摯友。


    蒂博家的聚會於暮春或初夏展開,在音樂會季節終了時,我們的巡回演出也都已結束。我們這一群朋友會從世界各地前來相會,有如返鄉的鴿子:尤金·伊薩伊剛從俄國巡演回來,克萊斯勒從美國回來,鮑爾從亞洲回來,我則可能是從南美洲回來。我們多麽盼望這一刻!我們會一起演奏,純粹隻是對演奏的熱愛,不必去想音樂會的節目單或時間表,也不去想樂團經理、票房、觀眾和樂評家。就隻有我們和音樂!我們演奏雙重奏、四重奏、室內樂,任何我們想要演奏的曲子。我們默契十足,不停變換角色:這一次由某人演奏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或中提琴,下一次就換別人。有時彈鋼琴的人是安奈斯可,有時則是柯爾托。通常我們會在晚餐後碰麵,我們會一直演奏。沒有人在乎時間,幾個小時就這樣飛逝,偶爾我們會停下來吃點兒東西或喝點兒什麽。等我們演奏完畢離開蒂博家時,往往已是清晨。


    這些美好的聚會終將曲終人散,一九一四年的動亂撼動了我們的人生,一如撼動了千百萬世人的人生。那年夏天,克萊斯勒被征召入伍,加入奧地利軍隊。這個溫和開朗的天才穿上士兵製服的模樣實在令人難以想象,而他是俄國前線最早負傷的一批士兵又多麽令人震驚!鮑爾在不久之後移居美國,尤金·伊薩伊則遷往倫敦……


    戰時,我們那一群朋友中有幾個仍然在繆麗爾·德雷珀家中聚首合奏,她是當時住在倫敦的美國社交名媛。我們在一間稱之為“洞穴”的地下室演奏。那其實是個很迷人的地方,有舒適的座椅,散放著大大的墊子。然而,在那兒演奏無法真的像在巴黎時一樣。可怕的戰爭幽靈一直徘徊在我們內心深處。


    二十世紀初,大多數歐洲人沒見識過什麽戰爭。塹壕戰、觸目驚心的傷亡名單、婦孺逃離烽火遍地的城鎮,千百萬人即將目睹這些情景。戰爭也不像如今這樣,成為每日談話的主題、每晚電視節目中的驚人景象、吞噬大國財富的無底洞。


    一九〇〇年代初期,西班牙雖然已經不再是世上強權,但是國人可能比其他歐洲人更熟悉戰爭。我自己對戰爭的記憶要追溯到世紀交接之前,即所謂的“一八九八災難”。那時我在巴塞羅那目睹了噩夢般的情景,那一幕我從不曾忘記。正是美西戰爭的那一年,也是西班牙帝國終於瓦解的那一年:西班牙失去了古巴、菲律賓、波多黎各這些殖民地。跟西班牙其他同胞一樣,我們加泰羅尼亞人當然知道在古巴拖延多年的戰事,是為了鎮壓反抗西班牙統治的動亂,畢竟,當時在古巴的西班牙軍隊接近二十五萬人。可是沒有幾個西班牙人知道他們的軍隊遭受了多大的苦難,譬如沼澤和叢林中的遊擊戰,以及瘧疾、黃熱病和其他熱帶疾病。這些事實從不讓人們知道,當傷亡人數日漸增加時,報紙上卻報道著戰事告捷,一直預告著最終的勝利。


    後來,一八九八年夏天,隨著美國加入戰局,悲慘的結局驟然來臨。一夕之間,兵敗如山倒。之前承諾的勝利沒有來臨,反而來了一場大災難!當時我在巴塞羅那,就在戰敗消息傳來之後不久,運輸船抵達港口,載回殘餘的西班牙軍隊。有好幾天,成千上萬的士兵遊走在城裏的街道上,或病或殘,飽受饑餓和疾病的蹂躪。多麽恐怖!宛如弗朗西斯科·戈雅《戰爭的災難》係列版畫中的情景。我自問:這是為了什麽?


    這對西班牙人民的衝擊無法衡量。從全國的這一端到另一端,發生在巴塞羅那的情景一再重演。甚至在那一年製作的西班牙輕歌劇 《巨人與大頭侏儒》中也有這種場景。其中一幕描述了一群正要返鄉的西班牙士兵,他們衣衫襤褸,聚集在厄波羅河畔,唱著一首憂傷的歌,訴說著他們對祖國的愛和在異國戰場上所受的苦難……


    大約十年之後,戰爭再度影響到西班牙眾多家庭的生活,包括我們家在內。這一次,西班牙卷入同摩洛哥的一場戰爭。那變成一場漫長而野蠻的衝突,幾萬名軍人被派去跟摩洛哥北方裏夫地區的原住民交戰,到處都是反對這場戰爭的聲音。在加泰羅尼亞,反戰情緒強烈,尤其是知識分子和勞工階層。當我回家看望母親和弟弟時,發現周圍都是人民淒苦的憤慨。政府下令全國動員,巴塞羅那的勞工則發起大罷工以示抗議。一場猛烈的鬥爭就此展開,後來被稱為“悲劇性的一周”,戒嚴法隨即頒布。許多人被軍事法庭審判入獄,有些人甚至遭到處決。


    那是個恐怖時期!一九一二年,政府頒布法令實施義務兵役製。在那之前還能花錢以免除兵役,我也設法替大弟路易買到了豁免權,可是如今無法替恩立克這樣做。他之前在布拉格學習小提琴,最近才回來。他剛滿十八歲,麵臨征召。當時我在本德雷爾跟母親住在一起,就是那個時候,她告訴恩立克他生來不是為了殺人或被殺的,他應該逃離這個國家。他決定前往阿根廷,並在那裏繼續他的音樂生涯。我替他買了一張前往南美洲的船票,然後他就逃走了……


    當然,和一九一四年夏天爆發的一戰相比,美西戰爭和摩洛哥戰爭都要相形見絀。到一戰爆發時,仿佛全人類都突然發瘋了。


    一戰爆發時我正在巴黎,整座城市真像發了狂。你也許會想,大家應該會對國家所蒙受的恐怖災難有所知覺,可是,不,正好相反,當時有一種狂亂的節慶氣氛。樂隊演奏軍樂,旗幟飛舞在一扇扇窗前,誇張的演講大談榮耀和愛國主義!多麽駭人的化裝舞會!有誰知道,在那些麵帶笑容、於巴黎街頭遊行的年輕人當中,有多少將死在泥濘的壕溝裏,或是在返鄉時落下終生殘疾?而類似的遊行又將在多少座城市、多少個國家發起?


    之後的每日每月,隨著眾多國家一個個卷進這場可怕的殺戮,你會感覺文明正在倒退。每一種人性之美都被顛覆,暴力受到崇拜,野蠻取代理性。殺掉最多同類的人是最偉大的英雄!人類所有的創造力,所有的知識、科技和發明,都集中在製造死亡和毀滅上。而幾百萬人遭到屠殺,另幾百萬人無家可歸、挨餓受凍,所為何來?世人被告知這場戰爭是為了讓世界保有民主。然而在這場戰爭結束後,短短幾年內,十幾個參戰國就被獨裁政權掌握,並開始為另一場更恐怖的世界大戰做準備!


    少年時期在巴塞羅那的我,首次意識到人類的不幸與不人道,一個疑問折磨著我:“難道這就是人類生存的目的?”在一戰那段可憎的時期,這個疑問又開始糾纏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被恐怖和無助淹沒了。對我而言,一個小孩的生命要比我全部的音樂更有價值,可是在戰爭的瘋狂中,也許透過音樂我才能保持神智清明。在我心中,音樂仍舊是人類——是的,也就是如今造成這等破壞和痛苦的人類——有能力創造出美的明證。我想起一百年前,歐洲被拿破侖戰爭蹂躪,殘暴的衝突折磨著貝多芬,可他仍繼續譜寫偉大傑作。也許在這樣的時刻,當邪惡和醜陋猖獗蔓延時,珍惜人類高貴之處要比任何時候都更為重要。戰爭期間,有些人被仇恨蒙住了眼睛,試圖禁止演奏德國音樂,我卻覺得演奏巴赫、貝多芬和莫紮特的作品更為必要,他們的作品確確實實體現了人類的精神和四海一家的兄弟之情……


    戰爭爆發時,我放棄了巴黎的住所,部分時間住在紐約,每年都在美國做一次巡回演奏。美國的朋友勸我永久居留。“在這裏,你可以在和平中繼續從事音樂工作,”他們對我說,“而且你很安全,不需要麵對危險或是海上的潛水艇。”然而我放不下在歐洲的家人和朋友。每一季,巡回音樂會一結束,我就回到歐洲,去聖薩爾瓦多看望母親。


    一九一六年我在紐約時,發生了一樁悲劇,對我來說,這一事件說明了戰爭的損耗和瘋狂。那年年初,我的摯友恩裏克·格拉納多斯從巴塞羅那來到紐約,參加他的歌劇作品《戈雅之畫》的世界首演。對於旅行,格拉納多斯懷著幾近病態的恐懼,尤其是海上旅行,多年來他堅決拒絕橫渡大西洋。可是這一次,由於他很看重首演,終於同意首度跨洋旅行。他和妻子安帕羅同行。當我們在紐約相見時,他表現出對即將開始的演出的緊張。格拉納多斯對待自己音樂的態度就像個小孩子,他覺得他的音樂一點兒也不重要,那隻不過是從他心中湧出的東西,而他總是懷疑其價值。二十年前,我們都還是住在巴塞羅那的年輕人,我為他指揮了第一部歌劇的預演。這一次也一樣,他問我能否協助他進行排練。在大都會歌劇院排練時,他緊張到一句話也不說,除非有人問他問題。他不會說英文,所以如果有樂師問他劇中某一段他希望如何詮釋,我會替他翻譯。“就跟他們說,他們覺得怎麽演奏最好,就怎麽演奏。”這是他的典型作風,他覺得演奏他作品的音樂家應該自行決定什麽是最好的詮釋方式。音樂自然是很美妙,我試著減輕他的焦慮,告訴他這部歌劇將會大獲成功。首演之夜,他親眼見到了!那部歌劇得到如雷般的喝彩,是我所見過的最驚人的盛況。觀眾起立歡呼,甚至落淚。


    格拉納多斯本來要在那之後不久就搭船返航,可是他接到伍德羅·威爾遜總統要他去白宮演奏的邀請,於是他把行程後延,決定三月初再和妻子搭船回歐洲。兩星期後,噩耗傳來,他們所搭乘的船在橫渡英吉利海峽時被魚雷擊中,溫文的格拉納多斯和他的妻子雙雙亡故。那時他隻有四十九歲,正值創作力高峰……


    伊格納西·帕德列夫斯基和克萊斯勒當時人在紐約,我們三個決定一起舉行一場紀念音樂會,來為格拉納多斯的子女募款。他有六個子女,其中一個是我的教子,我們知道我們這位朋友沒有留下多少錢。那場音樂會在大都會歌劇院舉行,就在不久之前,格拉納多斯才在這裏得到歡呼肯定。我說不出究竟有多少人前來參加,那一夜下著雨,當我抵達歌劇院時,幾千個買不到票的人站在街道上。


    音樂會由瓦爾特·達姆羅施指揮,帕德列夫斯基、克萊斯勒和我演奏貝多芬的《降b大調鋼琴三重奏》。西班牙女高音瑪麗亞·巴裏恩托斯、荷蘭女中音胡利婭·卡爾普,以及愛爾蘭男高音約翰·麥考馬克也參與了演出。音樂會即將結束時,我們把燈光全部熄滅,單留一支蠟燭在鋼琴上。偌大的劇院裏,隻有一支燭光在舞台上搖曳,然後帕德列夫斯基彈奏起肖邦的《送葬進行曲》。  <hr/>


    [1] 法國作曲家,近代“印象主義”音樂鼻祖,代表作管弦樂《大海》、鋼琴曲《練習曲》等。


    [2] 舒伯特·舒曼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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