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說到,雍正二年十一月,已經立意“倒年”的雍正帝,考慮到逮捕功臣的合法性問題,將年羹堯“放虎歸山”,讓他回到經營十餘年的川陝大本營,且仍擔任撫遠大將軍兼川陝總督職務。不過,也是從這時起,雍正帝開始步步為營,策劃布置“倒年運動”。“倒年運動”按照時間劃分,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從雍正二年十一月到雍正三年初,可以稱為秘密放風階段。在這個時間段內,一切公開發布的諭旨、文件上,還沒有透露出與年羹堯相關的絲毫負麵信息,但在皇帝與封疆重臣們一對一交流信息的密折上,雍正帝已經開始在不小的範圍內,表達自己對年羹堯的不滿,並明示相關大臣要及時表態站隊,最好還能就己所知揭發其大小罪過。


    秘密放風的對象主要包括兩類人,一類是很得雍正帝看重,又和年羹堯無甚來往,甚至有矛盾過節的大臣。如雍正二年十一月年羹堯剛離京,雍正帝即在朱批中向湖廣總督楊宗仁詢問:“年羹堯何如人也?就爾所知,據實奏聞。‘純’之一字可許之乎?否耶?密之。”在此前的兩年多內,年羹堯一直被天語“定性”為公忠體國、不矜不伐、公慎無私的大功臣,甚至皇帝的恩人,而此時皇帝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反而向大臣詢問,年羹堯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是不是能稱為“純臣”,顯然是對他的“純”度產生了高度的懷疑。楊宗仁官場老吏,焉能不知其意。又雍正二年十二月,雍正帝在河道總督齊蘇勒的奏折上批道:“近來舊舊(舅舅)隆科多、年羹堯大露作威作福攬勢之景,朕若不防微杜漸,將來必不能保全朕之此二功臣也。爾等當遠之。現舊舊(舅舅)隻說你操守不好,而年羹堯前歲數奏你不能料理河務,言不學無術。今歲已安瀾告成,今陛見來,言‘大奇,皆皇上洪福!’,朕依此知卿之獨立。隻有怡親王深言汝之好處,現你與王毫無交接,朕知之最真。今既奉旨,不必疑,不必料,可奏折之便問好請安親近之,與你保管有益,況王公忠廉誠,當代諸王大臣中第一人也。”齊蘇勒是雍正年間的治河能臣,深得皇帝倚重。在這篇朱批中,雍正帝不但將自己對年羹堯的不滿向其直告,還親自挑唆二人關係,稱年羹堯曾在背後說其不稱職、不學無術,真是用心良苦,對齊總督“照顧”得很。


    楊宗仁、齊蘇勒和年羹堯本無瓜葛,看到這樣的朱批,大約除了心裏一震,意識到朝中將有大變動外,倒也談不上有多麽緊張。與他們相比,第二類放風對象就沒這麽超脫了。這類人大多是年羹堯的親朋故舊,或是由年羹堯提拔薦舉的文武大臣,隻是其人或有才幹,或與皇帝也有親舊,有分化瓦解、籠絡保護的必要。提前放風,是對這類人物的試探之舉。如果他們能明確表態,甚至對年羹堯反戈一擊,自然可以保全;如果虛與委蛇,甚至被發覺與年羹堯通風報信,自然徹底坐實為“年黨”,隻待秋後算賬。


    如直隸總督李維鈞是年羹堯舉薦的重臣,雍正帝立意“倒年”後,頭一個向他放風:“近者年羹堯奏對事件,朕甚疑其不純,有些弄巧攬權之景況。卿知道了,當遠些,不必令覺,漸漸遠之好。”又如安徽巡撫李成龍與年羹堯為通家世好,雍正帝在雍正三年正月向他說:“近日年羹堯甚作威福,貪取賄賂,朕甚怪他負朕。況你兒子在彼,你等原是世交,若通情則可,若畏懼附和他,恐為他連累也,諸事當慎之。不但年羹堯自己仗不得,憑誰不能致爾等禍福也。除你本王之外,總孤介好。今雍正三年矣,向日得力之行為,今皆不靈應也!改之勉之!”


    這裏的“本王”即是怡親王允祥。雍正帝向大臣放出“倒年”風聲的同時,往往告訴他們:朝中隻有怡親王最值得我信任,你們要向怡親王靠攏,有什麽不便直接上奏給我的事,都可以向怡親王反映,他就是我的代言人。雍正帝最忌諱大臣搞“團團夥夥”,特別是結交宗室王公、權臣親貴,可他也明白,“朝裏有人好做官”,是官場中根深蒂固的觀念,皇帝高高在上,雖然推廣了和大臣一對一聯絡的奏折製度,但要真正實現扁平化管理,也非常困難。在這種情況下,真正孤介自持、不依附權貴的官員幾乎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也很難立足,更難施政。與其讓他們各尋門路,去投靠自己的親友、同年、恩主,不如親自為他們指定一個和自己一心的“泰山之靠”作為聯係人。他當年極力拉攏年羹堯與允祥的關係,意出於此,如今密令群臣拋棄年羹堯而結交允祥,也是這個緣故。


    第二階段是從雍正三年初到當年四五月,是公開放風與搜集證據階段。在這個階段內,雍正帝開始在公開的諭旨、文件上事無巨細地批評年羹堯。比如著名的金南瑛事件和朝乾夕惕事件,就分別發生在當年正月和三月。


    雍正三年正月,一貫隻受表揚的年大將軍被皇帝公開點名批評,並交吏部議處,理由是他指使自己的親信、陝西巡撫胡期恒參劾了一位下屬官員——陝西驛道金南瑛。督撫參劾下屬官員,本是分內之權,除非有特別充足的理由證明督撫濫施淫威,皇帝一般不會予以駁回,更不會指斥督撫。但對於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金南瑛,雍正帝極力維護,指責年羹堯、胡期恒是“妄參”,理由隻有一個:金南瑛曾經是怡親王保舉過的會考府官員,怡親王保舉的人,怎麽會不稱職呢?必然是你年羹堯排斥賢良、任用私人。顯然,這是與朱批中要大臣遠年羹堯、親怡親王的態度相呼應。


    雍正三年三月,北京城出現了“日月合璧,五星連珠”的天象,是所謂的祥瑞之兆。按照慣例,一定級別以上的大臣都要向皇帝上賀表,歌頌皇帝聖德感天。這一類文字,實屬套話具文,向來由督撫大臣的幕府起草、謄抄,送到北京後,不迷信祥瑞的皇帝通常也不會親自閱看,走走形式、表表忠心而已(雍正帝晚年有迷信祥瑞的傾向,這一階段則完全沒有這樣的跡象)。但就是這一次,存心雞蛋裏挑骨頭的雍正帝發現年羹堯的賀表裏出現了錯字,即將用以形容皇帝夙興夜寐、勵精圖治的美好詞匯“朝乾夕惕”寫錯了,寫成了“夕陽朝乾”。雍正帝將這個文字錯誤無限上綱上線,說:年羹堯不是個粗心的人,他的賀表寫成這樣,是故意的。他不願意用“朝乾夕惕”這四個字來評價朕,這是“自恃己功,顯露不敬之意”。他既然不認可朕的政績,那麽他的青海之功,朕亦在許與不許之間!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滿朝文武大約再也沒有人看不出皇帝的意圖了。


    另外,在第二階段內,一部分在前一個階段受到秘密暗示的大臣,開始或秘密或公開地彈劾年羹堯,揭發了他各式各樣的罪狀。雍正帝順利找到“倒年”合法性的抓手,開始向各地派人,就這些彈劾的內容落實人證物證。


    這兩個階段在“倒年”運動中至關重要,其時,雍正帝尚未對年羹堯采取任何實質性懲罰措施,隻是進行筆頭警告。事實上,自從雍正二年底離開北京,年羹堯就開始直接麵對雍正帝的敲打。按照慣例,他一回西安總督衙門,就向北京遞交了一個謝恩折子,一方麵報告皇帝自己已經回任,一方麵感謝皇帝對自己在京期間給予的厚待優賞,承認自己過去犯了很多錯誤,感謝皇帝的寬容諒解。雍正帝在此奏折後麵,批了很長的一段話,意思頗深。他說:


    據此不足以報君恩父德,必能保全始終,不令一身置於危險,方可謂忠臣孝子也。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為君者施恩易,當恩難;當恩易,保恩難;保恩易,全恩難。若倚功造過,必致返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爾等功臣一賴人主防微杜漸,不令置於危地;二在爾等相時見機,不肯蹈其險地。三須大小臣工避嫌遠疑,不送爾等至於絕路。三者缺一不可,而其樞要,在爾等功臣自招感也……


    年羹堯接此朱批,自然惶惑,忙表態說自己秉性庸碌愚昧,犯了很多錯誤,皇上不忍加罪,還這樣教育他,他非常感激,一定自勉贖罪雲雲。對於年羹堯這樣的回複,雍正帝的朱批口氣似乎稍緩,表示“覽此奏朕心稍喜,過而能改則無過矣”,但轉而又語帶譏誚,說隻恐年羹堯對自己的告誡不能心悅誠服。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可惜朕恩,可惜己才,可惜奇功,可惜千萬年聲名人物,可惜千載奇逢之君臣遇合,若不知悔,其可惜處不可枚舉也”。雍正三年二月,雍正帝又因金南瑛等事,命新任陝西巡撫石文焯帶話給年羹堯,質問說:“怎麽連他也不知道朕呢?著他回奏。”年羹堯無奈表態,稱自己確實是認識到錯了,確實是心悅誠服、忠心耿耿,但又彷徨莫措,不知如何改過。雍正帝接到年羹堯這些惶恐悔過的奏折後,顯得十分不屑,冷冷批曰:“彷徨莫措,亦自信不及爾,如果知恩,何罪可待?”


    此時的年羹堯仍然身在西安,掌握兵權,一旦受到嚴重的心理刺激,釀成兵變甚至引發全麵戰爭,都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雍正帝身邊的親信重臣對此皆有憂慮,曾勸諫這位不讓人省心的話癆皇帝,發表關於年羹堯的言論,最好留有餘地,要有“防閑”之心。不過,權術深沉、胸有成竹的雍正帝是不管這一套的,人家外甥打燈籠——照舊(舅)。


    雍正帝之所以如此寬心,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在這兩個時間段內,做到了團結反年派,特別是讓一些“關鍵少數”站在自己這一邊,與年羹堯劃清界限,並因勢利導,完成重要位置的布局。


    比如我們提到過的史貽直,時任吏部侍郎。他與年羹堯是同榜舉人、同榜進士,又受到過年羹堯的舉薦,可稱同年故舊。雍正帝愛惜史貽直的才幹,卻也有些許疑慮,就找史貽直談話,單刀直入發問:“你是年羹堯推薦的人吧?”史貽直當即對答:“推薦臣的是年羹堯,但重用臣的是皇上您啊!”雍正帝聽後非常高興,對史貽直轉疑為信,並派他擔任欽差,到年羹堯的錢袋子——山西河東鹽場——調查年羹堯濫發鹽引、販賣私鹽的罪證,成效十分顯著。


    與史貽直相比,年羹堯的另一位鄉試同年伊都立,更是被雍正帝用為“倒年”的急先鋒。伊都立姓伊爾根覺羅氏,滿洲正黃旗人。他的家族背景非常顯赫,是康熙年間擔任過內閣首輔的大學士伊桑阿之子、外戚權臣索額圖的外孫。伊桑阿家族是滿洲漢化進程最早的家族之一,伊桑阿本人十六歲即中進士(伊桑阿參加的順治年間科舉考試,是滿漢分試,滿人考中進士的難度不大,但在順治年間就有參加科舉考試的意識並付諸實踐,漢化程度不可謂不高),其子伊都立亦在十三歲的幼稚之齡即中舉人,且有詩文集傳世。滿人貴族子弟以科舉入仕,本來前途不可限量,但由於索額圖的倒台,伊都立在康熙年間的仕途並不順利,到康熙皇帝去世時,僅任職五品的內務府郎中。雍正帝即位後,伊都立平步青雲,很快升至刑、兵二部侍郎,蓋因其既與怡親王允祥有連襟並兼親家之誼,又與年羹堯有同年之故。三巨頭巴結上了兩個,能不發達乎?


    前文我們提到,年羹堯特別看重科舉同年,與伊都立的私交也不錯。雍正帝為麻痹年羹堯,即任命名義上與年羹堯交好,實際是自家親信的伊都立為山西巡撫,在川陝與京畿之間樹立一道重要的防禦屏障。伊都立上任後,雍正帝一麵命他全麵掌握山西各軍事重鎮如太原、大同等地的兵權,並接管山陝兩省的財源重地——河東鹽場;一麵要求他繼續做出和年羹堯同年故交的友好姿態,與其書信不斷。雍正帝甚至親自指導伊都立要用怎樣的詞匯吹捧年羹堯的功勞,使其放下戒心,任由老同學在自家門前大做動作。


    當然,並不是每個被“放風”的對象都能如雍正帝所想的那樣知情識趣。年黨重要成員、雍正初年的直隸總督李維鈞在接到雍正帝親自發來的“倒年”信號後,就采取“陽為參劾,陰圖開脫”的態度,試圖“蒙混過關”。李維鈞是浙江嘉興人,由貢生入仕,並非科甲正途,前程也談不上特別光明。雍正改元之初,他在直隸擔任分守道,但因為與年羹堯交厚,雍正元年二月即升任直隸巡撫。雍正二年十月,隨著直隸的最高長官改撫為督,他又順勢升任“天下督撫之首”的直隸總督。


    李維鈞巴結年羹堯,采取的是一個不太光彩的手段:讓自己的小妾拜年羹堯的管家魏之耀為義父,然後將這個妾扶為繼室、主持家政,那麽他順理成章也就成了魏之耀的女婿。以封疆大臣之尊而為年氏家奴之婿,在當時的官場士林中反響很壞。好事秀才們編排了不少李維鈞夫婦的段子、打油詩,題於保定城內的酒肆茶樓,一時間沸沸揚揚。


    李總督拍馬屁的法子雖然直接得令人難以接受,但論為官行政,他也堪稱是個有魄力有眼光的能吏。雍正初年最重要的製度改革——全麵施行“攤丁入地”,就是由他建議並迅速推廣的。因為這一建議,李維鈞得罪了不少田連阡陌的豪族權貴,感到十分孤立。雍正帝曾命他與怡親王允祥聯絡,作為靠山。但李維鈞沒有照做,而是越發與年羹堯交厚,憑著這個大靠山給自己壯膽。


    雍正帝對李維鈞的才幹十分看重,曾稱讚說:如果天下督撫都像李維鈞這樣,那麽吏治民生就都不用朕發愁了。是以雖然知道他是年氏死黨,但在“倒年”的過程中,仍然很希望把他拉出年羹堯陣營,為己所用。將雍正帝提醒大臣們與年羹堯保持距離的朱批按時間排序,就可以發現,他第一個提醒的人就是李維鈞。雍正二年十一月,皇帝在李維鈞的奏折上批道,“近者年羹堯奏對事,朕甚疑其不純,有些弄巧攬權之景況”,“朕今少疑羹堯。明示卿朕意,卿知道了,當遠些,不必令覺,漸漸遠些好”,“有人奏爾饋送年羹堯禮物過厚,又覓二女子相贈之說”。皇帝發了這樣的話,作為“年黨”的重要人物,李維鈞不敢不有所表態。雍正三年初,李維鈞三上彈章,揭發年羹堯“挾威勢而作威福,招權納賄,排異黨同,冒濫軍功,侵吞國帑,殺戮無辜,殘害良民”。又說年心跡悖逆,“負恩估惡,隱而彌彰”等等。


    然而以雍正帝之精明,馬上意識到,李維鈞光扣大帽子卻避開年羹堯的具體行事而不談,其實是“陽為參劾,陰圖開脫”。雍正帝在朱批中正告李維鈞,“如欲盡釋朕疑,須挺身與年羹堯做對,盡情攻訐,暴其奸跡與天下人盡知,使年羹堯恨爾如仇,則不辯自明矣”“為年羹堯,爾將來恐不能保全首領也”。一個當皇帝的,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是夠可以的。即便如此,李維鈞仍然沒有斷絕與年羹堯的關係——用雍正帝的話說,叫作“西安總督署前,未有隔五日不見直督李維鈞之使者。”雍正三年七月,李維鈞因為替年羹堯藏匿財產,及本人的貪汙、瀆職等罪,被奉旨逮問、革職抄家,在天津賠修倉廒,工程完竣後擬斬監候,不久就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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