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學森最早的記憶,差不多已經是一個世紀前的事。那是他,一個3歲不到的小男孩,不知和誰一起,站在湖邊,望向朦朧的層巒疊嶂,山寺尖塔。


    那湖,是西湖。那城,是杭州,一個古老而美麗的城市。自古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錢學森的先祖們在此定居,已逾千年。在他生命的前3年,這裏也是他的家。


    3歲的孩子恐怕還太小,記不住那麽多細節,所以錢學森關於西湖美景的全部記憶,或許都源自長輩們在此後歲月裏的不斷灌輸。那些漁舟唱晚、槳動湖光、接天蓮葉、映日荷花的朝朝暮暮,那關於龍鳳銜珠、遺為西湖、化做青山、永護杭城的美好傳說,誰不想將這些關於斯時斯地的美好記憶傳給下一代呢?


    10世紀時,吳越王錢鏐疏浚西湖。錢學森正是其後裔。1276年,當馬可·波羅來到杭州時,湖心島上,宮閣峙立,載著歌伎和樂師的畫舫穿梭往來,娛達官貴人以聲色。連周遊世界的馬可·波羅也由衷感歎,杭州“的確是世界其他城市所無法比擬的,而且城內處處景色秀麗,讓人疑為人間天堂”。


    錢氏宗祠坐落於西湖東岸。那是一座灰瓦朱漆白牆的小廟,盤龍照壁守衛著正門。這座宗祠亦由錢鏐所建,經曆了幾個世紀的戰亂天災,依然屹立不倒。


    站在宗祠之旁遠眺西湖,北岸青山之上的保俶塔看起來就像一把匕首的陰影。但如果沿著林間的碎石小徑爬上山去,這把匕首就會慢慢變成一座巍峨高聳、直插入雲的青灰色磚塔。塔周飾以窗紋,八角形的塔座逐漸向上收束,直至成為天空中的一個細小黑點。


    這座塔原為9層,本名天塔,建於公元970年前後,興建者是錢學森的另一個祖先,吳越王錢俶的母舅吳延爽。幾百年間,它被反複摧毀重建,到錢學森童年時,已經縮減為7層,但卻依然保留著原有的壯美輪廓。


    盡管錢學森隻在杭州度過了童年的一小段時間,但這座城市——或者毋寧說是家族在這裏留下的古老遺產——卻將在未來的歲月裏定義他的一生。這些古老的家族傳奇賦予錢學森天生的驕傲,並在他成長的過程中,在他那些消沉和倦怠的時刻,不斷提醒他,中國最偉大的城市與他祖先的故事彼此交織,在他的身體裏,流淌著王族的血液。


    錢家書香門第、世代簪纓,深受中西兩種文化思想體係的影響,自然誌在高遠。雖然既富又貴,他們卻是教育和勤勉的忠實信徒。錢學森的父母希望自己唯一的兒子成為一名學者,為社會作出長遠的貢獻。


    錢學森的父親錢家治是一個沉靜而溫和的人。年輕時,高挑瘦削的他經常以一襲藍布長袍示人,相貌英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對於他,親友們如今僅存模糊的印象,所有記憶集中在他的晚年,那時候,住在上海英租界的他已經變成一名虔誠的佛教徒,隻有逢年過節時,侄孫輩們才被允許爬到這位慈藹老者的膝上,玩弄他雪白的長髯。


    1882年,錢家治生於富有的絲綢商人之家。在他成長的年代,正值西學東漸,少年錢家治在浙江大學的前身求是書院——當時還隻是一所中學——完成學業。位於城東的求是書院由數棟小樓組成,其中隻有一棟保存到了現在,褐簷白牆,盤龍繞梁,依稀可見當日盛時模樣。


    書院的課程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仍是傳統古文經典(一位著名的教授據說可以大段背誦《紅樓夢》),另一部分,則是應1895年甲午海戰後國內進步人士的倡議,在傳統科目之外增加的以富國強兵為目的的西式課程。這些課程包括英文、生物和物理,不過,學生們並不親手操作實驗,隻是旁觀老師的演示。


    1902年,錢家治作為中國留學生之一遠赴東瀛,當時,日本的大學、軍事院校和醫學院盛名遠播。與中國一衣帶水的地理位置以及文化上的眾多共性,令遊學東洋成為比留美、留歐更實際可行的選擇。在日本,錢家治在兩所大學就讀,專攻教育學和哲學。


    回到杭州後,錢家治就任良知師範學校的校長。他的同事主要由有誌於改革中國教育製度的青年人以及日本留學歸來的學者構成,本名周樹人的魯迅也是其中之一。在學校裏,錢家治不僅主管校務行政工作,還教授哲學和倫理學兩門課程。


    在杭州老家,錢家治迎娶了門當戶對的章蘭娟。1911年12月11日,他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呱呱落地。“學森”的寓意是“好學而睿智”,這個名字投射出初為人父的錢家治對獨子的殷殷期盼。


    錢氏宗祠的東側,與一條小溪平行的正是幽靜的芳古園路。重重門戶將道路一側的深宅大院與外麵的大馬路隔絕開來。在其中一道大門背後,穿花拂柳,越過三進院落,便可見到數棟二層小樓。徑直向前,精雕細刻的戶門之後,便是錢學森幼時的家。


    屋子裏的地板漆以深紅,滿堂珍貴的紅木家具,牆上掛滿字畫。像當時的大多數杭州人家一樣,屋子並沒有裝玻璃窗,窗格敞開,以使空氣流通。錢學森父母居住的臥室裏,他們睡的一張大床在一位親戚的形容裏“猶如一間小屋子”。寶藍絲帷張於床上,繡著紅色蓮花的床帳低低垂落,花梨木大櫃立於床畔。錢學森不住在這裏——他另外有自己的臥室。


    和大多數杭州人家一樣,錢家的一日始於破曉。著名杭州地方史學家胡國樞描述了錢家在20世紀10年代中的一天的日常生活。


    起床後,錢家治穿上絲質或棉質的長袍,袍角直垂到蹬著一雙手工製成的棉布鞋的足尖。仆婦在茶壺裏注入熱氣騰騰的開水,端上作為早餐的米粥、發糕、蔥油餅或包子。當時的大多數人家用吊起來的竹籃儲存食物,竹籃的縫隙可以透風,猶如天然冰箱。在錢學森家中,則由紗櫥儲存食物。早餐之後,錢家治就會夾上油紙傘,拎著裝在金屬飯盒裏的午飯,步行或坐黃包車上班去。一整天的教學和行政管理工作下來,錢家治很少有機會在下午四五點鍾之前回家。錢學森則整天都和母親待在家中。


    章蘭娟幼時裹過小腳,這使她終生不良於行,無法操持任何體力活。但是,在大富大貴之家,通常都有傭人打理家務。據錢家親戚回憶,錢家治家中當時至少雇著三個仆人:一名廚子,一個丫環,還有一名車夫。


    在眾人的記憶中,章蘭娟是一個活潑動人的女性,經常穿著一身紅色絲質旗袍。她受過正統的古文教育,在當時的女性中相當罕見。她的父母為她延請了一名私人教師,專門教授琴棋書畫和三墳五典。她的崇拜者回憶說,章蘭娟思路敏捷,口齒伶俐,在文靜的外表下充滿活力。由於無需受到家務勞動的束縛,她有足夠多的時間教育自己唯一的兒子。


    在錢家大門之外,是20世紀初的杭州,一座富饒的城市。在1910年到1920年間,位於上海西南100多英裏之外的這座城市擁有20萬人口。放眼中國,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在藝術、工業和風光上與其相媲美。


    杭州自古便是商埠。蠶絲、棉花和龍井茶源源不絕地從這裏的工廠向外流出。街上遍布真絲傘店、扇子店、旗袍店和竹器店。這裏出產稻米、小米、紅薯、梅子和西瓜,城外則遍布桑林和茶園。杭州的傳統名菜包括紅燒肉、清蒸河鮮和西湖醋魚。


    錢家的富足和杭州的富庶令錢學森的成長歲月在一個充滿安全感的環境中度過。然而,他卻出生於中國曆史上最動蕩不安的年代。


    像許多國家一樣,曆史上,中國一直努力將來自外國的影響阻擋於國門之外。直到1834年,偌大中國僅有一個口岸對外開放。然而,急於打開中國市場的英國憑借強大的軍事力量,終於打破了中國政府一直緊鎖的國門。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英國、法國、俄國和美國獲得了在一些港口的通商權。1895年,中日甲午海戰之後,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將杭州也開放為通商口岸。


    外國思潮和技術的湧入,令一切都在激蕩變化,杭州人的生活也加快了步伐。1897年,通益工紗廠成立,10年後,鎮江興業銀行開業。從1905年開始,一條連接杭州和上海的鐵路動工修建。報紙一夜之間遍地開花,市民們爭相訂閱本地的《杭州白話報》和《浙江潮》,以及上海出版的一些日報。杭州迎來了一場工業革命。


    另一場革命也隨之到來。1911年,統治中國兩個多世紀的清政府被推翻。對歐洲列強的恐懼和敵意毫無疑問助長了中國人的反清情緒,激進的民族主義者相信,隻有推翻清朝統治,建立立憲政府,中國才可以強大。就在錢學森出生的那個月,革命軍在南京打敗了清軍,宣布成立新政府。流亡在外的同盟會領袖孫中山在聖誕節那一天返回國內,就任中華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


    盡管當時的錢學森可能還過於年幼,無法記住所有這些事,但盛大的慶典卻席卷中國。在上海,市民們推翻城牆,將其視為封建餘孽。長久以來被視為臣服於滿族統治的屈辱象征的辮子被禁止,剃頭匠守在城門旁邊,從行人中抓出留辮子的人,當街剪去。在杭州,清朝官員被逮捕,市民們張燈結彩,遍插彩旗,歡慶中華民國的第一個新年。


    孫中山做夢都想把中國變成一個自由選舉、實行議會製的民主國家。然而,1913年,作為議會多數黨的國民黨領袖宋教仁被刺殺,幕後指使人便是孫中山的繼任者——中華民國總統袁世凱,孫中山的美夢被擊了個粉碎。此後,袁世凱宣布國民黨為非法,並在1914年解散議會。孫中山再次流亡海外,避身於日本,袁世凱則開始密謀登基稱帝。


    盡管政治上大玩權術,袁世凱卻大力推動中國的教育改革。他要求所有男性國民都接受免費基礎教育,並開始推動實驗性的師資力量培訓計劃。這些改革發生時,錢學森正好到了受教育的年齡,此外,他的父親也因這場改革得到了教育部的任命。1914年,錢家治辭去在杭州的工作,打點行裝,舉家遷往北京。錢家與杭州長達千年的血脈關聯自此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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