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英格蘭人打交道,有兩個辦法—讓他們吃驚,或逗他們開心。就是不能和他們講道理,至少是在碰到《泰晤士報》評論的時候。對這些評論,佩特嘀嘀咕咕,羅斯金嗤之以鼻,而我則讓他們大跌眼鏡。他們一本正經地爭論說在實際生活中,藝術的價值和想象力是不可分割的,隻有我才真正是這一真理活的寫照。我進入了唯美主義階段。我不會手拿著百合花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散步—這些天我也盡量不散步了—但是我創造了一個新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唯美主義的種種行跡成為可能。我的穿戴要麽是18世紀的,要麽是20世紀的—代表著昔日的榮華,或來日的富麗,我也說不準到底代表了哪一種,但我堅決不和現在這個世紀牽連一起。我是一個驚世駭俗的形象,和皮爾斯牌肥皂[81]一樣,我是絕無僅有的。在朋友眼中,我是“世界奇跡”;在仇人眼中,我就是反基督。[82]


    我吟遊確實想出人頭地。如果在寫作上達不到這個目標,我就把自己的天才轉化到個人的事務上去。現在,到了這麽落魄的境地,我卻為那些想出人頭地者感到憂傷。這種野心既可憎又可憐,既可笑又可悲:懷有這種成名的野心就像啼哭的嬰兒渴求關注,就像受傷的野獸在痛苦中咆哮。不過我有種獨特的自知自覺,這是一般人所沒有的。出於虛榮,我反對世俗的奉承。威廉爵士過世後,母親搬到倫敦住。她希望我步哥哥的後塵,找一份文學新聞工作。我對這個職業的前途敬而遠之:所謂近墨者黑嘛。我不喜歡文學界的諸公,他們也不喜歡我。我嘲諷他們的價值觀,他們也對我反唇相譏。確實,我的個性一直讓別人頭疼,到了後來,我的作品又讓人們暈頭轉向了。


    在倫敦的頭幾年,我過得很是得意。我發覺除了自己以外,還沒有真正而永恒的表現方法,所以我可以回避個性中的誠懇,而用小醜的鮮豔外衣來裝扮自己。現在來看,我對生活還是太認真,所以每談到當年這些往事,總不免感到羞慚。普林尼[83]曾告訴自己的密友說,文學使人超脫死亡,這一勸告我完全理解。我受過傷,對生活感到了害怕,所以我不停地逃奔,上氣不接下氣,雙腳鮮血淋淋—隻是為了奔向藝術和美。藝術和美的聖殿就是我的避難所。我用花花公子的麵具在世人麵前把自我掩飾起來,我口若懸河地宣講唯美主義的教義。


    生活的混沌無形讓我非常害怕—它帶著與生俱來的混沌印記,就好像美玉寶石上的斑痕。所以我雙手接住了這無形,將其化作故事和警句,後來又將其轉化為機智的戲劇。我把談話變成了藝術,把個性變成了象征;隻有這一切才使我勇於麵對從四處襲來,要將我吞噬的空虛和黑暗。而現在,這空虛和黑暗又來和我長相廝守了:多怪啊,一個人到頭來還要承受他最為擔憂的命運。


    自然,我種種舉止的原因人們從來都不了解,包括我最親密的人。在仇家甚至朋友的眼中,我都是個和藹可親的傻瓜。他們從來不能了解我的價值觀,所以他們就認為我根本沒有價值觀。其實,我的思想往往比我的為人更為尊貴。他們嘲笑我,因為我的玩世不恭對他們的價值觀構成了威脅。我是想象世界的虛無主義者,我反叛我所處的社會—盡管我還沒有到殺人放血的地步,不過我使用了最順手的武器,這武器是我自己所處的階層打造出來的。


    我當時在讀巴爾紮克的作品,到現在我還記得罪犯伏脫冷和呂西安·德·呂邦潑雷之間的一場冷冰冰的會麵。呂西安·德·呂邦潑雷一時衝動想要自盡,伏脫冷把社會那無形的法則說給他聽,從而把呂西安給救下來了。在勸呂西安的時候,那可憐的詩人心中攪起了激憤和野心糾結的情緒—這種情緒我再熟悉不過了,後來他決定把這些法則運用起來,轉化為對自己有利的因素。“再也沒什麽法則了,”他低聲說,聲音裏帶著真正邪惡的人才有的那種難以言表的溫柔,“隻有傳統習俗:徒有形式而已。”讀到這些可怕的句子,我當時的感覺就像一個古代的國王,猛然在牆上看到寫著自己命運預言的耀眼的文字,不同的是,我甚至不用先知來破解這預言。過去我身上的天性因素轉化成了原則。它完成了我教育的第一階段,和其他形式的教育一樣,我的教育是在自我對話中進行的。萬事萬物到了我眼中,都成為它們自己的滑稽模仿—我就不用說社交界了,因為滑稽模仿就是社交界最顯著的特征。不過我當時認為,藝術也好,生活也好,其方法和傳統的最佳表現方式就是滑稽模仿。我在所有作品中都體現了這一點,在舉止和穿著上也竭盡滑稽模仿之能事。


    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成了人們驚奇和嘲諷對象的時候,我甚至感到有些洋洋自得。人類臉上要戴著鍍金的麵具,這個事實證實並強化了我自己生命的法則。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同意去美國舉辦唯美主義的演講。在那種實驗室一般的嚴格條件下,我可以盡情張揚個人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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