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年,青藏地區的軍事形勢基本穩定。此時,諸皇子的奪嫡鬥爭也將到圖窮匕見的階段。康熙中後期,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儲位之爭。近年來,通過文學、影視作品的多角度演繹,這場被小說家總結為“九王奪嫡”的宮廷鬥爭故事廣為流傳,幾乎人盡皆知。這場儲位鬥爭按照時間順序,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的核心事件是兩廢太子,在這一過程中,以皇八子胤禩為首的反太子集團迅速膨脹,幾乎囊括了在朝各個利益集團中的核心人物。不過,這個集團中,性格柔仁、母族寒微的胤禩並沒有樹立絕對的權威。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在康熙皇帝“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的強烈打擊下,胤禩失去儲位競爭力,龐大的胤禩集團成員開始尋找新的代言人。與此同時,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等在第一階段儲位鬥爭中表現穩健的皇子更多地博得康熙帝的好感,儲位鬥爭進入多頭混戰狀態。


    其中,皇十四子胤禵雖是胤禛的同母胞弟,但早先是胤禩集團的主要成員,對胤禩很是忠誠,甘願給他保駕護航。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後,康熙帝怒責胤禩妄蓄異誌,謀奪儲位。胤禵挺身而出,頂撞老父說:“八阿哥無此心,臣等欲保之。”氣得皇帝拔劍而出,差點將他當場手刃。不過,康熙帝一時生氣歸生氣,心裏卻沒有真正對這個兒子產生反感,反而認為他誠樸忠義,而更加看重。隨著胤禩一黨不斷被打壓,胤禵本人倒是聖眷日隆。胤禩集團中的許多成員,包括胤禩本人在內的幾位皇子,也都開始轉向支持胤禵爭儲。清廷與準部在西藏的戰爭打響後,胤禵以貝子身份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率軍西進。康熙下詔令蒙藏各部落配合胤禵作戰,詔書中寫道:“大將軍王是我皇子,確係良將,帶領大軍。朕深知其有帶兵才能,故令掌生殺重任。爾等或軍務,或巨細事項,均應謹遵大將軍王指示。”至此,很多人都認為,隻要胤禵一戰成功,皇位非他莫屬。是以得誌或不得誌的王公親貴、八旗大臣、閑雜人等,紛紛將子弟送到胤禵軍中做事,圖個軍功榮身、從龍在前。


    與風光無限的十四阿哥相比,年羹堯的本主、雍親王胤禛則顯得沉寂得多。青少年時期的胤禛並不算康熙帝十分喜歡的皇子,康熙三十七年(1698)第一次大封諸子時,二十一歲的胤禛被封為貝勒,而僅比他大一歲的三哥胤祉卻壓他一頭,被封為郡王。此次冊封前,曾有人建議康熙向明朝學習,將成年皇子都封為王,被康熙拒絕了,理由是:“我朝太祖太宗的時候,皇子封王與否,是視其賢與不賢,像代善、多爾袞這樣有能力有貢獻的人才能封王,差一些的隻能封貝勒、貝子,更差的幹脆不封。我現在給皇子封爵,也不能存有父子私愛,要向祖宗學習,視他們的才德來定等級。”可見在這一時期,胤禛在康熙心目中是不大排得上號的,在兄弟中處於邊緣位置,自然也談不上有什麽謀取儲位的野心。


    不過,在波譎雲詭的一廢太子前後,胤禛表現出高超的政治眼光和政治手腕,不但著意與胤禩集團劃清界限,甚至揣摩康熙的心思為太子說話,這使他在康熙心目中的好感度有了較大幅度的提升。康熙四十八年第二次大封諸子時,胤禛一雪前恥,受封雍親王,直到康熙去世,都是諸皇子中僅有的三位親王之一。二廢太子之後,他更是將動心忍性的功夫修煉到十分火候,在朝中表現非常低調,很少和外人往來,隻是暗地裏籠絡類似九門提督隆科多這樣的實權派人物。


    總而言之,到康熙六十年前後,按照當時朝中的主流看法,保護達賴喇嘛成功入藏的大將軍王胤禵,挾戰勝之餘威、群臣之擁戴,十成中有七八成是康熙心目中的繼任者;而在京的雍親王胤禛,因為年紀居長、爵位最高,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


    在這種情況下,受到康熙皇帝高度信任,既是雍親王門下,又同時擔任胤禵大軍後勤總調度的年羹堯的一舉一動,就顯得格外引人關注。除了胤禛利用郎舅、主屬關係對他連哄帶嚇唬,試圖將他牢牢抓在手中外,頂頭上司胤禵及胤禩集團中的核心人物皇九子胤禟也與他不乏交往。如康熙五十八年六月,年羹堯遣人送給胤禵銀一千兩、稻米四石。康熙五十九年七月,胤禵賞年羹堯蟒袍一件。當年,胤禟委派與年羹堯之兄年希堯熟識的西洋傳教士穆景遠到軍前去見年羹堯,托其照管胤禟在川陝的親信。穆景遠向年羹堯稱頌胤禟“相貌大有福氣,將來必定做皇太子”。其間,穆景遠詢問年羹堯喜歡什麽西洋玩意兒,年羹堯答曰:“我別的東西都不要,隻愛小荷包。”胤禟也是大方,一口氣送了三四十個西洋款荷包給年羹堯,俱為其所笑納。


    康熙六十年五月,離京外任已經十二年的年羹堯第一次北上述職,以川陝總督之重,到熱河行宮覲見康熙皇帝。他這次在熱河總共停留了二十六天,與康熙帝進行了多次交流,涉及軍務、川陝地方事務、河道漕運等事,其中又不能不談及與年羹堯的頂頭上司、大將軍王胤禵有關的內容。對於在熱河的這段經曆,年羹堯後來在奏折中提及此事時說:“上年五月熱河陛見,極世人之遭逢,非夢想所能到。六月初二日陛辭請訓,自辰至午,推心置腹,無可比倫。又見臣彷徨踟躕,口不能言,心有欲吐,諭曰:朕再無疑爾之處,爾亦不必懷疑。”可見二人的談話內容已經非常深入,所謂“朕再無疑爾之處,爾亦不必懷疑”,不知是否就年羹堯夾在本主胤禛、頂頭上司胤禵之間的兩難處境而言。


    康熙六十年十一月,胤禵率領親軍勝利回京,請示戰後方略,康熙皇帝派皇三子誠親王胤祉、皇四子雍親王胤禛率大臣郊迎。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已經年高多病的康熙皇帝,竟然在半年之後將胤禵派回西北軍前——此時距他離世隻有幾個月光景。雍正帝事後解讀,乃父在年事已高、體弱多病的情況下,將胤禵再次派往西北,是故意將其遣出,給自己騰地方。如果存心想立胤禵,怎麽會不讓他留在身邊、順理成章地繼承大位呢?但站在胤禵的立場上,也可以解釋說,康熙帝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估計不足,甚至他就不是自然死亡。老皇帝在自我估量身體還可以的情況下,將胤禵派回西北,是想讓他穩妥善後、成一全功,在朝中樹立更高的威望。另外,胤禵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重返前線,未必不是其自己爭取的結果。當時,支持胤禵爭位的九阿哥胤禟就很怕康熙把胤禵留在北京,說:“皇父明是不讓十四阿哥成功,恐怕成功之後,難於安頓他。”說明他們把重返西北看作進一步鞏固威望、謀取儲位的好機會,根本沒想到老皇帝會挨不到胤禵完成善後回師的那一天。


    事實上,無論將這一舉動做何解釋,年羹堯所處的位置,對未來皇位走向的影響都可以想見。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皇帝駕崩,皇四子胤禛在京西暢春園即位。因為當日種種事體,多有曖昧不清之處,所以雍正帝即位的合法性也一直為人所詬病。登上大寶第二天,胤禛即下旨:


    西路軍務,大將軍職任重大,十四阿哥允禵勢難暫離,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來,恐於心不安。著速行文大將軍王,令與弘曙二人馳驛來京。軍前事務甚屬緊要,公延信著馳驛速赴甘州,管理大將軍印務,並行文總督年羹堯,於西路軍務糧餉及地方諸事,俱同延信管理。年羹堯或駐肅州,或至甘州辦理軍務,或至西安辦理總督事務,令其酌量奏聞。


    身在甘肅的胤禵,雖然名義上是三軍主帥、執掌重兵,然而,他統領的軍隊成分非常複雜,包括西南、西北地區的八旗、綠營軍隊,以及蒙古、西藏、雲南各地的部落兵。不同來源的軍隊各有本部將領統轄,如八旗軍有西安將軍,綠營兵有川陝的總督、提督,各部落兵有本部落的王公、土司。這些將領與胤禵隻有臨時的上下級關係,對外作戰時可以聽他統一調遣,然而一旦胤禵因為皇位之事,需要調轉炮口,進軍北京,將領們又有幾個人能自取“造反”之名,同他一起行事?至於跟隨胤禵從北京來到西北的八旗官兵,可以算他的嫡係,但數量不過幾千人,家屬又都留在北京,北京大局一定,也毫無回手之力。特別是胤禵軍隊的軍需供給,主要由川陝總督年羹堯負責籌措,這更是卡住了胤禵的命門。所以胤禛登基以後,不過這一旨詔書,就將胤禵孤身召回北京。胤禵千恨萬恨,也隻能“摔牌罵骰子”,徒自發泄而已。


    至於年羹堯,作為兩省的最高軍政長官,久在西邊的他顯然要比帶著幾千八旗兵“從天而降”的胤禵更具影響力。特別是在帝位交替的關鍵時刻,胤禛對年羹堯充分信任,賦予他“或駐肅州,或至甘州辦理軍務,或至西安辦理總督事務”的便宜行事之權。而年羹堯也終於不負新君所望,穩住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大將軍王胤禵,確保撫遠大將軍印順利交接、胤禵隻身回京。


    雖然緊要關頭終究團結一致,但通過以上講述,想必讀者也能夠看出,胤禛與年羹堯這對郎舅之間的感情基礎並不牢靠,有許多隱性矛盾在突發情況和共同利益麵前被掩蓋下去。此外,二人的經曆、性格也很不協調:一個是半生沉潛、一飛衝天,所以心細如發、城府深沉;一個是少年得誌、順風順水,所以大大咧咧、狂妄不羈。帶著這樣的性格和相處模式進入雍正時代,身份變了,心態也變了,兩人之間又將發生怎樣的碰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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