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嶽有些不爽,心想你這個鄉巴佬不就靠抱著皇帝大腿才撈到這個位置嘛,真要以文論相器,我能甩你八條長安大街!


    任讚對馮道也是一肚皮的不滿,順口就問了劉嶽一句:“昭輔(劉嶽字),你說馮相回頭瞧什麽呢?”


    劉嶽掃了身前還在行走的馮道一眼,哂笑道:“還能瞧什麽,肯定忘記帶了《兔園策》,沒有這本名著,馮相拿什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任讚大笑。


    和馮道同行的任圜、鄭玨、崔協三位豪門出身的宰相也聽到了劉嶽的挖苦,差點笑出聲來,隻是礙於馮道的麵子,強忍著憋了回來。


    馮道自然也聽見了。


    《兔園策》,前麵講過,這是一本由唐太宗之子蔣王李惲門客編撰的一部適合鄉村少年兒童學習用的三十卷的四經讀本。


    《兔園策》是無數農家子弟通過科考登龍門的必讀之書,雖然是農村課本,但並非都是鄉村俚語,而是用南朝大家庾信和徐陵的文體,又是親王編撰,屬於正規教材。


    隻是《兔園策》在農村非常普及,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一本,作為知識壟斷階層的精英知識分子瞧不起農村教育,所以“(士)人多賤之”(《兔園策》)。


    馮道出身鄉村寒儒世家,自然也是讀過《兔園策》的。任讚和劉嶽的話意音分明是瞧不起馮道的農村出身,暗諷馮道的學術登不了大雅之堂,沒有資格當宰相。


    馮道為人寬和厚重,向來不以別人的輕視羞辱為介懷,任爾一張破嘴吞雲吐霧,我處之如浮雲而已。從《新五代史》的記載來看,馮道並沒有對劉嶽的嘲諷有什麽反應。


    《新五代史》所載應該是抄襲《北夢瑣言》的舊文,而成書時間與《北夢瑣言》相同的《舊五代史·馮道傳》,卻記載挖苦馮道忘帶《兔園策》的是任讚,而劉嶽則根本沒在《舊五代史·馮道傳》中出現過。


    歐陽修說馮道在前麵聽到劉嶽對自己的挖苦後,“大怒”,從此記下了劉嶽這筆嘴債,並在不久後,濫用宰相大權,貶劉嶽為秘書監。


    實際上,歐陽修的說法從邏輯上講是站不住腳的,即使是劉嶽諷刺馮道忘帶《兔園策》,另一個同夥任讚也脫不了幹係。而事實上呢?在明宗即將駕崩時,任讚因為黨附極有希望即位的秦王李從榮謀逆案,李嗣源召宰相議任讚等罪。


    任讚如此得罪馮道,馮道完全有條件把任讚推到坑裏,但馮道又是怎麽做的?——這還是《新五代史》的記載,馮道替羞辱過他的任讚極力求情,說任讚與李從榮關係非舊,在李從榮手下任職也不到一個月,李從榮所犯諸惡,和任讚沒有關係。在馮道的挽救下,任讚免死,隻是長流外放。


    在唐末帝清泰朝,馮道在出任河中節度使時,副使胡饒當眾羞辱馮道,馮道也是一笑了之。對任讚、胡饒這些以辱馮道為樂的輕率人物,馮道都不為介懷,他又有什麽必要去打擊劉嶽?


    從歐陽修站在道德家的立場上對馮道的一貫指責來看,馮道打擊劉嶽的記載是不太可信的。反而是《舊五代史》記載馮道對此事的處理,更符合馮道以寬和處人的一貫立場。


    舊史記載,任讚當麵諷刺馮道回頭是忘帶《兔園策》,眾人哂笑,讓馮道很沒麵子。而馮道向來是不會在公開場合發火的,即使有人當麵羞辱他,馮道依然是麵沉如水,喜怒不形於色。


    你這麽做已經是很沒層次的表現,我不能和你一樣沒層次。


    任讚當眾羞辱自己,如果自己順著任讚的指揮棒轉,也怒目金剛式還任讚以顏色,那馮道隻能淪為同僚的笑柄。馮道的憤怒,不但無濟於事,反而會讓同僚以後更會拿《兔園策》大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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